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伤怀

孤雁伤怀

夜望单飞雁

萧纲[1]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

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孤雁,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一个常见的意象。庾信羁身异乡,忆念故国,以《秋夜望单飞雁》寄怀:“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流离颠沛,思念亲人,渴望骨肉团圆,亦有“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之句。而在他们之前的萧纲,选择孤雁作为寄意伤怀的意象,却是在写过了银河高耿,月明星稀,一声凄厉的雁叫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之后,引申出富有哲思理蕴的内涵:“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如果早知道半途中你会离我而去,留下我孤苦无依,形影相吊,那还不如我们从来就不认识,未曾结成伴侣,一直是单处独飞了。可谓结想奇特,生面别开,另辟新境。

这里有往日雁阵齐飞、伉俪情深的美好追忆,有失群后形单影只、伶仃孤苦、侘傺悒郁的伤心与绝望,更有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的哀叹。表面上看,是诗人对于失群丧偶的孤雁的悲悯,实际上,乃是借助孤雁的悲鸣,表达对于现实人生中命途多舛、聚散无常、生离死别的感伤,揭橥一种人生的悖论——人们明明知道有合必有分,有聚必有散,明明知道离散后必然是无尽的痛苦与悲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总是如此(“应相失”,体现了这种必然性),却还是不遗余力地去营造爱巢、结伴求偶、追求圆满。

作为咏物寄情诗,本诗突出的一点,是选取恰当合理的意象。在飞禽中,大雁是被认为最忠诚的。清人黄钧宰在《金壶七墨》中记述:“禽类中雁最义,生有定偶,丧其一,终不复匹。”选取这样一种意象,来寄托情感、意念,确实恰当得体。然后,“寄意于象”“使情成休”,为情感找到一个客观对应物,借以抒怀、叙事、寄寓哲理。

再者,视角新颖独特,艺术表现力强。当代学者卢晓华指出,人们常把生离死别的丧偶者比做孤雁,这里却倒过来以人的感情来比况禽鸟,想象奇特,大有庄周深知游鱼之乐的味道。诗人成功地把雁情、人情交融为一,形象生动、鲜明,情调凄楚、哀婉,很有动人的力量。

萧纲虽为封建帝王,但文学界对他并不感到生疏。“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见《世说新语》)之说,人们耳熟能详;对其“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的文学主张,也时常引用。《梁书》本传中,说他“雅好题诗,自称有‘诗癖’”,但人们对他的作为流派的“宫体诗”并不感兴趣,倒是很欣赏他的这类紧贴生活实际、抒写人生感悟、反映生命体验的短诗。他还写过一首《春江曲》:“客行只念路,相争渡京口。谁知堤上人,拭泪空摇手?”行者心注前路,争着赶穿渡口;而送行人却“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诗经·邶风·燕燕》),体察入微,至为真切感人。显现平常心之可贵,而真正的艺术境界,恰恰就在这里。


[1] 萧纲(503—551),文学家,南朝梁武帝萧衍第三子,继父位为简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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