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

波士顿弥漫着巫术的味道,一个安息日发现的稻草玩偶,让很多人陷入焦虑。

1665年的秋天,波士顿又以女巫帮凶的罪名吊死了两个人,女巫是个老妇人,被吊死的是她的表弟杰曼和她的帮凶。

同一年,索尔·彼得汉姆先生,一个虔诚、体面的男人,因为拒绝从一个又老又丑的巫婆手里买烂苹果,被这个老巫婆低声诅咒,还用拇指和鼻子冲他做了个邪恶的手势。虽然老太婆最后恶狠狠地走掉了,但是彼得汉姆先生回到家后发现,他的妻子,一个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从梯子上摔下来了。这个梯子是她架在阁楼上,为了窥视她的女仆和男仆是否通奸用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个老太婆做邪恶手势的时候。

教会里的长老把老太婆抓过来,让她跪下,强迫她放弃对魔鬼的崇拜,让她回到上帝身边。据现场的人说,她当时一边哭泣一边对耶和华做祷告。许多人认为对巫术的指控是没根据的,因为这些指控往往发生在讨人嫌又没什么本事的老妇人身上。

到了春天,殖民湾又发生了一起疑似巫术事件,这次是在考恩角。在海边的一个小棚屋里,住着一对姓格兰尼的穷困潦倒的老夫妇。老头是个修补匠,但是手艺并不高明,所以生意不是很多。他妻子却是个高傲的女人,出生在肯特,来自一个体面家庭,但是她竟然肯屈就成为一个修补匠的妻子。

她善使草药,这给她带来了一定的收入,但是她的名声也因此坏掉了。她不喜欢种植那些来自英国的正经草药,反而不断地跟那些黄褐色的异教徒印第安人联系,向他们学习用药技术。毫无疑问,那都是邪术。印第安人崇拜她,称她为“白人妈妈”或者“月亮婆婆”。她甚至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敢于进出大森林,她很爱那些黄褐色的野蛮人,老是跟他们打交道。教会里的长老已经警告过她两次了,一个女人,应该在家待着,而不是独自跑到森林里去,因为谁也不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什么。

一次安息日礼拜的时候,在教堂大厅中心,她的裙子下面掉出一个用玉米秆和稻草做的粗糙玩偶,上面是个龇牙咧嘴的人脸。一般来说,女巫会做这样的玩偶,之后摧毁它,因为她们相信,敌人也会跟随玩偶一起被摧毁。但是,大家没有当场质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个玩偶。

那周晚些时候,三个执事把她叫来,要求她解释。她表现得很心虚,因为被怀疑而愤怒地大哭起来。她说,她只是为拜尔比先生家可怜的小娃娃做一个玩具。她说,这个小娃娃总是被那个泼妇汉娜残忍地使唤,有的时候还被鞭打。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执事只是当庭训斥了她,训斥她竟然如此不敬,要在耶和华的殿堂里,在耶和华的日子里,把这样一个奇怪的玩偶交到一个孩子手上。这件事之后,格兰尼一家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没有人再去他们盐草甸旁边的小屋,除了拜尔比家奇怪的娃娃。

二月的一个晚上,汉娜醒来,发现自己很恶心,想呕吐。早上的时候,外科医生克里弗先生被叫来,他给她的上臂放了两盎司的血,但是她依然非常难受。整整三天,她感到胸闷、恐惧,晚上老是出虚汗。她确定自己是被下蛊了,而且指责一定是格兰尼家的老太婆干的。泽利先生要她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要乱讲话。这不是他第一次帮女巫说话了。他说,格兰尼太太没有理由要害她。但是这个说法根本不能服众,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格兰尼老太太喜欢娃娃,讨厌那个对娃娃不好的养母。于是附近的村镇都传遍了——不管是塞勒姆、伊普斯维奇还有考恩角,大家都在低声说,娃娃已经臣服于格兰尼老太太,而且她肯定做了什么,把汉娜的指甲或头发拿给了格兰尼,好让老巫婆施展魔法。

