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樱语

京都樱语

卞毓方/文

京都别称洛阳,或京洛,她的地图上至今仍标着五大区域,分别是洛东、洛南、洛西、洛北、洛中。古代地方大名进京,就叫上洛。

这是她的胎记。

京都除了自身的京腔,即古代日本的普通话外,还有一种举国通用而此地尤为流行的语言,不妨称之为“樱语”。

酒店的房价一涨再涨,仍然供不应求——就是因为那些精通“樱语”的本邦客,以及渴望深造“樱语”的外国佬,把它炒成了学区房。

“南朝四百八十寺”,京都的寺庙比南朝更多,有一千五百余座,此外,还加上二百多座神社。

京都人的悠闲、内敛、傲慢,全在香篆袅袅、青烟氤氲中。

日谚“从清水的舞台跳下去”,比喻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眼见许多向死而生者,纷纷从挑高十三米的悬空舞台纵身跃下……

政府出面干涉:严禁有人再跳!

清水寺着手加高护栏,布置警戒。

其实,我觉得这句日谚还可活用,与其严防死守,不如强制推销降落伞。

针对人心对美好的渴望,清水寺在音羽山瀑布下方,接出三注神水,分别代表长寿、爱情、功名,宣称,凡是喝了某种神水的,就会心想事成。

针对人心的贪婪,清水寺又追加了一道“紧箍咒”:凡是一次喝了这三种神水的,三项美好的心愿都化为零。

那么,有没有过而不饮也心想事成的秘诀呢?

有的,我知道。只是,我不说。

——因为一出口,秘诀就失灵。

慢慢悠悠走完三里长的哲学小道,仔细捉摸,除了打出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在此散过步的牌,再就是借了画家桥本关雪夫人赠送的五百多株“关雪樱”的景,再就是……没有了,恍然明白日本为什么没有哲学。

法然院墓园,葬着许多名人。如:谷崎润一郎,内藤湖南,九鬼周造,河上肇。

忽然想到,要是群鬼结义,该如何排座次?

若依出生年月,应该是:内藤湖南(1866年),河上肇(1879年),谷崎润一郎(1886年),九鬼周造(1888年)。

若依在阳世的寿命,则应该是:谷崎润一郎(七十九),內藤湖南(六十八),河上肇(六十七),九鬼周造(五十三)。

若依到阴间报到的年龄,则为:内藤湖南(1934年),九鬼周造(1941年),河上肇(1946年),谷崎润一郎(1965年)。

若依在历史长河的位置,以及生前身后的影响,那就更加复杂化了。

看来,阴间也得有阴间的民法。

嵯峨野,这三个字是汉字的绝配——就近举例,比起京都的稻荷山、爱宕山,大阪的箕面山、犬鸣山,奈良的生驹山、甘橿丘,高明何止百倍!

由此联想到嵯峨天皇,他的书法颇得嵯峨野味,与空海、橘逸势并称“平安三笔”;汉诗也写得嵚奇磊落,如:“云气湿衣知岫近,泉声惊寝觉溪临;天边孤月乘流疾,山里饥猿到晓啼。”

三十年前去岚山,曾在嵯峨野小停,探访松尾芭蕉留迹的落柿舍。落柿舍自然有故事,而且不止一种,无非就是柿子因自然成熟或一夜风雨从枝头落下,没有芭蕉在此用松尾一扫,落再多柿子也不值一提,落柿舍落的是芭蕉的松尾往事。

芭蕉最具雄阔气象的一首俳句是:“海浪涌,星河高,横挂佐渡岛。”

芭蕉要是生在美利坚、英吉利、俄罗斯、德意志,更不用说生在大中华,只怕永远入不了流。

同样一个coffee,中国人译为咖啡,日本人译为珈琲。

中国的咖啡,让人想到茶汤,尽可敞开口来喝;日本的珈琲,让人想到玉玩,一边啜饮一边目赏。

祇(qí)园,中国的网友,包括一些正宗出版物,习惯写成祗(zhī)园。

祇是地神,祗是恭敬之意。

祇是有神论,祗是无神论。

一“点”之差,泄露了各自不同的信仰。

花见小路,一位花枝招展的艺伎凌波碎步而来,擦肩而过,旁若无人、无空气、无气味——这感觉是双向的,我也是。

她陪酒陪笑陪歌陪舞,但不卖身。

我则连酒也懒得陪。

“壹钱洋食”,最生动的是门口的招牌塑像:男孩提着一袋洋食(京味酱油铁板烧)离开,后面追上一条馋急了的狗,张口将他的短裤扯脱。

总有人——但不会是我——看了这场面,怀疑那狗是被店家饿了三天。

扫兴无过于看穿和服的女子搔首弄姿,自拍,他拍。叽叽喳喳,大呼小叫——到头来说的却是我的母语。

街角,木造的百年老屋,仿佛永不过时。

黑漆大门,门外一株我见犹怜的红叶树。

似乎在比喻什么。

东福寺方丈庭园的枯山水,分东南西北四个主题,其东庭为“北斗七星”,由七根顶部凿有深孔的圆形石柱,摆成北斗在天的图案。靠近道旁的几根石柱,成了某些游客测试运气的道具,方式是,拿硬币投向石柱,正好落进了顶部的孔洞,就意味着好运临门,乐不可支;扔歪了,落到了旁边,也拍拍手,莞尔一笑,无所谓。反正,旅游就是一场游戏。

枯山水八字酷评:烟霞痼疾,泉石膏肓。

鸭川,鸭子在水面反复练习自由泳。

乌鸦一边嘎嘎叫着一边掠着河面飞过,仿佛在对它的异姓同胞高喊:像我一样飞呀,你这傻瓜!

