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周文
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1]
(隐公元年)
本篇揭露了春秋时代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斗争的一个侧面。文中所记载的姜氏、郑庄公和共叔段是母子兄弟,但为了争夺政权,彼此感情破裂以至互相残杀。本文叙事简洁而生动,既写出了姜氏的偏私任性和共叔段的少年骄纵、野心勃勃,又通过郑庄公的言行,生动地刻画了他的老谋深算。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2]。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3]。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4]。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5],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6]。
注释
[1]《左传》又称《春秋左氏传》、《左氏春秋》,相传为春秋时曾做过鲁国太史的左丘明所作,后来又经过许多人增益。一般人认为它原是一部独立的历史著作,但也有人认为是左丘明根据《春秋》所作的编年史。据近人研究,它是战国初期人根据各诸侯国的史料最后编定的。它按照鲁国先后十二个国君在位的年代,记载了自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至鲁哀公27年(前468年)春秋各国的重要史实,是我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完整的历史著作,也是先秦历史文学中一部优秀的作品。《古文观止》从《左传》中选取三十四篇,约占全书的六分之一弱。[2]初:当初。古文追述往事的常用词。郑武公:姓姬,名掘突。申:国名,姜姓,在今河南南阳县。武姜:“武”表示丈夫为武公,“姜”是她娘家的姓。
[3]寤(wù悟)生:逆生,即胎儿出生时先下脚。寤,通“牾”。恶(wù务):憎恨,讨厌。[4]之:代词,指共叔段。制:地名,又名虎牢,在今河南巩县东。[5]制,原是该国领地。虢(guó国)叔:东虢国的国君。[6]京:郑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南。大:同“太”。下同。
祭仲曰[1]:“都城过百雉[2],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3];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4]?”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5]。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6]。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7]。公子吕曰[8]:“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9]。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10]。”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注释
[1]祭(zhài债)仲:郑大夫。大夫,周代官职等级名,当时分卿、大夫、士三等级。大,旧读作(dài代)。以下各篇同。[2]雉(zhì至):量词。古代计算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3]参:同“三”。[4]辟:同“避”。[5]滋蔓:滋长蔓延。[6]毙:倒下去。[7]鄙:边邑。贰:两属,两方管理。[8]公子吕:字子封,郑大夫。[9]廪延:郑邑名。在今河南延津县北。[10]厚:指土地扩大,势力雄厚。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1],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2],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3]。
注释
[1]缮:修理,制造。卒:步兵。乘:兵车。[2]鄢(yān焉):郑地名。在今河南鄢陵县境。[3]五月辛丑:即鲁隐公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共(旧读gōng工):古国名,在今河南辉县。后被卫国吞并。段出奔共,故称共叔段。
书曰[1]:“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2],不言出奔,难之也。
注释
[1]书:指《春秋》原文。[2]郑志:郑伯的意图,暗指郑伯存心不良。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1]:“不及黄泉[2],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3],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4],请以遗之[5]。”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6]!”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7],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8]。”遂为母子如初。
注释
[1]城颍:郑邑名,在今河南临颍县西北。[2]黄泉:地下的泉水,这里指墓穴。[3]颍考叔:郑大夫。颍谷:郑边邑。在今河南登封县西南。封人:管理疆界的官。[4]羹(gēng庚):肉汁。这里是指肉食。[5]遗(wèi畏):给,留给。[6]繄(yī医):句首语气词。[7]阙:挖掘。[8]泄泄(yìyì亦亦):和上文的“融融”,都是形容快乐的样子。
君子曰[1]: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2]。”其是之谓乎?
注释
[1]君子曰:这是《左传》作者用以发表评论的方式。[2]见《诗经·大雅·既醉》。匮(kuì溃):穷尽。锡:赐予,给予。这里有影响的意思。类:朱熹释为“善”。
译文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来妻子,叫做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两个儿子。庄公出生时难产,惊吓了姜氏,所以取名叫“寤生”,因此就厌恶他。姜氏喜欢共叔段,想要立他做太子。屡次向武公请求,武公不同意。等到庄公即位后,姜氏请求把制这个地方封给共叔段。庄公说:“制是很险要的地方,从前虢叔曾死在那里。其他地方就听从您的吩咐。”姜氏替他讨封京地,庄公叫共叔段住在那里,人们称他为京城太叔。
祭仲说:“都市的城墙超过了一百雉,便是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大城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得超过九分之一。现在京的城墙不合法度,不是先王的制度,您将要受不了。”庄公说:“姜氏要这样,又怎能够避开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哪里有满足的时候?不如早点做好安排,不要使他的势力滋长蔓延;蔓延开来,就难以对付了。蔓延的野草,尚且难以除掉,何况是您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做多了不义的事情,一定自取灭亡。你暂且等着吧。”
不久,太叔命令郑国西、北边区的城邑从属于庄公也从属于自己。公子吕说:“国家受不了这种两属的情况,您打算怎么办?如果要把郑国送给太叔,那就允许我侍奉他;要是不给太叔,那就请您除掉他。不要使百姓产生二心。”庄公说:“不用除掉!他会自己害自己。”
太叔又把原是两属的地方收归自己所有,并扩展到了廪延。子封说:“可以采取行动了。他势力雄厚了,将会得到更多的人归附。”庄公说:“他既然不合礼义,人们就不会亲附他,势力大了,反会垮台。”
太叔积极修筑城墙,储积粮草,制造铠甲、武器,编组步兵和战车,将要偷袭郑国的国都。姜夫人也将替他打开城门,作为内应。庄公得知太叔袭郑的日期,便说:“可以了!”于是命令子封率领二百辆战车去征讨京城。京城的人也背叛太叔,太叔逃跑到鄢。庄公又追到鄢去征讨他。五月辛丑日,太叔便逃到共地去了。
鲁国史书上写道:“郑伯克段于鄢。”为什么这样写呢?因为段的所作所为不像个做弟弟的,所以不说“弟”。像是两个敌国的君主打仗,所以叫做“克”。直称庄公为“郑伯”,是讽刺他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说这是他本来的意思。不说“出奔”,是难以明说其中缘故。
庄公于是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并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见面。”不久又后悔不应该这样。
颍考叔是在颍谷主管疆界的官,听到这件事,去给庄公进献物品。庄公赐他吃饭,他吃时把肉留着。庄公问他,他回答说:“我有母亲,我孝敬她的食物都吃过了,就是没有吃过国君的食物。请您让我把肉带回去献给母亲。”庄公说:“你有母亲可献食物,我独没有啊!”颍考叔说:“敢问这是怎么说?”庄公说明了缘由,并且告诉了他自己很后悔。颍考叔回答说:“您何必为这件事情忧虑呢?如果挖地见到了泉水,再打一条地道在里面相见,还有哪个说不对呢?”庄公听从了他的意见。庄公进入地道时赋诗说:“大隧里面,母子相见,多么快乐啊。”姜氏走出地道时赋诗说:“大隧外面,母子相见,多么舒畅啊。”于是母子便像从前一样。
君子说:颍考叔可算是个真正的孝子。爱他的母亲,又扩大影响到庄公。《诗经》上说:“孝子的孝心没有穷尽,永远影响和感化同类的人。”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吧。
周郑交质 《左传》
(隐公三年)
周朝自平王东迁以后,王室渐衰,控制不了诸侯国,以致发生了与郑国交换人质的事件。本篇从“信”“礼”二字着眼,批评周、郑靠人质来维持关系,谈不到“信”,也谈不到上下之间的“礼”。称周郑为“二国”,就含有讥刺的意思。写周平王的虚词掩饰,郑国的强横,都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面貌。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1]。王贰于虢[2],郑伯怨王[3]。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4]。王子狐为质于郑[5],郑公子忽为质于周。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6]。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7];秋,又取成周之禾[8]。周郑交恶。
注释
[1]卿士:执政大臣。郑武公及郑庄公父子先后以诸侯的身份在周王朝做卿士,兼掌王室实权。[2]贰:贰心,此指周王不专任郑伯,而分权与虢公。虢:这里指的是西虢公,也是在周王朝留仕的诸侯。周平王担忧郑庄公专权,想分政于虢公,削弱郑庄公的实权。[3]郑伯:郑庄公。[4]质(zhì致):人质,抵押品。双方互相用亲子或贵臣作抵押取信,称交质。[5]王子狐:周平王的儿子。下句郑公子忽,郑庄公的儿子。
[6]畀(bì敝):授予,托付。[7]祭(zhài债)足:即祭仲,郑大夫。温:周地,今河南温县西南。[8]成周:周地,即洛邑,今河南洛阳市东郊。
