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山影远远地,虽只是天际间的一抹黛色,却作龙马奔腾状,极富于气势和动感。那是八达岭,燕山山脉西段军都山的主峰,而号称京师“北门锁钥”的居庸关便雄踞于此。“天门骁开虎狼卧,石鼓昼击云雷张。”元代诗人萨都剌笔下的那种大场面虽过于久远,但游牧民族的马蹄确曾在关外踢腾出漫天的烟尘。关山如海,残阳如血,掩映着莽莽苍苍的古长城—那是中华民族最伟硕的雄性徽章。
我站在昌平城东南凤凰山下的荒野中,脚下是原始的阡陌和披离的衰草,曾相伴过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古长城就在一望之内,而我在寻找—水。
不,我是在寻找—河,寻找那曾滋润了华夏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情调,世世代代流淌在我们血脉中的母亲河—京杭大运河。
北国的冬日,萧瑟是不必说的,山色树影总带着苍凉的意味,所谓黄叶村舍的暖色,也只是农家门楣旁几串色彩明艳的灯笼椒,还有那一簇簇被当地人称为“檐枣”的—在深秋时从树枝上带着枣码掰下来,集成枣簇,红通通地挂在屋檐下,成为冬日农家的风景。—但一进入野外,烟树人家便成了远方的点缀,又值薄暮时分,四处阒然无声,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絮响。我突然想到,寻找历史大抵就该是这种声音吧,行行复行行,在散漫中透出庄严和执着。
这里有山,有树,有北方黄土地上的一应野趣,偶尔也有几声鸡鸣狗吠,但唯独没有水。
白浮泉这名字原本是与水有关的,至今,那草丛中仍孤傲地伸出九个石雕的龙头,那是水的滥觞。细细寻去,附近还残存着龙泉岛的石碑,只是字迹已漫漶难辨,但当初那种恣肆奔涌的水势可以想见。现在,这石雕龙头和古碑已成了荒野中孤独的守望者,它们因守望而孤独,因孤独而矜持。
这就是四千里长河最北端的源头么?如今,去何处寻觅那曾经维系了一代又一代王朝兴衰的沧浪之水?又该去何处寻觅那艄公纤夫的歌谣和艨艟连翩的浩大景观?
遥望西北,八达岭正逶迤在沉沉暮霭中,此刻,长城上该还有留连观光的游人吧?他们能不能看到白浮泉,看到这里的石雕龙头和古碑呢?老夫聊发少年狂,我禁不住朝着那边呼喊起来,喊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暮色中一波接一波地传送。少顷,又一波接一波地回过来。我坚信那声波曾抚摸过长城,因为回声中挟带着苍古的风尘气息,甚至还传递着长城堞口那特有的顿挫有致的质感。在这一瞬间,我惊栗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大感情溢满胸际:我站在大运河的源头向着万里长城呼喊,而作为中华民族最具文化生命和魅力的两大工程原来竟靠得这样近,近得几乎一踮脚、一弯腰就可以牵手共舞。这究竟是天造地设还是鬼使神差?昊天无言,大音希声,就在这咫尺之间,古老的运河与同样古老的长城默默对视了几多春秋。这是雄迈与坚韧的对视,是高远与深邃的对视,是冷峻与妩媚的对视,是阳刚与阴柔的对视,是铁马秋风与杏花春雨的对视,是石破天惊的伟烈与世俗生活常态的对视。伟大也是有级别的,其他任何人工构建的伟大都无法与它们比肩。在它们对视的眼波中,有倾慕,有祝福,有幽怨的诉说和相濡以沫的厮守,但绝对没有嫉妒,因为它们本身太强大了,它们有足够的自信,而嫉妒从本质上讲只属于弱者。那么,它们之间有没有对手感呢?当然会有的。没有对手感的对视终究会厌倦,即使恩爱伴侣也是如此。它们都曾和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最具影响力的封建帝王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些名字让人们更多地想到某种同一性:他们都是强梁霸悍型的,即使是人格缺陷,也只有残暴,没有慵懦;只有荒淫,没有昏聩。但有意思的是,这些强者的毕生之力,一般也只能在运河和长城两者中眷顾一方,唯一将目光注视它们两者,既开凿了运河又修造了长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隋炀帝杨广。