鸭子猛地栽进水,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潜泳。

国人爱屋及乌,因为爱这座房子,连带爱上房顶的乌鸦。

日人爱鸟及乌,因为爱护鸟类,理所当然地爱上鸟之一族的乌鸦。

今春天暖,“樱花前线”提前越过关西,杀奔关东、东北而去。

在鸭川南岸,隔着人家的矮篱,瞥见一株刚刚吐芳展艳的染井吉野樱,因被大部队甩开而显出满脸羞愧的样子。

我一向以为樱花是日本的象征,赏樱乃全民的狂欢。

近查《大辞泉》《广辞苑》,得知,樱花除马肉的别称,还是托儿、间谍、奸细、密探的隐语。

樱树要是能听懂人的比喻,一定发誓不再开花。

不给别人添麻烦,其实也是不给自己添麻烦。

樱花旋开旋落,不等人感叹红颜易老,也不等自己伤怀韶华易逝,啪的一下就整朵儿跟枝头再见。

本家尾张屋,五百多年的人气老店,每天食客盈门。

门外的小园,却显得寒素,空寂,物哀,也像是落满了五百多年的尘屑。

这是提前预习——待会你尝到渴盼的美食,方知它们是两位一体。

《源氏物语》的作者是女作家紫式部,不仅名载日本文学史,一九六四年(即日本举办第十八届夏季奥运会的那一年),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世界五大伟人”之一。

趁着在本家尾张屋店外排队等候的间歇,我在附近街道转了转,在一户人家的院里,我发现了小紫式部,错不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别误会哟,那不是人,而是一种结一嘟噜一嘟噜紫色浆果的灌木。

南禅寺境内的奥丹豆腐店,据说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网上好评如潮,兴冲冲冒雨赶去,却碰到人家“今日休业”。

心中暗喜——喜从何来?

你想,尝美食的最佳感觉是什么?

——下次再来!

最差感觉是什么?

——不过如此!

你看,我已肯定越过“不过如此”,现在只剩“下次再来”。

寺庙中,去过最多的是金阁寺,若问我的印象,仅记得那金碧辉煌的主体建筑,和它前面的湖泊,以及湖心的小岛,岛上一高一矮的两株虬松,松下的岩石,石上的青苔……

等等,人问:你怎么会记得岩石上的青苔?

答:那正是日式庭园的要素呀。你想,岩石在松下,松在小岛上,岛在湖中心,湖在京都,京都又在更大的岛上,这岛国,尤其从关西向南,一年到头都阴雨连绵,很少有干燥清爽的日子,那岩石,不长青苔才怪!

元和六年(1620年),智仁亲王欲建桂离宫,选中建筑师小堀远州。

小堀远州提出三个“不”:不能下达任何有关设计的旨意;不能催促工程进度;不能限制建筑经费。

智仁亲王一一照办,小堀的天才设计因此横空出世。

后人纷纷赞扬小堀的特立独行,我却把敬仰的目光投向智仁亲王。前者,不过是出于天才的直觉;而后者,却是出于对皇室意志的背叛。

参观博物馆之类场所,常见“严禁拍照”的告示。

忿忿:拍照又怎么了?

进得三十三间堂,脱鞋,赤足行走在一百二十米的长殿,礼拜一千零一座佛尊。年深日久,殿堂、佛像、立柱、地板,色泽幽沉,兼之是日天阴,光线更加暗淡——这是道地的日本元素,神佛与灵魂,隐形于阴影之中——当然,也不准拍照。突然悟到,闪光灯会对千年佛雕以及神佛与灵魂产生影响。

——木雕、石刻、神佛、灵魂尚且如此,那些肉体凡胎的公众人物,长年在媒体频繁曝光,岂不是也要受到致命的伤害?

微信,友人寄来台湾某女士写京都的美文。

复信:超赞!难得她五官如此配合。

友人回:什么意思嘛?

