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象解读诗歌

从意象解读诗歌

“所有的生命都张开了翅膀”

——李瑛诗歌近作谈片

“所有的生命都张开了翅膀/像放飞的鹰就要飞翔”,这是李瑛的诗作《苦歌和甜歌》中的两句诗。引用在这里,是为了描述李瑛自80年代以来诗歌的转换和新变,描述生命一词如何成为李瑛诗歌的关键词,如何推进着他的诗歌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姿态,阔步跨越新的世纪,跃上新的高度。

这两句诗,首先是李瑛自己的精神写照。尽管说,80年代至今,李瑛先后迈过了“耳顺”之年和“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两个大的年龄阶段,但是,他旺盛的生命活力,他奔走在从青藏高原到乌蒙山区的华夏大地,以至多次出访欧亚大陆和南美北美的匆匆身影,和他源源涌出的诗歌新作,却令我想到孔子的另一句话,“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是的,诗歌永远和青春、和蓬勃的生命是同义词,是强健而活跃的体魄和精神状态的一种投射,一种倾泻。自1980年出版《在燃烧的战场》和《我骄傲,我是一棵树》到2000年出版《情歌和挽歌》,李瑛共出版诗歌集25种,其中,除去各种选本,属于原创性的诗歌集有18种之多[1]。对于任何一个诗人,这都是一个巨大的数字,而且恐怕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当然,“斗酒诗百篇”也好,“两句三年得”也好,“沥血以为辞”也好,单纯从数量上是无法见出诗人的高下的,我这里要说的是,李瑛的诗歌创作所担负的巨大的工作量,无疑的是他的旺盛生命力的一种体现。何况,他还有很多的社会工作,80年代的一大半时间,他在部队文化部门承担着繁重的领导工作,即使离休之后,他仍然有很多社会职务。在这样的条件下,若非强烈的创作冲动和生命激情,又从何获得磅礴的诗兴和过人的精力?

红火早变成一摊冷灰

却有一块泥土活下来

——听埙

李瑛诗歌创作的艺术生命力,历60年而不衰,当然有多种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建立和完善了一种相对稳定的诗歌风格,又始终没有停留在创作历程的某一个阶段停滞不前,而是随着时代的转折和社会生活的主题词的变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创作视点,使自己始终保持了敏锐的时代感,能够立于时代前列,唱出时代的心声。在许多时候,李瑛似乎并不是那种搏击风浪的“弄潮儿”,也不是开创和领导诗歌新潮的开拓者,但是,他良好的诗人素质和思想文化修养,却使他始终保持了积极的、活跃的创作心态,站在时代精神的制高点上,做时代的追随者和歌唱者。比较起来,那种弄潮儿和开创者的新锐勇猛,会造就一时的辉煌,如彗星般刺痛人们的眼睛,但是,他们的诗歌成就往往只是与某一个特定的诗歌阶段密不可分,其兴也速,其衰也忽。李瑛的诗歌创作,却如同登青藏高原,没有拔地参天的突兀,却是庄严沉雄的渐渐隆起,一旦取得相当高度,就能较好地保持在这一水准线上,廓大沉雄,生意盎然,一直体现出良好的状态。

这一点,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在当代中国的现实生活的演进中,要做到这一点,却需要解决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至关重要的问题。从历史进程来看,李瑛走上诗坛以来的半个多世纪,正是中国社会急剧震荡、变化频繁的时期,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和社会风波,经常会把人们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让人们分别地处于清算者和被清算者的地步,或者经常互换位置,朝秦暮楚,朝宾夕囚。在文坛上,还号召人们不但要口诛,而且要笔伐,使人们或者被迫中断了自己的歌唱,或者因为做过某些重大的错误表态,写过某些趋炎附势的作品,而留下沉重的心灵阴影,以至一蹶而不振,让人顿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感叹。这是从消极的意义上讲。从积极的意义上讲,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是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传统与变革、创造与失误、阴谋与挑战等诸多因素的交合所致,一味的沉稳和保守,不去及时地呼应社会生活的召唤,响应历史的变迁,又会招致大浪淘沙、迅速落伍的尴尬,被时代所遗忘。从主观的方面讲,诗人的学识眼光和文化修养,是否具备了一种既相对稳定成熟,又具有开放精神的心态,能够信守自己的信念而不被种种时风和流行冲昏头脑,又能够追随新的时代潮流却不迷失自我,能够创造出新的格局新的气象,也是一种严格的考验。而李瑛,无疑是这大时代中的佼佼者。

