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脉带来人生的转机

杜月笙遇到的这种事,属于最典型、最常见的纠结性泥潭,几乎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进,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认可你,他们的理由堂堂正正,他们的态度充满敌意而且冷冰冰。你纵然想申诉也无从说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别人眼里,你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无理取闹的无聊之徒。

遇到这种人际纠葛,当事人自己是无计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尽责尽力,替自己把道路铺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这样做,这所谓的机会就会成为一个恶毒的玩笑。

人脉带来人生的转机

当杜月笙实施诈骗,又被同伙所骗,抓入衙门吃官司时,有个人正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一幕。

此人绰号“饭桶阿三”,大名黄振亿。

之所以荣获“饭桶”称号,是因为黄振亿这个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他整日混迹十六铺,跟杜月笙干的是同一个营生:拆梢敲诈。老实说,杜月笙在这个“专业领域”里已经算是够蠢的了,但黄振亿比他更蠢。

在黄振亿心里,杜月笙就是他的偶像:月笙哥真是了不起,大家一起拆梢,偏他能想到客栈兜售洋烟是违法的,竹杠一敲就是5块大洋,月笙哥真是太聪明、太伶俐、太机警、太活络了。

黄振亿的年纪,比杜月笙大许多。但杜月笙的形象,在黄振亿心中却是无比高大。他是过来人,看得明白,杜月笙就这么混下去,迟早万劫不复。说不定哪天得罪了厉害人物,被一条索子捆成硬板,抛进黄浦江种了荷花。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混混、重情义的瘪三,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杜月笙这块好材料毁掉,他决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拉杜月笙一把。

于是有一天,杜月笙正在路边袖笼双手、百无聊赖地窥伺着路人,寻找着机会时,黄振亿走了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诚恳地说:“月笙,你这样下去不是事体。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荐你到一个地方去,好啦?”

杜月笙打心眼里鄙视这个饭桶,这么大年纪混成这模样,也好意思大言不惭,说什么指点自己,真是勿要开玩笑。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杜月笙还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啥场化(方言,指场所、地方)?”

“八仙桥,同孚里!”黄振亿满脸神秘的表情,“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杜月笙的耳边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茫然转头,看着黄振亿那张怪脸。

这会是真的吗?我没听错吗?我杜月笙怎么可能攀得上黄金荣这样的大人物?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24岁那年,当黄振亿向杜月笙说起八仙桥同孚里时,黄金荣已经是上海滩上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

黄金荣,这位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年轻时在法租界捕行中排名最后一位的华捕,因为与洋上司脾性不合,愤然辞职而走。他走后,法租界才意识到此人的价值,又不惜枉驾屈尊,把他请回。

得林桂生之助重返上海滩的黄金荣,向法租界狮子大开口,要了块地皮盖了老共舞场。此后,黄金荣又开了戏台赌场,从此财源滚滚,日进斗金。有钱有势,家里又有位头脑过人的奇女子相助,黄金荣从此过上了不再需要大脑的幸福生活。

黄金荣根本不懂刑侦为何物,但自有门徒弟子替他破案;他一句法语也不会说,但法国人找来翻译与他沟通;他也不会做生意,但有了林桂生这样聪明的女人,他只需要别把钱的数目点错,就万事大吉了。他甚至连开枪都不会,却是上海滩头提起名字来人人丧胆的大煞星。纵然是打架最狠、视人命如草芥、喜欢提着机关枪沿街狂扫的花会大王高兰生,在黄金荣面前都没有个说话的地位。

而杜月笙连花会大王高兰生的鞋边都碰不到,更不要说与黄金荣之间的距离,用“天差地远”4字来形容毫不夸张。

听到黄金荣的名字,杜月笙顿时大受震撼,过强的刺激让他的大脑瞬间崩溃。黄振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根本没听到。

黄振亿不得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喊他的名字,杜月笙才从震愕中清醒过来。

当时杜月笙心如电转,瞬间就决定了应该如何回答对方。这个回答,不能反应得太过于热烈,以免引起黄振亿以为他有所觊觎的疑虑,也不能太冷淡,以免降低黄振亿的热忱,产生杜月笙这孩子不识好歹的抱怨。这个回答,必须不温不火、不卑不亢,既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和感激之心,又委婉得体不让对方产生心理不适。

杜月笙语调缓慢地回答道:“爷叔,你照顾我杜月笙,给我这么个机会,月笙感激。虽然我杜月笙没什么本事,但一定不敢任性张狂,做出让爷叔失望的事体来。”

