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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今天也在旅途中。
我喜欢旅行,喜欢踏上旅途。每当踏上旅途时,我总是心情平静,身心彻底放空,充分感受和风吹拂。
我从十几岁开始到处宣扬“我喜欢旅行”,没想到久而久之,旅行变成了我的工作。
至今为止,我去过很多地方,已经走遍日本国内所有的都道府县[1],县政府所在地当然都去过。最近的重点目标是地方的小城镇和村庄。
听我这么说,可能有人以为我是记者或是旅行社的导游,可惜他们猜错了。
我的职业是艺人,是到处旅行的艺人。
我有一个常态性的节目,是专门介绍当地景点和美食的旅游节目。我手上只有这一个常态性节目,但每次想到自己最喜欢的事成为目前的工作,就不禁对神明感激不已。
最近,我开始认真思考在自我介绍时,也许该自称“职业旅人”。
我原本就不太适应别人称我为“艺人”,曾经希望被称为“艺术家”或是“女演员”,但一开始就被称为“艺人”;也曾经有一段时间被称为“偶像”——虽然只是刚出道时的一小段时间而已。
每次去KTV,无论流行歌曲还是演歌[2]都难不倒我,朋友都对我的歌声赞不绝口;中小学时代,每次游艺会演戏,都是我当主角;奶奶总是称赞我:“你是这一带最有才能的女孩。”我绝对有当艺术家或是女演员的资质,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出道就是“艺人”。七八年前,别人还称我为“前偶像艺人”,从两三年前开始,我沦落为“过气艺人”。
既然这样,我不如自称为“旅人”。
基于这种想法,我在录影排练时,没有事先预告,就这样自我介绍:“各位午安,我是‘欢迎回来旅人’丘惠理佳,今天要向各位介绍的是……”
“卡、卡!”导播市川先生立刻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不行!‘欢迎回来旅人’是怎么回事?脚本上可没有这句台词。”
站在我右侧的发型师小光和站在左侧的造型师实美冲了过来,这两个工作能力很强的女生抓紧每分每秒,在我脸上补妆,整理衬衫的衣襟。每当小光和实美为我整理仪容时,我总是暗自庆幸,觉得能在这个行业工作真是太幸运了,这意味着出现在镜头中的是更加美丽的自己。十几二十岁时,即使不涂脂抹粉、刻意装扮,也完全没有问题,但三十二岁的年纪,能够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本能地就会感到高兴。
“对不起,我临时想这么说看看。”鼻翼的毛孔已经用粉底盖住了,所以我故意拉长人中说道。
这时,传来扑哧的笑声。看着镜头的摄影师安藤先生忍不住笑了出来:“小丘,这个表情很不错啊,用这个表情上镜头,数字会很漂亮。”
数字会很漂亮,这是这个行业的专业用语,是“收视率会很高”的意思,也是影视业中最有威力的一句话。每个节目都有赞助厂商,只要收视率高,就能够确保有固定的赞助厂商,有稳定的赞助费,艺人的酬劳就可以增加,工作人员也有充足的经费。只要数字漂亮,好处就说不完。但即使数字会很漂亮,我也不愿意拉长人中的脸被拍特写。
“对噢,真是好主意。”助理导播奥村也附和安藤先生的意见。
“你废话少说,”市川先生发出惨叫声,“电车还有几分钟到?”
