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花街的两位客人
书店开业不久,两位女士沿着迪皮特朗街漫步而来。其中一位面容姣好,身材壮实,穿着长袍,顶着一只篮子一样的帽子。陪同她的是一位苗条黝黑的古怪女人:她让我想起吉普赛人。她们是格特鲁德·斯坦因和爱丽丝·B.托克拉斯。
我早就读过《柔软的纽扣》和《三个女人》,所以对这两位的光临备感兴奋。我喜欢她们源源不断的戏谑,格特鲁德总是拿我卖书这件事来找乐子,这让她觉得很有趣,而我也确实乐在其中。
格特鲁德和爱丽丝总是在高谈妙论。显然,她们看问题的角度非常一致,正如所有意气相投的人一样。但同时,在我看来,她们又有彼此独立的不同个性。爱丽丝比格特鲁德心思复杂细密,是个大人;而格特鲁德是个孩子,有点像那种天才儿童。
格特鲁德办理了书店借书卡,但抱怨说这里没什么有趣的书。她愤愤地问我,像《寂寞的松木小道》和《肢体残缺的女孩》这样的美国大师之作在哪里?对一个图书馆来说,这真是种侮辱。我竭尽所能弄到了格特鲁德·斯坦因的作品,我真想问问她,除了莎士比亚书店,巴黎还有哪家书店有两本《柔软的纽扣》在出借呢?为了对这种偏颇的批评表示歉意,她送了我几本她自己的作品:如非常少见的《顾昂尼亚小屋的梅布尔·道奇的肖像》,书名骇人的《他们袭击玛丽:他咯咯地笑:政治漫画》。还有几本施蒂格利茨(5)出版的《摄影技法》,书中有她几篇关于毕加索和马蒂斯的文章。不过其中最让我珍视的是《梅兰塔》的初版书,书中还有格特鲁德给我的题词。这本书后来被偷走了,我真该把它锁起来的。
格特鲁德的借书卡不过是友情赞助,除了自己的作品,她对我店里的书几乎全无兴趣。不过她倒为我的书店写过一首诗,一九二〇年的一天,她把那首诗拿给我看。题目是“英语的丰富与贫瘠”,副标题是“以法语或其他拉丁语系订阅”。这首诗在她由耶鲁大学出版的作品《着色花边》第五卷中可以看到。
格特鲁德和爱丽丝常常与我见面。有时她们来店里看我做生意,有时我到她们位于花街卢森堡花园附近的花园房去。房子就在法院的背后,格特鲁德总是四肢舒展地躺在沙发上,永远在玩笑逗乐,而那栋房子跟它的主人一样迷人,墙上挂着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画作,格特鲁德还给我看过毕加索的画册,那样的册子她搜集了不少。她告诉我,她和她兄弟里奥决定分藏他们共有的画作,里奥选了马蒂斯,她选了毕加索,我记得她还有一些胡安·格里斯(6)的作品。
有一次,格特鲁德和爱丽丝开车载我去乡间兜风,车子是一辆叫“古迪”的老福特,噪音特大,经历过战争,也见证过她们在战争期间的创作。格特鲁德给我展示了古迪的最新配置——一个可以在车里控制的车头灯和一个电子点烟器——格特鲁德不时会抽根烟。我爬上格特鲁德和爱丽丝旁边的高座椅,车子呼啸着冲向米尔德里德·奥尔德里奇所说的 “马恩河上的山巅”。格特鲁德负责开车,车子爆胎时也负责修理。修车时我和爱丽丝在路旁闲聊,她还能一句不落地参与。
尽管只要见格特鲁德·斯坦因一面就会知道她有多随和可亲,可在一开始,她那些仰慕者们通常都“吓得”不敢在没人保护的情况下跟她接近。于是这些可怜人就会来找我引见,拜托我带他们去见见格特鲁德·斯坦因,弄得我像开了个旅行社。
我的“旅程”通常都由格特鲁德和爱丽丝事先安排,一般都在晚上。两位女士会在花园里“勉为其难”而又愉快地接待大家,看起来亲切又好客。
游客之一是位名叫史蒂芬·贝内的年轻朋友,一九一九到一九二〇年间他常来店里,在书店最早的一批照片中或许还能看到他的身影。他透过眼镜盯着一本书,与书店后面的我和霍莉相比,显得格外严肃。
受他之托,且考虑到他为人可靠,我带史蒂芬见过格特鲁德·斯坦因一次,那是在他与可爱的罗斯玛丽结婚以后——后来他带妻子来过我们的书店。那次拜访甚为愉快,我想是因为史蒂芬提到自己有西班牙血统,而格特鲁德和爱丽丝对西班牙的一切都青眼有加,因此对他大感兴趣。不过这次会面之后好像就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