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箱

阿姜查尊者说,无常有个别名,叫做生命的不确定性。

繁荣不确定,会走向枯萎;而枯萎也不确定,会重新繁荣。

繁荣时,不过分惊喜,枯萎时,不过分伤感,对不确定性的充分认知,会令我们超越悲喜。

百宝箱

我捧着百宝箱,固执地站在地下室里。

像一个笨孩子,缓慢地生长。

过马路的时候,我指给他看,那幢高楼,是省图书馆。再过去一点儿,就是省文化厅的宿舍,经纶曾经就住在那里。

省文化厅和省歌舞剧院的宿舍都挨着,门口原来有一个书店,叫尔雅书屋。店面很小,在20世纪80年代,是市里唯一能找着文艺书籍的地方。我曾经骑车来买三毛的书,还有席慕容的诗集。

那么远啊?

他知道我家和书屋的距离,有些惊诧。

那时候不觉得远。

一本书捧回去,高兴好长时间呢。

这一次收拾旧物,打开了地下室里的百宝箱。

我在无人的下午翻看,那些曾被我珍视多年的贺年卡、歌本、同学临别的赠言,甚至剪下来互相留念的头发,让我惊讶,陌生,不解。

少年时期,那些写给同性好友的滚烫字句,那些多情的思绪,那些纠结的恩怨……突然在一瞬间,又被赋予了生命,复活了。

保存得最多的,是三毛的书,翁美玲的画片,87版《红楼梦》的各种剪贴文章。

那是15岁的日子。是泛滥的情感找不到出口的日子,是有许多愁怨却无法概括厘清的日子,是故作姿态而不自知的日子。

看见交给语文老师的暑假日记里,充斥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尴尬,无事可写却硬写的干涩。尽管如此,却仍然得到老师的鼓励。想想我们的老师,面对当年这样的稚嫩和浅薄,却总是慷慨地给予欣赏。在如今流下冷汗的时候,不得不佩服老师的宽容。

有些事情,如果不是这些旧物的提醒,我已经忘了。

长期和自己相处,成熟仿佛理所当然,曾经的青涩,让我瞠目。

我真的,真的那么……无聊吗?

老同学笑我,那可不是无聊啊,你的耕耘可就是从那淤了的情感中起步的呢。不要嘲讽自己的幼稚哦,谁不曾从幼稚中来呢?

呵呵。

那个歌本也已经烂了,一页一页的手抄歌片,贴在父亲核反应堆的内部刊物上。圆珠笔的油有些洇开,个别字迹已经模糊。三毛的书,纸张薄脆,翻起来很响,许多书页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那是86年的眼泪风干后的遗痕。是一个少年惋惜生命,惋惜离散的眼泪。

还有后来拒绝相见的伙伴们,曾经写下的誓言还在:“我们永远是朋友,千山万水也隔不断我们的友谊——我们互相许诺过,我一定要去找你,带着男朋友,带着孩子去找你,到时候,你不许发愣,不许装作不认识,我们还要在一起唱歌,大笑,疯跑,靠在一起睡大觉……”

嘿,你瞧,都在这个百宝箱里。

如果我反复搬家,把它遗失,也许,我就忘了。

就像有些朋友,已经忘了这些。

我们再相聚的时候,她们谈得更多的是她们的孩子。正在经历的,和未来的,永远比过去充满吸引力。往前看吧!人人都在写着未来。我微笑着,不插话,不打扰。也点头,也附和。只是,我知道,此刻,我并不在那个向前的队伍里。

我捧着百宝箱,固执地站在地下室里。像一个笨孩子,缓慢地生长。

我的记忆复活了,那个偏执地牢记每一个同学的名字和座位的人站在空旷的操场上,闭目微笑。真的,大家四散以后,我还能默写出每个学期全班同学的姓名,谁和谁同桌,谁转学走了,谁半路插班,我都记得。

只要我愿意,回到1986年,甚至更早的时间,那就是一念的事情。

而这一刻,80年代的有香味的书签,从那些泛黄的书里掉出来。我轻嗅其味,味如当年。

故乡不在原地,她在心里

那些地名的背后,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

无法为人道的故旧过往。

我们沉默着,但我们不平静。

陪父母回了山西。没有见亲友们。来去匆匆,我只是在条件日益简陋的家里写字。

末了的几天,陪他们去了太谷和榆次。

太谷,是妈妈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她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和大学。和她一起走进那个校园,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校;于妈妈,却惊心动魄。1964年的大学生,离开以后没有再回来过。她再三地看,认出只有小树林和外国专家楼还是当年的情景。

太谷的老城,城楼和白塔还在。道路狭窄拥挤,饭馆很破旧,孔祥熙的老宅也荒凉了。父亲叹道,太谷曾经是他们这些乡下少年的城市,那是要走很远才能看上的新奇大都会。而今,黑漆大门、青砖马路都荡然无存了,矗立起来的是各个时代混搭在一起的新旧建筑,看不到一点规划。

妈跟我说,太谷离清徐有20里地,每周末她都要独自走个来回。途中有一条小河,河水湍急,冬天冰冷刺骨,她胆子小,身体弱,过河的时候被急流冲得要侧身走。可她还是风雨无阻。以至于老了以后,落下腿寒的痼疾。我问她,那为什么还要每周都回去呢?