很快不到一年,所有对格兰尼老太婆的质疑似乎消失了。但是更多的谣言围绕着孩子展开了。拜尔比太太喜欢低声散布这种谣言,这里说一次,那里说两次,多半是大家恳求她,她才勉为其难地说说,说之前她都要求听的人保守秘密。

她说这个女孩是女巫生的,她还跟大家说她那个没出生的男孩,那个在肚子里活蹦乱跳的孩子,是怎么突然爆炸的。她跟大家说,不信可以看看拜尔比先生是不是被她迷惑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整个波士顿都买不到合适的衣服给他的娃娃,要去英国买。她都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他还把她抱在膝上。有时长老和牧师来找他,汉娜都因为性别的缘故离开房间了,但是他依然让这个可恶的小怪物依偎在脚边,而且一边说话,一边摸她乱糟糟的头发。

这个孩子从来不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那些信奉上帝的父母也不愿意自家的孩子去跟娃娃玩。大部分时间她都很安静,踮着脚走路,安静得好像一只猫。在她养父看来,她又漂亮又活泼;在格兰尼老太太看来,她非常善良,总是从她养父的储藏室里偷食物分给可怜的穷人。她也很少说话,但是她的眼睛并不安分,透露出神秘和邪乎的东西。

2

在娃娃死后二十年的时间里,泽利先生总是在重复一些娃娃少女时期的事情,类似她不怎么去礼拜,类似她在布列塔尼就看到了魔鬼,很可能已经效忠于它。

当泽利先生老了,生命走到尽头,破碎不堪的时候,他因为巫术被起诉,在经过长时间的询问之后,他讲了好多关于拜尔比娃娃的事情。比方,他撒谎了,其实娃娃从来都没有忘记从她布列塔尼父母那里学来的巫术。

没错,父母死亡带来的震惊和恐惧给她造成了巨大的痛苦,仿佛一张巨大的黑布在生命中垂下,让她喘不过气来,就像那天大屠杀产生的烟雾。她现在的生活都在幕帘之前,但是她父母的死依然存在,只是存在于幕帘之后,无限小,无限远。

要看到(因为她无法称其为记忆)幕帘后面隐藏了什么,她必须去思索那些阴暗的东西。很快,她的努力有了成效,黑色渐渐瓦解了,一点一点地,她看到了奇怪的场面,异常清晰。她的所见都是缩小版的,她凌驾于他们之上,好像她站在高高的教堂尖顶之上。有时,她也看到她自己,一个小小的头发乱蓬蓬的女孩,走在下面。

如果没有人打扰她,如果汉娜没有因为她发愣给她一巴掌,她就可以好几个小时看这些小人,一动不动。里面有她的爸爸妈妈、其他女巫和术士、幻影野兽、魔鬼、妖精、仙女,还有她自己。

有的时候这些小人实在太小了,比沙子大不了多少。但是,他们越小,带来的现实感就越强烈。泽利先生说,她发现,当这些幻觉也好,意象也罢出现的时候,对她来说就好像现实生活中的一样大一样真实。他们虽然模模糊糊的,极难分辨,但是即使他们不比一粒沙子大,她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到她父亲额头上的皱纹,看到小鬼肩膀上的鳞片,看到母亲微笑时露出的牙齿,甚至她自己的手指甲。但是想一想吧,当一个成年人不比一粒沙子大时,她的指甲得多么小啊。

当泽利先生垂垂老矣的时候,他被命令进一步回忆,她还看到什么,以及她看到的这些小人都在做什么。

她可能看到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头上长着山羊的犄角,他们背对着背跳舞,一边跳,一边用巫师的口吻喊道:“呼!呼!呼啦!呼!”她可能看到一个黑人孩子被献祭,钉在十字架上。她曾经看到过魔鬼本人吗?巫师们常常从自己人里面选出一个当魔鬼,这个人就是他们地狱教堂的大祭司。他们称这个人为魔。她常常见到魔,他是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身披绿叶。当他们跳舞的时候,没有人跳得比他还高。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女人们都爱他。但是只有在安息日他才成为魔,具有高于其他人的权力,其他时候,他是个鞋匠。