不想黄振亿上前一步,说道:“要么,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现在就去?杜月笙身体剧烈摇晃,机会来得太突然,他全无准备,大脑里乱作一团。

原来,黄振亿是个做事小心的人。他想向黄公馆推荐杜月笙,但因为自己地位卑微,怕人家不答应。如果事先对杜月笙承诺,而后事情又没办成,难免会被小辈们埋怨。

所以,黄振亿是在没和杜月笙打招呼的情形下先行向黄公馆说了这事,获得了黄金荣的许可后,这才来告诉杜月笙。

杜月笙不知道这一层,但看黄振亿信心满满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有很大的把握。于是,他飞跑回潘源盛水果店,向埋头检视水果的袁珊宝说:“你进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袁珊宝放下手头的工作,跟杜月笙进了房间。杜月笙把门关上,把黄振亿对他说的话,全告诉了袁珊宝。

袁珊宝喜形于色:“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月笙哥,你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却不敢相信命运会眷顾自己,“黄振亿不过说说罢了,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袁珊宝提醒他:“别小看黄振亿,他虽然没混出名堂,在帮中的地位却不低,是‘通’字辈的爷叔。爷叔不会在我们小辈面前开玩笑。何况,他这个人原本热心又老实,何苦拿这种事寻你开心?”

要是这样的话,这事八成是真的。杜月笙立即收拾衣物,跟着黄振亿动身。

杜月笙永远记得那一天下午4点左右的辰光,他手提一只小布包袱,跟在黄振亿身后,朝着同孚里的黄公馆走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远远地,看到黄公馆高高的门楼下,立着6名龙精虎猛的汉子,个个黑香云纱褂裤,挽起袖子,对襟纽扣,板带宽厚。6道冷漠凶狠的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红漆的兽环大门犹如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疾噬而来。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这是他人生难得的机会,还是他年轻生命的归宿?他不知道。他只能向前走,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渊薮。

善于织网,才能坐享其成

走到黄公馆门前,黄振亿满脸堆笑,热络地和门前6条壮汉打招呼。6壮汉鼻孔朝天,喷出冷气,就算是和黄振亿招呼过了。

黄振亿急忙拉着杜月笙进门楼,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看到了没有?他们都是黄老板的保镖,在弄堂口随时听候差遣的。一声‘老板要出去’,他们统统跟着走。”

杜月笙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起码保镖这碗饭,自己是端不动的。自己的腰板还比不上壮汉们的脚趾头粗,就算进了黄公馆,自己又能干什么?

走到门厩下,天井里,只见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黄振亿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并把杜月笙介绍给他们,教杜月笙如何称呼。这时候杜月笙的脑子已经麻木,问答全是顺着黄振亿的指点,至于见到了谁、怎么招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全都记不得了。

进了客厅,迎面是一幅“关公读《春秋》”的彩绘巨画,画中的关公如真人大小,栩栩如生。两侧是泥金绣字长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策时无忘赤帝。

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黄振亿走到一张方形桌前,大声道:“我介绍个小囝(方言,小孩儿)给你。”

“啊?”一个大脑壳、大耳朵、大嘴巴、大块头的矮胖子转过头来。

这就是上海滩头有名的人物、法租界说话占地盘的黄金荣,他的特点是矮而胖、肥又壮,紫色的宽脸盘上有一块麻皮,所以江湖人称“麻脸金荣”。长袍、布鞋、白布袜,是他标志性的打扮。与人交谈,开口就是粗话、脏话。一句粗话、脏话,便能将他喜怒哀乐的万千情绪表达得清清楚楚。

黄金荣的铜铃怪眼注视着杜月笙,亲切地说道:“蛮好。”

杜月笙心里的石头“砰”的一声落地。谢天谢地,黄老板已经答应他了。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黄公馆的人了。

杜月笙如释重负,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黄金荣和颜悦色地打量着他:“小囝,你叫什么名字?”

杜月笙以为自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没有。他听见自己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笙,‘月亮’的‘月’,‘笙箫’的‘笙’。”

黄金荣开心起来:“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帮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

方桌同座之人,顿时齐声称赞起黄金荣来。尽管从这句话上找不到应该称赞的茬口,但大家仍然成功地称赞了。现场气氛热烈,红火融洽,杜月笙也兴奋不已,这时候他集中注意力,抬眼往方桌上一看,顿时大惊:黄金荣几人正围着桌子坐着打麻将。

麻将?赌博?要是做个人物,有这本事就可以了,那可是自己的强项啊!霎时间,他对成为人物充满了信心。

黄振亿毕竟地位太低,趁黄老板高兴,急忙告辞。黄老板微笑点头,看着杜月笙:“马祥生,你总认得啰?”