“呃,三十秒……不对,惨了,二十秒。”
“呜啊!”市川先生发出更悲惨的叫声,蹲下身体,看着取景器叫道,“赶快做好准备。顺太,电车开过来时,先拍电车的车头,然后再移到丘惠理佳脸上。小丘,面对着这里站好。准备好了,电车来了,来了来了。弘南铁路,不错噢。太有地方线的感觉了,铁路迷一定爱死了,三、二、一……”
各位观众午安,我是“欢迎回来”小姐丘惠理佳[3]。今天,我将在这里——弘前车站,搭弘南铁路,前往青森县黑石市来一趟小旅行。
请问你知道黑石是怎样的城市吗?它是时下最热门、最当红的炒面发源地,而且这炒面不是普通的炒面,是蘸酱炒面。听说是把炒面放进荞麦面的蘸酱里,你相信吗?那是什么味道?!丘惠理佳,超想知道。
接下来就要搭电车了。不知道有什么美食等着我们,太期待了。今天也要小旅行,那就出发啰。
我在地铁千代田线的赤坂车站下了车,走出车站后,沿着大路往乃木坂的方向,进入一楼是最近流行的健康西式便当店的大楼,走进电梯,按了“3”的按键。这座电梯每次停下来之前,都会上下用力晃动一下。
正前方的黑色铁门上,贴着“万代屋经纪公司”的小牌子。董事长说,不起眼的牌子最好,以免被粉丝找上门,但经纪公司的门向来都不锁。
我用力打开门,大声打着招呼:“早安!”
“原来是惠理佳,昨天去青森出外景,没有住在那里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万代屋经纪公司(简称“万代屋”)负责事务和会计工作的副董澄川望乃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到玄关。
我费力地把靴子脱下来时回答:“昨天搭末班车回来的,为了节省经费,所以这次出外景当天来回。”
“啊哟,真可怜。”望乃露出舒畅的笑容,五十八岁的望乃曾经是性感偶像,走路的时候总是摇晃着远远超越性感的丰腴肉体,而且总是尽情地把爱和坏心眼发挥在我这个万代屋唯一的艺人身上。
“董事长来了吗?”
“你的靴子真漂亮啊,是真皮的吗?鳄鱼皮的?爱马仕?不可能吧?”她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这是压了鳄鱼皮花纹的合成皮,在新宿露米娜百货买的,九千八百元[4]。”
“啊哟,真便宜啊,看起来不像才九千八的。穿在前偶像脚上,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借我试穿一下。”她开始把粗壮的小腿拼命往靴子里塞。
我不理会她,走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门内一如往常没有反应。“早安!”我很有精神地打了招呼,打开了门。
四方形的秃头顶朝向门口的方向,正前方的董事长级别办公桌上摊了好几份报纸,万代屋的董事长万铁壁趴在桌上看着报纸。他每天都要在阅读完所有的体育报之后才开始工作。虽然不确定是真是假,但听说董事长以前是职业拳击手,在挑战世界冠军时被打得落花流水,当时的冲击导致头部变形。既然是这么厉害的选手,为什么不开一家拳击健身房?
“董事长,可以打扰一下吗?”我对着秃头顶问道。虽然没有响应,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昨天的《小旅行》出外景,我事先并不知道是当天来回,导播市川先生说:‘事先请示过铁壁先生。’”
《小旅行》是我手上唯一的常态性节目。导播市川先生、摄影师安藤先生、助理导播奥村、发型师小光、造型师实美和我组成的工作团队就像是一家人,前往日本各地出外景。曙光电视台的全国网每周六早茶时间播出这个清新的旅游节目。虽然节目的预算很低,却奇迹似的持续了五年。
“……”
“去黑石的时候,也因为行程排得太满,所以无法多跑几家蘸酱炒面的店。难得有这么好吃的蘸酱炒面,竟然要在五分钟内吃完,舌头恐怕都会被烫到。不过,我还是全都吃完了,连蘸酱也都喝光了。”
“……”
“行程一直赶,一直赶,最后无法去原本行程中安排的弘前餐厅,但我还是买了‘奇迹的苹果米果’,超好吃的。”
董事长默不作声地用力靠在合成皮革的椅子上,用很不耐烦的语气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是在抱怨,还是在表达感想?到底是哪一个?”
“两者都是。”我老实回答。
“我听起来觉得像是‘有机会去那里,真是太好了’。”
“也没错啦。”
“所以既不是抱怨,也不是表达感想,而是表达感谢。”
我差一点想点头,但幸好及时停了下来。
“不是,我只是觉得做这个节目越来越吃力了。我年纪不小了,自我介绍时竟然还要像偶像时代那样,用奇怪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简称为‘欢迎回来’ 小姐这个昵称,而且还要装年轻说什么‘丘惠理佳,超想知道’,这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那你要改回本名吗?你的本名叫什么?”
