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搭早班车去怀特岛
博格诺以西五十英里的海岸有许多褶子,有港口、海峡、河口,还有南安普敦水域和斯皮特黑德的海湾。塞尔西角周围的海岸步道尽头就位于两个威特灵当中的一个。过了此处就是不方便靠近的岛屿,栈道也不足,而且在这坑坑洞洞的水域旁也不可能开出一条路来。这里没有行人,是水手的地盘——全都是海湾、便利的港口和泡在水里的索伦特海峡。放眼望去,尽是被风吹着跑的船。
怀特岛就在这一片不规则海岸下,其拼图般的松散形状就和大部分的近海岛屿一样。我可以搭火车到那里,从朴次茅斯搭渡轮,那里还有另一班火车行经岛的右侧,从赖德到尚克林。我想去看看亨利·詹姆斯所谓的“那条讨厌的小铁路”。这是跳过由博格诺到伯恩茅斯那部分让行人难以接近的英国海岸最好的方式。我就搭早班的火车去怀特岛。
我原以为我可能是前往朴次茅斯唯一的旅客,而且在我们越过绿色田野到达奇切斯特(“……一个漂亮的市集十字架,建于一五〇〇年,但大半都被清教徒给毁损了”)和满是淡紫色丁香和起哄的孩子的菲什本时,也还如此坚信。不过在博瑟姆时,上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勒基特夫妇),他们似乎急着告诉我,但并不像是要吹牛,他们要去南安普敦看“伊丽莎白二世”启航前往福克兰群岛。
“当然,我们也会去看一下我妹妹。”勒基特太太说,我没吭声让她有点尴尬。勒基特夫妇是要去为一艘即将启航的运输舰挥舞塑料英国国旗——我该做什么?唱一首《英国恒存》吗?“她住在赫奇恩德一间公寓里,丈夫从事运输业。”
“所谓‘运输业’,她指的是他是个卡车司机。”勒基特先生不怀好意地说。他和他的连襟并不亲。“热衷于无线电暗语,”勒基特先生继续说下去,“‘收到,橡皮鸭。’最愚蠢的胡说。”
“他跑过全国各地。”勒基特太太说。
我说:“你们住在博瑟姆吗?”
“博扎姆。”勒基特先生说,他的发音让我以为那是另一个地方。
我说:“我希望‘伊丽莎白二世’一切平安。”勒基特夫妇抬起头来,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我的意思是,在战争当中。”他们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惊恐。“福克兰群岛的事。”
我加了那句话之后,他们似乎平静一点了。你不该提及战争,要说福克兰群岛的事。
“它会平安无事的。”勒基特先生说。
“噢,没错。”勒基特太太说。
他们感到十分骄傲,可是我也想到,他们这一路去南安普敦是因为那天阳光普照,还有勒基特太太的妹妹就住在附近。他们告诉自己这是要去为女王加油喝彩,但我觉得,如果今天是个雨天,他们就不会去了。
这条美丽的路线沿途都是苹果花,看起来像是一种色彩鲜艳的编织物——盛开的鲜艳白纱针痕紧贴着被雨淋黑的大树枝。我在埃姆斯沃思时心想:真是个不错的旧式车站月台,木头刚刚上过漆,候车室里还有个小壁炉。
沃尔布灵顿不过是个短短的月台(一个城镇后的停靠处,没有车站),有个人在窄小的售票亭中卖票,另一个男人拿着面旗子。每次我只要看到铁路工作人员太多,而乘客却没有几个时,心里就会想:他们要撤掉这列火车了。车厢很快就空了。勒基特夫妇在哈文特换车,前往南安普敦。我也可以在哈文特下车,等十分钟,再回到克拉珀姆联轨站,刚好赶上午餐。这是在英国旅行另一件辛苦的事(短短的距离,快速列车,搭乘轻易),火车总是很快就到伦敦——还有悲伤的家庭万有引力。
可是我没下火车,继续寻找更多像勒基特夫妇这样的人。还有其他人打算帮英国部队送行吗?我没找到,但火车门上刻的是最近的信息:“阿根廷人是讨厌鬼——炸掉那些讨厌鬼。”
一八七九年,亨利·詹姆斯在这个城市停留了两个小时后的结论是:“朴次茅斯很脏,但也单调乏味得很。”他去那里是想确认“一个众所皆知的理论:海港城镇总是充满地方色彩,充满许多稀奇古怪的典型,充满古怪和奇妙”。他发现朴次茅斯很“悲惨”,直到他看到港口时,他对这座城市的态度才软了下来。
历史并没有改变朴次茅斯,更别提增加它的吸引力了。火车过了商业路,经过朴次茅斯和南海站,抵达朴次茅斯港口站。一八一二年,狄更斯出生在这条路上,可是狄更斯的出生地如今只像是鲍尔斯庞德路上的车流。就在这座海岸上,你可以看到有块板子上面写着:于此地一间屋子里,诗人雪莱写下了“确实,噢,黑暗中的森林,我甜蜜的回应”,而你一抬起头就会看见一座加油站。