君子曰:“信不由中[1],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2],虽无有质,谁能间之[3]!苟有明信,涧溪沼之毛[4],蘩蕰藻之菜[5],筐筥锜釜之器[6],潢污行潦之水[7],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8]。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9],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10],《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注释
[1]中:同“衷”,内心。[2]要(yāo夭):约束。[3]间(jiàn鉴):挑拨离间。[4]涧溪:山中小河。沼:池塘。小洲。毛:野草。[5]蘩:即四叶菜,又叫田字草。蘩:即白蒿。蕰藻:一种喜欢聚生的水草。即金鱼藻。[6]筐、(jǔ矩):盛物的竹器,方形为筐,圆形为。(jì技):有三只脚的釜。釜(fǔ府):锅。釜都是容器、炊具。[7]潢(huáng黄)、污(wū乌):停积的死水。行潦(lǎo老):路旁的积水。[8]荐:向鬼神进献物品,特指未用猪、牛、羊的祭祀。羞:美味的食品。这里作动词用。[9]君子:春秋时代通指统治者和贵族男子。[10]《风》:指《诗经》中的《国风》。《采蘩》、《采》都是《国风·召南》中的诗篇,叙妇女采野菜供祭祀之用。这里取其菲薄的意思。《雅》:指《诗经》中的《大雅》、《小雅》。《行苇》、《泂(jiǒng迥)酌》为《大雅·生民之什》中的两篇。《行苇》为祭祀后宴请父兄耆老的诗,歌颂相互间忠诚爱护,和睦相亲。《泂酌》讲用积水也可供祭祀。
译文
郑国武公、庄公担任周平王的卿士。平王对虢公比较信任,打算把权分一部分给虢公,于是郑庄公埋怨平王。平王说:“没有这回事啊!”因此,周王朝和郑国交换人质。平王的儿子狐在郑国做人质,庄公的儿子忽在周王朝做人质。平王死后,王室的人想把政权全交给虢公。四月,郑国祭足领兵强收了王室所管温地的麦子;秋天,又割走了成周的禾。从此周王室和郑国互相怀恨猜疑了。
君子说:“诚意不是发自内心,交换人质也没有用处。能懂得将心比心地办事,并用礼来约束,虽然没有人质,又有谁能离间他们呢?如果确有诚意,那么,山溪、池沼、沙洲旁边的野草,大、白蒿、聚藻之类的野菜,方筐、圆筥、鼎、釜等简陋器皿,停滞的死水,路旁的积水,都可进献鬼神,也可以奉献王公。何况君子订立两国的信约,遵礼行事,又哪里用得着人质呢?《国风》中有《采蘩》、《采》,《大雅》中有《行苇》、《泂酌》,这四篇诗都是表彰忠信的呢。”
石碏谏宠州吁 《左传》
(隐公三年)
“宠”字为本篇之纲。自古宠子未有不骄,骄子未有不败的。石有见及此,故提出教以“义方”为爱子之法。无奈卫庄公不听,后来州吁果然作乱,杀了桓公自立。至于所谓“六逆”、“六顺”,所反映的则是当时的等级、伦理观。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1],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2]。又娶于陈,曰厉妫[3]。生孝伯,蚤死[4]。其娣戴妫[5],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
注释
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1]。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石碏谏曰[2]:“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3]。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4]。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5]。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弗听。
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6]。
注释
[1]嬖(bì必):宠爱。[2]石碏(què鹊):卫国的大夫。[3]眕(zhěn诊):安定的意思。鲜(xiǎn显):少。[4]六逆:这六逆都是针对庄姜、桓公和嬖人州吁说的。庄姜为正妻,桓公为子,是贵、是长、是亲、是旧、是大;嬖人为妾,州吁为庶子,是贱、是少、是远、是新、是小。[5]速:招致。[6]老:告老,年老退休。
译文
卫庄公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叫庄姜,容貌漂亮,却没有儿子。卫国人做了一首题名《硕人》的诗就是描写她的美貌的。庄公又从陈国娶了一个妻子,叫厉妫,生了儿子孝伯,早死。跟她陪嫁来的妹妹戴妫,生了桓公,庄姜就把他做自己的儿子。
公子州吁,是庄公爱妾生的儿子,得到庄公的宠爱,又喜欢玩弄武器,庄公不禁止,庄姜很厌恶他。
石碏规劝庄公道:“我听说一个人爱自己的儿子,就要用规矩法度去教育他,不要使他走到邪路上去。骄傲、奢侈、淫荡、逸乐,就是走向邪路的开端。这四个方面的产生,都是宠爱和赏赐太过的缘故。如果要立州吁做太子,就应该定下来;要是还没有,这样就会引导他造成祸害。受宠爱而不骄傲、骄傲了而能受压制、受了压制而不怨恨、有怨恨而不为非作歹的人,是很少有的啊。再说卑贱的妨害高贵的,年少的欺侮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新的挑拨旧的,地位低的压着地位高的,淫乱的破坏有礼义的,这是人们常说的六种逆理的事。君主行事公正适宜,臣子服从命令,父亲慈爱儿子,儿子孝顺父亲,哥哥爱护弟弟,弟弟敬重哥哥,这是人们常说的六种顺理的事。离开顺理的事去做逆理的事,就会招致祸害的到来。做君主的应该尽力除掉祸害,现在却反而促使祸害的到来,这恐怕不可以吧!”庄公不听。
石碏的儿子石厚和州吁交往,石碏禁止他,石厚不听。到了桓公即位,石碏于是告老退休。
臧僖伯谏观鱼 《左传》
(隐公五年)
本篇反映了当时的“礼”制思想,即国君不能把游玩逸乐看作小节。故臧僖伯认为国君的一举一动与国家的“政治”有关,所以极力劝阻鲁僖公去“观鱼”。从臧僖伯的话中,也能看出古时候的等级森严。
春,公将如棠观鱼者[1]。臧僖伯谏曰[2]:“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3]。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4]。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5],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6];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蒐[7]、夏苗[8]、秋狝[9]、冬狩[10],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11],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12],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13],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公曰:“吾将略地焉。”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称疾不从。书曰:“公矢鱼于棠[14]。”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注释
[1]如:往。棠:一作唐,鲁国地名,在今山东金乡东。鱼:捕鱼。鱼同“渔”。[2]臧僖伯:人名。即公子(kōu抠)。[3]讲:演习。大事:古代指祭祀和军事。材:材料。举:行动。不举:意为不要去管它。[4]轨物:指法度。[5]度(duó夺):衡量。
[6]采:华美的装饰。[7]蒐(sōu搜):搜索。春季打猎,择取不孕的禽兽。[8]苗:夏天打猎,为苗除害。[9]狝(xiǎn显):杀。秋季打猎,顺秋天肃杀之气。[10]狩(shòu受):围守。冬季打猎,见禽兽即猎获,不再择取。[11]振旅:整顿军队。[12]俎(zǔ祖):古时祭祀时用以载牲(猪、牛、羊)的礼器。[13]皂(zào造)隶:服贱役的人。[14]书:指《春秋》。矢:陈列,摆出。这一句的意思是:隐公在棠陈列渔具。
译文
春天,鲁隐公将往棠观看捕鱼。臧僖伯劝阻道:“凡是一种东西,不能够用来演习大事,它的材料不能够做器用,那么,国君就不要去理会它。国君所要做的事情是引导百姓走上正轨,善于择取材料。所以演习大事来衡量器用众物是否合于法度就叫做‘轨’;择取材料来显示物的文采就叫做‘物’;不轨不物就是乱政。乱政屡行,国家就要衰败。所以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这些带有演习武事的田猎活动,都是在农闲时进行。过了三年,还要出兵演习,并借此来检验武功。整队归来,到宗庙祭祖宴饮,数点军用器械和所猎获的禽兽。在演习中显示车服旌旗的文采,表明贵贱等级,分别等第行列,依少长次序前进或后撤,这都是演习上下有别的威仪啊。鸟兽的肉,不能放入祭器作祭品的,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能做礼器上的装饰的,那国君就不必亲自射猎。这是古时候的制度啊。至于山林河湖的物产,把它们取来做日用品,那是皂隶的事,臣下的职责,不是国君所应参与的。”隐公回答说:“我将巡视边境呢。”于是动身前往。在那里陈列出各种捕鱼的设备观看。僖伯托病没有随从。史书上说:“隐公陈设鱼具在棠的地方。”这是批评隐公举动不合礼,并且说明棠是离开国都很远的地方。
郑庄公戒饬守臣 《左传》
(隐公十一年)
春秋时代,诸侯国之间,强凌弱是常见现象,本篇便是反映这种情况的。郑庄公的戒饬之词,能正确估计形势,考虑深远;虽处处为自己打算,但说得委婉曲折,吞吐灵活。
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1],庚辰,傅于许[2]。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3]。子都自下射之[4],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5]:“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遂入许。许庄公奔卫。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6],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7]。”乃与郑人。
注释
[1]许:国名,姜姓,西周初年分封给伯夷的后代文叔。其地在今河南许昌市东。[2]傅:同“附”。迫近。[3]蝥(máo矛)弧:大旗名。[4]子都:郑国大夫公孙阏。[5]瑕叔盈:郑国大夫。麾:同“挥”。[6]共:同“供”,供奉、供职。[7]弗敢与闻:意为不敢接受许国的领土。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1]。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2],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3],不能共亿[4],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5],不能和协,而使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6]。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7]?惟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8],其能降以相从也。无滋他族,实逼处此[9],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10]?寡人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11]。”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12],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13]!吾先君新邑于此[14],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15]。夫许,大岳之胤也[16]。天而既厌周德矣[17],吾其能与许争乎?”