“冈林惠理子[5]。”
“所以简称还是‘欢迎回来’嘛。”
听到董事长这么说,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董事长从抽屉里拿出压扁的烟盒,叼了一支后点了火。
“我不想吸二手烟。”因为很生气,所以我故意这么说。
董事长把椅子一转,对着墙壁吐了一大口气,背对着我叫了一声:“惠理佳。”
“是。”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如果无法和曙光电视台合作,我们公司就要关门大吉了。”
“……”
“你身为艺人的风光时期早就结束了。十八九岁时还有点行情,之后一直表现平平。如果只有你是这种情况也就罢了,但我们公司的所有艺人没有一个红起来的,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很快回老家,听说都打着‘曾经在东京当偶像’的旗号,嫁给了当地的名人,只有你还继续留在这里。多亏我铆足力气帮你争取到曙光电视台策划的旅游节目当主持人。”
“……”
“话说回来,也多亏你主持那个节目,所以我们公司还能勉强挤在这个行业里。否则你现在早就被送回老家了。只靠《小旅行》这个节目就可以勉强养活我们公司三个人,说起来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呃,对不起,”董事长对着墙壁滔滔不绝,我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是在贬我,还是捧我?到底是哪一个?”
“两者都是。”董事长没有回头,对着墙壁说道。
“但我听起来像是在称赞‘惠理佳太了不起了’。”
“你白痴啊!”董事长用力把椅子转了过来,瞪着眼睛破口大骂,“别得意忘形了!我是在说,你只有这一个常态性节目,要好好珍惜!不要为是不是当天来回这种事抱怨,要怀着感恩的心工作!否则你就会马上被送回老家!”
我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听着他训话。董事长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后,抬起头,闭上了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慢慢从龟壳中伸出头,挤出很柔弱的声音说:“对不起,不管是不是当天来回,我都不会再有怨言。”
“嗯。”董事长仍然抬着头,“我想到了,该怎么说,我突然灵光乍现。”
“啊?什么?”
董事长有时候会突如其来想到一些很震撼的点子,公司能够持续至今,就是因为董事长这些突发奇想的点子在各种紧要关头受到了好评。
去年,他派前偶像去“枕腿掏耳沙龙”的策划很受欢迎,但公司只有我一个艺人而已,如果我去做为人掏耳的工作,曙光电视台一定会马上抗议,所以就派了其他经纪公司的前偶像,然后从中赚点佣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公司才得以生存至今。
“我想到了你的新艺名。”
哇噢,超震撼的一拳要挥过来了。我忍不住学董事长不时做的动作,摆出准备迎战的姿势。董事长睁开眼睛,用深沉的声音说:“比嘉惠理佳,简称‘比嘉惠理’,读起来刚好和‘当天回来’同音。”
我差点一拳打向他的秃头。
我的故乡是北海道有人居住的岛屿中最北端的小岛——礼文岛。
我家位于最北端的须古顿岬附近俗称“无名丘”的地方,强风一吹,整栋房子都会跟着颤抖。当渔夫的父亲、在昆布加工厂打工的祖母和母亲,还有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惠太,我们一家五口在这栋小房子内相依为命。
礼文岛以盛产海胆而闻名,海胆是岛上为数不多的特产品,但是我们姐弟一年之中,只有在彼此生日的时候,才能吃到这种入口即化的甘甜海胆。也就是说,一年只能吃两次。我们就是这样平凡的一家人。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一个梦想,希望可以离开这座小岛,就像海鸟一样,或像海豹一样,尽可能去遥远的地方。
岛内能够走动的空间很有限,而且速度慢得让人想要打呵欠。小岛上既没有电车,也没有高速公路。
小时候,我每次看到海鸟飞翔,都忍不住想象它从多远的地方飞来;只要看到海豹,就想象着它不知道从多远的地方,随着潮流游来这里,然后觉得既不是海鸟也不是海豹的自己很无趣。
小岛上的生活很简单,几乎所有的岛民彼此都认识,从来没有离开过岛上的我,当然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其实很自在。
岛外的世界有多大?我总是站在海岬和码头上想这个问题。
“爸爸,大海有多大?”看到父亲打鱼回来,我和弟弟争先恐后地抱着他的后背问道。
岛上的渔夫个性都很豪爽热情,很少有人像父亲那么温和。父亲的后背很宽,有海水的味道。抱着父亲的后背,我感觉自己就像紧紧巴着岩石的海星。
父亲用粗糙厚实的大手摸着我的头回答:“大海大到无法想象。爸爸当了十几年渔夫,还没有看遍所有的海。”
“要去大海的对岸很难吗?爸爸,你有没有去过?”