黄振亿走了,杜月笙的心里又没了着落,听黄金荣对他说话,吓了一跳,急忙点头:“是。”杜月笙记得,马祥生与自己同日拜陈世昌为师,是自己的同门师兄。

“你去寻他,”黄金荣肥腻腻的大手一挥,“你就和他一道住吧。”

“是,是。”杜月笙喏喏退下。退回到天井处,心里一阵茫然:黄公馆这么大,自己又是第一次来,上哪儿去找马祥生?

还有……他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突然惊慌起来:“我的包袱呢?”

他记得自己是拎着包袱,走进黄公馆的,可是包袱怎么不见了?

初入黄公馆,自己的小包袱不翼而飞,杜月笙既困惑又诧异,可又不敢寻找。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进黄公馆,万一惹起纷扰,激怒黄金荣,就没法儿在这里混了。

正茫然之际,突然过来一个人,对他说道:“杜月笙,过来过来。”

“来了。”杜月笙也不知这人是谁,急忙跟在对方身后,去了杜公馆厨房。厨房极大,有桌有椅,杜月笙心里纳闷:莫非还有人在厨房里吃饭?这黄公馆,真是怪异。

再往里走,是一间小屋,屋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放着杜月笙神秘失踪的小包袱,另一张床上,支腿坐着个与他年轻相若的健壮青年。

“马祥生!”杜月笙如见亲人,“终于见到你了,这里好大,我好心慌,还有我的包袱丢了。咦?丢了的包袱怎么会在这里?”

马祥生直眉睖眼地看着他:“杜月笙,你病得不轻啊,满嘴净说胡话!”

“啊?”杜月笙惊异地看着马祥生,“马祥生,你怎么这么说阿拉?”

马祥生跳起来:“杜月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忘了你刚进来时,咱们俩已经在天井打过招呼了?是我接过你的包袱,先拿到这里的,你怎么忘了?又来说这些胡话?”

“真的吗?”杜月笙惊呆了,“我们俩在天井见过面了?我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此后,杜月笙经常对人说起这件事,实际上他是试图回忆起在黄公馆里见到马祥生的情形。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回忆,脑海中仍然是空白一片。那一天,他的大脑处于极度亢奋、高热状态,所经历的事、所见到的人都如同光影掠过水面,没有留下丝毫印痕。

从这一天起,杜月笙正式成了黄公馆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话,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仍然会像以前那样,再一次从平庸的生活常态滑落下去,跌回到烟纸店那间密不透风的亭子间里。

他不想再回去。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赌瘾,必须做到!

此后,无数人问过杜月笙,他在黄公馆中是如何为自己创造机会并牢牢抓住机会的。

杜月笙回忆他当时足不出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研究黄公馆的日常和结构上面。

他观察的头号目标,当然是黄金荣。他惊讶地发现,黄金荣不出门,不办公,不穿号衣,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张方形桌前打麻将,再就是晚饭前一定要去澡堂,做个全身按摩,通体舒泰,吃饱喝足,安然高卧。

黄金荣有个本事,就是法租界只要出点什么事,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要嘴唇一动,吩咐下去,弟子们立即跑去找来合适的人,顺顺利利把事体解决。没这个本事,法租界也不会倚他为支柱。

黄金荣创建的体制也极简单,他虽然是在法租界拿薪水的正规“包打听”,但手下有小“包打听”无数。法租界雇用了他这么一个人,再给他一定的经济许可,由他雇用一批门路熟人头广的小“包打听”。这等于黄金荣部分地承包了法租界的侦探业务,于是法租界波澜不兴、顺风顺水。

黄金荣就如同一只肥胖胖的大蜘蛛,整天趴在他的黄公馆里打麻将,但他所织的一条条隐秘的蛛网却延伸到了上海滩每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就是黄金荣好整以暇、坐享其成的秘密。

杜月笙关心的是,黄金荣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究竟是怎么编织起来的。随着他观察得越多,发现得越多,他对黄金荣的看法也在慢慢发生改变。

既然要做善人,就要做到底

冬天来了,黄公馆突然忙乱起来,所有人都在东奔西跑,把一箱又一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杜月笙在心里估了一下,这些钱至少有3000元。

3000元是个什么概念?3000元在当时的上海滩可以买下4幢黄公馆!3000元,是杜月笙生平所接触到的最大数额的钱。除了钱,还有一担担棉衣棉裤,全都是崭新的,整整3000套。

黄公馆要这么多棉衣干什么?难不成这黄老板还要组织起一支军队?

