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

太宰治

奔跑吧,美乐斯

美乐斯非常生气。他下定决心要除掉那暴虐的国王。美乐斯不懂政治,美乐斯只是个农村的牧人,日日吹笛,与羊嬉戏,但他对邪恶比常人敏感了一倍。今天早上,天还蒙蒙亮,美乐斯就已经从村里出发,越过原野,翻过山脉,来到十里外的叙拉古城。美乐斯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妻子,他跟十六岁的妹妹两个人相依为命。他的妹妹最近要嫁给村里一个忠厚老实的牧人。结婚典礼将近,美乐斯为了买嫁衣和张罗宴席,特地来到城里。他采买了那些东西后,在这座城市的大道上东晃西晃。美乐斯有位好友叫作塞里努丢斯,正在这座叙拉古城当石工。采买完毕的美乐斯本来很期待跟老友久别重逢,但走着走着,他发现整座城市的样子有些诡异:太阳下了山,城里一片黑是很合情合理的,然而这座城市的寂寥,似乎并非来自夜色黑暗。平常优哉自得的美乐斯,也渐渐感到不安,他向路上的年轻人搭话,问道:“我两年前造访这里时,晚上依然有人唱歌,市井街坊也很热络,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只是摇了摇头,不回答他。又过了不久,他遇见了一位老爷爷,于是用稍微强烈的口气问了刚刚的问题。老爷爷不回答,美乐斯便抓住他的肩膀一直摇晃,要他回应。最后,老人用像是怕被人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国王陛下,杀人……”

“为何杀人?”

“陛下说人们怀藏恶心,但没有人有恶心啊。”

“他杀了很多人吗?”

“是啊,一开始是陛下的妹夫,接着是陛下的继承人,接着是陛下的妹妹,然后是她的儿子,接下来是皇后,之后又杀了贤臣阿雷基斯大人……”

“太吓人了。这国王疯了吗?”

“不,陛下没疯,但他说,他无法相信别人。最近陛下又开始怀疑臣下们是否包藏祸心,只要是住得豪华些的,都得交出一个人进宫当人质,要是不从,就钉上十字架杀了。今天就杀了六个人呢。”

美乐斯听到这段话,火冒三丈:“太夸张了,不能让这国王活下去!”

美乐斯是个单纯的男人,他背着他买的东西,缓缓地前往王城。没隔多久,他就被巡逻的警吏捉住了。不仅如此,他怀中的那把短剑还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加麻烦——美乐斯被拘捕到国王面前。

“你本来想用那把短剑做什么?快说!”暴君迪奥尼斯用沉稳又有威严的声音问道。国王脸色苍白,不过眉间的皱褶,倒是宛如雕刻般深沉。

“用来拯救这座城市于暴君之手。”不觉得自己在做坏事的美乐斯答道。

“就凭你?”国王露出可以说是怜悯的笑容,“当真无可救药。你不懂我的孤独。”

“住口!”美乐斯怒而反驳,“怀疑人心正是最可耻的恶德!国王,你竟怀疑人民的忠诚?”

“是你们教导我,怀疑才是正当的心志。人心总是不可靠,人类更是私欲的团块,绝不可相信。”暴君只是沉着地低语,又叹了口气,“我也期待和平的世道啊。”

“为了什么和平?为了守护自己的王座吗?”换美乐斯以嘲笑的口吻说道,“杀害无罪之人,又算什么和平?”

“闭嘴,你这下贱的人!”国王终于抬起头,“人们的嘴巴可以说出各种清高的话,我却看不见人们腹中打着的算盘。要是我现在把你挂上十字架,看你还怎么继续嘴硬!”

“啊,陛下是如此聪明,您大可为此自满。我并不怕死,也绝不会为自己求情,但——”说到这里,美乐斯把视线投向自己脚边,瞬间犹疑了一下,“但,若您有可怜我的打算,请给我三天时间。我那唯一的妹妹就要出嫁了,在这三天,我将回村子为我妹妹举办婚礼,之后再回来伏法。”

“你说什么傻话?”暴君用沙哑的声音低笑,“说谎也打个草稿。放归山林的鸟儿,难道还会再回来吗?”