妈轻轻地说,想我妈啊。

来到妈妈的中学,她向90年代以后出生的在校生询问,才知道那些在她记忆里鲜活数十年的平房校舍,早已夷为平地。阔气的雕塑,名家的题词,时尚的体育场,砌出省重点的今日模样。

妈妈站在校门外,没再进去。

她告诉我,梦里常常会想起的那些老房子,那些街,现在都不存在了。

曾经教过妈妈的老师,在校园里,也成了雕像。

妈妈最好的朋友,还在这所大学,留校任教,种种不甘,最后和自己的生活妥协。

记得我们初回太原时,她曾到北京求医,找到妈妈,两个中年的女人搬着小板凳在我们屋后的林子里畅谈了四个小时。那是久别后的唯一一次重逢。那个阿姨说,她是类风湿病,很重,唯一的心愿就是去看看北京。

后来,阿姨从北京回到太谷,病竟好了。

这一次,我们就在阿姨终老的所在流连探访,但妈妈却没有去看她。

妈在教务处的门口遇到了一个老师,打听了阿姨的近况,知道她很好,就心满意足了。

我是多么地理解她呀。

不必惊扰。悄悄问省。

其实,太谷还有我们的一位亲人,燕儿姐姐。

她是我亲姑姑的女儿。姑姑去世的时候,父亲12岁。后来历经分家风波,父亲随奶奶去了太原。姑父很快另娶。燕儿姐姐和父亲就这样生分了。我们回到太原时,燕儿姐来看过父亲一次。他们相差12岁,我和姐姐相差近30岁。

血缘这么近,大家却如此陌生。那次会面,父亲和姐姐说过什么,我几乎毫无印象。

燕儿姐姐在新华书店上班。现在也该退休了。

去看姐姐吗?

父亲摇了摇头。

我们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父亲伫立良久。

近乡情怯。这话是谁说的啊。

车行太长高速。所有遥远的心理距离被量化成微不足道的路程。清徐7公里,榆次30公里,太谷60公里,祁县80公里,平遥100公里。这些地名,在外省人心里激荡不起任何涟漪的普通地名,在我们的眼睛里,车窗外,镜子当中,一一掠过。

那些地名的背后,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无法为人道的故旧过往。

我们沉默着。

但我们不平静。

回到我的太原,我曾经生活过6年的故乡,很多参照物、路标已经不见了。

新的一代在新的市景中巧笑嫣然。

那已不是我们熟悉的地方了。

其实,舟行岸移,剑落入江心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不能再寻回来了。

刻舟求剑,那只会惘然,无所得。

若我要回乡,就静静地在这心里回想,那就都寻回来了,它们,永远历历在目。

八月桂花香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杨老师给我打了两次电话。

一次是收到书。一次是收到贺年片。

老师懒得写信,小灵通和座机是一个,也不会发短信。他家里的电话打不通长途,就骑了自行车去电话局给我打。

大冬天,5站地,老师70多岁的人,只为告诉我,他收到了贺年片。

他说,今年,他只收到了这一张贺年片,他教书50年,只有我,在今年记得感谢他。

我跟老师说,对他心怀感谢的学生一定还很多。但大家可能已经很少写信了。快捷的交流方式,让我们的问候变得简单。有时候,就疏忽了。

老师于贺年片的重视,令我很内疚。这么多年了,我也是在今年才给6位长辈发了贺年片。往年年年要寄的贺年片,只有给经纶父母的。好友经纶因为意外已经走了8年,我把他的父母认作自己的干爹干娘。我的贺年片,代我说出暖老人心的话。

我没给其他长辈寄过,不是因为我忘了他们。是因为,人们常说的大恩不言谢,让我有了偷懒的借口。过了年,我一晃要往中年里奔,长辈们正往高龄里走,天寒地冻,我和父母都不回故乡过年。因为想念,所以给他们都写了比较肉麻的字。

其实都是感谢。发自肺腑。但如果平时说出来,或者当面告诉他们,会非常难为情。

我心里总是装着他们的。对于一只货真价实的笨鸟来说,他们对我的鼓励、不放弃、垂顾、教诲和倾听,是我蹒跚行走时扶助我的那双双温暖的手。除了父母,也就是他们,对我最耐心,最有恩德了。

杨老师,是他们中的一位。

他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我至今仍然记得,80年代末的北方,有大雪的早晨,学校里停了电。杨老师秉烛,坐在讲堂上,给我们读诵《冯谖客孟尝君》的段落。

他摇着头,操着浓重的五台县口音,津津乐道。

有不喜欢语文的同学说,快看杨老师,跟喝醉了似的。

我却被老师对古文的那份热忱深深吸引——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我的老师在其中深得其味,乃至手舞足蹈地沉醉呢?