注释
[1]许叔:许庄公的弟弟。[2]不逞(chěng骋):不快,不高兴。许君:指许庄公。[3]一二父兄:指同姓群臣。[4]亿:同“臆”。共亿:同心。[5]弟:指共叔段。事见《郑伯克段于鄢》篇。[6]获:郑大夫公孙获。[7]兹:此。社稷:社,土神。稷(jì济),谷神。古代帝王、诸侯以土地、五谷为重,设坛专祭土神和谷神,故以社稷代指政权或国家。[8]昏:同“婚”。昏媾(gòu构):相互结亲。[9]他族:指能够威胁、危害郑许两国的其他诸侯国。[10]禋(yīn因)祀:用清洁的祭品祭神。[11]圉(yǔ语):边界。[12]而:同“尔”,你。[13]亟:急速。去:离开。[14]先君:指郑庄公之父郑武公。新邑:指郑武公东迁建新国都于新郑。[15]序:世系班次。周代很讲究“系”,它是先同姓,后异姓,同姓又有嫡、庶之分。[16]大岳:相传神农之后,为唐尧时四岳之一。胤(yìn印):后代。[17]周德:周的气运。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1],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注释
[1]刑:同“型”,法度。
译文
秋天七月,鲁隐公会合齐侯、郑伯去攻打许国。初一这一天,三国的军队逼近许国城下。颍考叔拿着郑伯的蝥弧旗,首先登上了城墙。子都从下面射了他一箭,颍考叔栽下来死了。瑕叔盈又拿蝥弧旗冲上城墙,并向四面挥舞着旗子大喊道:“我们的国君登城了。”于是郑国的军队全部登上了城墙。初三这一天,便占领了许国。许庄公逃到卫国去了。齐侯要把许国的领土让给鲁隐公。隐公说:“您说许国不交纳贡物,又不履行诸侯职责,所以跟随您来攻打他。现在许国已经伏罪了,虽然您有命令,我也不敢参与这件事。”于是把许国的领土给了郑庄公。
郑庄公叫许国大夫百里事奉许庄公的弟弟许叔,住在许国东面的边邑。对他说:“上天降祸给许国,鬼神也对许君不满,所以借我的手来行惩罚。我有少数的几个同姓臣子,尚且不能同心协力,还敢把打败许国作为自己的功绩吗?我有个弟弟共叔段,还不能和睦相处,致使他在四方奔走寄食,我又怎么能长久地占领许国呢?你事奉许叔去安抚这里的百姓,我将派公孙获来帮助你。假如我能得到善终埋在地下,上天施恩,懊悔前日对许的降祸,难道这许公就不能再来主持他的国家?只是我们郑国有一个请求,希望相亲相近像老亲家一样,想必许国能够委屈接受的吧。千万不要助长他族,逼近、居住在这里,从而跟我们郑国争夺这块地方。如果那样,我的子孙将没有空暇来拯救自己的颠覆危亡,又怎么能祭祀许国的山川呢!我之所以叫你住在这里,不仅是替许国打算,也是姑且巩固我的边防啊。”于是又派遣公孙获住在许国的西面边境,对他说:“凡是你的财物,不要放在许国。我死了,你就赶快离开许国。我的先君新近在这里建成都邑,眼看周王室的权力地位一天天衰落,周的子孙也一天天地失掉了自己的世系次序。许国是太岳的后代。上天既然厌弃周的气运,我们是周的子孙,怎么能和许国相争呢?”
君子认为郑庄公在这件事情上是有礼的。“礼”是治理国家,稳定政权,安抚百姓,有利于后世子孙的。许国不守法度就去征讨他,服罪了就宽恕他,衡量自己的德行去处理问题,估量自己的能力去行事,看清形势才行动,不连累后人,可以说是知礼了。
臧哀伯谏纳郜鼎 《左传》
(桓公二年)
发扬美德,堵塞邪恶,所谓“昭德塞违”,是本篇之纲。本篇用了大量篇幅谈礼仪,保存了关于礼仪的资料。礼仪是道德的一种外在体现。在阶级社会里,道德礼仪自然是有阶级内容的,但臧哀伯提出国君、大臣不能接受贿赂,应厉行俭约,以免导致国家衰败,却是可取的。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1],纳于大庙[2],非礼也。
注释
[1]郜(gào告):国名,姬姓,始封之君为周文王之子。故都在山东成武东南。已被宋国吞并。[2]大庙:大,同“太”,天子或诸侯的祖庙。
臧哀伯谏曰[1]:“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2],大羹不致[3],粢食不凿[4],昭其俭也。衮、冕、黻、珽[5],带、裳、幅、舄[6],衡、[7],昭其度也。藻、率、鞞、鞛[8],鞶、厉、游、缨[9],昭其数也。火、龙、黼、黻[10],昭其文也。五色比象[11],昭其物也。钖、鸾、和、铃[12],昭其声也。三辰旂旗[13],昭其明也。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14],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15],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16],义士犹或非之[17],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
注释
[1]臧哀伯:鲁大夫。臧僖伯之子。[2]清庙:周人祭祀祖先的地方。取肃穆清静的意思。大路:亦作“大辂”,天子乘以祭天的车子,朴素无装饰。越(huó活)席:结蒲草为席。[3]大羹:大,同“太”,肉汁。不致:不另加调味品。[4]粢(zī资):黍(黍子)稷(粟)合称粢,是当时主要食粮。不凿:不再加工。[5]衮(gǔn滚):古时天子和最高级官吏祭宗庙时穿的礼服。冕(miǎn免):是一种最尊贵的黑色礼帽。古代祭祀时,大夫以上官员都戴它。黻(fú弗):熟皮做的蔽膝。珽:帝王所持的用玉做的朝板。[6]幅(旧读bī逼):斜裹在小腿上的布。舄(xì戏):有复底的鞋。[7]衡:使冠冕固着于发上的簪子。(dǎn胆):古时帽子两边悬挂瑱(tián田,又音zhèn镇,塞耳的玉石)的带子。(hóng宏):纽带。古人戴帽时,用一支笄(jī鸡,簪子)把帽别在发髻上,再用由颔下挽上系在笄的两端。(yán延):冕上的长方形的版,外包黑布。衡、四物都是冠饰。[8]藻、率(lǜ律):放玉的衬垫,熟皮制作。鞞(bǐng饼)、鞛(běng绷):都是刀鞘上的装饰物。[9]鞶(pán盘):皮做的束衣带。厉:垂着的大带子。游(此处读liú留):旌旗上悬挂着的小玉。缨:马头上的皮带。[10]黼、黻(fǔfú府弗):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11]五色: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比象:模仿天地四方的形象。[12]钖(yáng阳)、鸾、和、铃:都是车马上装饰的铃铛之类。马额上的叫钖,马嚼子上的叫鸾,车前横木上的叫和,旂子上的叫铃。[13]三辰:日、月、星。古代旗帜上画有龙并系有铃的叫“旂”,绣有熊虎的叫“旗”。[14]登降:增减。指礼的变通。[15]灭德立违:德,指合礼义的事;违,指违命之物。宋大夫华督杀掉宋殇公,另立宋庄公,恐怕诸侯讨伐,取了郜国所造的鼎贿赂鲁国,鲁桓公接受了他的贿赂,默认此事,并同意华督为宋相。灭德立违即指此。[16]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夏、商、周三代以为传授政权的国宝。雒:同“洛”。[17]义士:指伯夷、叔齐这一类不肯臣服周朝的人。
公不听。周内史闻之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1]!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注释
[1]臧孙达:即臧哀伯。
译文
鲁桓公二年夏天四月,桓公从宋国取来郜国制造的大鼎,放进太庙,这是一件不合礼的事。
臧哀伯进谏说:“做人君的,应该发扬美德,堵塞邪恶,来为百官做表率。就是这样,还怕会有什么过失,所以要把美德向子孙明白地显示出来。因此,宗庙使用茅草盖的房子,朴素的车子,草编的席子;肉汁不调五味,粮食不加工成细粮,这都是表明俭约。尊贵的礼服、礼帽,皮做的蔽膝,玉制的朝板,皮带、下衣、绑腿、有夹底的鞋子,以及帽子上的丝带、纽带等,这都是表明尊卑等级制度的。皮做的衬玉器,刀鞘上的装饰品,束衣的布带,下垂的大带,旗上悬挂的小铃,马头上的丝绳,这也是表明尊卑等级的礼数。衣服上绣着火、龙以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这是表明贵贱的文采。车服器械上用五色来模仿天地四方的形象,这是表明器物都有本原。车马旗帜上的各种铃铛,表明声音。画有日、月、星的旗帜,表示光明灿烂。那美德,俭约而且有法度,上下尊卑有礼数,用文采器物来表示它,用声音光彩来显现它,把这些摆在百官面前,百官才感到警惕和畏惧,不敢轻视纲纪法律。现在摒弃美德而摆设违礼的物品,将人家贿赂的大鼎放在太庙里,明明白白告诉百官,如果百官也照着去做,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们呢?国家的衰败,是由于官吏的邪恶;官吏的失去德行,是由于自恃宠信,明目张胆地接受贿赂。现在,郜鼎放在太庙里,还有什么比这更显眼的?武王灭了商朝,把九鼎迁移到洛阳,当时的义士还认为他作得不对。何况把明显地违德招乱的贿赂器物放在太庙里,你将怎么办呢?”