“会的。会再回来的。”美乐斯说,“我会遵守与您的约定,所以请给我三天时间,妹妹还在等我回家!若是信不过我也无妨,在这座城里,有位名叫塞里努丢斯的石工,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将他抵给你作为人质。若我逃跑了,直到第三天太阳下山都没回来,你就杀了他。求您了。”

听了这段话的国王,用一种残虐的心情悄悄地、得意地笑了:这还真是空口说大话,反正不会回来了,干脆就装成被这个骗子给骗了,放他一条生路,然后第三天,再把被抓来当人质的男人给杀了。届时,自己还可以边露出悲伤的表情说“唉,所以才说人类都不能相信”边让自诩正直的人们看看这一幕。

“如你所愿,把那个人质给召来吧!倘若你在第三天太阳下山后仍没回来,我就杀了人质。你也可以晚来一点,这样就能饶恕你的罪了。”

“您这话我听不懂。”

“哈哈哈!反正你大概也宝贝你的小命,所以叫你干脆晚点来!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美乐斯非常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气得不再回嘴。

当他的好友——也就是塞里努丢斯在深夜时分被召到了暴君迪奥尼斯的王城时,相隔两年,两名生死之交终于在暴君眼前重逢。美乐斯把事件经过都告诉了他,而塞里努丢斯只是无言地点点头,拥抱了美乐斯。知己之间,这样就足够了。塞里努丢斯当下被捆住,而美乐斯随即出发回村。初夏夜空,满天星斗。

当晚,美乐斯未曾合眼,赶了整整十里路。回到村庄时已经是隔天的上午,太阳早已升得老高,而村民们已经开始前往野地工作了。美乐斯那十六岁的妹妹今天替哥哥牧羊,她看到步履蹒跚、疲劳困顿的哥哥,吓了一跳,凑上来开始问东问西。

“没什么的。”美乐斯勉强打起精神,挤出笑容,“在叙拉古还有些事要忙,所以还得立刻回去。明天就帮你举办婚礼,越早越好。”

妹妹的双颊飞红。

“你开心吧?也帮你买了漂亮的衣服,来,帮我去跟村里的人说,明天就是婚宴了。”

美乐斯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打点诸神的祭坛、准备婚宴的料理后便倒在地板上,像是死人一般沉沉地睡着了。

当美乐斯再度醒来,天已经黑了。他立刻去了未来的妹夫家,并且试图说服妹夫,因为自己这边有些事,所以想把婚礼提前到明天。未来的妹夫惊呆了,答道:“这可不行啊!这边可什么都还没准备,至少等到葡萄的季节吧!”美乐斯说:“这事没办法等,请你明天娶我妹妹吧!”美乐斯虽然坚持己见,但未来的妹夫也与他相持不下。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成功动之以情,晓以大义地说服妹夫。婚礼在正中午举行,而当新郎新娘对诸神宣誓完后,黑云覆盖了整个天空,不久便是一场滂沱大雨下了下来。来参加婚宴的村民们虽然感到有点儿不吉利,但依然各自重整心情,在那狭窄的家中忍受着闷热,开朗地唱着歌、拍着手。美乐斯此时也是满面春风,甚至把与国王的约定给抛到了脑后。入夜之后,婚宴更是进入酒酣耳熟的状况,大家已经完全不在意屋外的豪雨了。美乐斯想着,若一生能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能跟这群人一起活下去该有多好!但现在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多想无益。美乐斯抽了自己几下,振奋起自己的精神后,终于定下心来,决定回城送死。到明天日落为止还有相当充足的时间,美乐斯决定小眠一下再出发,到那时,雨想必也会变小了吧!纵使是美乐斯这样的男人,也会想在这个家里多待片刻。人总是不可能没有留恋的。于是他靠近了今晚沉浸于欢欣中的新娘:

“恭喜你结婚。我已经累了,就先去休息了。醒来后我就要立刻回城去处理我的事情了。就算我不在了,你还有温柔的丈夫,绝对不会寂寞的。你也知道,你哥哥我呢,最讨厌的就是怀疑别人,还有说谎欺骗别人了,别对你丈夫有秘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哥哥大概是个伟大的男人,也希望你以此为荣。”

新娘宛如做梦一般地点了点头。美乐斯接下来又拍了拍新郎的肩膀:“我们家跟你一样,也没做什么准备。要说我家真有什么贵重的宝物,就是妹妹,还有那些羊了,其他就如你所见的,家徒四壁。这些全都给你吧。希望你以成为美乐斯的弟弟为荣。”