身教给人的感染是深刻的,我耐下性子开始钻研生僻的文章。有那音节和语感都令人欣欣然的意会,也有逐字逐句学,然后才能掌握的豁然。因为耐心,慢慢地,知识浸染到身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及至后来,能够囫囵吞枣地看经书,都是源于那几年打下的基础。

那个时候,我是班里的语文科代表,常常去杨老师的小屋子里送同学们的作业。

因为常走动,所以能看见老师一个人过。也听说他有女儿女婿。但我从来没有碰见过。

窗台上的瓶瓶罐罐是老师吃的药。书架上满满当当是老师看的古文书。我和好友宇还一起发现他的秘密——像模像样的《史记》《资治通鉴》后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武打书。老师的心里竟也装着江湖的传奇?他不跟我们说,秘密藏在装点门面的那些书背后。

我感激杨老师,不仅仅是因为老师对我看重些,纵容些。更因为在我后来考学受挫的道路上,他是要求我坚持的那小部分人之一。当大多数人都看见我就摇头的时候,他却开口说,我有个侄子,考了6年。

老师对我的期许,竟然是6年。如果6年还做不成别人1年就完成的事,我就辜负他了。

杨老师和恨铁不成钢、一见我就失望的物理老师是麻将桌上的好友。他们谈起我,一个牢记,一个记不清。我偏科,看见理工科的知识就闪躲。我不能令所有的老师皆欣慰,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频遭坎坷的原因。

有一度,他和我父母常常在菜市场见面。父母总和我说,杨老师为我忧心忡忡,问他们,今年,考上了没有?

每年过年,我只去看他。坐在一群都有了去处的同学中间,老师对我说,坚持,一定要咬住牙坚持。杨老师对我的坚信和宽厚,让我有了咬牙的理由。

去年去看老师,我送了他茶。老师高兴地说,你还记得老师爱喝茶啊?

我颇惭愧,老老实实地说,我不记得的。只是现在自己开始喝茶了,知道茶是好东西,所以拿来送老师。

我不知道老师爱喝茶,搜寻了记忆,也只是有零星印象,老师在喝泡得浓浓的花茶。

我们那时候太小,而老师已经阅尽沧桑。老师遍览的烟火,于我们,是尚未到来的风景。

老师为什么多年一个人生活?老师为什么吃那么多的药?老师以前的那些经历是怎样的?我们好奇,不敢问,悄悄感受。

杨老师看了我写的文字,在第一个电话里与我说了很久的话。他告诉我,他是五台人,母亲是学佛的。老母亲下葬的时候,是穿着僧衣走的。在他的心里,有佛。

那以往动荡的岁月里,后来为人师长的生活中,这心里的珍藏,从未与人言说。

还记得80年代末曾有台湾的电视剧《八月桂花香》,主题歌很好听。当时大家也传唱一时。我曾意外地看见老师的书案上,有他漂亮的小楷抄写的歌词:

尘缘如梦 几番起伏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 宛如挥手袖底风

幽幽一缕香 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花落尽 一身憔悴在风里

回头时无情也无语

明月小楼 孤独无人诉情衷

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漫漫长路 起伏不能由我

人海漂泊 尝尽人情淡泊

热情热心 换冷淡冷漠

任多少深情 独向寂寞

人随风过 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 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 暗飘过

这首歌,当时的少年如我们,都很喜欢。喜欢它的旋律,喜欢它的曲调。但老师竟然抄下,压在书桌的玻璃下,这令我惊讶。我们缠着杨老师让他唱一唱。

老师却摆摆手说,他不会唱,只是喜欢这个歌词。

我每每去看老师,看他一天天地老去,我们一天天地成人,总要想起这首歌。老师的故事,为学生者,是永远不敢启问的。但我知道,他们也曾经如我们一般,挣扎过,疑问过,深深地爱过,狠狠地哭过。之后坦然,之后厘清,之后平和苍茫。

吉屋出售

我们不断地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人们,在陌生里重新开始。

但是,我却没有全部舍弃

仅仅是因为,在那些旧物中,能看见令人敬畏的时光。

回到家里,我一直在找三毛的书。

书名已经忘记,是她后期写的。书里收录了她的一篇文章,唤做《吉屋出售》。

却没有找到。

那是17岁的年纪,三毛的书几乎读遍。而今最难忘的,不是《闹学记》,亦不是《撒哈拉的故事》,竟是《吉屋出售》。那是三毛与荷西在非洲西海岸曾经共有的一所房子,在那里,他们生活了三年。那是三毛躲避内心,躲避宝岛的避风港;也是她织梦的田园。之后,荷西去世。这里成为三毛的伤心之地。先开始,她不回去。后来,她鼓足勇气,标出“吉屋出售”。

有泪有笑有珍藏之所,可不尽是吉屋么?