桓公不听他的劝告。周王室的史官听了说:“臧孙达将会在鲁国有好的后代吧!国君虽然违背了美德,他却不忘记用昭德塞违的道理去劝谏他。”
季梁谏追楚师 《左传》
(桓公六年)
本篇反映了春秋时代对于民和神的关系的一种新的进步主张:民是主体,神是附属。所以好的君主必须首先做好对民有利的事情,然后才去致力于祭祀神祇一类的事,即“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季梁先是忠民信神并提,然后深入论述应该以民为主,神为附。在谈到神的地方都是从民着眼,所以说服力很强,能使“随侯惧而修政”。
楚武王侵随[1],使薳章求成焉[2],军于瑕以待之[3]。随人使少师董成[4]。
鬬伯比言于楚子[5]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6],我则使然[7]。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8],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9],请羸师以张之[10]。”熊率且比曰[11]:“季梁在[12],何益?”鬬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
注释
[1]楚:芈(mǐ米)姓国。其始祖原是商的盟国。西周时,立国于荆山一带。周成王封其首领熊绎以子男之田,为楚受封的开始。但后来楚国自称王,与周实际上不是臣属关系,而是处于对立地位了。楚武王为楚国的第十七代君。楚也称荆。随:西周初年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在今湖北随县。[2]薳(wěi委)章:楚大夫。[3]瑕:随地。在今湖北随县境。[4]少师:官名。其人姓名不详。董:主持。
[5]鬬(dòu豆)伯比:楚大夫。楚子:指楚武王。因楚为子爵,故称楚子。[6]汉东:汉水以东,这里指汉水以东的小国。[7]我则使然:是我们自己造成的。[8]张:陈设。被:同“披”。[9]侈:骄傲自大。[10]羸(léi累):瘦弱。羸师:故意使军队表现出衰弱的样子。[11]熊率(lǜ律)且(jū疽)比:楚大夫。[12]季梁:随国的贤臣。
王毁军而纳少师。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1]。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2]。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3],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4],祝史矫举以祭[5],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肥腯[6],粢盛丰备[7],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8]。’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9],谓其备腯咸有也[10]。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11]。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12]。’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13]。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14],亲其九族[15],以致其禋祀[16]。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
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1]授:付予。楚自若敖、蚡冒以来,国势日趋强盛。古人迷信,认为是天意如此。[2]淫:淫乱,暴虐。[3]祝史:管理祭祀的官吏。正辞:不欺假。[4]馁(něi):饥饿。[5]矫:假。
[6]牲牷(quán全):纯色而完整的牛、羊、猪。[7]粢(zī资)盛(chéng成):盛在祭器里供神用的谷物。黍、稷叫粢,装进器皿叫盛。[8]硕(shuò朔):大,高大。腯(tú途):肥壮。[9]瘯(cù族)蠡(luǒ裸):六畜所患之皮肤病。[10]咸有:兼备而无所缺。[11]三时:指春、夏、秋三个农忙季节。[12]醴:甜酒。嘉:美好,善良。栗:敬。旨:美味。一说栗是新收获的粮食。这句的意思就是“上等新粮酿的美酒”。[13]谗(chán缠):诬陷人的坏话。慝(tè特):邪恶。[14]五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15]九族:上自高、曾、祖、父,下至子、孙、曾、玄,加上本身。另一说,父族四代,母族三代,妻族二代,合为九族。[16]禋(yīn因):祭祀诚心。
译文
楚武王侵犯随国,派薳章去要求和议,同时把军队驻扎在瑕等待时机进攻。随国派了少师主持和议。
鬬伯比对楚王说:“我们不能在汉水以东一带达到目的,是由自己失策造成的。我们扩充我国的军队,又配备武器,用武力去压迫他们,他们害怕,只好同心协力来对付我们,所以很难离间他们。汉水以东的诸侯国,随国最大。只要随国骄傲了,一定会抛弃那些小国。小国跟它分裂,就对楚国有利。少师这人很骄傲,请您把军队假装成疲弱的样子,助长他的骄气。”熊率且比说:“季梁还在,这有什么用呢?”鬬伯比说:“这是为将来打算。这位少师比季梁更得他们国君的宠信。”
楚王听了伯比的话,把军队假装成疲弱的样子,迎接少师。少师回到随国,就请求追击楚军。随侯将要答应。季梁拦阻他说:“上天正在福祐楚国。楚军的疲弱是假装出来引诱我们上当的,您何必这样急?我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够对抗大国,是因为小国有道而大国淫暴。所谓‘道’,就是对人民忠诚,对神祇信实。君主能够想到怎样对人民有利,就是忠;管祭祀的官员宣读的祝词诚实不欺,就是信。现在人民挨饿而君主却尽情享乐,祭祀时,祝史的祝词讲假话欺骗鬼神,我不知道这怎么可以抵抗大国!”随侯说:“我们祭祀用的牛、羊、猪三牲完整、肥大,盛在祭器里的黍稷丰足、完备,怎么说不信实呢?”季梁回答说:“人民是神祇的依靠。因此,圣明的君主首先完成对人民有利的事,然后再虔诚地去祭祀神祇。所以献三牲的时候祝告神祇说:‘三牲完整又肥大。’这是说人民的物力财力普遍富裕,牲口长得肥大而且繁殖很快,没有生过疥癣等疾病,完备肥壮,样样都有。献黍稷的时候祝告神祇说:‘黍稷清洁丰盛。’这是说春、夏、秋三季都没有灾害,人民和睦,年成丰收。献酒的时候祝告神说:‘敬谨献上美酒。’这是说君臣上下都有美好的德行而没有邪恶的心思。人们所说的祭品芳香远闻,就是说没有谗言恶语。所以做国君的必须尽力于人民的三季农事,整治好五教,亲睦九族,拿这个去诚心祭祀神祇。这样人民都齐心,神祇也会赐福,因此一行动就有成效。现在人民各有各的心思,鬼神失去了依靠,您的祭品虽然特别丰盛,又哪里会求到什么福!您暂且修明内政,亲近兄弟国家,或者可以避免灾难。”
随侯怕起来了,于是修明国内的政事,楚国也就不敢来侵犯了。
曹刿论战 《左传》(庄公十年)
长勺之战是以弱胜强的有名战例。它发生在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当时齐是大国,鲁是弱国。齐进攻鲁,是强国欺凌弱国。但结果是鲁胜齐败。本文略于对战斗情景的叙述,而详于对战争胜败因素的分析,通过肉食者的“鄙”衬托曹刿的“远谋”,肯定了曹刿“取信于民”的政治远见和“后发制人”的指挥艺术。
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1]。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2],未能远谋。”遂入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3],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4],弗敢加也[5],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6],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注释
[1]我:指鲁国。《左传》作者为鲁国史官,故称鲁为我。曹刿(guì桂):《史记》作曹沫。鲁国谋士。[2]肉食者:指那些居高位享厚禄的大官。当时大夫以上的人,方能每日食肉。[3]弗:不。专:独享。[4]牺牲:牛、羊、猪。玉:宝玉。帛:丝织品。这些都是祭祀祖先神鬼用的物品。[5]加:虚夸。意即以小报大,以少报多,以恶报美。[6]孚:为人所信服。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1]。公将鼓之[2],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3],曰:“可矣。”遂逐齐师。
注释
[1]长勺:鲁地名。在今山东莱芜东北。[2]鼓之:击鼓进兵。古代作战,击鼓是命令军队前进。[3]轼:车前的横木。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1],再而衰[2],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3],故逐之。”
注释
[1]作:起,振作。[2]再:第二次。[3]靡:倒下。
译文
齐国的军队攻打我国,庄公准备应战。曹刿要去见庄公。他的乡亲们说:“国家的事自有位高禄厚的大官谋划,你又何必去参与呢?”曹刿说:“位高禄厚的大官眼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进见庄公。
曹刿问庄公凭什么条件作战。庄公说:“衣食一类养生的物品,不敢独自享用,一定把它分给别人。”曹刿回答说:“小恩小惠不能遍及全国,群众是不会跟从你的。”庄公说:“祭祀用的牲口、玉、帛,我从不敢虚夸假报,一定以诚心去祭祀神。”曹刿回答说:“小小的诚心不能得到神的信任,神不会降福给您。”庄公说:“大大小小的案件,虽然不能一一彻底查清,但一定要根据实情去处理。”曹刿回答说:“这是为百姓尽心做事的表现,可以作战。作战就请让我随从。”
庄公和他同坐一辆兵车,在长勺展开了战斗。两军刚相遇,庄公就要击鼓进兵。曹刿说:“不行。”齐军擂了三次鼓,曹刿说:“可以了。”齐军大败。庄公要赶着兵车追击。曹刿说:“不行。”他跳下车察看齐军的车轮痕迹,又登上车扶住车前横木观望齐军败退情况,说:“可以了。”于是追击齐军,把他们赶出了鲁国国境。
打了胜仗之后,庄公问为什么要这样指挥。曹刿回答说:“打仗全靠勇气。第一次擂鼓,士兵勇气大振,第二次擂鼓,勇气衰退,第三次擂鼓,勇气全完了。敌人的勇气完了而我军的勇气正旺盛,因此打败了齐军。大国的情况难以捉摸,怕它有埋伏。我看到他们的车迹混乱,望见他们的旗帜倒下,因此才追击他们。”
齐桓公伐楚盟屈完《左传》
(僖公四年)
齐桓公为了称霸天下,带领八国的军队去伐楚,但楚也毫不示弱,齐国终未达到目的,最后齐、鲁等国不得不和楚国在神前立誓,订立和约。文中对双方的描写都很传神:管仲是在无理中找借口,齐侯则是一副霸主神气;楚国使者的对答,随机应变,使对方无懈可击,特别是屈完的话,不卑不亢,委婉中带强硬,真是绝好的外交辞令。
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1]。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2]:“君处北海[3],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4]。不虞君之涉吾地也[5],何故?”管仲对曰[6]:“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7]:‘五侯九伯[8],女实征之[9],以夹辅周室[10]。’赐我先君履[11]: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12],北至于无棣[13]。尔贡包茅不入[14],王祭不共,无以缩酒[15],寡人是徵[16];昭王南征而不复[17],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18],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师进,次于陉[19]。
注释
[1]齐侯:齐桓公。当时他率领宋、鲁、陈、卫、郑、许、曹和齐八国的军队侵犯蔡国。[2]楚子:楚成王。师:指诸侯之师。[3]处:居住。北海:泛指北方。下句南海泛指南方。[4]风:走失。本句指两国相离极远,一向不发生关系,即使放牧走失了牛马,也到不了对方境土之内。一说雌雄相诱叫风。马牛不同类,当然不会相诱。比喻齐楚两国毫不相干。[5]不虞:不料。涉:本来是趟水过河的意思,这里当进入讲。[6]管仲:齐国大夫。名夷吾,字仲。春秋初期政治家。[7]召(shào绍)康公:周成王时太保召公奭(shì示),“康”是他的谥号。先君:后代君臣对本国已故君王的称呼。太公:即吕尚,名望,齐国始祖。因姓姜,故通称姜太公,或称太公望。一说字子牙,故又称姜子牙。[8]五侯九伯:五、九皆虚数,泛指所有的诸侯,形容其多。[9]女:汝,你。实:是。[10]夹辅:辅佐。[11]履(lǚ吕):践踏。这里是指齐国可以管辖的国土。[12]穆陵:地名,今山东临朐(qú渠)县南一百里的大岘山上有穆陵关。[13]无棣:在齐国的北境,今山东省无棣县北。[14]包:束。茅:青茅。包茅即裹束成捆的青茅,祭祀时用以滤去酒中渣滓。入:纳。此处指纳贡。[15]共:同“供”。下同。由于包茅没贡上来,影响了周王祭祀所需。缩酒:滤酒。一说为古代祭祀时的仪式之一,即把酒倒在茅束上渗下去,如同神饮了酒一样。[16]徵:问,追究。[17]昭王:即周昭王。相传昭王南巡,渡汉水时船坏被淹死。[18]寡君:臣子对别国君臣等称自己国君时所用的谦词。[19]次:进驻。由于楚国态度较强硬,所以齐军便向前推进到陉,对楚施加压力。陉(xíng刑):山名。在今河南省郾城县南。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1]。师退,次于召陵[2]。
齐侯陈诸侯之师[3],与屈完乘而观之[4]。齐侯曰:“岂不穀是为[5]?先君之好是继[6]。与不穀同好[7],何如?”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8],辱收寡君[9],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10],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11],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12],汉水以为池[13],虽众,无所用之!”