正疑惑之际,有人来叫杜月笙:“月笙,别傻愣着了,马上出发,跟老板去八仙桥。”

杜月笙不知道去八仙桥干什么,稀里糊涂地跟着黄公馆的大队人马出了门。

时值隆冬,寒风凛冽,天寒地冻。到了八仙桥,杜月笙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八仙桥下,黑压压密麻麻,1万多名叫花乞丐,正挤作一团叫喊“黄老板”。

早有手下搬来张竹椅,黄金荣四仰八叉坐下。手下的兄弟们立即行动起来,有人维持秩序,呵斥乞丐们排队,有人拿出棉衣,有人打开钱箱,开始发放。每个乞丐不分老少,都可以分到1件棉衣、4角洋钱。

杜月笙恍然大悟,原来黄金荣这是在施放冬赈。

他留神观看,发现了一件蹊跷事:所有领到棉衣和钱的乞丐都不许散开,而是被赶入近旁的宏国寺中,由许多人严密看守。

杜月笙大惑不解,悄悄地问同门师兄弟马祥生:“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关起来?已经发了棉衣和钱,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呢?”

马祥生冷冷一笑:“你寻开心,发过铜钿衣裳不关起来,他们排头领了再去排尾继续排队,像这样转来转去,他一辈子也领不完你送的衣裳,你一辈子也满足不了他。小开,4只角子1套棉衣,拿到市面上卖,究竟也值两钿吧?”

“哦,是这样。”杜月笙恍然大悟。这正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谁能料到这些沦落底层的叫花子还有这么多的心眼?

佩服归佩服,但杜月笙打心眼里不认同黄金荣的做法。你要施舍,要做善人,那就必须把好人做到底。你不满足那些人想多领几套衣服的愿望,他们就不会真的敬佩你——11年后,杜月笙35岁,在中法学堂赈济乞丐,上海3万名叫花子蜂拥而至,杜月笙给每个叫花子发放4角大洋,任由叫花子们排头领到钱,再去队尾重新排队领取第二份,以此蔑视黄金荣的小家子气。当时的叫花子对此欣喜至极,齐声称赞杜先生真乃“古往今来第一大傻帽”。

看着一件件棉衣发下去,一只只钱箱清空,杜月笙心里更加困惑,悄悄问马祥生:“这么多的钱,都是黄老板从捕房里拿出来的吧?”

马祥生嗤之以鼻:“外国人才不管这种事呢,钱跟衣服都是黄老板自家出的。”

“黄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大为震惊,“那咱们黄老板……这么有钱?”

马祥生没有说话,只是向杜月笙挤了挤眼睛。

必将在黄金荣之上

到了春天,黄金荣静极思动,叫上杜月笙,去城隍庙逛逛。

黄金荣大模大样地走在前面,杜月笙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他心里很激动,终亏是自己小心做事,才赢得黄老板的首肯。逛城隍庙肯带上自己,这就表明黄老板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说到在黄公馆做事,也很古怪。大多数在黄公馆做事的人,如杜月笙这种,是没有薪水拿的。当然黄公馆是管大家吃饭的,但说到要发薪水,大家揣摩黄老板抠门的心思,都大声宣布:“在黄老板家里做事,不仅不应该拿钱,按理来说逢年过节,反倒应该孝敬黄老板几文。”

为什么呢?因为你在黄老板身边做事,有机会结识上海滩头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还可以打着黄老板的旗号在外边为所欲为。给你这么大的一个平台,你还做不出事来,还要朝人家黄老板要钱,你说你昧不昧良心?

