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村庄印象

每一个从村庄走出的人,抑或将要走出村庄的人,都将感受到在自己单薄的身后,有一只牵绊的手,或者一双凝视的眼睛,在牵扯着我们,在呼唤着我们,那就是村庄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归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

乡村雪事

在北地,每到寒冬腊月,人们总是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一场场雪的盛宴,能在乡村巨大的舞台上如期而来。如若真的落起雪来,对于乡村而言,便真的是一场盛大的礼乐。

一夜之间,远山、村庄、草垛、场院里已是苍苍茫茫,瓦楞上、窗沿上的雪花,似谁的小手轻轻地安放上去的,那么别致,令人不忍触碰,似乎一声呼喊就能将它们从衬托着的物体上震落下来。所以,面对一场渴望已久的雪,没人不心花怒放。

雪停了,男人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引领着孩子们,拿着扫帚铁锹,开始清除场院里的积雪。这当儿,便是孩子们玩乐的时候,他们会忙里偷闲,从四下里找来废旧了的衣物,披在刚刚清扫在一起的雪堆上,手疾眼快地,乘着大人们推车送雪的空当,从厨房里拿出随意堆放的胡萝卜,顺手插在雪堆身上;从屋檐下,或者堆放杂物的粮仓里,拿出一顶半新不旧的草帽,盖在雪堆顶上,就这样,一个害羞的雪人就堆好了。之后,便是肆无忌惮的欢呼雀跃,即便是大人们看见了,也不轻易指责或者将雪人搬出院落。似乎,在每一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暗藏着一段与雪有关的情缘,何况是在乡村,这里本就是雪的圣地,雪的王国,谁会愿意在童年的无忌与雪的圣洁之间留下一段不快的往事呢?

而这时候,女人们做的最多的是挑选一处清扫过的坡地,或者人家门前的高地,三五成群,相互挤在一起,手里拿了鞋底,一边扯线,一边斜着头用牙努力地咬掉多余的线头,间或说几句关于彼此男人之间的笑话,被说了的女人要么脸上凸显出一阵红晕,要么胆大地揪了说者的衣衫,前拉后扯地一阵嬉笑。其实,一年积累下来的闲话也只有在这时候说出来,才能更加让人有欢笑的氛围,如若换了忙乱的夏季或者秋收时节,谁还会有时间拉扯一阵无关紧要的笑话呢。因此,在乡村,冬闲季节更是令人开怀。

说笑之间,便有闲不住的上了年岁的人,吆喝着牛羊出圈,将牛拴在了临近院落的墙角,顺手牵过一捧玉米秸秆,让它缓慢咀嚼。牛是最老实的动物,一声不吭,冬天的时光在它们的眼里,似乎就是在咀嚼与反刍草料之间度过的。而那一群群羊则不同,它们会被主人一声鞭哨赶上向阳的土坡,那些落光了叶子但枝杆依然硬朗的蒿草,挺直了腰身,钻出覆盖的积雪,将骨骼在暖阳的照耀里来回摇曳,吸引着馋嘴的羊群,在土坡之上留下觅食的蹄印。

事实上,冬月乡村就是一曲幸福的歌谣,纷飞的雪花,就像音符,在通往春天的路上,一曲悠扬,一曲念想……

发表于2014年2月1日《人民日报》

草木村庄

村庄是草木装订的一部册页,每一页都缔结着草木清香的文字,那些终年生活在树木之上的鸟雀,则是文字中率性点逗上去的标点。于是,村庄是诗意的,包括它的青青瓦舍,炊烟袅娜,以及山寺深处的晨钟暮鼓。

我的村庄三山环抱,唯一的缺口便是通向山外的出口,一棵扭歪了脚踝的槐树正正当当站在村巷口,算是村庄的护佑之神。每年暮春夏初,树神就婆婆娑娑开出一树粉嘟嘟的槐花。晨起,鸟声聒噪,拐过七拐八弯的村巷,总见早起的人们早已立于树下,仰首望着成串成串的槐花出神,冷不丁一声鸟叫,仰望着的人猛然缩了脖颈,又急急地向更高处的枝杈间望去,原是几只鸟雀互相追逐着,在枝间翻转腾挪,惹得槐花一阵纷落,怜惜者便捡了槐花,亦捡得了几支随花而落的羽毛,凑近眼眸细细一阵端详,间或笑一声,向着村巷深处走去,还不忘回首向着花香馥郁的巷口回眸。午后的时光,槐树下便成了人们乘凉蔽荫的好去处,老人们装了烟锅,心满意足地吞吐烟圈,女人们三五围聚,或玩纸牌,或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唯有孩子们奔走在树荫荫蔽的草垛背后,玩着不为大人们所了解的游戏。此刻,阳光浓郁,远山静默,唯有这巷口,在热闹纷繁中与人们共度一段时光,共享一份快乐。