她看到的这个魔只是个虚拟的魔,她见过《圣经》意义上的魔鬼吗?就是那个邪恶的路西法吗?啊,她永远不会记得,即使帮助她看到小人的神秘力量也恢复不了她的记忆。

但是有件事发生了,当她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之后,她可以看到一个女人——她知道那是她的妈妈——走过一大片橡树林,一个孩子紧贴着女人的裙子,这个孩子就是她自己。一道强光穿过幽绿的森林,照在一个男人身上,他那么高贵,身上带了一柄小剑,他把玩着小剑的手柄。他穿着绿色的天鹅绒衣服,有一张英俊的脸,红润的面膛,漂亮的蓝眼睛。她说,他没有犄角,也没看到有尾巴,也许他藏起来了。但是她注意到他的鞋子很难看,好像专门被打造出来以适应他变形的脚或者分叉的蹄子似的。

她母亲冲他跪了下来,孩子也跟着跪下了,母亲说她有一个小仆人要奉献给他,而且母亲保证,这个小仆人将会永远忠实于他。“这么小的一个小家伙,我拿她做什么呢?”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用手抚摸她。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样,即使现在想象一下,她的身上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好像被死亡之手触碰。她每次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都忍不住一阵震惊,愉快但是又有点排斥。然后她看到这个孩子接受了男人送过来的一本书。孩子把自己手臂上的血印在书里,留下标记。

但是任何魔幻的、有深爱愿景的结尾都是平淡的,令人失望的,因为,在最后,她看到她和她的母亲坐在炉膛边,她的母亲正在搅一口大锅,一边搅一边给她讲故事,讲一个小女孩怎么跟着母亲走过大森林,遇到魔,发誓要效忠他。所以,娃娃·拜尔比从来都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她真的答应要服务魔鬼,并用自己的血做了承诺,还是仅仅从母亲那里听来了一个童年故事?

起初,这些奇怪的幻觉并没有让她不安,虽然不管睡觉还是醒来,它们总是在眼前。但是当她成长为一个少女的时候,这种身份的不确定性就非常困扰她了。如果她真的签了那本“地狱之书”,那么她就完全被禁锢了,没有任何逃脱的希望。如果她没有,那么她可以靠祷告、靠她的警觉逃回天堂。所以,她忍受着极大的精神痛苦。

灵魂的煎熬即使对一个男人来说都是痛苦不堪的,更别说她只是个少女。渐渐地,她无法承受,她试图忘记所有的跟邪恶有关的事情,甚至母亲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的绝望的喊声。

最后,良知——这个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发挥了它的作用。她躺在床上,煎熬着,呻吟着,这个时候良知发出了圣洁的召唤,它一遍一遍地问她,直到她筋疲力尽——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她决定用宗教的方式来拷打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泽利先生说,他开始关注她,虽然她直到很多年之后才告知他她的过去。但是让泽利先生惊奇的是,她的虔诚并不像一般基督徒表现出来的那样充满乐趣,相反,总有一种迷失灵魂才有的恐惧。

泽利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写下了一个大胆、肆无忌惮的建议(那个时候娃娃差不多已经十六或者十七岁了),“我非常感兴趣地记录下来,D.B.小姐的宗教信仰总是摇摆不定,我担心她结出无根之果。所以,我建议让提多斯·桑姆进入她的生活,也许爱情来到门口,上帝就会在窗户外出现……”还说了很多隐晦的话,暗示在肉体的爱与灵魂的爱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

3

一个年轻小伙子闯入女巫的陷阱。

提多斯是邓肯·意夫瑞姆·桑姆家的老大,也是唯一的儿子。他们家就在拜尔比先生家南边,两家土地接壤,关系也很好,在收割、种植、翻盖新屋的时候,经常互相帮忙。两家男人们关系不错,女人们经常在一起闲话聊天。

