一 命运中的热石头

一 命运中的热石头

太阳的热量仿佛要把大地烤裂。没有一丝风吹动橄榄树的树叶。一切都一动不动。山岗的清香早已消散。石头热得在呻吟。八月的天气压着加加诺高地,无疑是一种天命。在这片土地上,无法相信以前曾有一天下过雨;水也曾灌溉过农田,使橄榄树喝饱过水。无法相信任何动物或植物可能——在这片干燥的天空下——找到过滋养的东西。现在下午两点钟,大地在受火的煎熬。

一头驴子在土路上慢慢走。忍气吞声转过道路的每个拐角。什么东西都摧垮不了它的顽固。不论是它呼吸的灼热空气,还是碰坏它的蹄子的尖石子。骑在驴背上的人像受到古代诅咒的一个影子。被热气熏得麻木鲁钝,任凭坐骑把他俩怎样带到这条路的尽头。牲畜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带着无声的意志,向白天挑战。驴子没有力气加快步子,慢慢地,一米又一米,倒也跨越了几公里。骑驴的人在牙缝里嗫嚅几句,这些话也都在热气中蒸发了。“什么都摧垮不了我……太阳可以把山岗上的壁虎都杀死,我还坚持下去。我等待得太久了……土地可以吱吱响,我的头发可以烧起来,我走在路上,一直会走到底的。”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处在一只把万物颜色都烧得发白的大火炉里。终于转过一个弯看到了海。“我们到了世界的尽头,”那人想,“十五年来我梦想着这个时刻。”

海在那边。像一潭死水,更是衬托出太阳的威力。这条路没有穿越过一座小村庄,交叉过任何一条其他的路,总是径直地往心里钻。看到这片不动的热得发光的海面出现,可以肯定这条路是走到头了。但是驴子还在走,准备要钻到海水里去似的,要是主人要它这样做,同样会慢慢地、锲而不舍地走下去。骑驴的人不动。他感到了一阵眩晕。可能是他记错了。眼前一望无际的是联成一片的山岗与海水。“我走错了路,”他想,“我早该看到村子了。除非它往后退了。是的,它大概感到我在走近,往后退到海里去了,让我走不到。我就是跳进海浪里,也不后退。走到头。往前走。我要报仇。”

驴子登上了那座仿佛是世上最后的山头。这时候他与它看到了蒙特普西奥。那人微笑了。整个小镇呈现在眼前。白色的村庄,房屋挨得很近,坐落在一个高高凌驾于平静海面的岬角上。在这样荒凉的景色中居然有人的存在,在驴子看来好像也很滑稽,但是它没有笑出来,继续走它的路。

当那人到了小镇边沿的最初几幢房屋时,喃喃地说:“要是有个人在那里不让我过去,我就挥拳头揍他。”他仔细观察每个路角。但是很快放心了。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下午这个时刻,村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街上阒无一人。护窗板关上。即使狗也看不见一只。这是午睡时间,即使地动山摇了,也不会有人冒险往外走。镇上流传一则传说,说有一天这个时刻,一个人从地里收工回家稍为晚了一点,穿过中心广场。就在走到房屋阴影里的那一会儿,太阳晒得他发了疯,仿佛阳光烧毁了他的脑袋。在蒙特普西奥,每个人都信这个故事。广场不大,不过这个时候试图穿越,无异于前去送死。

驴子和骑驴汉慢慢往上走。在这一八七五年,这里还是叫新街,后来才变成了加里巴尔第大道。骑驴汉显然知道他正在往哪儿去。没有人看见他。平时阴沟垃圾堆里爬满的瘦猫,他竟也没有撞见一只。他并不把他的驴子赶往阴影里走,也不想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他往前去。他的固执叫人提心吊胆。

“这里一切都没变,”他喃喃地说,“街道还是那么穷。房屋还是那么脏。”

