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情结
乡村在萎缩,都市在疯长。豪华的都市生活是多数人的追求与向往,在那里有高楼、车流、霓虹灯、歌舞厅和可以随意漫步的公园,有可以展示自己才能和本领的广阔天地,在那里更可能获得一份理想的工作和不薄的收入。好多城里人,包括从农村走出来的城里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会感到扬眉吐气,本家本族的人眉开眼笑,父母更是感到自豪与骄傲。然而在城里住久了,待烦了,对熟悉的城市也会滋生几分生分感、压抑感,那心头的乡村情结会越缠越乱、越来越重,会时而想起偏远故乡的一些事情,甚至设想自己不进城会是啥样子,突然向往起田间陌上、垄头树下、把酒话桑麻的田园生活和悠然情趣。
岁月酿造记忆的美酒,时间沉淀怀旧的情感。想故乡、盼故乡的这种纯真情感,忆故乡、念故乡的这种乡村情结,好像从骨缝里,从血液里,从灵魂深处,冲出来,窜出来,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在城里居住久了,小村的山水风物、世故人情,对故乡的背叛与忠诚、放弃与追逐、责问与赞颂、痛苦与幸福,都成为历史长河中金光闪闪的沙粒,时而在脚下,在眼底,在心窝,是那么鲜活而生动,那么纯真而清晰……
城市没有连绵青翠的群山、亲切的村庄、熟悉的河流、弯曲的小路。正月瑞雪飘舞,五月豌豆花开,六月小麦金黄,九月高粱艳红,十月忙着颗粒归仓。普通的农家小院,青石砌到顶,栅栏门、牵牛花、压水井、老黄牛、弯把犁、八仙桌、老烧酒……让从乡下走进城里,已上了些许年纪的都市人心旷神怡,动情动心。许多城市人心头藏着一个梦想,那就是等积攒些钱,回到故乡或择一处山青水秀、民风淳朴的乡间,盖上几间瓦房,种上半亩菜园,读书,种菜,享受悠闲。如果有知心朋友来访,可以先去挖野菜、摘山果、刨花生、掰玉米、宰山鸡,拉起风箱,炒菜蒸馍,在那几缕炊烟飘过之后,可以邀几缕月光喝酒长叙,直到鸡叫三遍……
20世纪70年代末,我接到那张薄薄的、重重的、预示着改变我命运的录取通知书,真是喜出望外。在我的家人和所有山里人眼里,我拼命读了几年书终于出息了,可以不继续在农村翻山越岭推小车挣工分了,可以远离臭气熏天的猪圈、牛棚,可以不再一日三餐啃煎饼咸菜,可以不在乡下找媳妇,反正能离开乡村,全村老少的梦想在我身上实现了。我把通知书拿回家,我爷爷虽然认识不了多少字,但还是反复地看了几遍,好像那是世间最贵重的宝贝;含辛茹苦的父母异常高兴,父亲在美滋滋地抽烟,母亲抹着眼泪忙着炒菜做饭。离开小山村时,我心里既有对乡村、对乡亲特别是对家人的留恋,又充满了对城市、对未来美好的期待。那几天家里像过年,本家的叔父大爷来了,邻居来了,亲戚来了,毛巾、香皂、脸盆、水笔……礼品竟然收了一堆。母亲更是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恨不得让我把好吃的都吃完,该吃的都吃到。从离开乡村那时起,我才真正懂得乡村对我生命的重要性,才发现乡村是这么难割难舍,悄悄把对家乡的留恋、对亲人的惦记一点点深埋心底。
记得去学校报到是在初秋的一天早上,天刚下过小雨,乘坐上村里那台12马力的手扶拖拉机,在高低起伏的乡间公路上奔跑,左拐右拐,爬坡过河,过了多少零落的村舍,多少蜿蜒的小路,多少桥涵,我都睁大眼睛看着,记着,那兴奋劲儿无与伦比。虽然这拖拉机的车斗是敞着的,但我还是有些晕眩了。关于故乡的记忆如同马路两边的一棵棵杨柳树,匆匆闪过,让我抓不住它的影子。
在城市工作,往往把一个很大、很宽泛的地方说成是自己的故乡,譬如我是某某省、某某县人;其实,沂蒙山东部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山庄才是我真正的故乡,它深藏在我灵魂深处,原因在于,我的祖先、我的爹娘、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里繁衍生息,生活成长。就是这个平凡的村庄,填补了我儿时单纯而丰富的记忆,给了我生存生活的宝贵营养,让我惦念,让我眷顾,让我兴奋,让我忧伤。
