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开
我每天上班,骑自行车快行半小时。我常跑的一条道,心中的一条自然线,是从叶圣陶老先生住的那条僻静的胡同里穿过。有些日子,我就利用上班或下班的间隙,踏进叶老家那座古老的四合院,直奔后进。先见到叶老的长子叶至善,每次总能得到一杯新沏的热茶。主人说明,茶叶是家乡捎来的,颜色碧绿,像我从小喝惯的那样。常有的情况是,正当我们攀谈得情意浓厚时,叶老听到了客堂里的谈话声,便慢步从西耳房的卧室里踱了出来,右耳戴着助听器,或者站在一旁听,或是参加谈论。所以这几年,我常有机会受到这位八旬老人富有哲理的教诲以及在写作编辑工作方面的精辟的指点。叶老的谈话耐人咀嚼而又风趣横生。他那洪亮的声音,他那十分浓重的银白色的须眉,常常引起我奇怪的联想:在学生时代读叶老的作品,我那时就想象过作者应该是这样恳切的一位老人。作家用蘸着自己的情感的色彩的笔,将读者带到艺术的天地中去。而读者在读作品时,往往通过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来认识作家,在内心塑造作家本人的形象。也许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心灵的沟通吧!
北方的春天到得晚,要四月才真的暖和起来。这是老年人做户外活动的好季节,叶老也开始在自家的院子里散步。院子东北角上的那棵有了年头的海棠树发绿了,开花了。八年前,叶老与四位幼年时代的朋友约定,每年4月19日在家里小聚,观赏盛开的海棠花。这四位老友是王伯祥、章元善、顾颉刚、俞平伯。王、顾两位已经作古了,去年在海棠花下聚会只剩了三老。近几年来,不少老朋友相继去世,叶老固然怀念他们,但是对于这自然的规律,他并不忌讳。有人祝贺他长寿,说他一定能活到一百岁。他总是笑着说:“今后的事情,我没法谦虚,只好看吧。”可是我总有这样一个愿望,能够年复一年,看到叶老的白于霜雪的须眉,与一丛丛光彩烨烨的海棠花叠印在一起,我也能够年复一年,坐在叶老跟前,静听他的教诲。
以前春节家人要团聚,亲友要往来,因为过完节,为了各谋生计,许多人又要四处奔波。叶老说,过去,十七八岁的人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他自己就因为家境贫寒,中学毕业后无法升学,1912年春节过后就当小学教员了。数年后,又是过完春节,他和吴宾若、王伯祥一同搭乘航船去苏州乡下古镇甪直的一所小学任教。从1912年到1982年,整整七十年。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叶老从事教育事业就经历了整整七十年,这在我国的教育史上是很少有的。
198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