提多斯以前离得比较远,因为他在剑桥新学院上学,每年都回来帮助家里开荒。他是一个上进的年轻人,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做服务上帝的工作。但是,这一切没有发生,因为上帝另有安排。于是在完成学业之后,他留在剑桥,数以百计的年轻学子都称他为“桑姆老师”。

他是个出众的年轻人,长相俊美,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牧师。他父亲又很有钱。村庄里的女孩都想吸引他,好像飞蛾扑火,甚至在追求他的时候,因为太大胆而完全不顾女孩子的矜持。

她们私下调笑他,说他是妈妈的乖儿子,永远不会自己出去找一个女人。她们纠缠他,把他拉到门后面亲吻他,还在他不能逃脱的时候扑到他身上,等等,等等。对于这些放肆的行为,他都无动于衷,因为他不喜欢她们,所以他牢记第五诫命,没事就待在父母的房子里。

他有两个妹妹,是孪生的,姐妹俩长得可怜巴巴的,又瘦又小。每个看到她们的人都在想上帝真是太节省材料了,本来是做一个人的材料(头脑、骨头、精神、头发、躯体等等),但是上帝不知道怎么想的,用这些材料做了两个。

对于这种挑战上帝智慧的质疑,泽利先生是这么说的,这两姐妹过于多灾多难,一个身体无法承受,所以上帝要给予她们两个。这样不光力量分开了,疾病也分开了。

拉波瑞有癫痫病,经常浑身僵硬,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索瑞的情况也不好,常有梦魇,还有妄想症,克里弗医生说主要是胃寒引起的。她们的母亲为此深受困扰,虽然结束痛苦的人生早早回到造物主身边并非全然是坏事,但是母亲们总是不这么想。她经常请克里弗医生,或者格兰尼老太太来给她们用药,也请泽利先生为她们祈祷。这是两个漂亮的姐妹,有温柔的棕色眼睛、黄色的头发,精致细腻。但是她们的四肢纤细孱弱,肚子倒是莫名地肿大。

桑姆太太告诉她们不要去跟拜尔比家的娃娃玩,她有些害怕那个姑娘,因为她的养母说她是个女巫。但是,就像大多数生病的孩子一样,她们有些任性,不大听话。一有机会,她们就去找拜尔比家的娃娃,多半是在两家交界处的杨柳溪边。即使碰面,她们也交谈甚少,有时几乎什么也不说。但是回来后,她母亲能听到两个孩子偷偷耳语,继而开怀大笑,她们聊到什么“多莉夫人”,就知道她们又去见娃娃了。但是两姐妹都太瘦弱了,既不能打也不能骂,所以母亲几乎没有办法控制她们。

她如果知道她丈夫经常与拜尔比先生坐在黑月酒馆谈论两家结亲,想让这个即使看孪生姐妹一眼都让她觉得危险无比的姑娘嫁给英俊的提多斯,她会疯掉的。但是拜尔比先生没有马上答应这门婚事,因为他觉得娃娃还是个孩子,不到结婚时候,她的身体还很不成熟,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给她点时间让她成长吧。邓肯·桑姆是不愿意拖延的,她再小不是也十六了吗?邓肯的母亲不到十六就结婚了。

其实邓肯之所以这么热心,不是因为看中了娃娃,而是希望他的儿子能继承拜尔比家的那块好地。他才不管他太太说的危险,他更关心他儿子能不能在这一世得到财产,这比下一世灵魂得救更重要。他不是个坏人,平常在教会里做执事,他只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太太跟他唠叨的那些关于娃娃的事情,他听了就忘。

拜尔比太太对娃娃的婚事可是有点焦虑,她担心这孩子嫁不出去,生怕她走不出家门。有天她问:“我们该拿你的娃娃怎么办?镇上不会有小伙子愿意娶她的。”拜尔比先生说,镇上任何一个未婚小伙子都会很高兴得到她。拜尔比太太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更高兴得到你的牧场吧?”他说,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给你一巴掌。她坚持说,娃娃能嫁给个流浪汉就不错了,或者鳏夫,或者八十岁的老头子。