新郎搓了搓自己的手,也有点不好意思。美乐斯则笑着跟村民们打了招呼后,便离开婚宴会场,钻进了羊圈的房子里,又如死了一般睡去。

他在隔天的破晓时分醒来。美乐斯惊跳而起:糟了,莫非睡过头了?不,现在就出发的话,时间还很充裕!今天一定要让那个国王知道人还是有信用这东西的!我要边笑着边踏上那座处刑台!美乐斯悠然自得地开始准备行装,而雨跟昨晚比起来似乎是小了那么一些。行装整理完了,美乐斯打起精神,挥着自己的双臂,跑进了雨中。

我今晚就要死了。我是为了送死而奔跑的!是为了救出替我为人质的朋友跑的!是为了打破那国王奸佞的邪智而跑的!不跑不行。我接下来,就要被杀了。趁着还年轻,守住自己的名声!别了!故乡!年轻的美乐斯越想越痛苦,曾有几次,他都想停下脚步。但他总是呵斥几声来警醒自己,继续跑下去。出了村子、过了原野、穿过森林、抵达邻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高挂天空上,开始变热了。美乐斯用手臂挥掉额头上的汗珠。来到这边就没问题了,对故乡已经没有任何依恋,妹妹和妹夫,一定能成为一对佳偶。而我现在,没有任何未竟的事情了,只要去到王城就可以了,那就慢慢来吧!美乐斯恢复了他那日常的悠闲,边用那好听的声音哼着自己喜欢的歌,边缓缓地走了两三里。就当他走到路程的一半时,灾难突然涌了出来,而美乐斯的脚也停了下来:看看眼前的大河吧!昨天那落在水源地的豪雨导致今天河水暴涨,浊流滔滔而下,一举冲毁了架桥。那轰然鸣动的激流已把桥桁冲得载浮载沉。美乐斯茫然地站在河畔,举目张望,高声大喊,但显然轻舟已遭洪流吞没,摆渡人也不见踪影。水位只高不低,不知何时大河已是一片汪洋。美乐斯跪下,蜷伏在河畔,边洒着男儿泪边举起手向那宙斯哭求:“哎呀!请您平息这狂流吧!时间一刻刻地流逝,太阳已经日正中天,若是不在太阳下山之前抵达王城,我的好友就要为我而死了!”

那浊流像是在嘲笑美乐斯的呼喊般更加猖狂地舞动起来。浪花层层叠叠、卷曲翻滚,而时间分分秒秒都在流逝。美乐斯立下决心:看来只能游过去了!啊,众神,愿你们明察!现在就让众神们看看,友情与诚心的伟大力量足以击败浊流!美乐斯一跃进入河中,与那简直像是百条灵蛇般的洪流进行殊死的斗争。他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双臂上,以他无畏的气概拨开那一拥而上,时而涡卷、时而拉扯的河水。或许是连神明都垂怜这勇猛若狮的男子,美乐斯在洪流之中载浮载沉,最终成功抓住了对岸的树干。可喜可贺。美乐斯那如马般健壮的身体甩了甩水,又立刻前进。太阳已经偏西,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就在他气喘如牛地爬上山坡,登顶,刚刚松一口气时,眼前出现了一群山贼。

“站住!”

“你们要做什么?我得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王城去。别阻碍我。”

“留下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否则你就别想走!”

“我除了这条命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这条命等会儿也得给国王呢。”

“我们就要你的命!”

“看来是国王要你们埋伏在这里的了!”