“这个噢,”父亲抓了抓鼻翼说,“无论开多久的船,都无法到对岸,所以爸爸已经放弃,不想再去对岸了。”
“嗯,为什么?”
“因为这里比较好啊。这里有奶奶,有妈妈,还有你们。”
父亲又对我说:“不过,你不妨以去大海的对岸为目标。总有一天,你会越过这片辽阔的大海。”
父亲的这句话让还是孩子的我内心涌起一种奇妙的心情,我既感到有点害怕,又忍不住兴奋。
“大海的对岸”的世界,那到底是怎样的世界?
无论如何,都是想要去看看的世界。但是,一旦去了,好像就再也回不来了。
十五岁那一年的春天,我进入了岛上唯一的高中——花礼高中,成为一个会看杂志研究时尚,对电视上看到的东京迪士尼和原宿充满憧憬的普通女高中生。
父亲之前说,总有一天,我会去“大海的对岸”。那一天越来越近了。预定在高中二年级秋天举行的修学旅行就是去东京。
从最近的镇上到稚内要搭两小时轮渡,从稚内到札幌还要搭五小时的电车。对从来没有离开过最北方小岛一步的高中生来说,东京简直就像是外国。不光是我,对花礼高中所有的学生来说,东京都是这样的地方,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心情不可能不雀跃。
而且,那次的修学旅行还安排了和东京的高中生举办交流会,在修学旅行之前,先在二年级学生中选出一名“礼文岛代言人”,被选为礼文岛代言人的学生要在交流会上介绍礼文岛。听说之前有一个东京的男生对获选为代言人的女生一见钟情,两人鱼雁往返了一阵子(当时的手机还没有电子邮件功能),女生毕业后去了东京读大学,和那个男生交往后步上了红毯。
我相信了这个毫无根据的传闻,暗自希望可以成为这个岛的代言人。虽然淡淡的初恋不可能结婚,但我没有正式和男生交往过,如果能够和在东京的帅气男生通信,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事。
所以,当我成功获选为代言人时,高兴得简直就像在“偶像甄选会”上得到了冠军,仿佛看到郁郁苍苍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这条路当然通向我陌生的东京。
家人没有察觉我内心“邪恶”的念头,为我成为礼文岛代言人感到高兴。
“惠理子是岛上最可爱的女孩,在东京也一定会成为瞩目的焦点。”祖母眯着眼睛说道。
“奶奶,你又这么说,真不知道奶奶眼中的惠理子到底有多可爱。”母亲虽然这么说,但也暗自感到高兴。
“姐姐,你不会去了东京后就不回来了吧?”惠太露出担心的眼神,其中夹杂着一丝羡慕和向往。
“姐姐当然会回来啊,因为这里是姐姐的家。”父亲笑着说。
在修学旅行的前一天,父亲把一个纸包塞到我手里说:“你自己去买点好吃的。”里面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一万元新钞。
第二天早晨,家人送我出门。
“那我走了。”
我正准备挥手,祖母突然抓住我的手说:“要把岛上的优点告诉东京的人。礼文虽然是小岛,但就像是所有日本人的故乡,东京的人来这里,我们都想要对他们说:欢迎回来。”
“什么意思啊,”我笑了起来,“对第一次来的人说‘欢迎回来’,未免太奇怪了。”
祖母露出笑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温暖的手默默地握住我的手。
家人站在无名丘上向我挥手。祖母、母亲和弟弟,只有一早出门打鱼的父亲不在。在晴朗的秋日天空下,他们一直向我挥手。
然后,我终于来到了东京。
迪士尼乐园和原宿都绽放着强烈的光芒,令我有点畏缩。令人惊讶的是,无论在原宿还是涩谷,我们花礼高中的女生——不,确切地说,只有我而已——都被不计其数的男人搭讪。
“你超正,从哪里来?”