这个时候,尚帕奈里神父看见了他。蒙特普西奥的本堂神父,大家都称呼他唐乔尔乔,他把自己的祈祷书忘记在挨着教堂给他当菜园的那一小块地里了。早晨他在那里工作了两小时,刚才想起肯定把书放在了工具房旁边的木椅子上了。他走出门,就像外面刮着暴风雨,卷缩身子,眯缝眼睛,叮嘱自己尽快做完,免得这身老骨头在毒日头下暴露太久。这时他看到驴子和骑驴汉经过新街。唐乔尔乔一怔,本能地画了个十字。然后他转身站到教堂沉重的木门后面躲太阳。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想到发出警告或者呼唤陌生人,问他是谁,要干什么(外来的人是不多的,唐乔尔乔叫得出每个村民的名字),而是回到小室内一点也不去想它了。他躺下,打盹,夏季的午睡是连个梦也不做的。他在骑驴汉面前画十字,好像是要驱散一个幻象。唐乔尔乔没有认出吕西亚诺·马斯加尔松。他怎么会认出他来呢?那个人早已没有从前的模样了。他有四十来岁,但是他的两腮瘪得像个老头儿。

吕西亚诺·马拉加尔松在这个沉睡的古镇小路上逛。“真有些年头了,但是我还是回来了。我在这里,你们还不知道吧,既然你们睡着了。我沿着你们的房屋门前走,我在你们的窗子下经过,你们什么还都没料到。我在这里,我来收我的债。”他逛着,直到他的驴子停下,蓦地停下。这头老驴子仿佛一直知道它应该来的是这里,也是在这里它跟烈阳的斗争宣告结束。它一下子停在比斯科蒂家门前,再也不走了。那个人身手矫健地跳到地上,敲门。“我又到了这里,”他想,“十五年刚刚一晃而过了。”无尽的时间过去了。吕西亚诺正想去敲第二次,门轻轻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穿了晨衣。她长时间盯着他看,不说什么。面孔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不害怕,不快乐,不惊讶。她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像要掂量接下来的事是什么。吕西亚诺没有动。他像在等待妇女发出信号,做手势,皱眉头。他等着,他等着,身子发僵。“她要是做出关门的表示,”他想,“她要是稍许有一点后退的动作,我就跳上去,撞开门,把她强奸了。”他的眼睛正在把她吃了,窥测任何打破这种沉默状态的动作。“她比我想象的还美。我今天死了也值的。”他揣度她在晨衣里的肉体,这使他内心滋生狂暴的欲望。她一句话不说。她让从前的事浮现到记忆的表面。她已经认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了。他为什么到这里站在门槛前,这是她还没有想去弄清楚的一个谜。她只是让从前的事重新涌上她的心头。吕西亚诺·马斯加尔松,就是他没错,十五年了。她观察他,既无恨也无爱。她观察他,仿佛要在眼睛里去看出一个人的命运。她已经属于他了,不用争执,她属于他了。既然事隔十五年后他回来了,敲她的门,管他要求什么,她都给。她站在门槛上会同意的,对一切都会同意的。

为了打破围绕他们的静默与静止状态,她放开了握在手里的门把。这个简单的手势足以使吕西亚诺不用再等待。他现在从她的脸部表情看出她没有走神,她没有害怕,她会给他要什么做什么。他轻快地走进屋,仿佛不愿意让香气吹散在空气中。

一个风尘仆仆、肮脏的男人在这个壁虎做梦也要变成鱼的时刻,走进了比斯科蒂的屋子,石头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吕西亚诺进了比斯科蒂的家。这会要了他的命,他知道。他知道当他从这幢房子出来,街上又会全是人,生活带着它的法律和它的争斗又开始了,他必须付出代价。他知道人家会把他认出来的。人家会把他杀了。回到这个村子,走进这幢房子,这就要引来杀身之祸。这一切他都想到的。他选择了在这个暑气熏蒸,即使猫也被骄阳晒瞎眼睛的时刻进村子,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街上不是阒无一人,他就是连广场也走不到。这一切他都知道,就是肯定会遭遇不幸也没有使他有过颤抖。他走进了那幢房子。

他的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习惯暗影。她是背对着他。他跟随她走进一条好像走不完的走廊。然后他们到了一个小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墙上的凉意对他好像是轻轻的抚摸。他那时把她抱在怀里,她不说什么。他给她脱衣服。当他看到她这样一丝不挂在他面前,他禁不住喃喃地说:“菲洛美娜……”她全身颤抖。他没有注意到。他得到了满足,做了以前起誓要做的事。他经历了他想象过一千遍的这一幕。十五年监禁生活想的就是这件事。他总是相信当他脱去这个女人的衣服的时候,有一种比肉体欢乐更大的欢乐会使他激动不已——复仇的欢乐。但是他想错了。没有什么复仇。只有两只大奶子,抓在他的手心里。只有一种女人的香气,弥漫他的身子四周,持久不散,温热。他以前那么渴望这个时刻,现在他沉浸其中,迷失了,忘记了世上其余的一切,忘记了太阳、复仇和村民的乌黑眼睛。