及至秋日来临,背临村庄向阳的山坡上,便是杏树一统秋色。若是落过几场霜,那杏叶必是红的红,黄的黄,红的如霞,黄的似金,红中透黄,黄中带红,你洇染了我,我渲染了你。向晚阵风过处,杏叶打着旋儿,向着低处的谷地飘落下来,或疾或徐,殷红的光线折扇般斜插过来,穿行在杏叶落雨般的罅隙里,这景致便若尘世之上绚烂斑驳的仙衣,被谁的纤纤玉指轻轻捻起,向着黄昏的幕布颤颤地抖着,整个山坡便成了一幅阔大的银幕,而村庄,而山野,便如流动的画幅,一幕一幕演绎着村庄之静美,醉了归鸟,醉了归圈的牛羊。若是恰逢落雨,这纷落的杏叶就成了真真实实的杏叶雨,归巢的鸟雀便成了背负斜阳的箭镞,从此山向着彼山斜斜地插过去,隐没在视线之外。而那归圈的牛羊也加快了步伐,忽闪着身上的雨滴,穿过草木搭建的凉棚,进得圈去,独享一份夜雨叮当的安逸。

冬日来临,村庄并不寂寞,虽则落叶归根,草叶枯去,而那些落光了枝叶的杨树却独独地举起了手臂,向着广袤穹苍,向着辽远山野。漫步村野,尤其是当落过一场纷扬大雪之后,若是举首,你就会冷不防遇到杨树高扬的枝丫,正在坚定地举起一座鸟窝,鸟窝深处是否有鸟儿温暖的翅羽不得而知,单就那草木垒就的巢穴眼眸般仰望着长空,便给人无限的暖意。面对此情此景,你必会对一只鸟儿,抑或鸟之家族坚定的生存信念心生敬意,它们留守住的不仅仅是自我,是鸟之家族,更重要的是留守住了一份生存的信念,一份对村庄大地的信任与爱恋。于是,每到冬日雪落村野的时候,我总会独自缓步穿越村野腹地,寻觅一处鸟窝,在仰望中思忖村庄、草木与鸟雀的关系,并深深为之着迷。

由此,村庄更像一座鸟窝,一座草木搭建的鸟窝,居住的不只是人类的鸟儿,更有草木清香,和这清香养育着的不离不弃的坚守与皈依。

发表于2017年6月5日《人民日报》

雕刻雪花

磨一把锋刃,雕刻雪花。

雕刻雪花,就是雕刻一串粉妆玉砌的童话。听,簌簌的落英,是雪花吗,还是天堂走失的剔透的精灵,搭乘着天空的软梯,正在回归人间?她们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被暗夜包裹了的村庄,和这村庄掩映下的温暖小屋里的谈话,轻点,再轻点,落地的瞬间最好是脚尖着地,或者就干脆悄无声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干枯的杨树枝头上,落在一个人冷不防竖起的衣领里,要不,就堂而皇之地隐遁在望眼欲穿的深眸里。其实,在冬天,在人间,雪花是最顽皮的天使,盼是盼不来的,她们却暗暗地在窗外聆听静夜的鼻息,似乎从不曾离开过人间,就住在某个不易发觉的角落,抑或就在我们不曾忘却的灵魂里。

如果夜深了,吠叫的狗声也三三两两地稀落下来,牛羊也在干燥的圈舍里反刍草料,这时候,这些精灵们就会肆无忌惮起来,朝着村庄,朝着杨树林,朝着七拐八弯的羊肠小道,疯狂地奔跑起来。风似乎本就是她们最初的盟友,坚守着某种承诺,这时候就躲在山崖背后的角落里,独自安享着夜的静谧。她们则挨挨挤挤地跑到场院里,跑到草垛上,跑到瓦楞上,跑到折了腰身的狗尾巴草叶上,像远道而来的亲友,填满了村庄巨大的空间,就连藏在檐角下的犁铧上、草帽里,也落上亮晶晶的一层。

暗夜掠去,黎明醒来。惊魂未定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地从高大的洋槐枯枝间飞临雪地,背脊上的雪花被窸窸窣窣地抖落下来,在散漫的阳光下飞扬成一抹抹耀眼的雪幕。不多时,远山上的秃鹫,还有鸣着鸽哨的群鸽,相继划过村庄的上空,它们也要在这雪的盛宴上一展英姿,把最美的翔姿留在尘世的仰望里。

当然,更急不可待的是孩子们,他们对着树上的雪球一阵摇晃,顽皮的就站在树底下,双手接住了飞落下来的雪花,握紧在小手里,之后,又猛地摔向远处的伙伴,之后,就是村庄的每一个小巷里,弥漫着欢快的笑声,追逐声……

而早起的人们,已是手握扫帚,从各自的家门开始,向着村庄通向外界的方向清扫积雪,其实,他们也并不舍得清扫到很远的地方,只要留出便于出行的小道即可,他们要把更多的雪留下来,留作孩子们的玩伴。面对雪,谁能不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童心呢?

随着大把大把的阳光散落在门前的宽阔的场院里,安享了一夜静谧的牛也被牵了出来,随手系在露出积雪的木桩上,它们从不挑剔,开始咀嚼起干净的草叶来,偶尔,被三两个妇人的谈话吸引过来,安静地望着远处,眸子里洋溢出鲜为人所能明确的欣喜,似乎,在雪地上饱餐一顿也是十分惬意的享受。

是的,在生命短暂的历程里,能够静享雪之精灵带给我们的圣洁与安宁,对于人生而言,就是一种别样的情怀,就像一把锋刃,在记忆的艺术架上,雕刻出一朵淡泊宁静的奇葩!