“想不想当艺人?以你的姿色,马上就可以出道。”
“你的身材真好,当模特儿没问题。”
“给我十分钟就好,去喝杯咖啡吧……”
如果我来东京,应该很快就可以交到男朋友,而且好像还有机会进演艺圈。但是,我一点都没感到高兴,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只要来东京,就可以像这样被男人捧在手心。这种想法更令我感到不安。
修学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去了港区[6]的一所分别有小学部、中学部和高中部的私立学校,我将在那里向大家发表演讲,完成礼文岛代言人的职责。
原本以为在许多学生和前来参观的当地人注视下,介绍位于遥远的北方、“大海的对岸”的礼文岛的优点是一件困难的事,没想到我竟然能够口齿清晰流利地向大家介绍我的家乡是多么美好。
冬天结束后,春天一下子苏醒的美景令人窒息;鲜花盛开的短暂夏天,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赏花游客之间温暖的交流;像甜点般柔软甘甜的海胆、新鲜丰富的其他海鲜;在天空中飞舞的黑尾鸥和海鸥,还有从遥远的北方游来的海豹和海狮。
“有一次,我发现有人倒在路中央,”我说出了不轻易和他人分享的事,“‘叔叔,你没事吧?快醒醒!’我边喊边跑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只海狮!”
教室内的人立刻笑开了。“太棒了!”我在心里做了胜利的手势,然后继续介绍了岛上的情况,最后演讲时间比原定时间超出了十分钟。在向往已久的东京说故乡的事真是太开心了。
渐渐接近尾声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说话时,泪水渐渐涌上眼眶。虽然才离开短短五天,但父亲、母亲、祖母和惠太的脸都让我觉得好怀念,我无比想念岛上的一切。
“我们的故乡,”当我在说结语时,声音忍不住颤抖,我努力忍住了泪水,继续说下去,“我们的故乡礼文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只要你们来一次,就一定可以亲身体会到,你们一定会觉得那里就像是自己的故乡。岛上的居民都觉得,即使是第一次来岛上的人,也很想对他们说:欢迎回来。”
“欢迎来到礼文,欢迎回来。”
当我说完这句结语时,强忍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教室内响起如雷的掌声。我擦着那一行泪水,抬起头,面带笑容地鞠了一躬:“谢谢大家。”
就在这时,我听到坐在最前排的几个头发染成浅色的女生窃笑起来。
“好土,真是土老帽儿。”
我立刻火冒三丈,只是没有勇气反唇相讥。
“还生气哩,白痴啊。”
“赶快滚回乡下去,丑八怪。”
“海狮。”
她们故意大声说我的坏话,我握紧双拳。生活在岛上时,从来没有任何值得生气的事,但继续站在这里,我可能会有生以来第一次抓狂……
“呃,我有一个问题。”
站在教室后方的参观者中,有一个人举起了手,那只手臂肌肉很结实。接着,一个大叔拨开人群走到前排。看到他四方形的秃头,我睁大了眼睛。
“你们学校的学生都很会玩牌吗?”
“啊?”听到他无厘头的问题,我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从头顶蹿出来的,“玩牌……你是说扑克牌吗?”