当他在大床的新鲜床单里抱住她时,她像个处女叹口气,唇上露出微笑,表情惊奇淫猥,毫不抵抗地任人摆布。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一辈子就是被别人一边提起一边吐唾沫的“强盗”。他靠偷鸡摸狗、掠夺旅客财物为生。可能他也在加加诺的大路上杀死过几个可怜虫,但是这些事不能肯定。无法证实的故事到处流传,实在是太多了。只有一件事是有根有据的:他的生活“荒淫无度”,大家必须远远躲开这个人。

在他的光荣年代,也就是说他的无赖生涯处于巅峰时,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经常上蒙特普西奥来。他不是生在村里的,他喜欢这个地方,来这里过他的好时光。在镇上他遇见了菲洛美娜·比斯科蒂。这位出身于一个普通但是光荣的家庭的少女萦绕他的心头久久不去。他知道自己受名声所累,没有希望娶她为妻,于是他就开始对她生出欲思,就像无赖对待女人一样。占有她即使只是一个夜晚也好,这种思想使他的眼睛在白昼将尽的热光下灼灼发亮。但是命运不允许他得到这种粗暴的欢乐。一个普通的早晨,五名宪兵到他歇息的旅舍候着他,不由分说把他逮走了。他被判了十五年徒刑。蒙特普西奥把他忘了,很高兴摆脱了这个斜眼贪看村里少女的孬种。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在牢里有的是时间去重新思考他的人生。他以前有过小偷小摸的行为。他做过什么吗?没有。他生活中有过什么值得他在监狱里去回忆的?没有。一个人生就是这么过去了,毫无所为也毫无风险。他没有期望什么,也没有错过什么,因为什么也没做过。他的生存只是一片无聊的海洋,逐渐地,他对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的欲念倒像是唯一的岛屿,也使其余一切都存在了下来。当他在街上颤着身子跟随她,他觉得自己活活要窒息过去了。这使其余一切都有了意义。那时,是的,他对自己发誓,出狱后要满足这个粗暴的欲望,他至今唯一有过的欲望。不计任何代价,占有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然后死了也甘心。其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从菲洛美娜·比斯科蒂家里出来,没有跟她交换过一句话。他们并排睡了一觉,让爱的疲乏侵入身子。他睡得很沉,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睡了。全身感到一种宁静的睡意。肉体极度松弛,心满意足的午睡,人毫不惊慌。