又复:她是用眉、眼、耳、鼻、口一起鉴赏京都的啊。

台湾文人舒国治先生撰文谈京都的水,有一节写道:“在上贺茂小学附近人家胡走,发现小河一忽儿在巷道中走,一忽儿又窜入人家院子中,不久又窜出来。这要是在台湾,人们为了自家少沾因水而来的麻烦或许早就把它截掉或者压根就不令之进家院来。但日本人不会。这是何等讲理的地方啊。不禁忆起黑泽明的《椿三十郎》片中便有一溪穿过两家的画面,上一家的落花,下一家可在溪中见到。”

我觉得,这是最《清明上河图》的画面。不过,嘘——只宜藏在深闺,不宜广而告之。

京都最难读的地名:一口(いもあらい)。

难就难在它的读音,跟“一”,跟“口”,完全是风马牛,八竿子够不着。

这就叫不按规矩出牌。

这也是创新一诀。

另一个地名,大秦,也是读音跟字面完全脱离。

秦,秦始皇的秦,传说当地居民的先祖是秦始皇的后代弓月君。雄略天皇年间,因秦氏首领秦酒公进贡大批绢和绫,被赐姓“大秦”。

大,日文音读作だい(罗马注音为dai),或たい(tai),秦,音读作しん(sin)。

但是这儿的秦,却读作はた(hata),类同于“畑、侧、旁、端、旗、机”,让人无法联想。

而大秦,又读作うづまさ(uzumasa),让精通日语的人也抓耳挠腮。

莫名其妙,就是一种妙。

这也是日本特色的醍醐。

满大街的汉字,从路牌到宅号到店名到海报到广告到报纸杂志,但是,你只能意会,不能发音,因为这是日文,要用日式读法才能张口念出。

启示:古代处于蛮荒时代的日本人,用他们固有的日式读法完成阅读和掌握汉字的伟大工程;如今,我们又该用怎样的中式读法,来阅读并掌握某些先进的日本元素?

拿来主义的惊艳之作是:

岛国女子无颜色,就说大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没有死在马嵬坡,而是为人搭救逃到了他们那里。考据么,山口县的海边现存有杨贵妃墓,京都泉涌寺亦有杨贵妃殿,门外还有一株杨贵妃樱。

从此,岛国的女子就像得了贵妃真传,人人都长了副满月脸,你若不信,有浮世绘的美人图为证。

京都最不人道的景点:耳冢。

这里埋葬的是丰臣秀吉侵朝的战利品,十多万明朝和朝鲜联军死难者的鼻子和耳朵。

始于论功行赏的炫耀,止于不容抵赖的罪证。

“此附近 本能寺址”。

附近的人应该搬家。附近的人谁也没有搬家。

一块孤零零的石碑,立在四条堀川北侧的一隅,见证了织田信长的千秋寂寞。

西芳寺,默对庭园内随形就势、如毡似毯的苍苔,无端想起后水尾上皇的一幅字:“忍”。

宁宁(丰臣秀吉的正妻)小道,那宽大整齐的石板,两侧高耸的石墙,墙内干云蔽日的大树,无不极具“丰臣家武断派精神领袖”的个性。

石塀小路,月色朦胧,灯昧如星,树影若藻。它在等一个人,一个过去年代的武士,脚踏草鞋,腰插双刀,从拐角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而出。

武士决斗,视死如归的一方往往取胜,是以才有“所谓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之说。

世界大赛上,常听中国运动员在赢得金牌后谈感想,说胜利的关键在于保持一颗平常心。吾不信,绝对不信。“你知道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伊坂幸太郎指出,“是豁出去的决心。”诚哉斯言!赛场上多的是胜者的绕场狂欢和败者的向隅而泣。平常心云云,不过是当事者掩饰内心万丈狂澜的一种遁词。

旅游的最佳心态,是有一双婴儿的眼,见到什么都放光。

最差心态,是恰好知根知底,洞悉美景背后的血腥。

比如,我散步在哲学小道,接儿子的微信:“建议您就近看一看蹴上铁路小道,很有野味的哦。”

我么,我不去。因为我知道,“蹴上”这个地名,和幼名牛若丸的源义经有关。当年他十六岁,骑马经过那里,被迎面而来的仇家随从的马蹄溅起的水,弄脏了衣服,他一怒之下,杀了对方十个随从。此地便因此得名“蹴上”。

我今天也蹴源义经一下,我就是不去,你这个充其量才一米三几的矮子(有人从他遗留下的甲胄推测,身高在一米三一左右),牛什么牛?!

公共场所,无论车站、超市,还是饭馆、厕所,事涉两人以上,自动排队。

规则,是潜移默化在血液里的。

“隐藏着的花才是真正的花”,能剧大师世阿弥如是说。同理,深藏不露的实力,才是真正值得敬重的实力。

“山下歧路多,山顶同见月”,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它说的是“见月”之人的殊途同归。一个人,可以既是木匠,又是泥瓦匠;可以既捕鱼,又每日舞剑;总之,只要有一种技艺能够达到无人能及的精湛程度,就算是登上了人生顶峰。故此,不论是渔夫、泥瓦匠还是武士,大家都能够经历不同的道路抵达“见月”之境。

语出《京都流年》,作者是奈良本辰也。

写游记也是这样,不管你采用哪一种体裁,只要火候到了,都能达到你所希望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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