这里是昌平城东南的白浮泉,也是大运河与万里长城差一点牵手共舞的地方。在我们民族的精神文化史上,只有它们够资格这么长久地互相对视,因为无论是体魄还是精神上,它们都处于同一档次。从外形上看,大运河和长城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有一种奔腾向前的动感,对于长城,那是崛起于山脊的伟岸;对于运河,那是穿越于原野的浩荡。它们的造型中都有一种单纯的成分,单纯得令人一目了然。单纯是一种美的经典形态(例如《诗经》和汉代画像砖、壁画、陶俑之类),它无须雕琢和修饰,也不屑于卖弄什么。它突出的是异常单纯简洁的整体形象,以其粗犷而飞扬流动的轮廓线条,表现出力量、运动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之美。你看我们的长城和运河,它们就把那么一大片朴素的原始形态—古拙也罢、残破也罢—展示在你面前,让你在惊悸中叹为观止。它们和所处的山川大地融为一体,似乎它们原本不是人工所为,而是天生就该在那里,或者说是上苍的安排。你欣赏它们,就必须和它们周围的一切天空、阳光、旷野、山梁和风沙—一起欣赏,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彼此的一部分。至于它们内在的典雅、华丽和万千气韵,那是懂得美的人解读出来的,你读出了什么就是什么,你总是对的,但你永远不可能读出全部。
我想起了那些赞颂长城的歌谣,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那首《长城长》,作者很懂得解读长城,“大漠”、“边关”、“冷月”之类的背景虽然被人们重复了千百年,却仍然一如既往地煽情。长城总能给人以沉雄冷冽的情感冲击,那是一种关乎历史、民族和人生的忧患意识。
但至今没有一首歌是唱给大运河的。
或许是大运河不够古老吧?一翻历史,不对了,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在江淮大地上热火朝天地开挖邗沟时,北方诸国还在凭借拙笨的战车和胡人来去如风的骑兵对垒,根本没有想到可以在荒原上筑一堵高墙以自守。万里长城的前身—燕长城、赵长城、秦长城的修筑,是此后一百多年的事。至于秦始皇将各国的长城拾掇成一道大景观,则还要更晚些。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大运河面前,长城只能道一声“余生也晚”吧。但长城总是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它雄视千古,饱经沧桑,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苍老与破败。它是历史偶像,是唯美主义者,是倚老卖老的精神导师。它远离现实世界的人间烟火。长城的魅力是一种距离的魅力,距离产生神秘感,也产生崇拜。它只出现在徽章的图案、博物馆的雕塑和慷慨激昂的演说中。它在凄厉的寒风和如血的残阳下板着面孔,等待着你风尘仆仆地去朝拜,也等待着你去修缮。这就是长城。而大运河却更愿意微笑着走进你的生活,它拒绝苍老,尽管它已经不堪重负,尽管它完全有资格充当“太祖母”。但它的精神是鲜活的,富于世俗的生活情调;它那热情的天性驱使着它总是欢快地流动。它更多地被人们看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灌溉之源、舟楫之利、浣衣淘米以至爱情的麇生地—而不是一段僵硬的历史。人们对自己生活中的伟大总是熟视无睹的,时间长了,反倒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心安理得。大运河对生活太投入了,它的光环因此消解在生活的寻常色调之中。
长城是军事防卫的产物—哦,那真是一堵举世无双的高墙—它的基调是悲慨苍凉的。长城意味着大漠穷秋的荒寒和碧血黄沙的戍守。战争和死亡历来是人类精神中最动人心魄的篇章。人们歌颂长城,是出于对生命情调中阳刚之气的呼唤,但人们却往往忽略了,大运河原先也是一项军事工程,它最初的构想是标记在军用地图上的,而且比之于长城,那线条更具有进攻性。正是战争,首先在江淮原野—那低洼的散发着腐殖质气息的黑土地上,那原始的河湖港汊之间,那芦苇和蒿草孤寂的吟唱中—撬动了开挖浩浩长河的第一锹土。而大运河也以它的通畅和快捷酬报了战争。在初始阶段,大运河确曾是强权和征服的一部分,那时候,北方的各诸侯国也许曾在战栗中诅咒—这南方扑来的野性的祸水!