许多年后,我陪父母回到故乡。

父母年过七十,前些年已随我定居京城。老家太原的这所房子,闲置多年。他们原本每年都要回来住一段时间,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六个多小时的路程,渐渐地跑不动了。

父母一再提出卖掉旧房,不再回来了。

于我,却总有许多不舍。

太原的这个家,是我们历经七次搬家,余下的一些生活记忆。

七次搬家,分别是四川南坝基地的三次,桥头的一次,太原的三次。每一次短程,我们优胜劣汰,筛选着物件。而由南至北的大迁徙,我们扔掉了大部分关于四川的记忆——父亲的铁锹,妈妈的被单,我的小人书,很多很多家具。

那一箱子小人书,几乎都要被我翻烂,时至今日,我还能想起其中很多画法和字句。马上游走的秦琼,用兵如神的韩信,他们的神情,铠甲和席卷的历史云烟,尽悉蕴涵在那回首怒目的一瞬间里了;《海港》里的大吊车,蕉下客探春的一蹙眉,那阶级的情,钗钏的苦,都启蒙着懵懂的眼睛和心。那是我能够想象这世界的全部凭证啊。

走的时候我死活想带,但父亲不让,非要把这些我视若珍宝的书送给他同事在农村的小孩子,财迷如我,反抗无效,竟在每本小人书里都写了20多个自己的名字。为此,还险些挨了一顿打。

近三十年的时光里,我们一直在离开,一直在告别,一直在扔东西,一直在舍弃。

现在的这所房子里,已所剩无几。

因为不住,电话停了,有线电视费也不交了,老冰箱在前年也停止了工作,这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冰箱的地方,真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热水器在我们这回回来,仅用了一次之后彻底宣告报废。下水道也因日久失修而散发出刺鼻的异味。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妈妈缝制的厚棉被,那红色缎面的被子上飞着凤凰,热而且沉,睡觉的时候会因为压得重做噩梦。

这所房子,因为我们的继续北迁而停滞下来,不再更新。

但打开衣柜,拉开抽屉,进到地下储藏室,那些半旧的衣服,曾经覆盖小身躯的小毯子,写着诗句的旧课本,好友给我织的老款毛围巾,还有快要散了棋盘的弹子跳棋……落了尘烟的每一样东西,在午后的光芒里,显现出不真实的感觉,它们竟都会令我心跳半天,不敢久视。

这里是无人看守的生活陈列馆。打开它们,就看见过去。它们有生命,是我们无法挽留的岁月的标本,带着特有的卫生球和樟脑丸的味道,在那里静默地等待着这场离别。

妈妈问我,这些布,能带吗?

我看着那些花花绿绿,或清新或朴素的布匹,我知道那来自七十年代初的木城镇,那是布票盛行的时代,是女人们关于家庭,关于生活,关于美好未来的所有憧憬。

那也是我幼年时期偷偷打开的宝藏,是我描摹青春最早的一扇窗。

节俭的母亲,竟然从来不曾用过这些布。

她以为她会慢慢地消耗它们,会常常因为它们的更迭而光鲜亮丽。

但不及使用,布票作废了,岁月倏忽而逝,花布们没有发挥作用,人已经老去。

这里面错位了的,到底是谁呢?

我看着残留在那上面的三十多年前卖布人标示的划粉,有些恍惚了。

掩饰住自己的心惊肉跳,我对母亲说,带吧。

我知道这一切都会消失的。

也知道人会离开。我们都会离开。

物与人也都在迁徙,搬家。

我们不断地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人们,在陌生里重新开始。

但是,我却没有全部舍弃。

仅仅是因为,在那些旧物中,能看见令人敬畏的时光。

在任何新居的一隅,我都情愿打扫出一处僻静之所,存放它们,凭吊它们。

如果,再没有这样的角落,我情愿,把它们埋藏在心里。

我也在找一个小丑娃娃。那是个红袄绿帽大嘴的玩偶。

我不喜欢玩具。最多的玩伴就是书。

妈妈却在我长年考学时期,给我买了个玩偶——一摁这个小丑圆咕隆咚的脑袋,它就会像鸭子一样叫。妈说考学艰难,怜惜我心苦,就买个玩具,来逗乐我。虽然简单丑陋,却也是个安慰。

我有时候想起那几年的日子,总能记起这个丑八怪。它令我多年以后,都会浮现微笑。

妈妈说,那丑娃娃已经坏了,不能叫了。不知道扔到哪里了。

我却有耐心要找找它。

也许我不会找到它。也许找到它我也不会带走它。也许它最后的去处是废品收购站。

如果在废品收购站,你看见那些散落的玩偶,路人只会认它们作垃圾,而于那些相关的人们,它们都是故事,都是情感的寄托。

而每次回到这个院,父母都会听到一些“坏”消息。大多就是他们的老同事老了,病了,或者死了。老得惊人,病得沉重,死得早了一些。

他们的唏嘘,让我更加接近老病人生。

或许因为是独生子女的原因,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感于我是陌生的,但长辈的生活,却总让我提前接触。父母壮年时的情景,我历历在目,而今,他们的感叹,我又声声入耳。