他在门前找回自己的那头驴子,驴身上还沾着一路的风尘。这一时刻他知道倒算账的齿轮啮合了。他在走向死亡。毫不犹豫。热气已下降,村庄又恢复了生命。邻近房屋的门口,几个小老太穿了黑衣,坐在摇晃的凳子上,正在低声议论这头驴子怎么怪怪地出现在这里,纷纷猜测主人可能是谁。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一出现,把这些女邻居吓得噤若寒蝉。他在心里暗笑。一切跟他预想的一样。“蒙特普西奥的这些傻瓜没有改变,”他想,“他们以为怎么啦?以为我怕他们?以为我现在要设法逃出他们的手掌?我再也不怕谁了。今天他们将要把我杀了。但是这也不够叫我害怕。我要是怕也不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了。我是打不着的了。他们到底懂不懂?他们要打也打不到我了。我享受过了,在这个女人的怀抱里,我享受过了。一切都到此为止还更好,因为此后的生活会平淡无奇,叫人提不起精神。”想到这里,他有了个主意,要做出最后的挑衅,迎着女邻居的窥视的目光,向她们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站在门槛上堂而皇之拉裤裆。然后他骑上驴背,走回头路。他听到背后老妇人群情激动。这条消息一说就飞快传了开去,惊动了每幢房子,从平台到阳台,通过这些牙齿不全的老嘴巴辗转相传。传言在他的背后愈播愈广。他又通过蒙特普西奥的中心广场。咖啡馆桌子已经摆了出来。有几个男人分散在各处谈论。他经过时大家都闭上了嘴。在他背后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是谁?从哪里出来的?有的人那时把他认了出来,谁都不敢相信,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是的,就是我,”他经过这些惊呆的面孔前这样在想,“别花那么大的劲盯着我看。就是我。不用怀疑。你们急于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否则让我过去,但是别睁着野兽的眼睛瞧着我。我在你们中间穿过,慢慢地,我不想逃跑。你们是苍蝇,又肥又丑的苍蝇,我手一挥把你们都赶走。”吕西亚诺继续往前走,往新街下去。一群不声不响的人现在跟在他的后面。蒙特普西奥的男人都离开了咖啡馆露天座,女人在阳台上弯下身子,呼唤他:“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是你吗?吕西亚诺?你这个猪崽子,色胆包天还敢回这里来。”“吕西亚诺,抬起你的乌龟头,让我看看是不是你啊。”他一声不回答。始终盯着天边看,面色阴郁,不慌不忙。“女人叫喊,”他想,“男人动手。这一切我都料到了。”人群愈来愈逼近。现在有二十来人紧跟着他走。新街沿途有几个女人从她们家的阳台上,从她们家的门槛上呼唤他,同时把她们的孩子夹在大腿之间,在他经过时划十字。当他经过教堂,在几小时前遇到唐乔尔乔的地方,一个特别响亮的声音吼叫:“马斯卡尔松,今天是你的死日。”只是那时候他才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来,全村的人都可看到他的嘴唇上露出可怕的挑战的笑容,叫他们大家心里发寒。这个微笑表明他知道。尽管这样他还是鄙视他们。他已经得到了他来这里寻找的东西,他带着这份欢乐直至走进自己的坟墓。有几个孩子被这个外来人的狞笑吓得哭了起来。这些妈妈异口同声,不由说出这句虔诚者的咒语:“这是个魔鬼!”

他终于走到了村子口。最后一幢房子离此仅几米远。在这以后就是这条长长种有橄榄树的石子路,伸展消失在山岗里。

有一群汉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挡住他的去路。他们带了铲子、锄头作为武器,脸绷成铁板,紧紧排成一行。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勒住驴子,好久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人动一动。“我要死在这里了。在蒙特普西奥的最后一幢房子前。这些人中谁会第一个向我扑过来?”他感到驴子肋部呼噜噜喘长气,他拍拍它的肩胛骨作为回应。“这些乡巴佬把我干了以后总会想到给我的牲畜喝上水吧?”他坐正身子,盯着这群人不动。那些女人在路角也都已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做个手势。一股呛人的味道传了过来,他嗅到的最后的味道。那是干番茄的强烈气味。所有的阳台上都放着大块木板,家庭主妇把切成四块的番茄放在上面晒干。阳光烤着它们。随着时间都蜷缩了起来,像虫子似的,发出一股恶心带酸的味道。“晒在阳台上的番茄要比我活得更长久。”

突然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脑门中央。他没有力气转过身。他勉力笔直骑在鞍子上不倒下。“就是这样的,”他还有时间想,“他们就是这样把我杀死的。就像用石头砸一个被逐出教门的人。”第二块石头打在他的太阳穴上。这次砸得很厉害,使他晃了一晃。他跌倒在尘土上,两只脚钩在马镫上。血从眼睛流下,他还听到四周的叫声。男人血性子上来了,每个人都拿了石头,个个要砸他。石头像一阵骤雨似的砸落在他的身上。他感到当地的热石头正在杀害他。这些石头还沾着发烫的阳光,把山岗的干爆气息散播在他的四周。稠而热的血洒在他的衬衣上。“我倒在了地上,我不反抗。砸吧,砸吧。我心中杀死不了的东西你们还是杀死不了的。砸吧。我没有力量了,血流了出来。谁会扔最后一块石头?”奇怪的是最后一块石头就是没有扔过来。他有一瞬间想这些男人出于残忍的本性,是要延长他的临终时刻,但不是这么回事。本堂神父刚刚赶到。他夹立在男人和他们的猎物之间。他指责他们是恶鬼,制止他们的行动。吕西亚诺感觉到他立即跪倒在自己的身边。神父的呼吸钻进了他的耳朵:“我在这里,我的孩子,我在这里。挺住。唐乔尔乔来照顾你。”石头雨没有再下下来。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宁可推开神父,让蒙特普西奥人完成他们开始做的事,但是他没有力气了。神父的干预毫无作用。它只是延长他的弥留时间。让他们愤怒野蛮地用石头砸他吧。让他们用脚把他踩死吧。这也是他愿意给唐乔尔乔的回答,但是他的咽喉里一个声音也发不出。