其实,这些高调并非是大家的原意,但大家知道黄老板这人表面上非常的“四海”,但实际上视钱如命。这个肥胖子,实则属貔貅的,没有肛门,只吃不拉。大家在他身边混,明白人都知道是指望不上他的,只能自己另想办法。

这也是杜月笙的发现,他早就注意到聚集在黄公馆的这些人表面上亲切热络犹如一家,实际上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黄老板没事时身边一聚就是一堆人,一旦有事需要有人去办的时候,除了杜月笙,根本找不到人。

这也正是杜月笙入门没多久就被黄金荣带着出门的真正原因。

就这样,黄金荣和杜月笙一前一后在城隍庙里闲逛。迎面来了个形貌古怪的僧人,见到黄金荣就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留步,你这张面相,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哎呀呀,施主,你这是大富大贵之相,主施主一生风光无限,富贵无穷。”

黄金荣哈哈大笑:“和尚不念经,却跑来算命,这也算是异事一桩。算命这事嘛,无非上天说吉祥,见面说好话。好啦好啦,别说了,我自己的命我知道。呶,这些大洋给你,你给我身后这位小兄弟算一算。”

“黄老板……”见黄金荣让僧人给他算一下,杜月笙顿时急惶起来,“黄老板,还是不要算了吧。”

“算一算怕什么?”黄金荣嬉笑道,“反正也无事体可干。”

那僧人转向杜月笙,目光讶异,只见他猛一拍大巴掌:“我的天,这位小施主,虽然你衣衫破烂、面露饥寒,但你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你将来的作为,必将10倍于你身边这位老板之上,将来这位老板的衣食饭碗,还得指望你照料……”

“丢你姆妈(上海方言,脏话,×你妈)!”杜月笙一听就急了,破口大骂,“触那娘,侬(上海方言,你)可是瞎脱了眼乌珠,侬晓得我老板是啥人?敢拿我来跟老板比?”急忙拉起黄金荣,“老板,我们走,这僧人是个疯子,故意说霉气话给老板添堵,老板别理会他。”

黄金荣被杜月笙拉着离开,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以极为惊讶的目光看着那古怪僧人。

送黄金荣回公馆后,杜月笙熬到夜晚,悄悄地溜出来,直奔城隍庙,进庙就打听那古怪僧人的所在。最后,他在一条阴暗的长廊里见到了那位古怪僧人。

杜月笙“扑通”一声跪下:“这位大师,白天我不该骂你,我那也是没办法。大师你没看到我的老板就在身边吗?当着老板的面,说我将来的前程比他好10倍,还说我老板的饭碗将来要靠我施舍。这话老板肯定不爱听啊,所以我才当面辱骂大师,其实是骂给老板听的。我的心里,对大师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的,烦请大师费心,再为我相相面。”

杜月笙寺庙遇奇僧,黄金荣小气失异人。这段故事,杜月笙一直藏在心里,直到临终之年,才悄悄地告诉身边人——但这个异僧究竟是何许人物,他是如何发现杜月笙的人生成就远在小气的黄金荣之上的,却已是无稽可考。

小心做事,用心探秘

城隍庙异僧事件之后,黄金荣明显对杜月笙存有几分忌惮,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

但这时候,杜月笙已经发现了黄公馆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在这座黄公馆里,黄金荣跟大家一样也是混日子的。在自家的黄公馆,肥腻腻的黄老板说话根本不占地方。

黄公馆中真正的主人,是隐藏于幕后的林桂生,那个效仿红拂夜奔的白相人阿嫂。

黄金荣在黄公馆,每天都是很忙的——忙着打麻将,停牌合牌,忙得一塌糊涂。白相人阿嫂林桂生,也是很忙的——忙着发号施令,指挥一些影子般的神秘人物、飘忽不定的暗夜行动。

暗夜行动?做什么呢?杜月笙不知道,也不敢打听。但每至夜深,都是黄公馆最紧张的时候,这时所有的人都严令不许出房,不许走动,违此令者,捆起来丢进黄浦江都算便宜你了。每天夜晚,杜月笙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那声音极为低沉、恐怖,粗重的喘气声、匆忙的脚步声、金属枪械碰撞时发出的叮咚声,间或能听到黄金荣和林桂生低声说话的声音,以及沉重的东西被人吃力抬进来的声音。

这诡异的黄公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杜月笙虽然好奇,但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小心做事,绝不多话,悄悄用心寻找答案。

终于有一天,马祥生从外边回来,满脸兴奋,对杜月笙说出了黄公馆的大秘密。

有一段时间,黄公馆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小心翼翼,彼此相见,谁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打招呼,惶恐的目光里又带有几分猜忌。

有些名声不好的人被带到黄金荣处问话,还有些人满脸狐疑地围着杜月笙转来转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像是黄公馆招了贼。杜月笙奉守只做事不说话的原则,不打听,不询问,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泰然自若。夜里躺在床上时,他会在脑子里回顾自己这一天行事为人是否有差池之处。