发表于2013年1月14日《甘肃日报》

村庄的味道

村庄不仅仅是地域的,更是精神的。在我的记忆里,村庄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是炊烟的味道,草木的香味。晨烟如梦,丝丝缕缕地从村庄里升起的时候,就是黎明醒来的时候,也就是村庄开始一天忙碌的时候。这时候,鸟儿开始在枝条间跃动啼鸣,顽皮的,干脆落在主人宽阔的院落里,叽叽喳喳,你争我抢,肆无忌惮地练着晨操。更有甚者,就挤在烟囱边,倏地穿过或淡薄或浓密的炊烟,径直飞向了远处。唯有炊烟,依旧散发着草木的清香,飘散在屋顶之上。如果遇到烟雨天气,回旋盘绕的炊烟,更是给村庄增添了几分安谧与诗意。牧羊人静静地独坐山间,看低处的炊烟,就像村庄养育的孩子,弥漫在场院里、屋檐下,显出几分羞涩,几分迷恋。若是暮晚时分,你从远山的小道上漫步而来,这清香的炊烟里掺和了几声母唤儿归的悠长的叫声,那整个村庄更是让人迷离,沉醉不归了。

村庄的味道是炉火的味道,温暖的馨香。深冬时节,村庄就飘起炉火暖暖的味道,不论你是久居村庄,还是远道而来,一旦走近村庄,你的浑身必将涌起融融的暖意。如果飘雪了,没有风声鹤唳,只有雪落枝头的飒飒声。此刻,小屋之内炉火挤出炉膛,安静地舔着煎熬的茶罐,间或发出嗞嗞的声响,而一家人或者亲朋好友聚在炉火周围,谈天说地,推杯换盏,你一定能够感受到弥漫在屋内的已不是深冬,而是酡红的春天了。

村庄的味道也是童年的味道,每一个追逐嬉戏的身影,每一只飞过柳树稠密枝叶的萤火虫,每一声草虫的鸣叫,每一颗飞逝而过的流星,每一个被流传了很久的故事……它们都是村庄的味道,烙着快乐的印记。时过经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愁绪,和竭尽一生的渴念与回望。

因此,每一个从村庄走出的人,抑或将要走出村庄的人,都将感受到在自己单薄的身后,有一只牵绊的手,或者一双凝视的眼睛,在牵扯着我们,在呼唤着我们,那就是村庄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归的味道!

发表于2014年第5期《朔风》

冰窗花

冰窗花盛开在冬日的窗棂上,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尤其是在久居乡下的那些日子里。

于是,每到冬日,我会有意无意地念起熨帖在冬日木格窗棂上的冰窗花。冬日的居室里,总会生了炉火,白日里,落了雪,一家人和和暖暖地或斜倚或平躺在温热的土炕上,母亲选了废旧的布料,熬了浆糊,炕头置一炕桌,安安静静地做着鞋垫。父亲借了炉火,熬着罐罐茶,火苗间或抽出来,舔舐着茶罐,茶水嗞嗞地发着声响,茶香随着响声氤氲开来,整个屋舍内顿时茶香弥漫,即便是不常喝茶的人,浸淫在如此的茶香里,也会有几分迷醉,几分品咂的热望。而我,总是斜倚在墙角,捧了热爱的书籍,一页页,在缓慢流走的时光里,细品一份恬美与温馨。冬日的白天总是很短,像兔子率性的尾巴,一甩,一天的时光就溜走了。而冬日的夜晚,唯有恬静与安谧。雪花簌簌地落着,风安静地睡去,远山近水被夜色围拢而来,婴孩一般安卧在村庄阔大的臂弯里。屋舍之内,炉火正旺,壶水呼呼地散发着热气,木格窗棂的玻璃上,热气凝结而成的水珠簌簌流泻下来,洇湿在墙壁上,像梦呓的印痕,烙着时光的印记。

晨曦微亮,不必急于晨起,和衣而坐,望向临近的窗棂,你会惊喜地发现,整个窗玻璃上冰窗花葳蕤如春,轻轻地凑近鼻息,似乎能嗅出冰窗花散发着馥郁的馨香,冰洁,剔透,令人心灵震颤。手指轻轻抚摸上去,冰窗花棱角分明,如一朵朵雪花,被夜神的手指悄悄安抚上去,灵动而又精美,既有花之妩媚造型,亦有花之悄然神韵,不是俗世那一双巧手能够裁剪得出的。面对如此精美的自然神物,又有谁忍心去擦拭呢?但又有谁能长久地屏息凝视,而不凑近鼻息呵气顽皮呢?于是,悄然撮圆了嘴唇,凑上前去,吹灰般轻吹一口气,冰窗花随着热气消融开来,逐渐地四散开去,这个过程,是多么的美妙,又是多么的悄然无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内心深处对冰窗花充满着敬意,如同面对一件圣物,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迷恋。

就这样,冰窗花伴随着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而今我已走过而立之年,故园的老屋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老去,像一个人的暮年,正在经历着风吹日晒的剥蚀,而盛开在木格窗棂上的冰窗花,则更像一个个挥之不去的梦魇,长久地驻扎在我的梦中,每每半夜惊醒,我都在与冰窗花相视而笑,彼此言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冰窗花,你盛开在故园窗棂上的,不只是花,更是人生路上愈走愈远的梦幻,带着我的牵念,带着我恒久的热望。