朴次茅斯使人联想到《少爷返乡》、H. G.威尔斯和马里亚特。英王查尔斯二世在这里结婚;柯南·道尔在这里创造了福尔摩斯;而拉迪亚德·吉卜林在这里时非常不快乐。吉卜林五岁时告诉照顾他的凶恶老太婆,他想勒死她,他这辈子只要提到那个女人的住处,都称它为“孤寂小屋”。可是这些并没有让朴次茅斯这个小镇看起来有趣些,没有一件事可以。朴次茅斯就像大部分英国海港城镇,它就是港口。想在港口后面寻找更好的东西是错误的。
炮艇的十字形尾波在港口内来回穿梭,波涛汹涌,炮艇的旗帜飘扬,水手则攀爬在甲板上。我把这项活动和福克兰群岛合而为一,我想那一天这些炮艇就是要出发前往南大西洋。朴次茅斯港有一支小型的皇家海军舰队,它们的警笛发出庄严的汽笛声。往北方的皇家造船厂看去,我可以看见“胜利”号桅杆的最顶端,不过在港口里掀起波浪的是炮艇。那段时间,我见到的许多港口看起来都自视甚高、充满决心且过度谨慎:准备好要开战了。福克兰群岛战役几乎完全就看英国舰队的实力,并将爱国精神的冷酷激动带至这些港口。
位于港口南方的怀特岛仿佛晨雾中一道长长扁扁的影子。我买了一张前往尚克林的票,登上渡轮“南海”。渡轮横渡斯皮特黑德时,风很大,海浪呈蓝黑色,打下海浪尖端的泡沫。我们的渡轮驶向赖德。即使从这个距离,我也看得出赖德是老式的地方,因为它的天际线是教堂的尖顶。尖塔和尖顶一向是好征兆;这些海岸城镇最令人振奋的就是天际线大半都为尖顶——我喜欢走入这些地方。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虔诚的教友,也很少上教堂,但看到教堂尖顶总会让我高兴一点。有时候我会被这种印象所骗,因为有些城镇里的教堂都被卖掉了,成为工艺中心或电影院。处理已经废弃的教堂在英国向来都是问题。穆斯林偶尔会请求把教堂卖给他们,那样他们就可以把教堂改成清真寺,可是他们的请求总是遭到回绝,取而代之的是教堂被改成宾果大厅,或是拆掉,在原地建一座加油站。
怀特岛离本土太远,无法做商业用途。它风景如画,吸引了游客,老年人也会过来养老。它供人凝视和欣赏。抵达之前,我想象它就像一张桌子的桌面,有简单的美——单调的,绿草如茵,是一座种在大海里的公园。看到赖德那么大,让我很讶异。它的山坡上有维多利亚时期的棕色砖块,新的砖块颜色较红(我想象它单调是不对的)而且赖德有蜿蜒的街道,这在作为海岸城镇的怀特岛上算是十分特别的。
亨利·詹姆斯很讨厌这里的火车,称它为“……一件粗俗不当的东西……一种讨厌的交通工具”。铁路那么丑,而这座岛那么漂亮,看到这件“冒失的”东西,“就像看到一个漂亮女人肩膀顶着个包裹叫卖一样痛苦”。
那是种奇怪的景象。尤其是人在那里时,看到怀特岛上有许多漂亮的女性,因为她们是漫步者,所以大部分都背着詹姆斯认为很不恰当的背包,其实那突显了她们热诚、独立且易于相处。至于讨厌的火车,和许多不灵活地挤在岛上马路上的巴士比起来要舒适多了,价格还便宜一点,噪声也较小。一百年前,火车看起来像是愚蠢的新东西,可是现在没有改善的窄小四轮马车道路不过是危险的陡坡道,这些道路上的观光巴士、摇晃的双层巴士以及沉重的长途巴士都开得太快,许多道路一次仅能容许一辆车子通过。怀特岛上最流行的话题之一,就是可怕的交通和在糟糕的道路上龟速前进的车流。大家来这里原本就是想逃开这类恐怖事情的。
这列火车是别人用过的旧东西,或说得更确切一点,它曾经光荣退役过:曾经在伦敦地铁服务,后来遭到淘汰,现在则处在活跃的退休生活状态中,定期往返于赖德和尚克林之间。它们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产物,有种那个时代的模样,相当朴素又有点黑,还有供站立乘客使用的把手和吊环;嘎嘎作响,散发出香烟和刹车粉末的伦敦味道,不过仍然可用。我这个车厢里有八十个女孩要前往桑当。这是一个汉普郡学校的校外教学活动。这些小女孩有着圆圆的脸蛋,因为大声喊叫而涨红了脸,头发湿湿的,眼镜上蒸汽弥漫。在横越斯皮特黑德的渡轮上,她们就不停地一路叫喊,惹得满脸倦容的度假游客、一对要前往文特诺的夫妇,还有拿着手提袋的中年人都用厌恶的眼光看着她们。我们正在横越怀特岛似乎一点都不重要。你可以把这班火车当成是由伦敦的地铁北线开出,已经从克拉珀姆站开到滑铁卢站,因为乘客那么寒酸和冷淡。女学生就是女学生。英国人度假时看起来本就一点都不高兴,所以他们在这列旧地铁火车上看起来还挺相衬的。