屈完及诸侯盟。
注释
[1]屈完:楚大夫;如师:赴齐师请盟。[2]召陵:地名,在今河南郾城县东。[3]陈:同“阵”,列阵。齐桓公把诸侯的军队摆开,向楚示威。[4]乘:乘兵车。齐侯与屈完同乘兵车检阅诸侯队伍。[5]不穀:不善。古代诸侯自称的谦词。[6]先君之好是继:继承先君的友好关系。[7]与不穀同好:跟我友好。[8]徼(yāo邀):求。[9]辱:屈从。收:收容,接纳。[10]众:众将士。[11]绥:安抚。[12]方城:山名,在今河南叶县南。[13]池:护城河。
译文
春天,齐侯率领诸侯的军队去偷袭蔡国。蔡国的军队被打垮了,随即移兵讨伐楚国。楚王派使者对齐侯说:“你们住在北海,我们住在南海,就是马牛放牧走失了,也到不了对方国境之内的。没有料想到你们会来到我们这里,这是什么缘故呢?”管仲回答说:“从前召康公代表周王命令我齐国先君太公道:‘诸侯如犯有罪过,你可以去征讨他们,辅佐周王治理天下。’周王还赐给我先君征伐的范围:东到海边,西到黄河,南到穆陵,北到无棣。你们应该贡给周王的包茅却不献进,以致周王祭祀的时候没有滤酒的东西,我要责问这件事。昭王南下巡狩到楚国没有回去,这件事我也要问个清楚。”楚使回答道:“没有贡上包茅,确是我君的罪过,以后再不敢不贡了。至于昭王没有回去,你到汉水边去问吧!”于是诸侯的军队向前推进,驻扎在陉地。
夏天,楚王派屈完去诸侯军中求和。诸侯的军队向后撤,驻扎在召陵。齐侯把诸侯的军队摆开,和屈完同坐一辆兵车检阅队伍。齐侯说:“这么多的诸侯同来,难道是为了我吗?不过是为了继承先君的友好关系罢了。你们和我同样友好,怎么样?”屈完回答说:“您的恩惠使我们国家获得幸福,您又不嫌屈辱,收纳我君,这正是我君的愿望啊!”齐侯道:“我用这么多的军队去战斗,谁能抵御他们?用这些军队去攻城,哪座城不能攻破呢?”屈完回答说:“您如果用恩德来安抚诸侯,哪一个诸侯敢不服从您?您如果要动用武力,那么,楚国有方城山可以作为城墙,有汉水可作护城河,您的军队再多,也没有什么用处!”
屈完便和诸侯订了盟约。
宫之奇谏假道 《左传》
(僖公五年)
本篇反映了春秋时代的民本思想。宫之奇在劝谏过程中,有力地驳斥了虞公迷信宗族关系和神权的思想,指出存亡在人不在神,应该实行德政。又指出了“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保护邻国不受侵犯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侵犯。宫之奇的谏词分三层:先陈述形势,再揭露晋的无情,最后论述修德重民的道理。深刻详尽,层次井然。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2]。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3]。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4],其虞虢之谓也。”
注释
[1]晋侯:晋献公。复:又。假:借。周惠王十九年,晋侯曾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夺虢夏阳。所以这是第二次借道了。虞:国名。周武王时封大(tài太)王次子虞仲的后代于虞(在今山西平陆县东北六十里)。虢(guó国):国名。为周文王之弟虢仲的别支(在今平陆县)。[2]宫之奇:虞大夫。谏(jiàn见):进忠言规劝。表:外面,屏障。[3]寇:外来的敌军。玩:忽视。[4]辅:车旁夹木板。或说,辅以喻颊骨,车比喻牙床。
公曰:“晋,吾宗也[1],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2]。大伯不从,是以不嗣[3]。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4];为文王卿士[5],勋在王室,藏于盟府[6]。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7],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8]?亲以宠逼[9],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注释
[1]宗:同祖为宗。晋、虞、虢均为姬姓国,同一个祖宗。[2]大(同“太”)伯:太王的长子。虞仲:太王的次子。古时帝王死后,宗庙里设有神位,位次在左边的称“昭”,在右边的称“穆”。昭位之子在穆位,穆位之子在昭位,这样左右更叠,分别辈次。太王在宗庙中位于穆,所以太王之子位于昭。[3]不从:太伯是长子,本应继承太王的位,但他认为小弟季历的儿子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有“圣德”,能使周兴盛强大,就和大弟仲雍一道出走,好让季历继承王位传给姬昌,所以说他“不从”。不嗣:太伯出走后,当然没有继承太王之位,所以说“不嗣”。[4]虢仲、虢叔:虢的开国祖先,是王季的次子和三子,周文王的弟弟。王季在宗庙中位于昭,所以王季的儿子为穆。虢叔封东虢,已在郑武公时为郑国所灭。虢仲封西虢,即文中所指之虢。[5]卿士:执掌国政的大臣。[6]盟府:主管盟誓典策的官府。[7]桓、庄:桓叔与庄伯。桓叔是晋献公的曾祖,庄伯是晋献公的祖父,桓庄之族是晋献公的同祖兄弟。[8]逼:迫近,威胁。[9]宠:尊贵。
公曰:“吾享祀丰洁[1],神必据我[2]。”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3],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4]。’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5]’,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6]。’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7],将在德矣。若晋取虞[8],而明德以荐馨香[9],神其吐之乎?”
注释
[1]享祀:祭祀。把食物祭鬼神叫享。[2]据:依附。既依附,则必保佑。[3]实:是,提前宾语。[4]《周书》:古书名,已亡佚。伪《古文尚书·祭仲之命》袭用了这两句。辅:助。这里指保佑。[5]黍稷:泛指五谷,是祭祀用品。馨(xīn心):散布很远的香气。古人以为,鬼神闻到香气就是享用了祭品。这两句见伪《古文尚书·君陈》篇。[6]繄(yī医):语气词。这两句见伪《古文尚书·旅獒》。今本《尚书》“民”作“人”,“繄”作“其”。[7]冯:通“凭”。[8]取:夺取,即灭掉。[9]馨香:这里指祭品。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1]。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2]。”
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3]。遂袭虞,灭之。执虞公[4]。
注释
[1]腊:一种年终的祭祀典礼。[2]更(gēng耕):再。举:起兵。晋将用灭虢的军队来灭虞,不需再起兵了。[3]馆于虞:晋兵驻在虞国。[4]执:捉住。
译文
晋侯再次向虞国借道去攻打虢国。宫之奇向虞公进谏说:“虢国,是虞国的屏障,虢国一亡,虞国必然随着灭亡。晋国的贪心不可助长,外部的敌人不可忽视。借道一次给它就已经过分了,难道还可以来第二次吗?俗话说:‘车夹板和车是互相依存的,没有嘴唇,牙齿就要受冻。’这正是说的虞和虢的关系。”
虞公说:“晋君是我的同宗,难道会害我吗?”宫之奇回答说:
“太伯、虞仲,都是太王的儿子,太伯不从父命,所以没有继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儿子,做了文王的卿士,对王室建立过功勋,记载他们功劳的典册还保存在官府里(可见虢与晋的关系比虞和晋的关系亲密得多)。晋国打算把虢国灭掉,哪里还会爱虞国呢?况且虞国能比晋献公的曾祖桓叔和祖父庄伯更亲么?晋君对桓、庄两族是应该爱护的,桓、庄两族有什么罪过,竟遭到杀戮!不就是因为他们使晋献公觉得受到威胁了吗?对至亲的人仅是因为地位尊宠,一旦感到有威胁,尚且杀害他们,又何况我们是一个国家呢!”
