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立 王凤山
为扶红花甘当绿叶 改说单口怀念知音
◎刘文赟
1977年的一天,天津市人民体育馆举行了一场演出,当时馆内座无虚席,多位天津市的领导和文艺界知名人士都来观看演出。大家都在等待着两个人上场表演相声,正是这两个人使这场演出显得十分特别。
这份特别的原因有二:其一,这是相声演员马三立被错划为右派后第一次重返舞台;其二,这是马三立和他的新搭档王凤山合作以来首次登台演出。那天他们表演了反映现实生活的相声新作《精打细算》。当观众见到久违的马三立和王凤山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全场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二人的演出非常成功。在一片叫好声和掌声中,马三立激动得热泪盈眶,退场时拉着王凤山的手频频向观众致意。到了后台,马三立真诚地对王凤山说:“刚才我向观众三鞠躬,感谢他们前来捧场。现在我要向你三鞠躬,感谢你为我捧哏。”说着,他真的鞠起躬来。王凤山急忙拦住:“师叔,您快别这样,给我指点指点倒是雪中送炭。”马三立说:“凤山,别当我是在说着玩,我看准了,只要你不跟我分开,我这辈子再也不找别人为我量活了!”从此,两位老艺术家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合作,那一年马三立六十三岁,王凤山六十二岁。
1914年,马三立出生在一个曲艺世家,他的祖父是著名评书艺人马诚方,父亲是“相声八德”之一、著名相声艺人马德禄。马三立自幼随父学艺,后拜周德山(艺名“周蛤蟆”)为师。在家庭的耳濡目染和师父的传授下,他打下了坚实的艺术基础。他擅长表演文哏、贯口和评论类节目,表演自然谐趣,内紧外松,细致有序,机辩而紧凑有力,谈笑风生而不流于俚俗,寓意深刻而不拘泥于说理,在对作品深刻理解的基础上,力求语调神态与形体动作夸而有节,含蓄幽默,在流畅叙述和滑稽巧辩中揭示矛盾,展现形象,令人回味,启人深思。马三立在多年的艺术实践中逐渐形成幽默含蓄、灵俏深湛、细致沉稳、潇洒自如的独特风格,在全国相声界都享有盛名。
王凤山出生于1915年,满族人,属镶白旗,本名王二有。王凤山幼年时家境贫困,为了糊口,六七岁时就到北京前门大栅栏要饭,后拜天桥著名数来宝艺人海凤为师,学习数来宝。他创造性地把竹板书老艺人关顺贵、关顺鹏的“黑红板”运用到数来宝的演唱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创立了以“俏”著称的王派快板。他的快板轻巧明快,节奏强烈;板起板落,半说半唱,快而不乱,慢而不断,缓而不散;表演潇洒自然,从容大方;台风严谨踏实。后来王凤山与李宝麒、侯宝林一起拜朱阔泉(艺名“大面包”)为师学说相声。他给朱阔泉、赵玉贵、罗荣寿、关少曾、汤金澄等都捧过哏,特别是与侯宝林、李宝麒的合作,真称得上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受到相声界的一致推崇。
马三立和王凤山能成为一对搭档,绝对算得上历尽沧桑终成正果,太多的相似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两个人都是为养家糊口从旧社会就开始撂地演出的穷苦艺人,都曾为了生活辗转大江南北,都是经历了半生奔波才成为国家的文艺工作者。正当他们准备为自己钟爱的艺术大干特干的时候,梦魇般的政治运动把两个人砸到了人生的谷底。马三立因为表演相声《买猴儿》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农村劳动,近二十年没有正式登台演出。王凤山则因为自己的快板是用黑线拴的,当时又在批判所谓的“文艺黑线”,结果他因为“黑线快板”蹲了三年半的监狱。两个人艺术上的黄金时段就这样被无情地消耗掉了……
光明终于驱散了阴霾,1973年,王凤山重返舞台,观众们又欣赏到了久违的王派快板。1977年,马三立也从农村回到了天津市曲艺团,组织上希望这位离开舞台十多年的相声艺术大师能够尽快重登舞台,观众们也盼着能够早一点在舞台上再次看到马三立的表演。但是,经过十年沧桑,过去为马三立捧哏的老艺人张庆森已经双目失明,不能演出,而曲艺团又找不到合适的相声演员来为马三立量活,团领导和马三立为此焦急万分。正在这个当口,王凤山找到马三立,毛遂自荐为马三立量活。他真诚地对马三立说:“师叔,如果您不嫌弃我,我来给您老量活。您是相声大师,我知道我这两下子配不上您,但是救场如救火,为了在观众中早日恢复您的名誉,我豁出去砸了我王派快板的牌子,也要给您量。您就是受点委屈,也要先登台演出才好。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给您量好。”王凤山这一席掏心窝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马三立那颗饱受创伤的心,他欣然同意王凤山给自己量活,于是二人开始搭档演出。
一个好的相声段子,捧逗双方必须你来我往,功力悉敌,才能珠联璧合,交映生辉。王凤山善于适应马三立的表演特点,做到尺寸准,搭口严,不催不坠,不搅不支,还能适度翻抖包袱,取得更强烈的艺术效果。在表演中,两个人配合默契,心领神会,相辅相成,错落有致,使捧逗双方构成一对既矛盾又统一的有机体,从而大大增强了喜剧色彩,造成台上台下的强烈共鸣。马三立和王凤山的合作可谓红花绿叶,受到行内外,尤其是广大观众的一致好评。
1979年深秋,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隆重开幕。这是我国文艺界在经受了十年动乱之后的第一次盛会,也是文艺界拨乱反正,在“四化”建设的新长征中重整旗鼓、昂首迈进的一次誓师会。马三立和王凤山作为天津代表团的代表,应邀出席了这次盛会,受到了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
马三立(左) 王风山
马三立说:“凤山,我看准了,只要你不跟我分开,我这辈子再也不找别人为我量活了!”