可是现在这列大都市的火车在乡间,越过四周都是低矮树林的田地,而布拉丁(旅行指南上说它是个“毁朽的城镇”)就位于一处高高的青草丘陵底部。桑当附近有真正的山丘和真正的山谷——谁会想到这座小岛上竟然有英国最漂亮的风景?尚克林是一座吹着微风的大城,盖在倾斜的街道上。这里是最后一站,我买了一个苹果和一份三明治(通常这就是我的午餐),带到海滩上吃。离海滩有段距离,今天的阳光好得足以让我坐在沙地上,像我后面那些坐在板凳上的老人,还有在海滨散步空地上的老人,看报上的福克兰群岛新闻,那几天报道的都是轰炸任务和空中近距离缠斗,就是那种会让尚克林公园板凳上的退休老兵开心的新闻。
往文特诺的沿途都有深邃的乡村山谷,我决定以我游英国的方式来游怀特岛,绕着岛上的海岸前进。文特诺是个拥有意大利环境的英国度假胜地,小镇就藏在峭壁里,散布在台地上或挂在暗礁上,那如瀑布般由悬崖落下的方式是意大利风格,阳台是意大利风格,高高的窗子也是意大利风格。
我一直在找更荒芜、树林更多的海边或是规模更小的村落,但极目所及都是往上发展的城镇和拥塞的港口,而遥远的悬崖顶上散布着旅馆,楼梯往下延伸到防波堤。怀特岛的南部海岸全都是高耸的悬崖,遂以阶梯来文明化。不过这段盖满房子的海岸很有趣,人们对于可怕的交通所作的评论也很有趣,就像霍夫的旅栈,人们坐在车子里往外看海,还有在他们海边村落里聚会的老年人。
“这里的路很可怕。”阿尔夫·多格特说。他从伦敦来,确切地点是海瑟格林(他念成艾佛格兰),原本以为文特诺是另一个样子。“实在非常丢脸。”
罗斯·多格特在想他们去康沃尔会不会更好,她上次去的时候还挺喜欢纽基的。
“你不能搬来这里。这里全是巴士。他们落后了五十年。”阿尔夫说,“你似乎不认为情况严重。”
我一直面带微笑。我是在培养爱发牢骚的人。
我说:“不,不是,我确实认为情况很严重!请继续。”
“还有拖车。”罗斯说。
“别提拖车了。”阿尔夫说,他轻拍自己的胸口,“我的血压。”
我们坐在一张板凳上,在文特诺的一块凸岩上,面对着浪花翻舞的海滩。由于位于陡峭的山谷上,文特诺似乎比伸展的尚克林更小、更惬意。可是多格特夫妇,也就是阿尔夫和罗斯,一谈到交通就变得闷闷不乐。现在他们谈到“大陆本土”,好像我们是在遥远的大海上,而不是搭渡轮二十分钟就能到的朴次茅斯。
撒克伍德夫妇就坐在邻近一张板凳上,分享一条“火星棒”,自从四年前从兰开夏的博尔顿退休到文特诺,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一起分享“火星棒”。我看到撒克伍德先生(赫伯特)听到阿尔夫说“实在非常丢脸”时,竖起了耳朵。他知道我们在谈交通,反正那是个平常的话题。
“是议会的关系。”撒克伍德先生说。
阿尔夫·多格特放下交叉的双腿,面带微笑地看着撒克伍德先生,而撒克伍德先生没有回以笑容。他并非不友善,只是准备要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话无法面带笑容地说。
“议会很蠢。”撒克伍德先生说。
多格特夫妇点点头。阿尔夫说:“这一点我百分之百同意。”
“我曾经运作过一个大型议会——比这个该死的议会要大,而我可以跟你们说,”撒克伍德先生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做的全是些没用的事。”阿尔夫说。
撒克伍德先生说:“他们屁都不放。”
玛丽昂跟罗斯·多格特聊了起来,私底下的女人对话。她说:“他们不相上下。”
他们两对一起度过了一个发牢骚的快乐下午,而且我确定他们一定会发展出一段友谊,之后就会在多格特夫妇家喝茶,在撒克伍德夫妇家玩拼字游戏。玛丽昂会怂恿罗斯加入妇女协会,而阿尔夫和赫伯特则会搭巴士去赖德看足球赛。到了圣诞节,多格特夫妇邀请撒克伍德夫妇到家里来和他们的儿子泰德、儿媳妇以及孙子孙女基思和阿曼达见面时,会请他们喝雪莉酒,然后全体看着文特诺说:“这里也还不坏,真的。有点阳光,没有霜。伦敦现在正在下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