从写作于1980年春天的《我骄傲,我是一棵树》中,可以看到李瑛的诗歌在信守和执著中及时地加以调整和更新的痕迹。即诗人之“我”和“我”的志趣在诗中的脱颖而出。

在此之前,从《野战诗集》开始,经由《红柳集》和《红花满山》,到《在燃烧的战场》,李瑛的诗歌可以说是和人民军队30年的战斗历程紧密相伴随,他把自己的挚爱和诗情,融入了人民解放军自渡江战役以来数十年间的成长历程,和平岁月的坚守,烽火硝烟的拼搏,对祖国对人民的厚爱,对壮丽山河的眷恋,都化入了他的诗句。在李瑛创作的前一时期,80年代之前,李瑛诗歌的情感取向,如他的诗句所言,“莫非是学习了战士的性格,/所以才如此豪迈、威严?/也许因为是战士的伙伴,/所以才唱出了士兵的情感!”(《哨所鸡啼》)他是在以一名自觉地意识到庄严使命的军人的激情,抒发保家卫国的战士的豪迈情怀,歌唱祖国和时代,歌唱士兵和人民,如他的一部诗歌选集的题名那样,是在以诗歌的方式呼喊“战士们万岁”。他的自我,是潜藏在战士的身影中的。在某种意义上,李瑛是幸运的。这不只是因为,贯穿李瑛诗歌中的边防哨所、海岛守军、高原兵站和沙场战壕中的战士情怀,具有一种恒定的价值,尤其是在充满了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激越战歌”和一片“批判声讨”的喧嚣中,这更显得难能可贵: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不能没有军队,不能没有国防,不能不用军人的奉献精神和职业道德以维护和平;何况,这是一支从血泊中挺立起来,战胜过国内外强敌的人民军队,它的光辉历程,它的英雄气概,更是令全世界的人们都为之惊讶,为之倾倒。更深一层的幸运在于,在从50年代到70年代末期风云起伏的共和国历史中,部队一方面保持了相对的稳定,较少遭受政治风浪的冲击,另一方面,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社会动荡中,军队的作用空前重要,军人的地位空前荣耀(从毛泽东发出“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到千百万红卫兵对解放军的自发模仿,可见一斑);比较起国内的文坛来,军中的文人墨客,其生存环境要优越许多。而且,从这里发出的歌声,声高响远,易于传诵。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70年代末期,这种局面却难以维系。从国家发展来讲,改革开放、和平建设的旋律取代了“备战备荒”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鼓噪,军队渐渐淡出社会的中心,战士的歌声失去了一呼百应的显赫。从诗坛来看,从诗歌的抒情主体到诗学观念,都在从狭隘走向开阔,从禁锢走向舒放,诗人从特殊的规定情境下作工农兵形象的代言人向着更为丰富更为深刻的自我形象进行转移,被压抑很久的自我和个性,纷纷释放出来,在诗坛上激起很大的震荡。