虞公说:“我祭祀鬼神的祭品丰盛洁净,鬼神一定会保佑我的。”宫之奇说:“我听说鬼神并不对人人都亲,只依附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上说:‘上天没有至亲,只辅佑有德行的人。’又说:‘并不是祭祀的稷黍散发很远的香气,有显著的德行才芬香远闻,得到鬼神的辅佑。’又说:‘人们的祭物虽然相同,但只有那有德者供的才是鬼神享用的祭物。’这样看来,如果没有德行,人民就不会和睦,鬼神也不会来享用祭品了。鬼神所依凭的,就在于德行了。如果晋国并吞了虞国,修明德行,再把丰洁的祭品奉献给鬼神,鬼神难道还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宫之奇的规劝,答应了晋国使者借道的要求。宫之奇便带领他的家族离开虞国,说道:“虞国的灭亡到不了举行腊祭那天。晋国灭虞就在这次行动中,用不着再发兵了。”
冬天,晋国灭掉了虢国,晋军回师时,停驻在虞国。于是袭击虞国,把它灭掉,捉住了虞公。
齐桓下拜受胙 《左传》
(僖公九年)
周朝自平王东迁以后,王室渐衰。但春秋时代诸侯中想要成为霸主的,还必须打着尊重周王室的旗号。本篇便反映了这种情况。
夏,会于葵丘[1]。寻盟[2],且修好,礼也。
注释
[1]葵丘:在今河南兰考县境内。当时齐桓公在这里会合周王室的使者和鲁、宋、卫、郑、许、曹诸国的国君。[2]寻:重(chóng)申旧事。前一年,即僖公八年春一月,齐桓公曾在曹国的洮(táo桃)地会集鲁、宋等国诸侯,所以这一次集会称“寻盟”。
王使宰孔赐齐侯胙[1],曰:“天子有事于文武[2],使孔赐伯舅胙[3]。”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4],加劳[5],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6]。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7],无下拜?恐陨越于下[8],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9]。
注释
[1]王:指周襄王。宰孔:宰是官,孔是名,当时周王室的卿士。齐侯:齐桓公。胙(zuò作):古代祭祀用的肉。周王赐给异姓诸侯祭肉,是一种优礼。[2]文、武:周文王和周武王。事:这里指祭祀。[3]伯舅:天子称异姓诸侯叫伯舅。当时周王室是与异姓诸侯通婚的,所以这样尊称他们。[4]耋(dié蝶):年七十为耋。[5]加劳:加上有功劳于王室。鲁僖公七年,周惠王死,惠王后欲立其爱子叔带。太子郑向齐桓公求援,八年一月,齐桓公召集八国诸侯讨论,支持太子郑,郑得立,是为周襄王,所以说“加劳”。有人释为:重加慰劳。也可通。[6]咫(zhǐ只):八寸。咫尺:形容很近。[7]小白:齐桓公名。[8]陨(yǔn允):坠落。[9]这是描述受赐时的四种动作。
译文
夏天,诸侯在葵丘集会,重申前次的盟约,加强友好关系,这是合乎礼的事。
周襄王派宰孔赐给齐侯祭肉,说道:“天子正在祭祀文王、武王,差我把肉赐给伯舅。”齐侯将要下阶拜谢。宰孔说:“后头还有命令。天子叫我说:因为伯舅年老了,加之对王室有功劳,所以进升一级,无须下阶拜谢。”齐侯回答说:“天子的威严就在我的面前,我小白怎敢贪天子的宠命而不下阶拜谢呢?那样,恐怕要从诸侯的位子上掉下来,给天子丢脸,我怎敢不下阶拜谢?”于是下阶,拜谢,登堂,接受祭肉。
阴饴甥对秦伯 《左传》(僖公十五年)
通篇借“君子”、“小人”的话回答秦穆公所提出的问题:一面说人民要坚决报仇;一面说群臣对秦国寄予希望。正反开合,不亢不卑,是一篇出色的外交辞令。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1],盟于王城[2]。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3],不惮征缮以立圉也[4],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5],曰:‘必报德,有死无二[6]。’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戚[7],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8],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服而舍之[9],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馆晋侯[10],馈七牢焉[11]。
注释
[1]阴饴(yí怡)甥:晋大夫,即吕甥。秦伯:秦穆公。[2]王城:在今陕西朝邑县西南。[3]小人:这里指缺乏远见的人。君:指晋惠公。他是借秦穆公的力量才做国君的。但后来和秦发生矛盾,在秦晋韩之战中被俘。[4]圉(yǔ语):晋惠公的太子名。[5]君子:这里指晋国的有远见的贵族。不惮征缮以待秦命:这是委婉的说法。真正意思是:我们做了战争的准备,如果你不送回我们的国君,就不惜一切,再打一仗。[6]必报德,有死无二:报答秦国对晋的恩德,至死没有二心。这是传达晋国君子所说的话。[7]戚:
忧愁、悲哀。[8]我毒秦:指晋惠公本是在秦穆公的支持下回晋继承侯位的,后来却与秦为敌。又以前晋国发生灾荒的时候,秦国输送了粮食;后来秦国发生灾荒,晋国一点也不给。[9]贰:背叛。舍:释放。[10]改馆:换一个住所,改用国君之礼相接待。[11]馈(kuì溃):赠送。七牢:牛、羊、猪各一头,叫做一牢。七牢是当时款待诸侯的礼节。
译文
僖公十五年十月,晋国大夫阴饴甥会见秦穆公,在王城订立盟约。秦穆公问道:“你们晋国人的意见协调吗?”阴饴甥回答说:“不协调。一般人羞愧丢掉了自己的国君,悲痛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所以不惜征召兵卒,修缮城防,立太子圉做国君。他们说:‘一定要报仇,宁可因此而事奉戎狄。’君子们虽爱国君,但是知道他有罪责,也不惜征召兵卒,修缮城防,来等待秦国释放晋君的命令。他们说:‘一定要报答秦国的恩德,即使死了,也没有二心。’因此意见不协调。”秦穆公说:“国内怎样议论你们的国君?”阴饴甥回答说:“一般人忧愁,说他不免一死;君子们放心,以为一定会回来。一般人说:‘我们得罪了秦国,秦国怎么肯归还我们的国君?’君子们说:‘我们已经认罪了,秦国必会归还我们的国君。’背叛了就抓起来,服罪了就释放他,恩德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刑罚也没有比这个更威严的了。服罪的人怀念恩德;背叛的人畏惧刑罚,仅是这一桩,秦国就可以成就霸业了。当初送他回晋为君,现在使他不得在位;过去把他抓起来,现在认罪了却不放他回去立为国君,这样把过去的恩德变为现在的怨仇,秦国是决不会这样做的。”秦穆公说:“这正是我的想法。”于是把晋侯送到国宾馆去住,赠他牛、羊、猪各七头,表示尊敬。
子鱼论战 《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鲁僖公十七年,齐桓公死,宋襄公想继续齐桓公的霸业。楚王假装答应宋襄公当盟主,却于鲁僖公二十一年在盂地的集会上,把宋襄公抓起来,进攻宋国,不久又释放了他。宋襄公不但不知醒悟,反继续联合几个诸侯国进攻郑国,因为郑国归附了楚。于是发生了泓之战。宋襄公想以假仁假义笼络诸侯,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也要摆出一副仁义长者的姿态,结果吃了败仗,自己也负了伤。而他却自认为有理,至死不悟,以至成为千年笑柄。和宋襄公的愚蠢相对照的是司马子鱼。他一开头就指出宋弱楚强,敌众我寡,反对轻率地和楚国作战。但在宋襄公决定作战之后,他就积极谋划,主张趁自己处于有利的地位和有利的时机,一举击溃楚军,争取战争的胜利。最后反驳宋襄公的一段话,驳中立论,有理有据,层层深入,句句斩截,颇有说服力。
楚人伐宋以救郑[1]。宋公将战[2]。大司马固谏曰[3]:“天之弃商久矣[4]。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5]。”弗听。及楚人战于泓[6]。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7],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
注释
[1]鲁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宋襄公率领许、卫等国讨伐郑国,因为郑国依附楚国。所以楚人伐宋以救郑。[2]宋公:宋襄公,名兹父。[3]大司马固:即宋庄公之孙公孙固。司马是统率军队的高级长官。或以为司马固即子鱼。[4]天之弃商:宋是商朝的后代,所以子鱼这么说。这时周灭商已经四百多年。[5]弗可赦也已:子鱼的意思是说,宋弱楚强,要想战胜楚国那是不可能的。[6]泓:宋国水名。在现在河南省柘城县西北。[7]陈:古“阵”字。这里作动词用。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1],不禽二毛[2]。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3]。寡人虽亡国之余[4],不鼓不成列[5]。”
注释
[1]重(chóng虫)伤:伤害已经受伤的人。[2]禽:同“擒”。二毛:头发黑白相间的人,即将近年老的人。[3]阻隘(ài爱):险阻之地。[4]寡人:国君自称。亡国之余:宋是商朝后代,所以宋襄公这样说。[5]鼓:击鼓进攻。
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1],隘而不列,天赞我也[2]。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耇[3],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4]?若爱重伤[5],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6],金鼓以声气也[7]。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8],鼓儳可也[9]。”
注释
[1]勍(qíng情)敌之人:强劲的敌军。勍,强。[2]赞:助。[3]胡耇(gǒu狗):老人。[4]勿:不。重:再。[5]爱:怜惜。[6]三军:春秋时代,大的诸侯国有上、中、下三军。这里泛指军队。[7]金:金属制成的响器(锣)。古代作战,击鼓进军,鸣金收兵。气:士气。[8]致志:鼓起士兵的战斗意思。致,招致,引起。[9]儳(chán蝉):不整齐。这里是没有摆成阵势的意思。
译文
楚国为了援救郑国,出兵攻打宋国。宋襄公将要应战。大司马公孙固极力劝阻说:“老天爷抛弃商朝,已经很久了,您想要复兴它,就是老天爷也不会宽赦您的。”襄公不听他的劝告。宋军和楚军在泓水展开战斗。宋军已经摆好了阵势,楚军还没有完全渡过泓水。司马子鱼说:“他们的兵多,我们的兵少,趁他们还没有完全渡过河来的时候,请下令进攻他们吧。”襄公说:“不可以。”楚军已经渡过泓水还没有摆好阵势,子鱼又把这情况报告襄公。襄公说:“还不行。”等楚军摆好了阵势,然后才进攻它,宋军大败。宋襄公的大腿受了伤,侍卫官全部被杀死。