发表于2016年12月23日《人民日报》

大地春醒

如若冬天不曾在安谧中睡去,春天就不会在阵阵涌动的春潮中苏醒,尤其是村庄大地。

在村庄,最先醒过来的是山野。伫立山巅,举目而望,山野因时令的变化,早已褪去了冬日黛赭色的外衣,代之而来的是浅淡的绿意礼服,从山峁梁屲到纵横沟壑,如泼墨绘制,本就浅淡,却总分得出低处的浓郁,高处的淡薄,应验着“高处不胜寒”的古意。事实上,季节本就是一位艺术大师,饱蘸时光的墨色,每一笔均能勾勒出令人不易觉察的渐变的艺术,每一天,每一时,每一个或仰望或俯瞰的姿势,都能让你会心地微笑,甚至由衷地发出赞叹。就像此刻打马而过的风的马车,不再像冬日那般清冽与寒冷,让你在猝不及防中寒意阵阵。春风会温柔许多,不紧不慢,拂过你的发髻,掠过你的眉梢,甚或在缓慢中顺进你的衣领,但你绝不会在猛然之间裹紧衣领,抑或背转身去,你会安静地静享一阵春风的洗礼涤荡,由外而内,就连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隐秘,也不再是隐秘,你会在梦呓般的诉说里让它成为山野的一部分,成为大地之上随风流动的生命律动的记忆。

进而醒过来的会是河流。大大小小,不一而足,都会在春日的某个午后悄然蜕变,尘封一季的冰雪已然消融,水流清冽,两岸苇草窸窸窣窣的身影,随着水流叮咚而去,这样的景象在我童年的映像里尤为明丽。村庄里的小河总是傍山而生,巡着水流溯流而上,总能找到它的源头,不在山石的罅隙里,便在沟壑的崖角下,水质清凉无污染,尤其是春醒后的河水更是清凉澄澈,因此人们总会挑了小河里的水去洗衣、喂牲畜。春晨,早起的人们挑了水桶,一路浅唱低吟,去的去,来的来,熙熙攘攘,像是赶一场久违了的盛会,崖角处,河畔边,总见他们一手扶桶,一手执瓢,相互寒暄着,说笑着,似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说不完的隐秘,道不完的开心。那时候,晨醒了的光线斜斜地洒落下来,将整个小河映照出一条粼粼闪耀着的光河,加上流水淙淙,村庄静穆,整个村野便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幅,明丽着,生动着,影片一般定格在童年素朴的胶片上。

当然,春天里的鸟雀亦不消停,虽则它们不曾在寒冷的冬日里休眠,却也会趁着春日的明媚更为雀跃好动。

在村庄,尤其是麻雀,鹁鸽,更是耐不住夜的寂寞。晨醒,不待人们推门而出,它们早已从巢穴中汇集而来,一会从高处的杨树上扑棱而下,落在檐前的瓦楞上,一会又从瓦楞间集体出逃,飞临低处的场院里,呼朋唤友,争抢食物,饱食了的就落在场院中心的草垛上兀自歌唱。若是落过一场濛濛细雨,鸟雀们的盛会场面更是盛大,似乎在它们的生命履历中没有忧心烦闷,唯有跃动与歌唱。春醒了的大地,就是万物成长的舞台,生、旦、净、末、丑,总有一个角色令你欣喜,令你惊叹。

发表于2017年3月9日《平潭时报》

阅读春天

春天是时光写就的一部大书。

阅读春天,从阅读山野的桃花开始。风一路小跑着从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山野的积雪就像被谁温煦的双手拂过,没几日,便酥酥地消融了,软软地融进醒过来的大地的肺腑里,整个山野便如重新梳妆过似的,黛赭不再,绿意复苏,浅浅的,若邻家女子淡淡的妆容,却给人青春焕发的清爽之意。

就这样,再不了几日,倏忽之间却见山野的桃花开了,羞羞怯怯的样子,于是,赏桃花无需呼朋唤友,三五成群,最好独赏,就像独品静夜里的一杯香茗,夜色沉静,虫鸣几许,这样的品咂更觉余香袅娜,沉浸肺腑。何况桃花本就羞赧,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在我的故乡,桃树山野遍布,不必刻意寻觅。向阳的土坡上,桃花一路弥漫,只要你于某个阳光晴好的午后,步入山野,沿山道缓步而行,便见一树树桃花若拧亮了的灯盏一般,灼灼如火,艳艳如霞,蝉翼般的花瓣在风中孱孱弱弱地颤抖着,似在诉说,抑或歌吟。无需凑近鼻息,甜蜜的芳香亦能逼入你的肺腑,加之阳光浓郁,整个人儿倍感身心俱轻。山野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幅将人裹挟其间,你我便如其中翻动着的文字,轻灵馥郁。春天啊,便是一部翻动着的画册了。

阅读过春野的画册,你若意犹未尽,那么,你就走进春晨的田地,在这里,阅读一头牛所背负着的春天,便是再美好不过的了。牛是勤劳的,亦是忠实的,休养过一个冬天早已是浑身足力,再也耐不住棚圈的寂寞了。春晨不是夏日,光线温和,主人与牛进入田地也是日上山头。此刻的田地早已苏醒,松松软软的,等待着犁铧划过它的肌肤,翻卷出尘封一季的温热的话语,在阳光下,重新与高远的穹苍对话。在主人搭配缰套与犁铧期间,牛静默着,向着远山阳光斜洒下来的方向张望着,静享着天空、大地、云朵、阳光勾勒出的画幅,等待着主人发号施令。