就这样过了段时间,他始终不知道黄公馆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没惹上无端的麻烦。这一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反省,与他同住的马祥生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进门就脱衣服,准备上床睡觉,一边脱一边说:“哎呀呀,咱们家的老板,肚量真是太大了。”

杜月笙:“唔。”

自打进入黄公馆以来,杜月笙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老辣深沉,不多言不多语,不询问不打听。他知道,有些事情你越想知道,别人越不愿意说;你越是视若寻常,反倒会激起对方的倾诉欲望。所有人最终都会把他的秘密告诉你,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马祥生是知晓黄公馆秘密的人,和杜月笙又是同时拜陈世昌为老头子的兄弟,但在黄公馆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之后,他却从未对杜月笙说起过黄公馆。杜月笙于沉静中等待着,终于等到了马祥生自己熬不住的时候。

只听马祥生大声道:“家里的贼,终于找到了。”

杜月笙:“唔。”

无喜无悲,无忧无惧,你说我听,如此而已。

马祥生坐在床板上,继续道:“那个贼,是老板一个朋友的亲戚,他跟老板的朋友来过一次,认识了门路,后来他自己来了。那小赤佬不曾见过世面,进门之后见财起意,趁着四周无人,打开了麻布袋,偷了两块‘红烟土’。他自己也晓得,从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了家乡去,真是白白便宜了他,两块红烟土卖了几百只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房子成家嘞。”

杜月笙:“唔……‘红烟土’?”

马祥生:“嘘……就是烟土。”

杜月笙:“唔。”

马祥生:“咱们老板,真的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大人有大量。虽然查出来了贼,却由他去了。”

杜月笙:“唔。”

杜月笙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疑惑重重。

马祥生所说的黄公馆被盗“红烟土”,就是鸦片。黄金荣自己并不吸食鸦片,黄公馆中人也无一吸食者,可这里怎么会有成包的鸦片?黄公馆经常在夜间禁止走动,是不是在运鸦片?两块烟土的价值,就足以让一户人家买房置地,被偷被盗了,黄金荣却不追究,这个小气的胖子,何以突然间变得如此大度?

如果说黄公馆秘密贩运烟土的话,那么,是谁在背后主持此事?杜月笙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

女人是男人的统治者

黄公馆中,真正主事的并不是黄金荣,而是他的妻子林桂生。

那个模样丝毫不起眼的女人,才是这座黄公馆的灵魂人物,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杜月笙发现的事实,其实不只是黄公馆的秘密,而是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老板并不是老板,老板娘才是幕后的老板。

所有来黄公馆的人都在极力巴结黄金荣,但是巴结这个胖子是没有用的,他说了根本不算。只有巴结上林桂生,才有可能打开一片天地。

杜月笙热切的眼神从黄金荣身上移开,落到了林桂生身上。

巴结黄金荣是容易的,毕竟他是老板,只要找机会凑上前,说上几句让他开心的话就行。而林桂生是老板娘,你没事往老板娘身边凑,老板会看你不顺眼,老板娘会感觉到别扭,旁边人瞧你不对劲,就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妥当。

越过老板,直接巴结老板娘,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极为艰难。

话虽如此,但杜月笙毕竟人在黄公馆,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地等待,机会迟早会到来。

事实上,机会的到来,比杜月笙预期的要来得快。

林桂生病了,病得很重。

仿佛被一壶开水当头浇下的蚂蚁窝,黄公馆顿时热闹起来,所有人都跑前跑后,到林桂生的床前嘘寒问暖,出主意,想办法,叫大夫熬汤药。

不知谁提议说,老板娘之所以患病是因为冲了阴神,必须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在病床前,用他们的阳气驱散阴神,老板娘这病才能康复。

于是,杜月笙如愿以偿地走进了老板娘的内室。当然,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黄公馆中另外一些年轻人也获得了同样的机会。

但那些人被安排在林桂生的病房里,心里很不情愿,人在房间,心在屋外,既没有照料病人的意愿,也没这个能力。待在一个病得半死的老女人房中,对于这些还不成熟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但杜月笙并不这么认为,他笑了。

15岁那年,他初到上海滩,在鸿元盛水果店里,足足伺候了两年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才会知道病人的需求是多么的无理而烦琐。不是心思足够细腻,体力足够充沛,拥有无限耐心的人,根本干不来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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