宋国的人都责怪襄公。襄公说:“君子在战争中不再伤害已经受伤的敌人,不俘虏头发半白的人。古人作战,不靠在对方处于险阻时取得胜利。我虽然是已灭亡的商朝的后代,也决不进攻还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
子鱼说:“您不懂得战争。强大的敌人遇到险阻又没有摆好阵势,正是上天对我们的帮助。敌人遇到险阻而向他们进攻,不是很好的战机吗!即使这样,还怕不能够取胜呢!况且现在的强国士兵,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是老头子,捉住了也不能放,有什么理由不抓头发半白的人呢?平时使战士认识什么是可耻的,教育战士勇敢作战,目的就是为了杀伤敌人。敌人受伤没有死掉,还可以和我们战斗,怎么不再给予打击呢?如果不忍再加伤害,那就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伤害;如果不忍俘虏头发半白的敌人,就不如干脆服输,向敌人投降。军队就是要利用有利的时机行动,鸣金击鼓就是用来鼓舞士气。既然军队要利用有利的时机行动,那么趁敌人遇到险阻时进攻是可以的;既然金鼓的宏壮声音是用来鼓起士兵的战斗意志的,那么击鼓进攻还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寺人披见文公 《左传》
(僖公二十四年)
寺人披见谁得势就依附谁,本不值得称道;但他掌握着关系晋文公命运的机密,又能说出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不由得晋文公不见他。晋文公能放弃前怨,接受意见,表现了一个政治家的胸怀,所以能避免祸害。
吕、郤畏逼[1],将焚公宫而弑晋侯[2]。寺人披请见[3]。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4],君命一宿,女即至[5]。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6],女为惠公来求杀余[7],命女三宿,女中宿至[8]。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犹在[9],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10],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11]!”公见之,以难告[12]。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己丑,晦[13],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14],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注释
[1]吕、郤(xì隙):吕甥(即前篇的阴饴甥)、郤芮,晋大夫,都是晋惠公的亲信旧臣。晋文公为公子逃亡在外时,惠公曾经要杀死他,所以文公即位后,吕、郤怕被逼害。[2]晋侯:即晋文公重耳。[3]寺人:宫内的侍卫小臣,即后世的宦官。披:寺人的名。[4]蒲城:在今山西隰县西北。鲁僖公五年,晋献公(重耳的父亲)命寺人披攻蒲,收捕重耳,重耳逃走。[5]女:同“汝”,你。宿:一晚为一宿。[6]田:打猎。[7]惠公:晋惠公,名夷吾。他是文公的弟弟,但先做国君。[8]中宿:第二天。[9]祛(qū驱):衣袖。[10]《左传·庄公九年》载:鲁送公子纠回国,在乾(地名)与公子小白发生战斗,公子纠的部下管仲用箭射中了小白衣上的带钩。后来小白即位为齐桓公,却不追究这件事,反而任命管仲做相国。[11]刑臣:这里是披自称,因披是受了宫刑的阉人。[12]难(nàn):祸害。指吕、郤将要焚宫杀文公的计划。[13]己丑:是当年三月二十九日。晦:阴历每月最后的一天。[14]瑕甥:即吕甥。芮:音ruì瑞。
译文
吕甥、郤芮怕受到迫害,将要放火烧毁晋文公的宫室,杀掉文公。这时有个宫内小臣叫披的求见文公。文公派人责备他,并且拒绝接见,对他说:“蒲城那一次,献公限你隔一晚到达,你却当天便赶到了。后来我逃到狄国跟狄君在渭水旁边打猎,你替惠公来设法杀我,他命令你第三天到达,你却第二天就到了。虽然有国君的命令,为什么这样迫不及待呢?在蒲城被你斩断的那只袖子我还保存着。你还是走吧!”寺人披回答说:“我以为您这次回国,已经懂得做国君的道理了。要是还没有懂得,那么,恐怕您又将遭受祸害。国君的命令必须毫无二心去执行,这是古代的遗训。除掉国君的仇敌,只看我有多大力量,而且您当时是蒲人或是狄人,对于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你做了国君,难道就不会发生在蒲、狄时那样的祸事吗?从前齐桓公把管仲射中自己带钩的事放下不问,叫他做了国相。你要是跟齐桓公的做法不同,又何必劳你下命令呢?要离开晋国的人很多,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吗?”文公听了,立即召见他。寺人披把吕甥、郤芮将要发动叛乱的阴谋告诉了晋文公。三月,晋文公暗地里在王城和秦穆公相会商量应付办法。三月最后的一天,晋文公的宫室果然被烧了,吕甥、郤芮搜寻不到文公,就跑到黄河边上。秦穆公把他们引诱过去杀掉了。
介之推不言禄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晋文公为公子时,由于父子兄弟之间的冲突,被迫在国外流亡十九年,直到晋惠公死了,才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回国。他即位以后,跟他一起出国流亡的人,都争功,要俸禄。惟独介之推不这样做,在那种社会中真可算是凤毛麟角。介之推跟他母亲的对话,深刻批判了争功请赏、猎取名利的行径;但他把文公能够回国做国君看成是上天安排的,却忽视了人的努力,陷于宿命迷信。
晋侯赏从亡者[1]。介之推不言禄[2],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3]。惠、怀无亲[4],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5],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6]?”对曰:“尤而效之[7],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8]。”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9],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10]。”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11],曰:“以志吾过[12],且旌善人[13]。”
注释
[1]晋侯:即晋文公。从亡者:跟随文公一起出国流亡的人,如狐偃、赵衰等。[2]介之推:姓介名推,“之”是插在姓名之间的语助词。[3]献公:晋文公的父亲。君:指晋文公。[4]惠、怀:晋惠公与晋怀公。惠公是文公的弟弟,怀公是惠公的儿子。[5]二三子:相当于现在讲的“那几位”,指跟从文公逃亡的人。“子”是对人的美称。力:功劳。[6]怼(duì对):怨恨。[7]尤:过。[8]怨言:指前面讲的“窃人之财,犹谓之盗……难与处矣”等语。不食其食:前一“食”字,动词;后一“食”字,名词,指俸禄。[9]文(wèn问):修饰。此处有“表白”意。[10]显:显达。[11]绵上:地名。在今山西介休县南、沁源县西北的介山(一说名绵山)下。为之田:做介之推的封田。[12]志:标记。[13]旌(jīng晶):表扬。
译文
晋文公赏赐跟他一起流亡的人。介之推不讲自己有功劳应该享受俸禄,因此高官厚禄也没有他的份。
介之推说:“献公的儿子九个,现在只有君侯还活着。惠公、怀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外的诸侯,国内的臣民都抛弃了他们。上天还不想断绝晋国国祚,必定会有人来掌管。这掌管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君侯还有谁呢?这本来是上天给安排的,然而那几位却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不也太骗人了吗?偷别人的钱财,尚且叫他盗贼,何况是贪取上天的功劳作为自己的功劳呢?下面的人把贪天之功为己功的罪过当作正义,上面的人对他们的奸邪行为加以赏赐,上上下下相互欺骗,我难以跟他们相处啊。”他的母亲说:“你何不也去求赏赐呢?如果不去求,因此而死了,又怨谁呢?”介之推回答说:“我已经责备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而又去效法他们,那罪过就更重了;况且说了怨恨的话,就不应该再吃他所赏赐的俸禄。”他的母亲说:“也使君侯知道这件事,怎么样?”介之推回答说:“言语,原是用来表白自身行动的,自身将要退隐了,还用得着表白吗?我要是去讲就是想得到显达啊。”他的母亲说:“你能这样吗?我和你一同隐居吧。”于是就隐居到死。
晋文公找他不着,就把绵上的田做为介之推的封田,并说:“用这来记下我的过失,并且也用来表扬好人。”
展喜犒师 《左传》(僖公二十六年)
齐大鲁小,齐强鲁弱,因此齐国总想侵略鲁国。这次齐孝公本来是想要进攻鲁国的,但展喜的一席话,有理有据,大义凛然而又委婉动听,说得齐孝公无话可答,只好收兵回去。
齐孝公伐我北鄙[1],公使展喜犒师[2]。使受命于展禽[3]。
齐侯未入竟[4],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5]。”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县罄,野无青草[6],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7],股肱周室[8],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9],太师职之[10]。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11]。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12]。’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注释
[1]齐孝公:齐桓公的儿子。鄙(bǐ比):边远地方。[2]公:指鲁僖公。展喜:鲁大夫,展禽的弟弟。犒(kào靠):慰劳。[3]受命:指向展禽领受犒劳齐军的辞令。展禽:名获,食邑于柳下,谥曰惠。故后来又叫柳下惠。[4]竟:同“境”。[5]玉趾:指脚,客气的说法。敝邑:指鲁国。自谦之词。执事:手下办事人员,实指齐孝公。古人为了尊敬对方,不直接指说,而说他左右的人。[6]县:同“悬”。