事实上,对于牛而言,犁地虽则辛劳,却也幸福,毕竟它沉稳的脚步将深吻着大地的肌肤,每一步,都将埋下春天的籽种,每一步,都将成长出生命葳蕤的明天,每一步,都会成为它生命劳作中永恒的记忆。因此,牛休息下来的时候,它会反刍,反刍草料,反刍主人的喂养,反刍劳作着的意义,反刍一段感情。父亲养过牛,我也扶过犁,我和牛有着深厚的交情,我甚至爱牛,爱一头牛劳作之余安静地卧在田埂边,看它呼出的热气在空中飘散,看它依偎土地的姿势,看它舔食身边的青草,看它硕大的眼眶里流出硕大的泪珠,我有时想,那硕大的珠泪里是否饱含了一头牛对土地的眷恋,和对尘世生活的向往?由此,在春天的美好时光里,阅读一头牛,就是阅读一部哲学。

于是,放步春天的山野,春天会给我们馥郁与馨香。

放步山野的春晨,春晨会给我们思考与启悟。人生,不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春天么?

发表于2017年3月3日《甘孜日报》

二月山野

正月是一杯浓酽醇香的烈酒,醉了东风,醉了阳光细密的针脚,而时光,就像这针脚里游走的丝线,不经意间已走上二月的花毡,整个山野,便沉浸在草木萌动的馨香里。

时近惊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注曰:“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这便是仲春时节的开始。若是夜半风轻人静,窸窸窣窣落过一场春雨,黎明推门而出,澄澈的阳光的细线丝丝缕缕地穿过杨树干枯的枝丫流泻下来,青青瓦舍泛着润泽的光芒,人浸淫在浓郁的和煦里,眯缝了双眼,抬手而望,见远山苍苍茫茫的褴褛已被鲜嫩的草色所遮蔽,这时候,你我便迫不及待夺门而出,毕竟,春色虽不及夏花之绚烂,但却孕育了秋之成熟与丰获,于是,春色满含了惊喜与期待,令人心向往之。去往山野的脚步一定要轻而又轻,路旁的草茎托举着珠露,却是那般孱弱,好似积聚了全身向上的力量,极力地托付着,一不小心,脚步挪移的跫音都会将它们震落下来。那么明亮的珠露,有如喜泪般干净透亮,浑圆的身体里包裹着春天的全部热望,颤颤悠悠,似娉婷而立的女子,似乎每一滴,都能润泽出一个明媚的春晨。及至到了山野,无需疾步而行,成片成片的草色浸润在旷野的安谧里,就连一声声简短的虫鸣,除了轻盈的赞美之外,也别无拖沓之音,似乎它们的梦想亦如蝉翼般透明别致,容不得尘灰与污浊。轻轻地附身,抑或安卧在草茎稀疏的空地,让鼻息贴近草叶的呼吸,你就能听得见地脉涌动的声响,如麦浪阵阵,簇拥着你的心脏与爱怜,渐渐地,你的呼吸就会急促,急促如马蹄疾走,急促如震雷过耳,春潮的马车就会纷沓而至,在简短的时日里开进村庄的每一处空地,踏上村野的每一寸肌肤。

暮晚时分,丝丝缕缕的雾霭从山顶笼下来,缥缥缈缈,罩在漫山遍野的新娘的秀发上,如薄纱,但比薄纱更有质感,似雨帘,但比雨帘轻盈,就这样萦来绕去,将整个山屲裹挟在梦幻里,人行其间,如入仙境,来不得半点惊呼与匆忙,唯有独坐山巅,安谧内心,方能悟化这美妙的境界,颐养身心。此刻起身下山,暮色就跟在你的身后,如一袭长袍,将村野、草木、青青瓦舍围拢起来,山下明灭闪烁的灯火,顺着炊烟缥缈的方向氤氲开来,给人温暖与恬静,牛羊归圈的唤声,正在将村庄的绵密点燃。

二月的山野是孕育生命成长的温床,每一缕清风,每一丝草色,都是山野的王者,它们将春天辽阔的爱灌注在无垠的山野,就像群山环抱的小河,以澄澈和甘洌滋润着大地,滋养着辽远的穹苍,与穹苍之上的云朵、鸟雀和游走的神灵,共同守护住山野明媚的春日,悠远而又恒久。

发表于2016年3月5日《固原日报》

春燕剪过三月

三月的春燕,有一双被时空磨砺了的剪刀,刚剪过江南水乡的妩媚,却又不远万里,翻山越水,剪出北国春日的斑斓。

高原三月,天空澄澈碧蓝,明净里透着高远与宁谧。风有着几分羞赧,浅浅的,徐徐掀动着时光吹旧了的草叶,远山正在褪去黛赭,一小截一小截地换上针芒般耀眼的浅绿或鹅黄,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孱孱弱弱,似谁家姑娘掩过门扉前的莞尔一笑,让你来不及正视,却已陷入了回味的渊薮。唧唧、唧唧、唧……是春燕么?声声入耳,动人心弦,急切里却找寻不到,哦,是归燕,就是这黑色的精灵,迅疾地从山野的高处俯冲而下,带着身体中的闪电,剪过春晨中的雾霭,剪过雾霭迷蒙中的村庄,剪过村庄上空弥漫的袅娜炊烟,和炊烟迷幻里仰望者的双眼。倏忽之间,它们已飞离村野,箭镞一般抵达低处的水洼。

