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北征泪墨

辛丑北征泪墨

一九零零年夏天,义和团在中国北方举事。之后八国联军的铁蹄践踏中国北方,京津两地到处都是兵匪强盗,杀人放火,抢劫财物,报纸上每天都有动乱的新闻刊登。

一九零一年,天津社会动荡,街道房屋毁坏,金融市场危机四伏。众多钱庄损失惨重,随即倒闭。李家的桐达钱庄在这场浩劫中遭受重创,为日后的衰败埋下了伏笔。

与此同时,这场浩劫也殃及李家在河南的盐业生意,李文熙带领全家到河南避难,顺便处理转让盐业引地事宜。不久李家失去了盐商资格,不再经营盐业,钱庄生意也是勉强维持。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身在上海的李叔同心急如焚,他想北上探望家人。这年三月,李叔同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坐船返津。春天的天津,风是冷的,海水是冷的,海面上翱翔的海鸥的鸣叫声,也是冷的,让人寒彻心扉。

临行前,李叔同写下《南浦月·将北行矣,留别海上同人》与许幻园等上海友人辞行:“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悉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心意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轮船即将抵达塘沽,李叔同站在船头眺望前方,天津已不是昨日之天津,战火纷飞,残垣断壁,就连冰冷的海水也在低沉呜咽。眼前之景触动了李叔同诗人的那根敏感神经,他写下一首《夜泊塘沽》:“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李叔同心情复杂,愁绪满腹,他“听”到:坟场上传来新鬼旧鬼的喧闹。其中这句“新鬼故鬼鸣喧哗”的意象,出自杜甫的《兵车行》。

杜甫所处的时代,朝廷已经无法控制各地割据的军阀,由于连年的战争,经济萧条,城市破败、田地荒芜,苛捐杂税繁重,路有冻死骨的场景随处可见。杜甫亲眼所见凄惨景象,提笔写下这首诗作。尤其是结尾两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说的是,自古以来那青海边,遍地白骨无人掩埋。旧鬼在啼哭,新鬼在诉冤,每当天阴雨湿,哭声啾啾,真是凄惨。

此情此景与李叔同所面对的是何等相似。想必李叔同熟读杜诗,对这首《兵车行》也是深有体会,故信手拈来,恰如其分。

李叔同又“看”到:树影阴暗中鬼火闪烁。又想到:月亮好像也理解我心中的离别之苦,将圆月清光减为细细的一钩斜挂在天边。

在这首诗中,李叔同引了苏轼《蝶恋花》中“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名句,表达了到处都有知心人的感情体验,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气氛。

这里的知心人,不言而喻,是指津门师友赵元礼、严修、唐静岩等人。

本诗中的另外一句“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则是从晏殊《蝶恋花》“明月不谙别离苦”一句得来,借高挂天心之明月,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之情;明月作证,人与事都呈现出曾经的温度,让人倍感温暖。

李叔同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加深了对帝国主义侵略本质的认识,增强了民族的危亡感和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之情。

在天津探亲期间,李叔同专程去拜访恩师赵元礼。赵元礼已辞去姚氏家馆教师之职,执教于天津某育婴堂。劫后重逢,师生见面自是一番畅谈。其时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已是名扬天下的才子。赵元礼替学生高兴,并对李叔同提出更高的期望。

李叔同返回上海后,赵元礼写下《辛丑北征泪墨题词》:“神鞭鞭日驹轮驰,昨犹绿发今日须。景光爱惜恒欷散,矧值红羊遭劫时。与子期年常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恰。又从邮筒寄此词,是泪是墨何淋漓。雨窗展诵涕泗垂,檐滴声声如唱随。”记录了师生二人在战火中的天津重逢的场景。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光景殊非,天津之行给李叔同的心灵蒙上厚厚的阴影。

塘沽登船返沪,船停码头,李叔同极目远望,看到落日大如箕斗,风卷着旗帜,军队在行进……不禁感慨,山河大地沧桑巨变,忍不住两眼垂泪,在船上写下《日夕登轮》:“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和善悲故国,不禁泪双垂。”战火未灭,强寇恒信,极目故地,爱鸿疮痍。回到故乡,却成为流亡的旅客。亲朋在外逃难,百姓生命如同草芥,名士留守孤城,何处诉不平?

李叔同感受到压抑和苦涩,愤怒和沉痛,心中所想,笔下所写,皆为“泪墨”。

返上海后,李叔同将此次返津前后所见所闻,所作诗词,合成一集,题为《辛丑北征泪墨》。

在题记中,李叔同写道:“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编。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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