但大运河很快就背叛了战争,这几乎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背叛,犹如婴儿背叛那曾孕育过他的充满了血腥气的子宫。它进了饮食男女的生活之中,因为它毕竟不是拔剑而起的伟丈夫,它不具备那种冷峻与强悍。如果说,长城是一种压迫,它体现着某些历史场景中的悲壮与无奈,那么运河则是一种默默的滋润,一种生活的鲜活,一种从容舒展的生命信号。只要粗略地翻一下历史就可以知道,长城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其实只是废弃无用的摆设,特别是在隋代以后的七百余年间,几乎从来不曾有人关心过它,甚至还嫌它妨碍交通,终至毁圮荒漠。直到朱明王朝时,才从风沙的埋沉中踏迹寻根,重新擘划,修建成比秦皇汉武更大的模样。而后随着明王朝的灭亡,它又再次被遗弃边陲,只能在夕阳和寒风中苦捱自己的风烛残年。这中间有一种颇具意味的巧合,在长城遭遇冷落的几个时期,恰好正值历史上几个烈火炙油般的王朝盛世(例如唐朝和清朝),也正值大运河容光焕发、最富于风韵和魅力的时期。那是怎样一脉富足、通达而又懂得解读风情的生命之水啊!它的两岸流动着升平年代的日常岁月,莺飞草长也罢,斜风细雨也罢,画船箫鼓也罢,引车卖浆也罢,全都是一派活泼泼的真性情,充满了农业文明特有的古意和温馨。大运河让北国和江南、荒漠和大海、西域和东瀛、太平洋和印度洋甚至地中海牵起手来,共同演绎着跨越东西方文明的灿烂史诗。在差不多穿越大半个地球的漫漫长途上,驼铃清脆,帆影连云,弦歌嘈杂,灯红酒绿,那是怎样一种令人神往的盛世风华!不要说京师,连地处江淮腹地的扬州也成了华夷杂处的国际大都市。“胡商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运河的通畅让杜甫这样的古板人也潇洒起来,似乎只是为了打听淮南的米价,他一滑脚就下了江南。在我老家的方言中,至今还保留着“波斯献宝”、“识宝回子”之类的说法,那是当年西域的珠宝商人在扬州的痕迹—这痕迹不是镂刻在伊斯兰风格的寺庙或墓地的石碑上,只是不经意地在市井方言中留下了这么几句,却历经千年仍生机勃勃,这就是所谓流风遗韵吧。
当大运河在盛世风华中仪态万方时,北方的长城却在孤独中悄悄地坍塌。运河兴则长城废,反之亦然,在隋唐以来的一千四百多年中,这两位巨人很少联袂演出。它们总是在历史舞台的入口处擦肩而过。当一方粉墨登场时,另一方则在某个角落里黯然神伤。这种错位原也不难理解,运河意味着安定和丰足,它是王朝的血脉,血脉流畅则通体强健,这是王朝鼎盛的标志;而在大修长城的背后则往往是边关的烽火和塞上的狼烟,它意味着外患频仍,国势萎靡。王朝鼎盛则威震外夷,万国衣冠拜冕旒,长城遂成为一道闲适的风景。国势萎靡则边关示警,子女玉帛皆从属于干戈(或用于和亲,或用于输款),哪里还有心思去调理运河?这中间,稍微特殊一点的是明代。明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长城与运河并重的王朝,这本身似乎就可以说明,明王朝其实并不曾真正强盛过,一个以闭关锁国(不光是长城,还有海禁)拒绝八面来风的王朝,一个除了残暴就是靡废的病态人格的王朝,一个没有生气没有色彩没有气度也没有生命精神的王朝,只是在压抑和无奈中力图振作而已。一般人都不怎么喜欢明王朝,大致都是因为不喜欢那种封闭、压抑和苍白的时代氛围。而且它也始终没有形成大一统的格局,比起后来的清朝,它的疆域实在算不上辽阔。
把大运河和长城硬拉在一起比较是件很尴尬的事,但如果一定要比较的话,我只能这样说:长城是一尊僵硬的雕塑,而大运河则是一派灵动的生活;长城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而大运河则是实实在在的滋润;长城保卫了汉民族的休养生息,而大运河则孕育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强健和鲜活。
是的,我只能这样说。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五十岁的我踏上了考察大运河的旅程。
一个在古运河边长大的农家子弟,终于又向运河走来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从少年到中年,正值人生中一段最为华彩的生命乐章。那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恨不得拥抱整个世界的年华。但不管怎样意气风发,我都从来不曾对大运河说过什么—我是不敢。因为它太恢弘博大了,也太宽厚慈祥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虽然古老,却至今仍然没有风化为僵硬的古董,仍然在默默地濡养我们,孕育着生命的鲜活。它流进菜花、渔歌和船队的汽笛;也流进丝绸、陶瓷和文人的山水画;最后流进了母亲澎湃的乳汁和喜悦的泪花中。面对着它,你只能由衷地感慨一个古老生命的坚韧伟大,就像儿时依偎在母亲身边那样,扯着她的衣襟泪眼迷离,哪里还敢故作高深地洒狗血?如今,眼看着自己一步步从生命的早春走进了萧瑟的秋景,大半辈子的风雨人生,使我开始懂得了宽厚、责任和爱;也理解了苦难和奉献的美丽。而这些品格,千百年来就一直流淌在大运河的血脉里。生活的重轭是一本教科书,拂去风尘才见出深沉睿智的诗行。情怀已然苍老,却有如秋容,有如宋词,那是夏日浮躁后的灿烂与宁静,显示出理性的饱满。我正在走近运河,从远眺它的帆影到解读它的帆影到解读它的古老而年轻的低吟。于是,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自信,也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向往,五十岁的我踏上了考察大运河的旅程。
那么就上路吧,整理一下背上的行囊,用我不再矫健的脚步走近大运河那令人心旌摇荡的风景、传奇、哲学、史诗和生命空间,让我书生的青衫在它的数千里风尘中旗帜—般的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