山贼不发一语地举起了棍棒袭来。美乐斯一个低身,宛如飞鸟般欺近其中一名山贼的身旁,夺走了棍棒:“虽然你们也很可怜,但这是为了正义!”他猛然挥下,转眼之间就已经打倒了三名山贼。趁着剩下的山贼还在发愣之际,他一口气奔下了山坡。但他身上积累起来的疲劳,被那午后的灼热阳光一照,甚至让他数度有点晕眩。这样可不行,他这么想着,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三步后,还是跪下了。他仰天哭泣:“啊!泳渡浊流、击倒了三名山贼的勇士,到了这里的美乐斯!真正的勇者,美乐斯啊!在这里居然累倒了,真是太见不得人了。想想你的挚友,信了你的话,却要为你而死了!你可真是个前所未闻的大骗子,这不就称了国王的心意了吗?”美乐斯尝试激励自己,但他的全身已经不听使唤,他现在只能像只毛毛虫般地匍匐前进,最终滚到了路旁的草原上。身体疲劳之下,精神也会明显萎靡,“别管他啦!”这个显然不符合勇者这个概念的惰性已经开始在美乐斯心里萌芽: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我没有一点儿想要毁约的意思!诸神在上,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了,跑到我已经不能再跑了!我绝对不是食言而肥的人!要是可以,就请剖开我的胸膛,看看我那赤红的心脏,看看我那仅以爱和信实的血液脉动着的心脏吧!但我在这个时候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真是个不幸的男人!我一定会成为笑柄!我的家人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我欺骗了我的朋友,中途倒下,不就跟什么事都没做一样吗?啊,随他去吧!这或许就是我的命运!塞里努丢斯啊,原谅我!你一直以来都信任我,我也一直以来都遵守与你的承诺,我们是一对挚友!那片怀疑彼此的暗云,从未出现在我们的心中过!此时此刻,想必你也是默默地在等待着我吧!是啊!你一定在等着我吧!谢谢你,塞里努丢斯!谢谢你相信我!但想到这里,我便万分痛苦。朋友间的信赖,正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骄傲的宝物!塞里努丢斯,我已经跑过了,我没有任何想要欺骗你的意思,一丁点儿都没有!求你相信我!我十万火急地到了这边,突破了浊流的阻碍和山贼的包围,跑下了山坡!因为是我,所以才做得来呢!啊,别再对我有更高的期待了!放过我吧!任他去吧!是我输了!是我没用!笑我吧!国王还对我私语,要我干脆晚点来!要是晚到的话,就杀了人质,赦免我的罪!我是多么憎恶国王的卑劣!但现在,我不正在照着国王说的做吗?我大概真的会迟到,大概国王也会因此嘲笑我,然后放了我吧!但若真是这样,这真是比死了还难过!我将永远是个背叛者,是这大地上最没有诚信的人!塞里努丢斯!我也一起死,请让我跟你一起死!只有你会相信我的。等等,莫非,这只是我的自我满足?啊,干脆就当个恶人活下去吧!村子里有我的家还有我的羊,妹妹和妹夫总不会把我从村子里赶出去吧!正义啊、信实啊、爱啊什么的,其实也很没意义啊!杀了别人让自己活下来,这不也是人类世界的常理吗?啊,这一切都这么蠢!我就是个丑恶的背叛者!那么就随他去吧。他伸展了四肢,沉浸于梦乡。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潺潺的水声。美乐斯轻轻地抬起头,专注地听着那个声音。脚边似乎有水在流动。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发现石头的裂缝中正不停涌出泉水,而那泉水正似在对他低语。被那泉水吸引了视线的美乐斯低下身子,用双手掬起泉水,喝了一口,接着,便是一阵长长的呼气。他感到自己仿佛大梦初醒。可以走了。出发吧!在肉体的疲劳恢复的同时,微薄的希望也随之诞生——成功履行自己义务的希望!纵使此身消失,也当守护名誉的希望!斜阳已将他赤红的光芒投射在树木的叶子上,那枝叶现在是宛如火焰般的赤红。离太阳完全下山还有一点时间,而有人正在等我!有完全相信我的人正在等我!有人信任我!我的命什么的,不过是小事,岂能在这边嚷嚷着以死谢罪!我还有不得不回报的信赖!现在,除了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吗?跑吧!美乐斯!

有人信赖我!有人信赖我!之前的那个,是恶魔的低语!必然是场梦,是场噩梦!忘了吧!五脏六腑疲劳之际,就是会做这种噩梦的!美乐斯,这不是你的耻辱,你果然是个真正的勇者!你这不是再站起来奔跑了吗!真是太好了!我可以作为一个正义之士而死!啊!太阳要沉了!它就要沉下去了!宙斯啊!等我!我生下来就是个正直的男人,要死也要当个正直的男人!