春燕喜河谷、水洼地,它们会衔回泥巴,在屋檐下筑巢——筑爱的巢。在屋檐下筑巢的春燕,必是成双成对,恩爱有加。阳光温煦的午后,它们轮番出阵,你衔回带水的泥巴,我衔回干净的草叶,一嘴泥,一嘴草,你方出发,我已归来,就这样不出几日,一座温暖可人的巢穴就筑造好了。接下来的时日,除了觅食,更多的便是在恩恩爱爱里孵蛋,安静地待在巢穴中,阳光静好,屋檐静好。亟待雏燕出生,屋檐下便是热闹非凡。绒绒的雏燕伸长了脖颈,张大嫩黄的小喙,等待着父母的归来,等待着食物的归来,食物真正到来的时候,它们却是一阵啁啾,争抢着食物。这些时候,孩童们总是仰了脖颈,静心地张望着,似乎每一声叫唤,不是雏燕,而是发自他们渴盼已久的内心。当然,顽皮的时候,他们会相互支撑了肩膀,凑近前去侦探一番燕窝里的情状,大人们见了便是一顿恫吓,毕竟,春燕是人人喜乐的鸟雀哦。

等雏燕一天天长大,它们就不再安于温暖的巢穴,它们急切地希望走进温煦的阳光里,走向辽阔的山野,走进天空高处的明净里。于是,它们会在父母的带领下,一次次攀在巢沿上,一次次倒挂在庭院不远的柳枝上,停歇在屋脊上,直至学会飞翔,将自己独立于旷野,独立于再一次遥远的迁徙。

其实,春燕呢喃的村野,才是生命跃动的春天。我喜欢久居乡下的日子,喜欢阳光下伶俐的燕尾剪出流动的音符,喜欢一群燕子翔集着,从远山之外带过一片雨云,喜欢雨幕里,燕子斜擦着身子剪开一道雨帘,而后,归去在灯光氤氲的昏黄里。

时光清浅,燕去燕归。我们总会在归返的鸟影里长大,村野总会在日渐别离里远去,唯有留一份恋念于心中,方能温暖流年,慰藉余生,就像此刻,呢喃的春燕剪开三月的守候,晴也绚烂,雨也迷离。

发表于2017年3月14日《今日新泰》

高原的风

在高原,一场风的奔跑是旷日持久的,从春天的旷野出发,消融于冬雪隐遁的初春,但高原的风,每到之处却能给人历久弥新的欣慰与惊喜,或如纤指拂面之温馨,或如秋叶纷落之绚烂,或如夜雨敲窗之浪漫,总能让你在行走里感知一份抚慰,一份恋念。

春日伊始,徐缓游走的东风带着春阳的和煦,从山巅翻过来,穿过手臂高扬的杨树林,顺着细若游丝般的小路挤进村庄。累了的时候,它就安卧在草垛的某处罅隙里,与场院高墙上的枯草说着温润的话语,不紧不慢,似乎它们有着前世的姻缘,偏偏却在此刻见面。于是,过不了几日的耳鬓厮磨,围拢在村庄腹地的桃花满脸羞赧,杏花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寂寞,纷纷捧出尘封一季的粉白,而庭院里的梨花一夜之间笑白了头。

就这样,徐风彻彻底底地将馥郁的春天带回了村廓四野,不经意间,春草已然吻着脚踝,春花已然绚烂馨香,整个高原大地已走进烂漫热烈的夏季。夏夜的风,最是清爽。阔大的场院里,老人们三五聚坐在一起,举了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月光升起来,如水般透过杨树繁茂的枝丫,流泻在大地上,银币般的光斑散落在草垛上,随着清风摇曳的节奏闪闪烁烁,似明丽的童话。孩童们纷乱地奔跑着,呼喊着,追逐着童真的梦幻,提了灯火的萤火虫,三三两两,将夜色缀饰成一幅流动的画幅。古旧的藤椅间,废旧的石磨边,妇女们说笑着,推搡着,似乎整个夏夜除了四处弥漫的童声,剩下的便是她们的领地。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场清凉游走着的风将人们聚拢在一起,将夏夜的热闹与宁谧聚拢在一起,将欢乐与风情聚拢在一起。

及至秋风到来,山野层林尽染,从低处的沟壑到高处的山峁梁屲,林木千姿百态,颜色红绿相间,不用水墨勾勒,胜似水墨渲染,你只要漫步其间,鸟鸣如洗,徐风未至,清凉已浸润心肺。闲来无事,将整个身心安卧在草木之上,面对高远澄澈的穹苍,感觉整个人都被高远抬升起来,飞鸟侧翻,云朵飘逸,浩渺的天域犹如一座辽阔的草场,牧放着时间静默的恬美与宁谧。秋深处,枯了的黄叶随风旋舞着,落日的夕辉斜倚在广袤大地上,醉了草木,醉了村庄,唯有俯首食草的牛羊,才能独享这份静美与安逸。秋风过处,河流高处的领地上,芦苇丛集体摇曳着身姿,说着不为人知的情话,藏匿其间的虫鸣,将这场绵密的爱渲染得更远,更真切。

冬夜的风,最好是在夜间,若是跟随一场纷扬的大雪而来,将是高原的福祉。次日黎明,推窗而望,整个山野被茫茫白雪覆盖,冬的荒芜与褴褛早已隐去,唯有明丽照耀着万物,孕育着又一个生命勃发的春天。

于是,身处高原的人们,尤其是在乡下村野,接受一场旷日持久的风的洗礼,是一种幸福,是一种生命高洁的修行,只要你将身心交付出来,皈依内心的必是丰腴的回馈。

高原的风,高原说出的无尽的爱恋!