是时也,诗坛上的两股新潮令许多人欣慰也令某些人畏惧。一是以“朦胧诗”为代表的青年诗人的崛起,二是那些唱着“归来的歌”的遭遇过历史磨难的一群诗人的复出,他们的诗歌给诗坛带来新的气息,冲击和改变着诗坛的既有秩序。李瑛的《我骄傲,我是一棵树》就可以看作是他面对诗歌新潮的思考和回应,是他的诗歌创作的转换性的路标。这首诗的抒情主体,从狭义上的士兵,转移向诗人之我,但二者之间没有断裂,没有大起大落,而是一种稳健的拓展,一种包容了前者在内,又体现出新的风貌的嬗变之作。战士的职责和胸襟,依然在目,“我属于人民,属于历史,/我渴盼整个世界/都作为我们共同的祖国”;与此同时,“我”所含寓的,有更丰富的信息和情感:“我是广阔田野的一部分,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和美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除了战士的刚健和勇猛,诗人那俊秀飘逸和温情脉脉的内质,和对于优美情态的强烈追求,也得到了直接的流露和抒写:“哪里有孩子的哭声,我便走去,/用柔嫩的枝条拥抱他们,/给他们一只只红艳艳的苹果”,/“我愿摘下耀眼的星星,/给新婚的嫁娘/作她们闪光的耳环”。[2]

从代士兵立言——这让我们想到古人的代圣贤立言——到对自我的张扬和回归,诗歌的抒情层面得到了深入的契机。中国当代诗歌的回归自我,表明了时代的进步和诗歌的自觉,但是,从根本上来讲,回归自我只不过是回到了诗歌创作的原点,是对异化和扭曲的一种反拨。人各有其自我,更重要的是,这个自我应该立于什么样的根基之上,在回归自我之后,怎样营构一个独特的、个性分明的自我形象,这才是值得仔细参详的。

李瑛在这一点上,既有审慎的保留,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穿军装的军人,始终没有忘记为战士们而歌唱,在他的近作中,仍然有相当篇幅是描述战士的精神风貌的。同时,他又进行了坚韧的寻找,寻找自己的诗歌的新的支点,直到把对生命的审视和激扬,作为了自我的支撑,进而建立了他的诗歌创作的新的制高点。这是我选用“所有的生命都张开了翅膀”作为本文论题的另一层含义。

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创造了美

在美的启示下复苏了生命

——树根礼赞

随着李瑛诗歌中的价值尺度的调整和转换,生命、创造和美,成为他的近作中出现频率最高,也最醒目的字眼,成为他的诗歌美学的一把标尺。

李瑛曾经从战士的脚步获得了诗歌的节奏,如今,他是从生命的腾跃中捕捉到了诗歌创造的灵感。他的一首名为《灵感》的诗,率真地表现出这一过程:诗人自况为赤足浪迹天涯,一直追寻到飞雪迷茫的深山,一路上呕出血浆的苦吟者,正在苦求而不得,一只(被猎人射杀?)撕裂天空倏忽而下的白色小鸟,一只用最后的力量在天空中飞翔而坠落于地的小鸟,在与“我”的久久的对视中,激活了诗人的性灵,“顿时/我的诗红润起来/有了脉搏和呼吸/有了巨大的欢乐以及/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忧伤”。诗人的情感波澜,并没有就此止息,而是继续向前奔涌: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些告诉你/为什么我会伏在你的肩头/大笑和痛哭/因为在这个动人的世界里/我发现了爱/发现了美/发现了一个生命的诞生和/死亡。

冰天雪地里一只弱小的鸟儿,让诗人如此动情,这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和死亡,也是一首诗的生命的诞生,蕴蓄着爱和美、蕴蓄着诗人对世界的感受和思考的诗歌的诞生。我想,这正是解读李瑛近作的一把钥匙,即对于生命、对于和生命相伴相生的爱和美的咏赞。

对于生活在全球化时代的人们来说,面对的现实五光十色,摇曳多姿,诸多新潮的事物和观念,各种相对的价值和判断,充塞于天地之间,生命这样一个古老而又质朴的概念,显得多么平淡无奇,不足称道。但是,对于历经时代沧桑、经受过各种思潮冲袭的李瑛来说,它却具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意味,是回归到人生的本原。这是因为诗人自己的心态,经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荣辱浮沉,在生命的秋天里,才倍加感觉到生命的可贵,倍加珍惜生命的价值;同时,对于被各种各样的物质享受和感性欲望所困扰、忘却了生命本身的意义和美的人们来说,这又是一声单纯而警醒的偈语,“一些东西诞生,一些东西死去/这就是历史”(《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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