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芦
玉米,是小溪边主要农作物之一,也是农民们日常饮食中不可缺少的粮食。村民们耕种的土地主要由三部分组成:田、溪滩地和山地。其中的溪滩地和山地,跟田一样,一年也分三季。田是两季水稻,一季草籽越冬;而溪滩地和山地是大豆、玉米(老家话叫腰芦),小麦过冬。两者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大豆、玉米是套种的。等秋季腰芦成熟后,先扼腰芦,后将腰芦秆连根挖起,再让牛犁地翻土,重新整理后,再一行行撒下麦种,这是一个轮回的开始。等小麦快成熟时,再在两行小麦间种下大豆,待大豆开始长出豆茧时,又种下腰芦。一年四季就这么轮回着。
在小溪边的村前,有一大片的溪滩地,从东到西,长四千多米,南北宽两千多米,被长短不一、高矮各异、方向四散的堤坝分隔成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地,每块地都有自己的名称,在单干前,按人口比例分给三个小队。两条由北向南的小路横跨其间,将溪滩地分成三部分:上溪、中央溪和下溪。这两条小路,是村民们去溪滩干活、洗大件衣物的主要通道,由此也可前往溪滩对面山脚下的下畈村。
这片溪滩地,在生产队时代,因播种的庄稼都是一样的,一年四季的风光随着庄稼的变换而面貌各异。春天时,是满眼翠绿长得齐腰高的麦田,可以一眼望到上溪。阳光下的麦田,绿得耀眼,微风吹过,如丝绒般的华丽大气,堤坝上零星耸立着一棵棵桕子树,像哨兵一样看护着这片辽阔的麦田。初夏时,是齐膝的大豆和差不多高的纤细的玉米。秋季时,是长得如森林般密集的腰芦。冬天时,则是贴着地面的一行行绿色的麦芽与褐黄色泥土相间的田野,一旦下雪,就成了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雪地。
相比之下,我最喜欢的是溪滩地秋天时的风景,那时腰芦已成熟长成高高的个儿,比一般人的个儿都高。人走在其间,就像走入一片森林,谁也看不见,好似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神秘世界。腰芦地上会长出嫩嫩的、毛茸茸的小草,还有不少豆苗。因收大豆时要是豆荚太老,夏日的太阳猛烈一晒,豆荚就会爆裂,那些豆儿是捡不完的,有了雨水,它们就重新发芽长大。那垄在腰芦根上的一行行泥土早被太阳日复一日地晒得硬硬的、白白的。那时,每天下午放学后,我的任务是放牛,就是将牛牵到草嫩的地方让它吃饱肚子。
相比田坎来说,溪滩地上的堤坝多荆棘,牛能吃的草儿不多,偶尔也可以从这条堤坝转到那条堤坝,但有时即便从上溪转到下溪,能让牛吃的嫩草实在太少了,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牛还是没吃饱,那肚子看着如凹陷下去的小锅。让牛饿着肚子回家,即便大人们不批评,自己也会于心不安,感觉很对不起牛的。实在无奈时,就会在黄昏太阳西斜即将回家前,躲在玉米地里,偷偷折几根比较嫩的腰芦脑头(玉米秆最上面的那一截)喂给牛吃。这么做,虽不影响玉米的收成——因等到收玉米后,这些秆儿连根挖起晒干了就只能当柴火烧了——但要是被人看到了,还是会遭批评的。我最喜欢的是,牛沿着堤坝一步一步走着慢慢悠悠地吃草时,我将牛绳绕牛角几圈后挂在牛背上,自己选棵最漂亮的玉米,靠着它坐下。仰头瞧瞧密密绿绿的叶儿,阳光斑驳,映照在刚刚冒出泥土的小草身上,那宽大舒展的叶儿,仿佛舞女的长袖,阵风吹过,上下左右舞动,地上的影儿也随之婆娑起舞。偶尔成群的麻雀也会恰好路过,在玉米地里嬉戏跳跃觅食,远处传来竹咕咕那悠扬嘹亮的歌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各种小生命和谐蓬勃地生活着。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玉米地会长出漂亮的姑娘来,我信!