推开路上的行人,美乐斯宛如一阵黑色的风急奔而过。笔直穿过在原野上办的酒宴,美乐斯使所有与会的人都惊呆了。踢开野狗、跳过小川,他用那十倍于太阳西沉的速度奔跑着。就在他与一团旅人擦身而过时,他们不祥的会话飘进了他的耳里:“这时,那个男人已经上了十字架吧!”啊!那个男人!就是为了那个男人,我现在才在全力疾奔!不能让那个男人死!美乐斯,绝不能迟了!爱与诚心的力量,就该在此刻让他们知道!外观什么的都无所谓了!美乐斯现在已经不挂一丝,难以呼吸,甚至还咳了两三回的血,但遥远的彼端,叙拉古城的塔楼就在那里!夕阳照着塔楼,让它闪闪发光!

“啊,美乐斯大人!”呻吟般的声音随着风声而来。

“是谁?”美乐斯边跑边问道。

“费洛斯特拉斯!我是您的挚友塞里努丢斯的徒弟!”那名年轻的石工也跟着跑在美乐斯的身后,叫道,“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用的!请别再跑了!师傅已经救不下来了!”

“不,太阳还没西沉!”

“差不多,师傅也该是被执行死刑的时候了!啊,您还是迟了!真是可惜,您要是能再早一点,再早那么一点!”

“不,太阳还没西沉!”心痛的美乐斯盯着那赤红且巨大的夕阳。他只能继续跑。

“别再跑了!求您别再跑了!现在您的命比较重要啊!师傅他一直相信着您,就算是被拖去刑场,被国王冷嘲热讽,他也是平静地回答说,‘美乐斯会来!’他看起来相当坚定!”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跑!因为有人相信我,所以我跑!来得及来不及,早已不是问题了!人命也不是问题了!我是为了更可怕、更巨大的东西而跑着的!跟上吧!费洛斯特拉斯!”

“啊,您这是疯了吗?那么您就跑吧!说不定还真来得及!跑吧!”

这倒是无须赘言。太阳仍未西沉,美乐斯尽他全力奔跑着。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空无一物,但他依然被那不可言喻的巨大力量指引着。阳光已经在地平线上摇曳,正当它要消失的那一刻,美乐斯已如一阵风般冲进了刑场。他终究是赶上了。

“等等!那个人不能杀!美乐斯回来了!照着约定回来了!现在回来了!”他本想向刑场的围观群众大喊,但奈何自己的喉咙现在只能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场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而那塞里努丢斯,正缓缓地被吊上那高高的刑架。目击了这一幕的美乐斯,使出了他最后的勇气与力气,如方才在浊流中泅泳般拨开一团又一团的群众:“是我啊!刑吏!该被杀的是我!美乐斯!将他当成人质的我,就在这里!”用沙哑的声音拼命呼喊着的美乐斯终于上了处刑台,并抱住了渐渐被吊起来的挚友的双脚。群众看到这个画面,为之震动:“做得好!赦免他!”绑着塞里努丢斯的绳索,被解开了。

“塞里努丢斯。”美乐斯满眼都是泪水,“揍我。用力地揍我的脸吧!我在路上,曾做了个噩梦!你若是不肯揍我,我没有资格再度拥抱你!快揍吧!”

塞里努丢斯仿佛知道一切般地点了点头,扇在美乐斯右颊上的巴掌声响遍了整个刑场。接着,他温和地微笑道:“美乐斯,也请你揍我吧,要打得跟刚刚这下一样响。我在这三天里,还是怀疑了你一次。打从生下来到现在,我第一次怀疑你。你要是不肯揍我,我也不能拥抱你。”

美乐斯挥起手臂,也回敬了塞里努丢斯的脸一下。

“谢谢你,我的好友!”两人同时说道,并紧紧拥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喜极而泣。

群众中的唏嘘声此起彼落。而暴君迪奥尼斯一直在群众后方看着两人。最后,他悄然地来到两人的身边,满脸通红地说道:“你们的愿望达成了,你们胜过了我的心。信实,确实并非空谈的幻想!能不能让我成为你们的伙伴呢?希望你们能答应我,让我成为你们的一员!”

群众之间响起了欢呼声:“万岁!国王万岁!”

有一名少女献给了美乐斯一件绯红的斗篷。美乐斯愣住了。而他那伶俐的好友开口:“美乐斯,你现在还全裸着呢。快穿上那件斗篷吧。这位可爱的姑娘,显然是觉得让其他人看到你的裸体,不太得体!”

勇者此刻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

(自古代传说与席勒诗歌而来)

  1. 葡萄的果期通常是晚夏到初秋,美乐斯当然等不了那么久。
  2. 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于1798年的诗作《人质》(Die Bürgscha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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