拜尔比先生就真的给了她一记耳光,接着他去了黑月酒馆,告诉邓肯·桑姆说,虽然跟他的宝贝分离会伤透他的心,但女儿总是要嫁人的,所以她的人生圆满更重要。此外,他太太,依然不喜欢这个女儿,甚至比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讨厌。汉娜不是坏人,只是太固执了。他说他刚刚打了她一巴掌,并建议说,也许是时候谈谈婚约了,他愿意为娃娃准备一个非常好的将来,“因为上帝知道,”他说,“她是我的无价之宝。”

4

尽管理智向他发出警告,但是面对娃娃,他无法自已。

有一天,两个农庄的男人在一起干活,娃娃去给养父送午餐,每次为了让养父开心,都是她亲自去送饭。她也和他们一起吃,但是吃得很快,不多言不多语,吃完就挨着拜尔比先生坐在那里。

正值收获的时节,太阳照耀着新割的秸秆,热浪在空气中闪闪发光,大橡树下的阴凉就显得特别舒适。娃娃·拜尔比穿着养父给她买的漂亮衣服,待在高大的养父身边,就好像收割庄稼时,田地边的那些夏天的花朵。提多斯就在不远处,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但是他也知道,父亲希望促成这门亲事,但是母亲反对。

他忍不住偷偷打量,这是个非常瘦小的女孩,很整洁,行为举止令人愉悦。她比英国女孩更楚楚动人,更精致漂亮。他经常胡思乱想,一个男人,即使聪明睿智、见多识广,面对这样的美丽和魅力也会产生无与伦比的快乐,虽然他从来不敢说自己就是个见多识广之人。

而且他欣喜地注意到,她在他面前非常害羞,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当他躺在地上,尽量伸展自己的四肢,以图离她近一些时,她会扭头看着他,不带微笑,用她那双忧郁的眼睛看着他,但是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什么,好像有魔法,让他在夜里不能成寐,渴望她,想念她。

在今年的收获季里,他不想其他人,只疯了一样想着拜尔比娃娃。他知道她的故事,因为他母亲不停地在他耳朵边唠叨。他知道,她出生在国外,还让一个胎儿爆炸,多年前她和格兰尼老太太合谋,让拜尔比太太浑身难受,还让她呕吐不已,吐出针和羽毛,这些故事他都知道。而且,他也目睹了她是如何利用七种感官同时迷惑她的养父。

当他注视她的时候,有时会有冷澈骨髓的感觉。他想,如果他是个明智虔诚的基督教徒,就算父亲再贪婪,他也不应该对她有所乞求。提多斯的性格更像他的母亲,他有些害怕娃娃。他不能理解她怎么可以不费半点力气就对他有这么大的魔力。

每一次,看到她穿过正午炎热的田地,他整个人就变得寒冷、阴郁、大汗淋漓。他的心虽然不是那么期待婚姻,但是他带着忐忑和喜悦等着与她在一起的那一天。他相信,无论她有什么秘密,都会在新婚之夜告诉他。他半信半疑,也许真到那一天他会发现吧,发现他的新娘就是《托比特书》里的萨拉,有一个恶魔情人,总是在新婚之夜杀死新郎。但是怎么办呢?他既不是天使,也没有鱼肝护体。

5

一只闯祸的公牛误入歧途,娃娃的表现令年轻的桑姆惊恐万分,也许公牛就是这个女巫的灵兽。

桑姆家有一头年轻的黑色公牛,是他们从英国运过来的,一起运过来的还有其他动物。其他动物都很乖,但是这头牛却是个浪子,它总是冲破粗壮的栅栏,跑到周围邻居家的玉米地、卷心菜地和牧群中惹是生非。