“不是不是,不是扑克牌,”四方形秃头大叔看起来很开心,“是日本传统的牌——花牌。”
“花牌……”
“因为你们学校叫这个名字,所以我以为大家都很会玩。”
他似乎把“花礼”和“花牌”搞错了[7],教室内再度响起哄堂笑声。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在我快要和那几个说坏话的女生杠上时,那个奇怪的大叔向我伸出援手。原来东京也有好人。
演讲结束后的交流会上,那个奇怪的大叔嘴里说着“啊哟啊哟,刚才真是不好意思”,向我走了过来,露出满面笑容说:“你的眼泪很不错,流眼泪之后的笑容像彩虹一样。”
我用力眨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大叔,然后问他:“叔叔,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吗?”
“我吗?我女儿以前是这个小学……”说到这里,他突然改了口,“不是啦,我住在学校附近,我稍微捐了点钱,协助举办这场交流会,所以他们邀请我来参加。虽然我原本不想来,没想到意外挖到了宝。”
他露齿一笑,我发现他少了一颗门牙。当我一脸错愕地看着他时,他悄悄把名片塞进我手里。名片上写着“演艺经纪公司 万代屋 万铁壁(前拳击手 现任董事长)”。看到他非常男性化的名字和奇怪的头衔,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铁壁董事长见状,嘀咕“很好,很好”,然后直视我的双眼说:“你想不想来东京?”
“啊?”我微微张开了嘴。
铁壁董事长看着我的表情,继续说道:“如果你来东京,记得和我联络。我会好好栽培你,挖掘你的潜力。你具有给人带来欢乐、喜悦的潜力,我太了解了。”
我眨着眼睛看着他:“潜力……拳击手的潜力吗?”
哇哈哈哈。他立刻发出豪爽的笑声。
“不错,你真的很不错,真不错,太不错了。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这样。”
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看吧,”他笑着说,“你的笑容太赞了,流了眼泪、惊讶之后的笑容,真是没话说。”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家应该都希望看到你露出这样的笑容,听你说‘欢迎回来’。”
回想起来,那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当然,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把命运交到这个奇怪的大叔手上。
《小旅行·青森黑石篇》播出的翌周,铁壁董事长和我一起被叫去曙光电视台。
虽然因为节目的关系,每个月都要去电视台开好几次会,但我目前没有经纪人,所以每次都是单独前往。有特殊状况时,才会请董事长一起出席。所谓特殊情况,可能是删减预算;或是少了一家赞助厂商,所以要降低酬劳;或是有观众投诉。总之,每次找董事长一起出席,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昨天听到助理导播说“明天请铁壁先生一起来开会”时,我的胃就揪成一团。
“怎么了?你的身体都弯成C形了,肠胃不舒服吗?”
我们约在新桥车站,然后搭百合海鸥号前往电视台。我始终低着头,董事长终于发现了。
“嗯,是啊,胃……有点不舒服。”
“我看你是吃太多了吧。《小旅行》去各地旅行,整天都吃美食,真是太让人羡慕了。”他一派轻松地说道。
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今天去电视台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我才羡慕他神经这么大条呢。
来到曙光电视台像要塞般的大楼里,在柜台领了通行证后走向电梯。电梯的门一打开,两个男人立刻冲了出来,撞到了董事长的肩膀。对方没有道歉,就准备离开,董事长叫住了他们:“喂!”
一个戴着粉红色墨镜的男人转过头。
“啊!”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原来是庆田盛元,他曾经是万代屋旗下的演员。
“阿元!”我情不自禁娇声叫道,然后慌忙捂住了嘴巴。
董事长用力瞪着阿元:“撞到我也不打声招呼,也太过分了吧,阿元。”
“原来是铁壁董事长,恕我失礼了,因为我在赶时间,对不起。”阿元急忙恭敬地鞠了一躬。
“哼!”董事长用鼻孔喷气,打量着阿元。
“你看起来混得很不错嘛,全身都是LV吗?”