一天下午,李润杰(快板书艺术创始人)兴奋地来到马三立和王凤山的房间,激动地告诉了马三立一个喜讯:“刚才我接到天津打来的长途电话,让我通知你,组织上正式为你平反昭雪,纠正把你打为右派的错误!”二十年的积冤终于昭雪了!马三立欲哭无泪,欲诉无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只见这位老人猛地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饱经沧桑的脸上泪如雨注。站在一旁的王凤山此时也是心如潮涌,泣不成声。当天晚上,马三立和王凤山为文代会的代表们表演了相声《十点钟开始》。
新的时代激起了两位老艺术家的欢欣和热情。虽然他们已年近古稀,十年动乱又使他们的身心遭到了严重摧残,但只要团里有演出任务,他们总是随叫随到,从没耽误过一场演出。王凤山和马三立合作后,他的两个脚后跟长了骨刺,疼痛难忍,站立不住。医生给他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开假条,连着开了一年多,但每次王凤山都悄悄地把假条一掖,一天也没有休息过。老伴儿心疼地劝他歇两天,不要硬撑,可他说:“要是我一个人演出,可以歇歇,但现在是和马先生合作,这些演出又非常重要,我要是不去,他也演不成了。他是团里的台柱子,是艺术大师,我们都得傍(指扶持、维护——作者注)着点。”
1984年11月17日,天津市曲艺团在滨江剧场举行“爱我中华,修我长城”募捐义演。此时的王凤山由于劳累过度病倒了,全身浮肿,四肢麻木,心跳过速,血压升到二百二,病情十分严重。医生坚持要他住院治疗,绝对禁止演出,否则弄不好会一头栽倒在舞台上再也爬不起来。因此,曲艺团领导临时决定,让曲艺团的相声演员杨少华替王凤山给马三立量活,参加这次义演。王凤山得知这一消息后,再三向领导请求要参加这次演出。他语重心长地说:“‘爱我中华,修我长城’也应该有我一份。我上岁数了,不能为修长城出大力了,只能用我的艺术来为修长城募捐义演,哪怕能募捐到一分钱,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就让我尽这点心意吧!”在王凤山的苦苦央求下,领导只好答应让他参加这次演出。
当马三立和王凤山走上台时,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尔后人们疑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怎么回事?报上不是登的杨少华吗?”“不是说王凤山病危了吗?”马三立笑着指着王凤山,幽默地对台下观众说:“你们看,他没死,又活了。阎王爷请他去说快板,他硬是不去,今天又来给大伙儿说相声了。谢谢大家对他的关心,还谢谢大家把花圈都送来了!”捧哏的王凤山笑着搭了话:“这花圈我暂时还用不着,先存在你那里吧!”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和会心的欢笑声。
马三立和王凤山两个人合作了十四年,演出大小节目三十余段,代表作有《十点钟开始》《开粥厂》《黄鹤楼》《西江月》《吃元宵》《夸住宅》《似曾相识的人》《卖挂票》《白事会》《买猴儿》《情绪与健康》《相面》《写对子》等。这些作品单看任意一段都是经典,集合在一起呈现,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两个人犹如一对相知相敬的老朋友,两个历经风霜的好弟兄。他们的合作真是浑然一体,和谐顺畅,达到了天衣无缝、炉火纯青的境界。
马三立一生曾与多位演员合作过,长期合作的有三位。一位是早年的搭档张庆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因失明告别舞台;随后马三立的搭档换成了赵佩如,他曾是常宝堃的搭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赵佩如去世后,王凤山与马三立搭档。从1992年王凤山去世到2003年马三立去世的这十一年里,马三立只表演单口小段,再没说过对口相声,大有“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之意。这一个高瘦一个白胖的“马王”组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观众带来了无穷欢乐,堪称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