假若蒙特普西奥的神父没有在群众与他们的受害者之间插身进来,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会死得很幸福。嘴含微笑,就像渴望胜利、战死疆场的征服者。但是他拖得还是太久了一点。他的生命离开躯体还是太慢了,还有时间去听到他永远不该知道的事情。

村民已经团团围住这具躯体,既然不能完成他们的杀戮,就用嘴巴辱骂他。吕西亚诺还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呼唤。“这下子你不会再想回来了吧。”“吕西亚诺,跟你说过这是你的死日。”然后最后这句禁令使他身子底下的土地都震动了:“伊玛科拉塔之后,你再也强奸不了别的女人啦,你这个猪仔子。”吕西亚诺的毫无力气的身体从头到脚颤抖着。他的精神在他紧闭的眼皮后面摇晃不定。伊玛科拉塔?他们为什么说伊玛科拉塔?这个女人是谁?他是跟菲洛梅娜做的爱啊。过去的事涌现在他眼前。伊玛科拉塔,菲洛美娜,从前的形象跟周围人群嗜血的笑声混杂一起。他又看到了一切。他明白了。当他周围的男人继续鬼哭狼嚎时,他在想:

“我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幸福地死去……才差几秒钟。多了这几秒钟……我感到热石头对我身体的反响……是的……我是这样想事情的。血在流,生命在失去。我的微笑至死也是为了嘲弄他们……就差了这么一点,我就失去了这种满足感。人生最后还要暗算我一次……我听到他们在我周围发笑,蒙特普西奥的男人在发笑,吸收我的鲜血的土地在发笑。驴子和狗也在发笑。瞧这个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他以为搂着的是菲洛美娜,干的却是她的妹妹。瞧这个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他以为在凯旋中死亡,而今躺在那堆尘土里,脸上还露出胡闹的鬼脸……命运作弄了我,狠狠地作弄了我。太阳对我的错误发笑……我糟蹋了自己的生命。我糟蹋了自己的死亡……我是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我对着嘲弄人的命运吐唾沫。”

跟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做爱的确实是伊玛科拉塔。菲洛美娜·比斯科蒂在马斯卡尔松逮捕后不久就患肺动脉栓塞去世了。她的妹妹伊玛科拉塔是比斯科蒂一家最后的幸存者,住在老屋里。星移斗转,十五年的狱中生活过去了。伊玛科拉塔徐徐地长得愈来愈像姐姐。菲洛美娜若能假以时日让年华逝去的话,长的必然是她的这张脸。伊玛科拉塔一直未嫁。人生好像对她不感兴趣,她的生活中除了四季更替以外也没遇到过其他意外的事。这些沉闷的岁月,有时会使她回想起孩子时那个向姐姐献殷勤的男人,这总会引起一种欢悦的颤抖。他叫人害怕。他的无赖的笑容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她想起就感到兴奋与陶醉。

十五年后,当她打开门,看到这个人笔直站在她面前,什么话都没问,她觉得这显然是冥冥命运的力量,她必须俯首屈从。这个无赖在这里,面对着她。在她还从没发生过什么事。她伸手就可得到使自己陶醉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当他进了房在她赤裸的身子前喃喃说的是姐姐的名字,她的脸色苍白了。她立即明白他把她当成那个人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应不应该把他推开?向她说出他弄错了?她一点不想这样做。他在这里,她的面前。如果把她当作姐姐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快乐,她准备把这份奢望贡献给他。这里面不存在谎言。她同意他要做的一切,如此而已,成为一个男人的女人,何况她的一生也仅有一次。

唐乔尔乔已经开始给垂死的人做终傅仪式。但是吕西亚诺不愿意了,他愤怒地扭动身子。

“我是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我正在受人嘲笑中死去。我的整个人生都落得个身败名裂。可是,这改变不了什么。菲洛美娜或伊玛科拉塔。无关紧要。我得到了满足。这个谁能理解呢?……我对这个女人相思了十五年。十五年梦见的是她给我这样的拥抱与宣泄。我刚出狱,做了我该做的事,我走进了这幢房子,跟里面的女人做爱。我很在乎这件事,十五年想的就是这件事。命运决定跟我开个玩笑,谁能强过它呢?我没有权力让河水倒流,使星光熄灭……我是一个男人。我很在乎一个男人能做到的事情。走到这里,敲这扇门,跟给我开门的女人做爱……我只是一个男人。除此以外,让命运嘲笑我吧,而我无能为力……我是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我陷入死亡愈是深,愈是可以不再听到这个戏弄我的世界的谣言了……”

