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那棵老槐树
我家院里那棵老槐树,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个年头了,但它依然站在我记忆的深处,绿荫如盖,风姿绰约。
那还是20世纪60年代末期,我家还住在村东岭的东侧。就几间青石垒砌到顶的草房子,但院中的那棵老槐树却在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那粗壮的干,虬劲的枝,茂密的叶,远远望去,像在山村里冒出的一朵墨绿色的蘑菇云,成为偏远山区一道难得的风景。这树虽然有些老态龙钟,但长得却十分茂盛。主干不是很高,也就是三米多,还有些弯曲,身上长着几个大伤疤,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成熟,稳健,带着几份威严。细细的树枝和密匝匝的叶,在微风吹拂下婆娑多姿。夏天和秋天,树冠特别大,不但院子里全是绿荫,就连房子周围也在树冠的遮蔽之下。据老人讲,这棵树还是祖辈上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迁徙时带的树种。当年祖先挑着锅碗瓢盆逃荒到此,看到一眼清冽的山泉,就定居下来,开荒种地,一代代地生存繁衍下来。老槐树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代代繁衍,成为山西老槐树名副其实的后裔。
春雪融化,万物萌动。老槐树虽然同样享受春风的吹拂和春雨的滋润,但比别的树木明显反应迟钝,那芽尖要比别的树晚冒上十几天。当绿草如毯,山花开放,蜜蜂、蝴蝶飞舞的时候,枝干上一夜间就会冒出密密匝匝的新芽。清晨,树冠的细枝间迷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雾随着微风向四处飘散,荡漾着一种神韵和灵气。那芽开始是白绒绒的,继而是绿茸茸的,不久便吐出一串串绿绿的花穗,一夜间就开出细小白净的白花。每到这个时候,树四周就弥漫着清幽幽的香气,远远地就能闻到那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槐树像一位母亲,宽容,慈祥。枝桠上托着许多的鸟巢,鸟儿们得意地安家落户,争吵嘻闹。槐树成了鸟类家族团聚的天然大伞。小雨后,树下的地皮都湿不了。如遇到大的风雨,槐树下时常有羽翼未丰的幼鸟跌落。大雨过后,老槐树的枝干湿润润的,树叶显得更加翠绿、滑润。
那时孩子们的生活单调乏味,每当我们放学归来,不自觉地跑到那棵老槐树下相聚,那里是我们的乐园,也是我们的避风港。炎热的夏天,无论太阳的光芒多么毒,经过槐树密密地过滤以后,总带上几分凉意和温柔。这时,全家人一天三顿饭都在树下吃,晚上邻居们带上板凳,拎个蒲团,摇着芭蕉扇,在树下乘凉。看着宝石蓝的天空,望着弯弯的扁月和闪烁的繁星,听着蛐蛐的低鸣,那些鬼怪故事、那些家长里短和乡间的新鲜事,在树下扩散。
那年月,在生产队里出一个工只挣几分钱,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当时全国上下“备战备荒为人民”,尤其是“文革”期间谁能穿上一身绿军装,谁就高人一等,那气派,那劲头,无与伦比。这槐树的米是染绿军装的上等材料,也就贵重起来了。这槐树除了能给家人挡风遮雨,每年的槐米收入也列入了家庭年度预算。等到槐花刚张嘴露白,正是采摘槐米的好时候。有些槐花是可以爬到树上采摘的,有的要用一个大竹竿捆上个铁钩才能勾得到。槐米采摘下来放在席上或石板上晒两三天就干透了,就变成金黄色,然后用簸箕掂几掂,就分出了一二三等,到公社、供销社保准卖上个好价钱。有时竟然能卖十几块钱。在那个年头,这可是一笔很大的收入,能够接济家里办好多事情。
天气凉了,秋天到了,其他树木的叶子耐不住寒冷早早地落了,而老槐树的叶却凋落得晚许多时辰。槐树落叶很漂亮,秋风吹过,焦黄的树叶稀里哗啦地垂落,如千万只金蝴蝶在空中飞舞,院子里就像铺上了黄色地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老槐树落完叶子,显得更加干练和刚毅。寒风凛冽的雪天,枝头上挂着绒绒的雪团或长长的冰凌,整个院子显得十分纯洁、恬静和幽雅。树下经常有鸡和麻雀在刨雪觅食,这倒也给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和情趣。
槐树历经岁月沧桑,从不言语,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安静而沉稳,宽容一切。逢年过节,我爷爷总要在树下摆上几个菜,点上三叠草纸,十分虔诚地敬天、敬地、敬这棵老槐树。这棵老槐树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和感情的依托。家人每当孤寂、忧愁、郁闷或者有不顺心的时候,望望那棵老槐树,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可惜这棵老槐树在一个夏天被雷击中,走到了生命尽头。这棵既有几份神秘和威严,更有凝聚着我们全家的期望和感激的老槐树,永远地活在我的心中。后来,我到过一些旅游景点,也到过一些村庄,见过各种千姿百态的大树、名树,但它们与我家那棵老槐树相比,无论姿态、形状、气度都差了一截。
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动物昆虫,只要奉献了什么,只要与人和平相处,彼此有了感情,就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抹除。
我家那棵百岁老槐树,依然在我的心灵的田野里,生长,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