罄(qìng庆):同“磬”。中间空虚的乐器。青草:指菜蔬。[7]周公:周文王的儿子,名旦,鲁国的始祖。大公:即吕望,姜姓,通称姜太公,齐国的始祖。大,同“太”。[8]股:大腿。肱(gōng工):胳膊由肘到肩的部分。股肱,意为得力的助手。这里作动词用,意为辅佐。[9]载:载言,指盟约。盟府:掌管盟约文书档案的官府。[10]职:掌管。[11]旧职:从前的职守。即指齐始祖姜太公股肱周室的事业。[12]率:遵循。桓:指齐桓公。
译文
齐孝公攻打我国北部边远地方。僖公派展喜去慰问齐军,并叫他到展禽那里去接受犒劳齐军的辞令。
齐侯还没有进入鲁国的境界,展喜迎上他,说:“我们的国君听到你亲自动步,将到我国,因此派了我来慰劳您左右的人。”齐侯问道:“你们鲁国人害怕吗?”展喜回答说:“小人害怕了,君子则不。”齐侯说:“你们的府库空虚得像挂着的磬;田野里连菜蔬都没有,靠着什么不害怕呢?”展喜回答说:“靠着先王的命令。从前周公、太公扶助周王室,两人共同辅佐成王。成王慰劳他们并赐给他们誓约道:‘你们世世代代的子孙,要和睦相处,不要互相伤害。’这个盟约还藏在盟府里,由太师掌管着。齐桓公因此联合诸侯,解决他们之间的纠纷,弥补他们的过失,并且拯救他们的祸难,这都是表明执行成王交给的职责啊!到您登上君位,诸侯都寄予希望,说:‘他大概能遵循桓公的功业。’我们因此不敢修筑城池、缮治甲兵,作战争的准备。说:‘难道他继承君位才九年,就要背弃先王的命令,荒废以前的职责吗?要是这样,怎么对得住太公和桓公呢?想来齐君一定不会这样。’我们靠着这个,所以不害怕。”齐侯于是收兵回国。
烛之武退秦师 《左传》(僖公三十年)
烛之武在危急关头利用秦晋之间的矛盾,慷慨陈词,有形势的分析,又有史事的引用,骨子里是为了保全郑国,表面上却处处为秦国打算。这篇说辞终于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使秦穆公撤兵回国。
晋侯、秦伯围郑[1],以其无礼于晋[2],且贰于楚也[3]。晋军函陵[4],秦军氾南[5]。
注释
[1]晋侯:晋文公。秦伯:秦穆公。[2]无礼于晋:指晋文公为公子时在外逃亡,经过郑国,郑文公没有按礼节接待他。[3]贰:有二心。郑自庄公以后,国势日趋衰落,它介于齐、晋、楚三大国之间,看谁的势力强就依附谁,有时依附一边,又暗地里讨好另一边。此指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时郑助楚攻晋事。[4]函陵:郑地。在今河南郑县北。[5]氾(fàn泛)南:郑地。在今河南中牟县南。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1]:“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2],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3],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注释
[1]佚之狐:郑大夫。郑伯:郑文公。[2]烛之武:郑大夫。[3]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
夜缒而出[1],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郑亡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2]。越国以鄙远[3],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4],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5],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6],许君焦、瑕[7],朝济而夕设版焉[8],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9],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10],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11],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12],乃还。
注释
[1]缒(zhuì缀):用绳子缚住身体,从城墙上往下放。[2]敢以烦执事:执事,手下办事人员。避免直接称秦伯。这是委婉的说法。全句意思是:若灭郑对你有利,那我还敢来麻烦你?[3]鄙远:鄙,边邑,这里作动词用,处动用法。[4]东道主:东方道路上招待宿食的主人。因郑在秦东,所以这么说。[5]行李:使者,也作“行理”。共:同“供”。[6]尝为晋君赐:指秦穆公曾经帮助晋惠公回国即侯位。赐,恩德。[7]焦、瑕:二地名。在今河南省三门峡市一带。[8]朝(zhāo招):早晨。济:渡河。版:打土墙用的夹版。设版,指筑城备战。[9]封:疆界。[10]阙(quē缺):损害。[11]说:音义均同“悦”。[12]杞子、逢(páng庞)孙、杨孙:都是秦国大夫。
子犯请击之[1]。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2]。因人之力而敝之[3],不仁;失其所与,不知[4];以乱易整[5],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6]。
注释
[1]子犯:晋大夫。即狐偃,晋文公的舅父。[2]微:非。夫(fú扶)
人:那个人。指秦穆公。此句指秦穆公在晋惠公死了之后又帮助晋文公回国继承君位的事。[3]敝:败坏、损害。[4]知:音义同“智”。[5]乱:指秦晋两国同盟破裂,互相攻战。整:指秦晋两国和睦相处。[6]去:离开。
译文
晋文公和秦穆公围攻郑都,因为郑国以前对晋文公无礼,并且有了二心,暗地里依附了楚国。晋军驻扎在函陵,秦军驻扎在氾南。
佚之狐对郑文公说:“国家很危险了。假如派遣烛之武去见秦君,他们的军队一定会撤走。”郑文公听从了他的建议,去请烛之武。烛之武推辞说:“我年富力强的时候,尚且不如他人;现在年老了,没有能力办事了。”文公说:“我没有及早重用你,如今事情危急了才来求你,这是我的过错。然而郑国灭亡了,对你也不会有利吧!”烛之武便答应了郑文公。
晚上,烛之武用绳子缚住身体,从城墙上放下去。他见了秦穆公说:“秦、晋两军围攻郑都,郑国已经知道要灭亡了。假如灭了郑国而对您有益,那我就不敢麻烦您接见了!不过,越过一个国家,把偏远的地方做边邑,您知道,要管辖它那是很困难的。那么,又何必灭亡郑国去扩大邻邦晋国的土地呢?邻国的实力雄厚了,就等于您的力量被削弱了。假如留下郑国,把它作为东方道路上的主人,秦国的使者来往经过,郑国可以供给他们所缺少的物质,这对您秦国也没有什么害处啊!况且您曾经对晋君有恩德,晋惠公答应过给您焦、瑕二地,可是他早晨渡河回了国,晚上就在那里修筑城墙了,这是您所知道的。晋哪里还有满足的时候!晋既然灭了郑作为它东边的疆界,就又想极力扩展它西边的疆界,如不损害秦国,还能从哪里取得土地呢?这种损害秦国而有利于晋国的事情,怎么处理,只有请您好好考虑了。”秦穆公听了很高兴,便和郑国订立盟约,派杞子、逢孙、杨孙驻扎在那里,就回去了。
子犯请求晋文公追击秦军,文公说:“不行!要不是那个人的力量,我就不会到这个地位。依靠了人家的力量得到好处却去损害人家,这是不讲仁义。丢掉了自己的同盟国,这是不明智。把两国的和睦相处变为互相攻打,这不算武勇。我们还是回去吧!”晋军也撤走了。
蹇叔哭师 《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烛之武说退秦军后,秦穆公派杞子等人驻守郑国。过了两年多,晋文公一死,秦穆公野心勃勃,想灭郑攻晋,进霸中原。他利令智昏,不听蹇叔的一再劝阻,坚持出兵袭郑,结果不出蹇叔所料,被晋军在殽山打得全军覆没。蹇叔哭送秦军,不仅说明了他对形势分析的深透和对战局预测的准确,更体现了他爱国之心的深切。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1]:“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2],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3]。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4],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5]。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6],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7]!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8]!”
注释
[1]杞子:见上篇注。[2]管:类似现在的锁和钥匙。[3]蹇(jiǎn检)叔:秦国的老臣。[4]远主:指郑国,因为秦和郑的中间隔着晋国。[5]悖(bèi倍)心:叛逆作乱之心。[6]孟明:姓百里,名视,是贤臣百里奚的儿子。西乞:名术。白乙:名丙。都是秦将。[7]孟子:即孟明。“子”是对孟明的美称。[8]中寿:约指活到六七十岁。从文义推测,蹇叔当时大约有八九十岁了,过了中寿年龄。木:树。拱:两手合抱。
蹇叔之子与师[1]。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2]。殽有二陵焉[3]: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4];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5]。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6]。
注释
[1]与(yù预):参加。[2]殽:同“崤”,山名。在今河南洛宁县西北,地势极险。[3]陵:大山峰。殽有两座山峰,称为东陵西陵,相距三十五里。[4]南陵:即西陵。夏后皋:夏代的天子,名皋,是夏桀的祖父。[5]北陵:即东陵。文王:周文王。辟:同“避”。[6]东:往东走。
译文
杞子从郑国派人报告秦伯说:“郑人叫我掌管北门的钥匙。假如秘密派军队前来,郑国就可以占领。”秦穆公拿这件事去征询蹇叔的意见。蹇叔说:“使军队受到很大消耗去袭击远方的国家,我没有听说过。行军疲劳,力量消耗,远方的国家已有了防备,这恐怕不可以吧?军队的行动,郑国一定会知道的。秦军劳苦了而毫无所得,士兵就会产生叛逆作乱的心思。再说行军千里,哪个不知道呢?”秦穆公拒绝了他的意见。召见孟明、西乞、白乙叫他们从东门出兵。蹇叔哭着说:“孟子啊,我看见军队出去,却见不到他们回来了!”秦穆公打发人对他说:“你知道什么!你要是只活到中寿就死掉,现在你墓上的树木也有两手合抱那么粗了。”
蹇叔的儿子也参加了这支军队。蹇叔边哭边送他,说:“晋人必定在殽拦击我军,殽有两座大山峰:那南边的大山峰是夏代君王皋的坟墓,那北边的大山峰曾是周文王避风雨的地方。你必定死在这中间,我到那里去收你的尸骨吧!”
秦国的军队于是向东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