“不,是Gucci。”阿元一脸轻松地笑着说道。
“应该是常磐线[8]帮你从头买到脚吧。恭喜啊。”
阿元目前所属的大型经纪公司——优势的董事长常盘千一,铁壁董事长总是充满恶意地叫他“常磐线”。在经济高速成长时期,他们都曾经在业界最大的演艺经纪公司——米泽当经纪人,之后分别自立门户。铁壁董事长把常盘千一视为他在业界“唯一且最大的竞争对手”,总是燃烧起熊熊的斗志;但对方公司是人人皆知、业界最厉害的经纪公司,我们公司是旗下只有一个艺人的超小经纪公司。
阿元是冲绳波照间岛人,董事长挖掘了他,用心栽培他,把他视为万代屋期待的明星。“只要看他一眼,心就被他掳走了。”董事长对他赞不绝口,结果我的心也被他掳走了。可以说我来自日本最北端,他来自最南端,两个人很快就情投意合,瞒着董事长开始交往。当时我二十岁,阿元十九岁,但交往不到一年就分手了。董事长和娱乐记者都不知道这件事。
之后,我的演艺生涯一路走下坡,阿元却越来越红。当他成为万代屋的摇钱树时,立刻被优势挖角。董事长暴跳如雷,涨红的脸就像煮熟的章鱼,但阿元一派轻松地回答:“我希望在这个行业中继续往上走,为此,就必须去更大的经纪公司。我相信铁壁董事长最清楚这一点。”
“惠理,好久不见。”
阿元瞥了我一眼。那是我们以前交往时他称呼我的方式。我不由得心跳加速,对他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我看了上周曙光电视的特别节目。”
阿元在特别节目组,和同一家经纪公司的超人气写真女星莉莉安一起去塔希提出外景,两个人在上个星期才公布“正在稳定交往”。在节目播放前炒这个话题,显然是为了提升收视率。
“谢啦,我有时候也会看《微旅行》,有时候打开电视,刚好就在播那个节目。”
不是《微旅行》,而是《小旅行》。虽然我这么想,但无法开口纠正他。
《小旅行》每周六上午九点半到九点五十五分播出,属于打开电视时随便看看的节目,收视率虽然不高,却算是长寿节目。
“你不要整天只顾着出风头,学学惠理佳,接一些脚踏实地的工作。”董事长对阿元说道,分不清他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有点恼羞成怒。
“是啊。”阿元轻描淡写地回答。
“铁壁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还要赶下一个行程。”阿元的经纪人从后方插嘴说道。
“啊,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时间了。不对,是你撞到我的啊。”董事长做出拳击的姿势,用拳头轻轻捶向阿元的肩膀。
“哇,被打成重伤了,要三个月才能痊愈。”阿元夸张地摇晃了一下。
“你有病啊。”董事长笑了起来,“偶尔也来走动一下,我请你吃‘一点晴’的拉面。”
“谢谢,改天去找你。”
阿元再度瞥了我一眼,匆匆离开了。
曙光电视台编辑部第三会议室。灯光调暗的室内充满凝重的气氛。
大型电视屏幕的画面在我把筷子送进嘴里的脸部特写处停止,所有与会者都一脸阴郁地注视着屏幕。
“刚才的地方再播一次。”曙光电视台的制作人藤岛先生低声发出指示。
DVD倒带三秒后,再度播放了影片。
“啊,好烫,我都流汗了,但真的太好吃了。蘸酱中也可以吃到江福酱汁的味道,太过瘾了。提味的关键应该就是江福酱汁吧。”
“停。”
随着哔的一声,画面停在我把筷子放进嘴里的那个镜头。
“再放一次酱汁的地方。”
倒带后,又回放了相同的画面。“提味的关键应该就是江福酱汁吧。”“够了,把灯打开。”
电灯啪的一声打开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藤岛先生仍然一脸阴郁地看着我问:“我说惠理佳啊,你到底是说什么,酱汁的地方?”