有人传,说这个院子风水不好。我听了,跟父母讲,不要以讹传讹。风水再好的地方,会没有老病死吗?无论哪里,人都会经验荣枯。这是自然,亦是无常啊。

看阿姜查尊者的开示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在这一点上,人人平等。

我知道这么说,又没有了温情脉脉,但唯其如此,才能减轻伤怀对父母的伤害。

阿姜查尊者还说,无常有个别名,叫做生命的不确定性。

繁荣不确定,会走向枯萎;而枯萎也不确定,会重新繁荣。

繁荣时,不过分惊喜,枯萎时,不过分伤感,对不确定性的充分认知,会令我们超越悲喜。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彻底超越悲喜。

但我愿意以不确定性的说法,作为自己立足的支点。这是一种慰藉和启示。让我不至于沉溺。

其实,过年的时候,我听到了另一个消息——那是父母在四川的老同事,叶落归根回东北后,已于去年开春悄然谢世。我隐瞒了这件事情,是不想专门来说,让老人伤神。

有叔叔辈的人寄来他们的照片,看着那位可亲的长辈,我也痴痴地在想:大家天各一方以后,当初的道别,今天看来,就是最后一面啊。

记得我们曾说过,我们会再见,会保留,会珍存,可最终,连我们也都会不在。

这次回乡,距离上次只有两年之隔,但许多街道我已经不认识了。一些面容有了巨变的人蛰伏在别离后的生活里,而新的一代一代人进入主流。我们在不断的洗牌当中,排列,站队,分流,失散。

其实我们什么都带不走。物件,东西,陪伴我们,见证我们,也跟随我们从这里去向那里,而最后,那里,也将不会是我们的家。而那些爱、相聚、温暖的记忆,随着记着的人的慢慢消失,也将会隐没在浩瀚的时空深处。

我们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这句话,细品之下,反倒有了更多的释然。

还应该加上那个字,生。

“老病死”,在给我们看“灭”的过程,而“生”,在给我们看“起”的过程。

生灭法里,人和人,人和物,因缘而聚,因缘而散。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对待,分开以后,就海天辽阔,人物两不知了。

这一所房子,这一些纪念,它们只为我们仅有的几个人所知,爱护过,眷念过。这便够了。

再见了!我们的青春。再见了!我们共有的纪念。

吉屋出售,还有过客将会到来。

屋子会粉刷一新,旧家具会尘归尘,土归土,下水道会疏通清洁,电话铃声会再一次愉悦地响起,对讲机也会恢复正常功能,有人会在这里上网,也有人会在这里出生,宾朋会满座,家宴会再度开启,还有哭闹喜乐的人生在这处所继续上演。

也好。

待到人物两空,又将是一个清凉新世界。

解梦

感恩当下的相伴,清空过往的创伤,告别那些离开的人。

往前走。往前走。

晚上去看爸妈,妈讲起我回四川期间她做的一个梦,梦见她的父亲回来了,一身戎装,高鼻梁,很好看的样子。他和姥姥一人把着一个门边,大姨在屋子里,妈在外,一家四口在梦里终于团聚了。

妈说她在梦里进了屋子,喊了姥爷一声“爸”,然后就扑到姥姥的怀里大哭起来,仿佛把这一辈子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了。

妈说这话的时候,又哭了。我看着她,也心疼地流泪。

妈老了,对我的依赖,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她的家长。

后来给她翻周公解梦,说梦见去世的父亲归来,是好梦。预示着自己的生活会平静幸福。

我跟她说,虽说她和姥爷没见过面,是她的心病,但那个时代,男人们活下来很难,姥爷和她,这给予生命的因缘,也是足够,不可奢求,若真心痛,要给姥爷做超度,通教寺就能做。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周公解梦,所有算来算去的都只是在外围打转,心足够强大,能转万境。如果是心里有恐惧,外围的事情只是一种掩饰和逃避。

什么时候面对,恐惧才什么时候解决。

人能聚在一起多久啊?都是靠因缘聚合来管着的。有些人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有些人能很久。

但愿长聚不愿散,是奢求。

感恩当下的相伴,清空过往的创伤,告别那些离开的人。往前走。往前走。

长者

那些都是柔软的情怀。

我甚少虑及,怕自己因为渲染而伤感。

妈妈没有看过海。一辈子去过的地方都是爸爸在的地方。出差仅到过北京和广州。在广州,还崴了脚,更激发了她守家的愿望。

我要带她去海边了。

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告诉我说,因为70岁了,当难得稀有之想,或一生一次之想。所以,答应我去。