但是,在空无一人的腰芦地里牵牛,偶尔也会遇到危险。有一次,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我将牛牵到溪滩地最中心的那条大堤坝上吃草,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当牛正在专心地吃草时,我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牛的后脚边跟着一条半米高的“狗”,皮毛是淡黄色的,我与它对视一眼,感觉这样子好陌生,因村里的狗我基本上都认识,突然想着是否就是大人讲故事时常说起的狗头熊,也就是狼,我惊恐地大吼一声“狗头熊”!它就掉头跑了。惊魂未定,我马上牵着牛回家了。但事后,大人说狼很少会跑到平地上来,我也不知那一只是否真的就是狗头熊。
2010年7月20日,暑假时,我带着女儿回小溪边,随机拍了一张爸爸与玉米(腰芦)的合影。
在腰芦地牵牛的另一诱惑就是偶然可以幸运地发现一棵“雄秆”(老家话,不会长腰芦的意思),那就会让我开心半天。当然,将“雄秆”与其他腰芦秆区分开来需要相当的经验。“雄秆”的叶子特别光亮,腰芦秆本身也是瘦瘦的、皮带红色,味道甜蜜蜜的,咬着脆脆的,特别像甘蔗,但也要成熟到一定份上,味道才鲜甜。村民们都喜欢将这样的“雄秆”当成甘蔗来美美地享受。而那些会长腰芦的腰芦秆,基本没什么甜味。
腰芦成熟时,最为盛大的场面是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一起,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搣腰芦比赛,最后以腰芦粒的重量来记工分。搣腰芦,小孩子是能帮忙的。通常先由大人用钻将腰芦隔行钻掉一部分,剩下的就让小孩用两手搣下来。最有效的一招就是一手拿着腰芦,一手用没有腰芦粒的腰芦芯互相绞动摩擦着,动作娴熟的话,可以以一对三,即三个大人钻,一个人搣,速度恰好差不多。小部分太嫩的腰芦,通常会先分给各家各户。家家户户就将这些嫩腰芦自己磨成腰芦糨糊成皮,做饺饼筒吃。这是一年中难得的一次享受美食的机会。
腰芦,是小溪边最为重要的粮食之一。通常会用腰芦粉来做腰芦粉糊(玉米糊)、汤头果、麦饼头、糊拉粏等。腰芦糊,虽然口感有点粗糙,但小孩子一般都爱吃,因为吃玉米糊比较好玩:盛到碗里稍稍凉点,从中间开始掏着吃,吃完玉米糊时碗上很少粘着玉米糊。小孩们往常玩看谁吃玉米糊碗最干净的游戏。汤头果(将腰芦粉用滚汤揉成一大团,再用筷子夹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正在翻滚的汤里,汤里会有土豆、青菜等)就不那么讨小孩的欢心了。但汤头果在锅里煮的时间长了,就会变成糊,我一直纳闷不解的是:姐姐喜欢糊,却不爱吃汤头果;而哥哥恰好相反。哥哥最喜欢汤头果中的土豆,可弟弟则从小就不喜欢吃土豆。而我好像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不讨厌什么。可见,同一家父母养的孩子,口味也不甚相同。这或许正应验了佛教里带着往世积习投生的说法?
麦饼头和糊拉粏,做法要稍有技术一些,尤其是麦饼头,妈妈有时会加点自制的咸菜,味道就相当不错。做糊拉粏时,她会想着加上青菜、豆腐、嫩金瓜丝、土豆丝等,自然也就成了美食。用土豆丝盖糊拉粏时,我会嫌土豆丝熟得太慢等待时间太长,妈妈就想出一招,先将土豆丝统一炒成八分熟,再一次次分开放在皮上,那速度就快多了。腰芦粉熬饥,是爸爸喜欢的主食之一。纯腰芦粉做的麦饼头,带着出门上山砍柴当中饭时,冷了就发硬,妈妈就在腰芦粉中加入一些糯米粉,就不那么硬,口感也好多了。
当然,说到腰芦,小孩子心目中最期待的莫过于过年时可以打腰芦鸡(就是爆米花)。快要过年时,小溪边就会来专门打腰芦鸡的师傅。他会选择一个场面比较大的公用堂前,摆好打腰芦鸡的工具,然后在村中叫喊着通知大家去那儿打腰芦鸡。小孩们带着自家的腰芦和腰芦芯过去,一家一家排队等候。不少孩子趁机待在边上玩耍。腰芦倒进两头小中间大而圆的铁筒中,再架在火炉上加热。火炉上烧的是腰芦芯,打腰芦鸡的师傅左手匀转铁筒,右手使劲拉风箱加大火力。烧到一定火候,师傅就会站起身来,将铁筒从火炉上挪开,把铁筒口对准接腰芦鸡的大篾篓,右手拿套筒套住铁筒的开关,一脚踩地一脚踩着铁筒,顶天立地般地,猛一使劲,打开铁筒上面的开关,叫开炮!“嘣”一声,那腰芦与热浪一起冲进大篾篓,喷发出来的腰芦就变成了腰芦鸡。开炮那一刹那间,声音巨响,小孩子们就用手使劲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见到有腰芦鸡飞散飘落到自己的脚边,就动作迅速地抢上几颗塞进嘴里,继而马上咧嘴大笑。那脆脆香香的腰芦鸡,是过年时小溪边最主要的零食之一,而打腰芦鸡那开心热闹的场面,也让缺衣少食的童年时光多了一份亮丽的色彩!
随记于2016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