“‘江户酱汁’啊!刚才听了好几次,都是说‘江户酱汁’啊!”我情绪激动,声音也很激动。
身旁的董事长皱着眉头向我使眼色,似乎示意我不要激动。
随着哔的一声,屏幕上再度开始播放DVD。“提味的关键应该就是江福酱汁吧。”
“江福酱汁。”藤岛先生喃喃说着,他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
“是‘江户酱汁’!”我忍不住用力拍着桌子。
“你不要激动。”董事长说。
所有人都叹着气。
“无论如何,这个节目已经播出了。”
推了推眼镜后插嘴的是大型广告公司——番通的营业课长德田先生。他是《小旅行》节目的赞助厂商负责人,曾力挽节目开播以来赞助厂商不断减少的狂澜,是对节目的存亡发挥关键作用的人物。每次开会时,只要他开口,就让人不寒而栗。
“无论真相如何,丘小姐这次的发言,让赞助厂商江户酱汁大动肝火,抗议‘为什么连续提到昭和元年(1926年)创立以来的竞争对手江福酱汁的名字?’”
没错,目前《小旅行》的赞助厂商只有生产伍斯特酱的老牌企业江户酱汁这一家公司。经济不景气,赞助厂商纷纷退出,江户酱汁以“让观众在星期六看了《小旅行》之后,午餐想吃炒面”为口号,继续支持这个节目。在今年四月的播出期间,我们就一直听到风声,“一旦江户酱汁退出,节目就要喊停”,所以厂商表达继续赞助的意愿,简直就像是上帝的声音。正因为这个原因,在做这一集蘸酱“炒面胜地黑石”时,所有人都全力以赴,希望有很多观众都能够在星期六中午吃炒面。正因为如此,我也铆足劲儿做植入式营销,在节目中多次提到“提味的关键应该就是江户酱汁吧”这句话。
唉,没想到,竟然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节目播出后,工作人员接观众的来电接到手软。
“黑石的蘸酱炒面用的是江福酱汁吗?”
“江户酱汁不是赞助厂商吗?为什么帮江福酱汁打广告?”
“听说欢迎回来小姐是北海道人,果然最先推荐北海道出产的江福酱汁。”
“听说竞争对手的江福酱汁这五天的销售量比去年同期增加了百分之三。”德田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看这个节目。”藤岛先生插嘴说道。
所有人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善后……”德田先生没有表情的脸转向藤岛先生。
藤岛先生点了点头,向董事长和我宣布:“所以,非常遗憾,目前决定这一集成为本节目的最后一次播出。”
一阵冲击,好像有人用拳头敲我的脑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最后一次……”董事长好像被人击了一记上钩拳,仰天发出呻吟。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这是个好节目,但也无可奈何,惠理佳,下次好好加油。”过了一会儿,藤岛先生突然很有精神地说道。
这句听起来言不由衷的话在我空荡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参加会议的人默不作声地一个又一个离开,只有《小旅行》的导播市川先生一脸沉痛地走到我们面前。
“铁壁先生,小丘,很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次的事,是我的判断失误。因为我在现场时,听到小丘说‘虽然脚本上没有这句话,但我想要表达对江户酱汁的感谢’,所以才没有剪掉这一段。如果按照脚本走,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说不出话,只能低头咬紧牙关。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董事长小声地说:“阿市,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太感谢了。”他比市川先生更深地鞠了一躬。
市川先生慌忙用双手按住董事长的肩膀:“铁壁先生别这样。被天下无敌的铁壁先生鞠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你愿意起用已经过气的惠理佳,在公司即将倒闭之际拯救了我们,托你的福,我们才能撑到今天。”董事长仍然鞠着躬说完后,又自虐地说,“可惜已经没有明天了。”
市川先生忍不住苦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没事的。铁壁先生,你不是从地狱爬上来的硬汉吗?无论是和优势的常盘先生较劲时,或是你太太和女儿发生事情的时候……”说到这里,他突然含糊起来,“啊哟哟……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暂时可能得把皮绷紧点,但日后还会推出很适合小丘的策划,让我有机会补偿。小丘,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