在四月的最后一天,这头叫亚伯的公牛又跑出来了,它跃上一个高高的树桩,这是个看起来非常坚固的树桩,好像除了天使它都能承受得住似的。公牛又跳下树桩继续奔跑,穿过很多牧场,践踏很多麦田,来到北边拜尔比先生的庄园附近。

男人们都不在跟前,他们在远处烧灌木。拜尔比太太在牛奶房做黄油。娃娃这个无所事事的少女,正在小河边闲逛,于是她遇到了公牛。它正在膝盖深的黄花地里,然后看到了她。它先是挥舞自己的犄角威胁她,又四蹄乱刨,紫色的嘴里叼着一大堆黄花。

她知道这头牛所费不赀,必须在它跑进森林里之前就通知大家。万一它被森林里那些野蛮人抓住,他们不知道它的价值,只会把它变成自己肚子里的肉。

她飞快地跑回家,大声呼喊“黑亚伯跑了,我看到它往森林那边去了”。汉娜太太从牛奶房里冲出来,一把抓住娃娃的手臂,愤怒地摇晃她,因为奶牛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挤奶了,而她却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她不准娃娃再跑出去了,既不许她跑到烧灌木的高地上去通知男人,也不许她跑到桑姆家去报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只牲畜会被抓住的)。

她把牛奶凳和牛奶桶扔在娃娃脚下,告诉她最好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因为如果她老老实实干活,也就是说,一直在这里挤牛奶做奶酪,而不是在牧场里闲逛,就不会看到黑亚伯逃走了。娃娃什么也没说,坐在牛奶凳上,弯下腰开始默默地工作。

晚上拜尔比先生回来了,非常生气,因为竟然没有人通知邻居黑亚伯跑了。但是娃娃没有告诉他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是汉娜阻止了她。

养父觉得她应该为这件事负责,娃娃也觉得自己责无旁贷,或者她本来就是个野丫头,喜欢疯跑,反正她加入了由两家男人组成的搜索队伍。

他们找了牧场、耕地、田野和草原,除了森林,他们都找遍了,但是黑亚伯完全消失了似的,不见踪影。他们决定去森林里看看。天已经黑了,黑暗中树枝唰唰作响,却连公牛的影子都没见到。娃娃一直跟在养父身边,衣服和手都划破了,她不时地呼喊:亚伯——亚伯——。每当她甜美的声音响起,提多斯就知道她在哪里,然后迅速赶到她身边。

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他寻找的不是那头顽皮的公牛,而是她。他知道这夜是多么深沉,知道黑森林是多么可怕,知道那些野蛮的印第安人是多么泼辣。所以他同时也在祈祷,祈祷上帝能把被她深深吸引的灵魂还给他,祈祷上帝把这个少女交给他。

到了最后大家都疲惫不堪,只好回家。但是娃娃跟拜尔比先生走散了,后者跟邓肯·桑姆一起走了。提多斯惊喜地发现她自己一个人了,于是他走到她身边。娃娃说自己很懊恼当时没有及时告知他们牛跑了。为了安慰她,提多斯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和父亲的错,我们没有把牛拴好。

但是他惊讶地发现,她除了担心他们的损失,也担心这头可怜的牛是不是遭遇了不幸。他想:传说中每个女巫都有一个灵兽跟随,难道这个女人的灵兽就是亚伯吗?一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她其实比小窝棚里住的那些小妖精大不了多少,传说中你只要对那些小妖精们好,它们就会给你带来好运。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触摸她(不管她是不是女巫),他只想让她穿过这个漆黑的牧场时不那么疲惫。如果她可以接受这个的话,他们之间就会有更多可能。要知道这是个五月的夜晚,而千百年以来,年轻人都有权利在这样的夜晚得到爱人的特别许可。那么白天的那些烦恼将会烟消云散,牛跑了也会变成好事一桩。

好几次,他都感到她身上仿佛有火花闪现,他感受得到。于是他相信,她对他也是一样的心意。娃娃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意图。在黑暗中,每当他的手靠近她时,她就若有若无地闪开了。快要到她家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她有一种强大的魅力,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现在她用这个魅力在身边做了防护,他没有力量去打破它。