在乡村神父还没有结束祈祷以前他就断了气。他若在死亡以前知道这一天以后发生的事,他就会笑起来。

伊玛科拉塔·比斯科蒂怀了孕。这个可怜的女人后来生了个儿子。这样给马斯卡尔松一系传宗接代,出自一个错误,出自一桩误会。一个是无赖父亲,交欢两小时后遭人杀害,一个是老处女,第一次委身于一个男人。这样诞生了马斯卡尔松家族。男人误认了人,女人接受这个谎言,因为欲望使她屈服。

在那阳光灼人的白天诞生了一个家族,因为命运有意作弄人,就像猫有时也是这样,用爪子去作弄受伤的鸟。

起风了。压得干草都倒在地上,让石头发出尖叫。一股热风,驱散村庄的噪声和海边的腥味。我老了,身板嘎吱嘎吱响,就像风中的树枝。我疲劳,手脚不方便。起风了,我靠着您才不至摇晃。您温柔地把手臂伸给我。您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我从您强壮镇定的身体感觉出来的,我们将会一直走到底。我挽着您再也不会累倒。风在我们耳边呼啸,吹走了我说的有些话。我说的话您听不清楚,别感到不安,我宁可这样。让风吹走一些我说的话,这对我更方便。我不习惯说话,我是斯科塔家的女人,我的哥哥与我是聋哑女的孩子,蒙特普西奥的人都叫我们是“不声不响的人”。

您听到我说话会奇怪吧。这是我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说话。您在蒙特普西奥有二十年了,或许还不止,您看到我是如何变得沉默的。您以前像蒙特普西奥的人那样认为,我滑进老年的冰水中再也不会浮上来了。然后那天早晨,我来找您,要求跟您面谈,您颤抖了一下。仿佛是一条狗或一幢房子的门面开始说话了。您以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由于这个原因您同意见面的。您要知道老卡尔梅拉要说些什么。您要知道我为什么要您黑夜来这里。您把手臂伸给我,我挽了您走上这条小土路。我们到了教堂前往右走,把村子抛在背后,这更增加了您的好奇。我感谢您的好奇,唐萨尔瓦托尔。这有助于我没有放弃。

我来对您说我为什么又开口说话了。这是因为我昨天开始昏了头。请不要笑。您为什么笑?您认为一个人不可能神志那么清醒,真正昏了头的时候会说自己昏了头。您错了。我的父亲临终在床上说:“我要死了”,接着他就死了。我昏了头,这是昨天开始的。从那以后我是过一天是一天了。昨天我回顾我的一生,我是经常这样做的。有一个我很熟悉的人的名字我就是想不起来。六十年来我差不多天天想他。昨天,他的名字溜走了。有几秒钟时间,我的记忆成了一大片空白,我什么也抓不住。这没有持续多长,名字又浮现上来了。科尔尼。这个人是这样叫的。科尔尼。我又找到了,但是要是我会把他的名字忘记,即使是片刻,这也是我的精神投降了,一切都会渐渐流失的。这事我知道。今天早晨我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应该趁一切还未遗忘以前说出来,我给您带来这件礼物也是为了这件事,这件东西我愿意归您保存,这我会对您说的。我对您说起它的历史,我要您把它挂在教堂正殿,在还愿物中间。这件东西跟科尔尼有关,很适合挂在教堂的墙上。我再也不能把它留在家里了。我只怕有一天早晨醒来再也记不起它的历史,以及我要给的那个人。我愿意您把它保存在教堂里,然后当我的孙女安娜到了年龄,您再把它传给她。我已不在人间了,或者老朽了。您来做吧,就像是我通过那些岁月在跟她说话。请看,就是这件东西。这是一块小木板,是我请人锯的,磨光上漆。中间我放上了这张那不勒斯—纽约的旧船票,在船票下面是一枚铜徽章,上面刻着:“科尔尼惠存,他曾在纽约街头给我们做向导。”我把它托付给您啦。不要忘记,这是给安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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