我故乡的记忆,更多形成在中学时代。那时农村特别穷,虽然学费不高,但好多孩子仍然上不起学。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如说家穷的孩子早懂事。当时一家节衣缩食供我上学,我也算懂事,能够体谅家人的难处和艰辛,算得上村里比较刻苦的孩子。白天在学校,我认真听课,把知识当作应当精心收获的庄稼;放学后和节假日,我先帮着大人干活,放牛、挖猪菜、搂柴火;晚上,坐在煤灯下读书、做作业、预习功课。上高中时,农村的日子没有起色,家里依然很穷,一周就是一捆煎饼和一坛自家腌制的咸菜。当时不能住校,也没有自行车,每天就用两只脚奔波于从学校到家的十华里的土路。能够亲身感受茫茫田野一年四季的轮回变化,倒也是一件十分快乐和得意的事情。
如今忙里偷闲回到故乡,站到村头巷尾,那熟知的乡音土语,那终生难忘的土腥味、牛粪味、灶烟味扑面而来。小村并没有太大变化,在外工作久了,我熟悉的人正越来越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变化,在减少,甚至有我不认识的人在对我指指点点,那分明是在谈论我是谁。我陪着父母下地,经常有人和我的父亲打招呼,又惊奇地加问一句“这是你家的小子?也长了年纪喽”。在我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要是外出工作或者打工回来,说啥也得拿盒烟与老少爷们共享。那些曾看着我长大的邻居长辈,那些与我一起打打闹闹、顽皮长大的同学伙伴,在接过我双手递上的香烟时,也会仔细地打量我一番,亲切地与我交谈,问我夏天济南那个火炉子能受得了吗?听说如今在城里就只剩喘气还不要钱。你抓紧捣鼓点钱把咱村这条路修了吧……听到这些话,我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纯朴的乡情、乡音,蕴涵着多少真切的关心和期待呀。让我左右为难的是,竟然有人不认识我,我也有许多人不认识了。这时我更体会到古诗《游子吟》的深刻内涵,才理解为什么游子双腿走不动了,却还要颤抖地拄着拐杖叶落归根。当踏上久违的故土,发现物是人非,就会情不自禁地低吟:“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几滴热泪顺着深深的皱纹和白白的胡须落入尘埃……伤感中也增添了些许沧桑、悲壮、惋惜和失意!
故乡没有机器的噪音和流动的车鸣,是做梦、追梦和圆梦的好地方。太阳没有露出山头,老天爷还阴沉着脸,朦朦胧胧中大公鸡又打了几声清脆的啼鸣。睁眼看看微微发白的窗,天真的放亮了。老梧桐树上的喜鹊,开始唧唧喳喳讨论今天到什么地方飞翔。邻居家响起了挑水的铁桶声。父亲早已坐在南屋里喝茶,娘正忙着点灶火、做早饭。于是我赶紧起床,到水井旁打开水龙头洗把脸,拿起扫帚清扫其实很干净的院子,然后喝一杯父亲已经倒好了的浓茶。我的妻子和儿子没有长期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经历,对种地、收割保持着一种新鲜感。再说如今地也少了,啥时干啥也都自己说了算,农活也就轻松了许多。我常问父亲今天地里还有什么活,一方面,这是履行作为儿子应该在家承担的责任,一方面也是在寻找久违的乡村生活记忆。地里没什么活做,只好流连于门口的菜园。望着那水灵灵的蔬菜,韭菜、大蒜、豆角、辣椒、小白菜,听着鸡鸣鸭叫,闻着饭菜的清香,自然淡忘了城市的浮华与喧闹,顿感增添了几份悠闲与宁静。
回到村里,我经常细心寻找那淡忘的记忆的痕迹。这里曾是放牛、割草、拾柴的沟汊,这里曾是我们一群混小子打打闹闹、偷着烧队里花生吃的岭坡,这里是我曾经推着独轮车和生产队的男劳力搬送土肥的小路,这里是那年深冬全队人冒风抗雪整修的大寨田,这里是我们那群学生劳动锻炼时唱着革命歌曲填过的水库……前些年,我家老房子被拆前,墙周围还贴满我从小学开始获得的红奖状,虽然它早已褪了颜色,但排在一起仍然很壮观,它记录着我一步步成长的履历。抚摸那些堆放在屋角的旧书,轻轻拂去沉积的灰尘,随手翻阅几页,如同回到了昔日那读书的岁月。童年与少年的往事,似乎越来越遥远。父母偶尔说句“你小时候……”,就把我带回那终生难以忘怀的岁月。童年,少年,青春时光,乡音,乡情,乡味,都已成为生命的基因和遗传密码。听听乡音,叙叙乡情,品品乡味,如饮一杯烈酒,如掬一捧清泉,如沐一缕春风……
回忆与怀旧的界限有时很难分清。怀旧往往是对逝去岁月和事物的追溯和迷恋,回忆往往是对昔日生命轨迹、生活方式的反思和重塑。每一次回故乡探望,每一次在村头驻足回望,那乡村情结就更牢固地盘扎在我的心坎上,那么刻骨铭心,那么荡气回肠,都市人真正渴望的是乡间的自然、安谧与宽厚,铭记的是山民的纯真、朴素与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