他想到了萨拉和她的魔鬼爱人,怀疑娃娃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魔鬼在保护她。他有点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因为根据《旧约》,萨拉曾经有过七个丈夫,每一个都在新婚之夜被魔鬼阿斯莫泰杀死,因为这个魔鬼爱她。

6

一个年轻的基督徒见证了一次可怕的异象,他射出了一枚子弹,也许没有。

这个年轻人身体极度疲惫,灵魂也饱受折磨,他一想起来就懊恼不已,在这样一个五月的晚上,他终于跟娃娃·拜尔比单独在一起了,可是他什么进展也没有。那天晚上,他根本没有办法睡觉,他就这么躺着,浑身燥热。当天色将要破晓的时候,他起来穿上马裤、牛仔裤、长袜和鞋子,灌下一大杯燕麦啤酒,再次出门去寻找亚伯。

因为森林里可能有危险,他带上了他的滑膛步枪,走出房子。天色仍未亮,东边有光透出来,但是模模糊糊。海上升起蓝色的浓雾,非常大的雾,他不喜欢这一天。

首先他检查自己家的牛圈,然后检查了邻居家的,因为他知道公牛喜欢成群聚集,所以他要看看它是否自己回来了。结果让他失望,没有任何迹象它回来过。他把滑膛枪放在肩膀上,穿过拜尔比先生家的草地,来到英寸河边。他的想法是,“亚伯要喝大量的水,一旦太阳升起,它就会来到河边,把自己灌饱”。

河上的雾气很重,它们平铺在河面上,好像当头罩下一床白色的床单。缓缓地,充满水气的光从东方出现了。他想他应该坐在柳树下的巨石上。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阳光会驱散雾气和露水。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滑膛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准备好了,晨光闪烁,让他警惕,离他射程不远处是一条小径,从森林里延伸出来,清晨总是有一些野生动物跑出来喝水。他希望能看到亚伯从这条小径出来。

这期间他掏出了一小块鹿肉吃起来。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会儿一只母鹿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对挛生小鹿。他不会开枪的,因为它们那么漂亮,小巧玲珑的,让他想起娃娃。很多东西让他想起娃娃,小鸟的鸣叫,草地里的花,甚至黎明的神秘和沉默。然而,这些东西本不该让他想起一个女人,而应该想起造物主才对。

他听到树丛中一阵响声,是树枝被踏碎的声音。他笑了,就知道公牛会出来,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生活在森林里的动物会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只有家畜,平常在圈里生活习惯了,才会如此喧嚣。

确实没让他失望,穿过浓雾走出来的正是那头年轻的公牛。在虚幻的晨光中,它看起来那么巨大。他想让牛走到河边开始喝水之后再动作,他可以从后面偷偷跳出来,一把抓住它的缰绳。

他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惊讶地看到一个印第安人跨过他,用绳子一下子绑住了亚伯的脖圈,接着翻身骑上亚伯,努力把它从河边赶开。

看到公牛驮着人并不让他吃惊,他以前就让亚伯驮过他的两个妹妹,他生气的是一个野蛮人竟然想要侵占他父亲的财产。于是他起身大声呼喊,试图阻止这个人。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恍惚了,但是他记得那个棕褐色的小人突然变得威猛勇敢起来,他从公牛背上一跃而起,挥舞着斧头冲向自己。

提多斯来不及多想,他赶紧跪下射击。尽管雾气和灌木阻挡了他一部分的视线,但是他确定他瞄准了敌人胸膛上的珠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眼前这个男人,或者说男孩了。他的衣服上装饰着鹿皮和羽毛,脸膛黝黑,非常愤怒。他的斧子也清晰可见,还有他佩戴的珠子的图案。提多斯知道自己瞄得很准,但是当子弹射出去的时候,印第安人不见了,站在原地的是娃娃·拜尔比,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胸口,惊恐万分。