发表于2016年9月4日《固原日报》

最是梨花飘香时

久居小城,若不是窗外的小果园里伸出三两株绽放的梨花,冲破了春日笼罩的浓浓晨霭,真是很难想到春天已进入三月深处。此刻,阳光浓郁,故乡阔大的场院边那棵经年的梨树一定是花香馥郁了吧。

于是,趁周末天气晴好,便拖儿挈女,带了父母,回乡下老家看梨花。

常言道:情到深处无怨尤。的确如是,对于梨花,我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1980年的初夏,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里繁重的田间劳动,月上梢头回家,突感肚子疼痛难忍,深夜十时许,我艰难地来到了人世,家里生活相当困难,仅靠稀薄的面汤维持生命。可就是那个特殊的夜晚,母亲由于生产失血失水严重,一边艰难地为我喂奶水,一边口渴难忍,告知忙乱中的父亲,很想吃一口冰凉的鸭梨。可是,即使不在深夜,即便是大白天,生活本就十分拮据的父亲到哪里买到一颗梨呢?为此,吃上一口甜水丰沛的鸭梨成了母亲在那个饥馑年月,或者说那个特殊时期里最大最真的愿望。

后来,父亲在庭院背后的空地上移栽了一棵梨树。每年三四月间,春风和煦地拂过庭院,拂过梨树粗砺的枝干,不几日,梨花就纳新吐蕊,一夜间换了容颜,将粉白的骨朵,连带了蕊里的芳香,播撒在庭院的每一处罅隙。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搬了小凳,坐在阳光葳蕤的梨树下,和邻居的姨娘们谈天说地,聊一些久远的尘事。初夏的夜晚,吃过晚饭,月光静好,浓郁的光线洒满庭院,透着淡淡的凉意,一家人围坐梨树周围,免不了谈起那个饥馑年月的故事,让一家人好生感伤,随即又破涕为笑,因为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甜水四溢的香梨,已不再是母亲的梦想,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我依然能够为母亲奉上一颗硕大的鸭梨,弥补那个伤感的心结。

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倏忽就到家了。女儿兴奋地指着老了的庭院,喊着,叫着,枝头上的麻雀们聒噪着,应和着,妻子扶了年迈的母亲,顺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阵风吹过,满树的梨花散发着静谧的幽香,沁人心脾,带着淡淡的凉意。老了的墙院,虽现出几分沧桑,但依然硬朗,父亲指着伸过墙院的几株繁盛的梨花,欲言又止——我知道,梨花之于我们,已不是单纯的风景,而是一个时代烙在心头的印记。

年年花开,夜夜故乡,但最深最真的情意,最是梨花飘香时。

发表于2013年4月21日《泰州晚报》

三月葱茏

拂过迢迢千里江南的春风,此刻漫步在西北辽阔无垠的原野,似母亲绵密温柔的双手,抚慰着高远穹苍护佑下众生温热的魂灵,只要你信步村野,你的心胸就一定蓄满葱茏与馨香。

看,雾霭氤氲的远山,正在起起伏伏里绵延,像一段往事的末尾,像一个人记忆中的童年,遥看无边草色,在淡墨的画幅里洇出淡淡的绿,像墨画的边沿,润泽出几分宁谧,几分希望。这时候,你定会抛却内心的杂念,顺着通往远山的那条小径,默然前行,毕竟,在春日三月,每一步出行都是充满期冀与热望,何况,远山萌动的绿意正在默默然向你春波荡漾呢。

下了庭院的台阶,穿过村巷,步入阡陌纵横的田野里,广袤的旷野除了给你一望无垠的辽阔外,那些被冬雪的棉被覆盖过的痕迹,正是炭笔勾勒的水墨边缘,印着冬日的模样。如若你饱读诗书,你一定会寻着水墨的画印,从一个季节走入另一个季节的轮回,在反复的出走里,找到诗画同源的真谛。

其实此刻,你完全可以俯下身子,缓缓地让鼻息贴近脚下的大地,你会在临近土质的瞬间,发现草茎——哦,不,这插在春天大地上的标签,已经走出冬日的印记,悄然挺直了粉嫩的身躯,向着大把大把阳光润泽的方向,肆意挥洒着内心尘封的秘密。或许,钻入你耳鼓的,就是它们冷不防地说出的大地隐秘多年的密语。

在旷野密语的导引里,一路品咂,一路缓行,远山收藏的惊喜,就像密密匝匝的草茎,散发着针芒般明媚的光芒,亮了你的双眼,亮了你春色明媚的心。听到鸟儿的鸣叫了么?它们就暗藏在林间,暗藏在一枝枝春色流泻的枝丫背后,相互凝视着,守候着,谁也不想落后于谁,只要有哪只不小心开口说话,它们就集体歌唱,就连那些鸣翠的词句,也散发着春的气息,春的润泽的色彩。脚步轻些,再轻些,轻轻靠近林间的任何一棵树木,不管是杨树,柳树,还是身姿颀长的洋槐,抬首仰望,鸟雀们就停留在高处的枝丫上,它们是那样的随意,随意到不需任何修饰,就能将倩影顺着树干流泻下来,照在你的眼眸里。好像整个山野,整个山林,都是你亲手喂养起来的,离不开半步,走不出半里,就连方圆山川,似乎都滴落过你的汗水,存留过劳作与休憩的身影。或许,在生命成长的历程里,山野最懂你的心,最怜你的情,是它的辽阔与胸怀,包容了你,收纳了你,之后,又让你走出山野,成为山野在远方的怀念与挂牵,骄傲与明媚。