我跟妈说,下午最热的时候可以躲在屋子里看书。你不是喜欢看《李敖有话说》吗?我给你买一本解闷。

妈妈笑,不,妈妈只带一本佛经。一本《无量寿经》,足够。

妈妈的心好安静啊。

如果我把每一天都当做自己的暮年,我对法宝一定会更加珍视。一定不敢挥霍时光。

妈妈和我不在一起住。

她客居在我这里的时候,常常坐在我书桌后面的沙发上。

我写字时,她会冷不丁地问我几句闲话,我不耐烦了,就轰她出书房。

说客居,也许有些生分,我何尝不想让妈妈觉得在女儿家里自由自在。但她总是把自己当客人,待不了一周,就要走。

她回自己家后,我再写字是没人打扰了,但回身看着那个空了的沙发,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走到客厅里,看见亮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我就忆念起她在家的时候,对我说,妈就能给你擦个地,我知道她想让我表扬她,但我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坐下来,看那光可鉴人,恨自己对妈妈都如此吝啬。

她缝补好的衣服,都整齐码放在抽屉里。她反复叮咛的话,都写成了纸片。她想让我看的书,由最早的书桌旁移到了茶盘旁,后来又放在我的枕头边,她用铅笔画了线,重点的地方还画了五角星。

我都看见了。认认真真,屏息静气,在想念妈妈的时候,都看见了。

那些都是柔软的情怀。我甚少虑及,怕自己因为渲染而伤感。

我还没有老过。若我是长者,也会缩小自己的交往圈,人际关系日益萎缩,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吧。那个时候,我的热情,我的爱,我的衰微,和我的矜持,又会以怎样的面貌来示人呢?

如果我把每一天都当做自己的暮年,我对长者,一定宁愿更体恤,更忍耐,更娓娓道来。

时光手里的牌

是谁和谁,年轻时候擦肩,到老了还有福分寒暄过往?

我痴想着。

看不见时光手里的牌。

赵警官是我们管片儿的户籍警。

我为父母迁户入京的事情要麻烦她。她总不在。说是奥运过后在轮休。

也许是我总去得不凑巧吧。

好不容易碰上,准备好的材料被打回一半。于是又去央人改。再去会她,她又在轮休。一晃三周过去,终于碰对了我们彼此的作息。兴冲冲地赶了去,找她的人排起了长龙。

排在我前面的,是个戴帽子的老太太;后面的,是一个白发老太太。她们先后和我搭讪,很快就掌握了我的情况。出于礼貌,我也回问。

戴帽子的老太太说,她是来销户口的。老伴走了。老伴比她大11岁。两年前去世的,要是还健在的话,今年就85了。

我和白发老太太唏嘘着,表达着路人甲乙的惋惜。

白发老太太是要申请去香港看定居在那里的儿子。她身边还有个女儿。戴帽子的老太太夸她好福气,放走一个还留着一个。白发老太太却摆手说,为了女儿的婚事,她操碎了心。又说把老房卖了,想给女儿买个大房子找倒插门女婿,可没想到卖房之后的巨款竟然买不起任何一所更加昂贵的新宅子。地方远的倒便宜些,可又担心女儿上下班路上的安全。

白发老太太是要申请去香港看定居在那里的儿子。她身边还有个女儿。戴帽子的老太太夸她好福气,放走一个还留着一个。白发老太太却摆手说,为了女儿的婚事,她操碎了心。又说把老房卖了,想给女儿买个大房子找倒插门女婿,可没想到卖房之后的巨款竟然买不起任何一所更加昂贵的新宅子。地方远的倒便宜些,可又担心女儿上下班路上的安全。

戴帽子的老太太问她,闺女多大了啊,这么操心?

她答说,47了。

一时大家皆无语。

冷场片刻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两个老太太同时忍不住问对方: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搜索引擎立即在俩老太脑海中启动,终于,答案揭晓——20年前,她们还没退休时,戴帽子的老太太是医院里的耳鼻喉科大夫,白发老太是卫生局的干部。她们是上下级关系,曾经前后脚出现在同一场合;和同一个人说过话,打过交道;知晓同一些人事……她们开始小声地攀谈。

而我的附和成了多余的声音。

这时候,老者的形象在我眼里慢慢变成了黑发的大夫们。

她,那个时候不爱戴帽子,她烫着头发,还不算孤独,有年长的老伴;而她,也不是如今这白发苍苍的模样,她在大夫的记忆里,是“您那时候可真是个美人”。曾经的美人,儿女还均在身边,不需要她跋涉千里去探亲,女儿也正年轻,还有拣择爱情的权利。

过去的荣誉,在真心的赞美中重新闪耀。

我不敢打扰。只是旁听。

她们是我们的将来。

是谁和谁,年轻时候擦肩,到老了还有福分寒暄过往?

我痴想着。看不见时光手里的牌。

戴帽子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把老伴的材料递给赵警官。

怕我等得不耐烦,她对我说,我快。

赵警官接过她的信封看,问了一句:两年前的证明,怎么今天才来办?

老太太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事,她的声音低得只有我和警官能听得见。

她说,咳,舍不得办。

赵警官没说话,手指娴熟地在电脑上操作,然后她拿起剪刀,把老头的身份证剪去了一角。她把这样一个身份证还给了老太太,告诉她,办完了。

老太太举着那个身份证看,这就办完了?