他知道子弹穿过了她的胸膛,因为她踉踉跄跄,站立不稳,明显是被猛烈撞击了。但是,当他赶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一边哭一边哀叹自己杀了她的时候,她的灰色长袍上却没有血迹,她用微弱的受惊的声音安慰他说,她没有受伤。

那天娃娃穿的长袍是结实的棉亚麻混纺粗布,就像汉娜太太一直说的,这件衣服结实极了,一个口子都没有。但是下次娃娃再穿它的时候,大家发现在心脏上面一点点有一个完美的补丁,很明显是为了遮盖破洞修补的,一个不大于六便士的洞。

提多斯太爱娃娃了,几乎不假思索地爱,他一点也没有考虑到眼前这一幕多么不合常理,相反,他因为让她如此接近死亡而难过不已。

当故事在村子里传开的时候,在某些人嘴里它变得无比热闹,但是在另外一些人嘴里,它又不足为奇,无足轻重。在前者的嘴里,娃娃不是一个人,有一大堆人护着她,地狱的使者或者女巫什么的,而且亚伯还跟它的主人说话了,好像是个灵兽似的。

但是在后者嘴里,这些人中包括泽利先生,他们觉得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奇怪的,提多斯当时的情况不足以让他发现真相。他可能产生了幻想,从来就没有什么印第安人跳出来骑上公牛,有的只是娃娃。他也没有看到什么珠串、鹿皮或者砍斧。当他射击的时候,他视线模糊了,于是打偏了。

泽利先生在他的日记里提到这个故事,他引用了《圣经》:我们的主警告我们不要把新酒装进旧瓶里,免得新酒会因为过于猛烈而把瓶子炸裂。“所以,某种感情,特别当这种感情是从冲动和激情中产生时,对一个弱小的容器来说就是最大的危险,而年轻的桑姆先生就是这个弱小的容器”。

但是在当时,提多斯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个年轻女孩就在他怀里,她因为恐惧而异常脆弱(也许是因为来自子弹的实际震撼),几乎无法站立。他安慰她,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一遍一遍地说,他宁可自己死去,也不要伤害她一根头发。但是关于一秒钟之前她是另外一个样子,甚至另外一个性别,他只字不提,他想她可能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他认为:“就是因为她善良啊,即使不是为我也是为了公牛,这个温柔的少女才幻化成别的样子,否则一个白人女孩儿怎么敢一个人跑到森林里去找亚伯呢?”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至少那一天他是怀抱着她的,以前夜晚所忍受的煎熬和痛苦都消失了。相反,对他来说,他更像是在安慰爱抚自己的妹妹,于是他把她抱上公牛背,带她回到了拜尔比先生家。

等他回到自己家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再次被巨大的、充满热情的欲望所压倒,他不能相信自己在早上亲吻她时,仅仅把她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女巫,而不是一个女人。

 

  1. 路西法(拉丁语、英语:Lucifer),基督教与犹太教名词,出现于《以赛亚书》第14章第12节,通常指被逐出天堂前的魔鬼或者撒旦。
  2. 十诫中的第五诫,尊重父母。根据《圣经》记载,十诫是上帝耶和华借由以色列先知和首领摩西之口向以色列民族颁布的律法中的首要的十条规定。
  3. “多莉”英文名为Dolly,“娃娃”英文名为“Doll”,只有一个字母的差别。
  4. 此处的典故存在于古老的《托比特书》中,这本书属于天主教和东正教《旧约圣经》的一部分,但不包括在新教的《旧约圣经》里。托比特之子要娶一名叫萨拉的女子,但是这个女子被魔鬼阿斯莫泰附身,每次新婚之夜魔鬼都会出于嫉妒杀死新郎,为此已经死了七任新郎。但是有人告诉托比特之子一个办法可以避免被杀,就是燃烧鱼的内脏,产生的烟可以驱赶魔鬼。托比特之子依法炮制,果然赶走了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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