然后半自言自语半对我们说道:“真快。”

轮到我了。

白发老太夸我孝顺。我谦虚道,反正没什么实用,只是给父母的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白发老太一口京腔,对我说:“不介。要是你父母争气,活到九十岁,市政府会每个月奖励一百元。到百岁,则有二百大元等着呢。”

我笑了。借您的吉言,愿我的爸爸妈妈得到奖励。

还有一张材料需要复印,我办妥后折返,白发老太太已经走了。

不知道她是否办得顺利?

后面排队的,年岁不等。

有给新生的孩子上户口的年轻父亲;有为邻居咨询患了重病,想从香港迁回北京享受生活补助的好心人;有坚决摒弃金三顺此等恶俗名字,想改成金珊这样谐音好运气的女孩子;也有带着儿子再嫁的中年妇女,要实现把母子的外地户口都落在在京的丈夫家里的愿望……

赵警官面前,真的是热气腾腾的人间啊。

尽管都是烦琐而具体的手续、表格、证明材料和大红印章。但每一个焦急的,欣喜的,絮叨的,闷声旁观的面孔后,都藏着些故事。

那个年轻的父亲,生活的画卷刚刚全面展开,他有没有做好准备?他是否在预想了所有幸福之余,也有承担不幸和意外的勇气?

那个帮邻居咨询的好心人,他的邻居所幸有他帮扶——空巢家庭里的孤身老人,唯有互相照顾。而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好心人就是那个邻居本人?

叫做金三顺的女孩子,是不是有着许多名不正言不顺的苦恼?是不是遇到了爱情的挫折?还是说,叫了金珊,就会多一些财宝,多一些美好,改善生活里的困窘?

那个带着儿子再嫁的女人,是投奔爱而来?还是为了孩子落户北京,减轻考学压力而选择的两全之策?

……

每个人,每个家庭的一些伤口,一些隐私,在这里,以工作程序的形式不经意地被抖露。

赵警官不动声色地面对着人们的需求。

她公事公办地回答,解释,拒绝和受理。她可以一心四用——接电话,应付插科打诨的同事,回答问题,给正在看的材料纠错。她丝毫不乱,气定神闲地面对着人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我等了很久,才再次轮到我。

但为了我的爸爸妈妈的一点点高兴,一点点心理上的需要,也为了这些排队的人们一点点卑微的要求,一点点努力生活的心愿,我愿意对他们所有人说客气话,好话,温暖的话;我愿意静立,无怨言,无恼怒,保持微笑,心怀理解。

对你说抱歉

我只是汗颜。为自己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轻蔑。

那些分别如此根深蒂固,令我长期不觉羞愧。

而今,他们的朴实,照见了我隐藏已久的傲慢。

徐师傅是我们家的工长。第一次听到他讲话,我就要崩溃了。

我其实是努力地去听了,但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嘴里含了一颗枣,每个音节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变形了,以至于我不能再去盯着他的口形。他一开口,我就浑身难受。

爱人是个天生耐心的人,虽然他和我有着一样的感受,但他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节和微笑,听着徐师傅一遍一遍重复着语义和发音都含混的介绍。

我后来很少去工地。仅有的几次也避免和徐师傅讲话。我对他不提问,这样就省却了他回答我费解的难堪。而他的主动介绍,我也尽量让爱人去应付。

他让我想起往昔考学时认识的一个考生,姓夏,来自农村,家里以杀猪为生。他要考表演系,和我们这些报考文学系的考生混住在招待所里。小夏没有什么表演基础,却又对一切好奇,谁说什么他都关注地听,别人唱一句歌儿他也要记下歌词,及至面试临近,他要准备小品,来找我们文学系考生出主意,大家帮他想了很多点子,设计了台词,身段和情境,但他只是笑,扭捏,不入戏,而那些记歌词记台词的纸片也常被他随手丢在各处——我的耐心终于被他消耗殆尽。后来但凡他来,重复着我认为毫无作用的那些功课,我都躲了出去。

眼不见为净。走为上策。

徐师傅和小夏并不一样。但我对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如出一辙。

装修一个家,需要油工,瓦工和电工。

他们每一个人都令我难忘。第一次去,就是和瓦工打交道。他和我印象中的装修工人不一样,他穿着很干净的衣服,牛仔裤、鞋一尘不染。他叫我们去,是给我们看厨房的地砖大小不一,铺出来不整齐,他希望我们能换砖。

其实,我和爱人也都算完美主义者。但看了略微有些偏差的地砖,感觉还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和瓦工师傅商量,多用一些勾缝剂就行了。对于我们的抓大放小,瓦工师傅不愿意妥协。他坚持让我们去再选一款质量过关的地砖。我觉得好笑,客户都通过的工人却不满意,瓦工师傅最后吐露了原因——他在远近的工地上负有盛名,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这样参差不齐的地面出自他手。尽管我们以为可以忽略,但他对自己的名誉却爱惜有加。

我们当然尊重了他的建议,一边费尽周折地退换,一边感慨自己碰上了负责的,爱惜羽毛的工人师傅。

油工师傅长什么样子,我一直不知道。头回见到他,他戴着口罩,但头发和眼睫毛上都是白灰。我在那个暴土扬尘的屋子里一刻都不能久留,他却要打开所有的油漆、石灰、腻子,每天在各个工地上劳作。直到给墙漆调色,我才看见他的模样——挺好看的,竟很年轻。

他有个助手,俩人结伴,从家乡出来讨生活。

他们竟都不过20出头。衣服上都是油彩。调完色,便又脚不点地地赶往另一家住户。

吃饭了吗?

没有。

很多时候,饥一顿饱一顿是家常便饭。

电工师傅姓高,个子却最矮。因为所有的灯是我挑选的,所以装灯的时候我饶有兴趣地去监工。小高师傅装灯,要踩一个简陋的凳子。凳子是三块木板搭在一起的,站上去摇摇晃晃不稳当。他要拿工具,拿灯,装上灯罩,需要跑很多趟,每一趟都是从凳子上跳下来,再爬上去,一下午装6盏灯,就要上下跑跳30多回。我不忍,就跟他说,你拿什么告诉我,我递给您。他笑了,跟我说,这是你在,业主不在,我们还不都这么跳上跳下的?习惯了。

工长徐师傅和小高师傅是老乡,都是安徽的。

他帮着小高师傅安大灯,跟我们介绍说,在他的家乡,有一多半的人都出来搞装修了。聪明人就学电工。

我这才知道他们是安徽安庆人。

徐师傅笑说,如果老蒋当了头儿,安庆就是陪都(因为安庆离南京近);如果陈独秀当了头儿,安庆就是首都(陈独秀是他们安庆人啊);现在不成,安庆人都只能出来搞装修。我们大笑。

这一次,徐师傅的话,我竟然听懂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爱人说,徐师傅还挺幽默的啊。

爱人告诉我,他和老徐聊得多,知道老徐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考上了人大,小儿子也在县里的重点高中念书。老徐说,他要多挣点钱,让孩子们都能念上书。

房子的装修接近尾声了,我们要请老徐吃个便饭,他熟悉环境,带我们去一家他们常去的饭馆。我们坐下来,看见菜单上的菜价很便宜,而餐具残破肮脏。

我又不忍。跟老徐说,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还不错,徐师傅,我们换地儿吧。

我们拉着老徐去了一家干净的快餐店。

其实离那个工人们的据点也不远,但徐师傅竟然一次都没来过。爱人给徐师傅点了菜,汤和饭,一人一份。老徐借口快餐店的桌子小,坐到了我们旁边一桌。看着他悄悄地吃饭,我突然对自己先前的不耐烦深感内疚。

五年前,我们经历过一次装修。

那是给父母买房。照例我很少去工地。几乎没有看见他们的劳动、汗水,吃饭的环境,一些些背景的故事。在验收的时候,我发现买的镜子被那个工长打碎了。

那个镜子的装法,我先前嘱咐过,一定要钉钉子再挂上去,而工长自信满满地告诉我,用双面胶一定可以粘牢,我并没有同意,但他坚持。结果还是掉了下来,碎了。

我因为气恼他的自负,所以在他的工钱里扣了镜子的钱。他没说什么。

他还是爱人的同乡,戴个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之后,也就再无来往了。

其实,很多人,和我们的关系,都是一辈子只打一回交道。

然后,这个人,和当时你们之间交流的只言片语,就一起成为往事。

这一次,我认识了工长徐师傅,让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过往的面孔。

如果我知道当年那个杀猪娃小夏,是克服了怎样的困难和怯懦,才来到北京考表演系,恐怕我不会对他不耐心的;如果我知道那个老乡工长是怎样吃,怎样住,怎样看着一个个漂亮的房子经由他们的挥汗而建成,我一定不会摆出业主的姿态挑剔他的;如果我看见徐师傅日日奔波在他人的华屋和自己的陋舍,吃着便宜而不卫生的伙食,我也不再会为他的一个吐字不清而犯精神洁癖的……

因为知道缘由,因为完整地知道,才会慈悲。

我只是汗颜。

为自己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轻蔑。

那些分别如此根深蒂固,令我长期不觉羞愧。而今,他们的朴实,照见了我隐藏已久的傲慢。

对不起。

为着那些并不能听到我此刻心声的他们。

我们跟老徐说,工程结束了,再请你大吃一顿!

老徐却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如果你们愿意就帮我。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

爱人问他,什么要求?

老徐特别地不好意思,嗫嚅了半天,才说:

“你们能不能到我们公司送我一个锦旗?”

锦旗?

我们都要乐了——在那个装修公司,我们是看见过一墙的锦旗,都是送给各个装修队的。老徐对我们说,得一个锦旗,他就能多得到一份活儿。

我们答应了徐师傅。

锦旗花了八十元。

上面写着:

服务周到,质量优良!赠工长徐师傅。

爱人把锦旗送到老徐公司时,老徐跟个孩子一样,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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