走进远山的世界,最期待的当是一场不徐不疾的雨。其实,徐也缠绵,疾也快意,只要心怀山野,还会在意雨势的急缓么?任它飘落,任它挥洒,落进眉宇间,落进衣袖里,湿了发际,湿了眼眸,一切都是那样率性,那样自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谁不是爱的骄子,谁不领受爱的润泽与抚慰?就这样,随性敞开心扉,让一场细雨涤荡内心,涤荡魂灵,让三月的葱茏与馨香,绿了今春,香了余生。

发表于2016年3月30日《甘肃地税》

聆听春天

春天的脚步是细碎的,悄无声息地从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顿时,绿了眼眸,馥郁了心扉。

听,春天的脚步是小河的叮咚。漫步郊野,越过丰茂的枯草滩,偶有牛铃般的脆响随着微风从远处传送过来,像母亲的耳语,像时光的碎响,轻忽缥缈而又扣人心弦,经过一阵的仔细辨听,待辨清方位之后,便疾步穿行,循声而去。哦,是远山脚下解冻了的小河,清澈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薄冰,沿着远去的方向潺潺而行,冰碴孱弱的躯体在曲折处不断碎裂,不断分解,发出嘎吱的脆响,复又随着水流而去。毕竟,在春天的时光里,没有哪一块坚冰能够坚守初衷,坚守不被消融的命运。就这样,俯身在小河身边,听时光歌吟,听水声嘹亮。

困倦的时候,干脆席地而坐,仰望长空。长途跋涉的雁阵,不知名的飞鸟,或集体迁徙,或孤身翱翔,寂寞处,就在浩渺苍穹放声鸣叫,这里是自由的天宇,是飞翔的领空,没有谁为春天的到来而心怀不安。那些滴落在地的雁鸣,或许是北归的缘由,少却了南下的愁怨,平添了几分柔情,湿漉漉的,有着春雨的丝丝绵润,有着暖风的几许和煦,落在仰望的目光中,融融的,暖暖的。

这时候的阳光也有了几分烈性,照在还未脱去冬衣的草叶上,喳喳生响。不经意间,拨开茂密的草叶,在干枯了的根茎边,鹅黄的嫩芽已经钻出地面,伸展在空中的部分,略显绿色,草芽尖尖,似乎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攒足了劲儿,在春天的大地发动一场暴动,绿染春野,馥郁人间——生命的轮回就是这样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漫无涯际地遐思时,突觉脸颊上湿湿的,举首而望,原来是落雨了——贵如油的雨哦,在一朵云的驮负下,翻过远山,向着枯草滩飘游而来,我不禁撒开胸怀,接纳这来自遥远天国的问候,这圣洁的祝福。或者,干脆躺卧在这浩渺旷野的一角,聆听一场春雨,在迷离中,说出春天的秘密。

发表于2014年3月12日《银川晚报》

初醒的大地

冬日的大地是一页眠床,被酥软的雪花覆盖着,享受一季的宁谧与安逸,一声惊雷过后,棉被倏忽之间已消融隐遁,唯有这辽阔的眠床在阳光的抚慰中苏醒过来,哗啦啦解除了地脉的束缚与蛊惑,于某个春日的暮晚脱胎换骨而来,悄悄然立于旷野之上。

先于大地醒过来的必是杨树高处的鸟雀,它们经不起春日的呼唤,翻飞着,追逐着,每一次飞翔与停顿之间,不是从场院到屋顶,就是从远山到河谷,每一次出发与抵达,都是对身体的一次历练与超越,即便闲暇下来的时候,尖喙也绝不消停,或梳理新生的羽毛,或衔了枯枝荡秋千,嬉戏之间,将春日的灵光播撒在大地和大地之上广袤的空域里。此刻,如若你推门而出,静默于一棵高大的槐树前,滴落你身旁的除了枯朽的旧枝外,还有童声一般清灵的鸣叫,它们会像露珠一般惹出你眼窝里的热望与惊喜,似灵动飘逸的音符,亦如一个人灵魂深处的歌吟,引人遐思,引人默诵,即便你不是诗人,亦会面对一棵树默然说出隐忍内心经久的赞美与热爱。毕竟春日总会唤醒大地之上的每一根神经和神经牵引着的脉络与纹理,包括你我心灵深处欣欣然的那根经线。

醒来的鸟雀就是大地上游走的神灵,它们的脚步所至,草叶萌动;翅膀所至,天空晴明。信步阡陌之间,附身聆听,草根哔哔啵啵,像潜藏的溢美之词被谁动辄说破,流散在风中。至于漫山遍野的桃树和杏树,它们总是心有灵犀,默然之间交换着眼神,交换着绿,让你在不易觉察间,换了着装,换了容颜,就像时间,淡淡然走进你的中年与丰腴成熟里。因此,行走在春日大地,你永远无需惊呼,无需迷茫,每一声惊呼里,都暗藏了蜕变与成长,每一段迷茫里,都蕴含了无以名状的热爱与欣喜。就这样,跟随春天的脚步缓步而行,走进生命的葳蕤与芬芳里,如一茎叶,如一枚花。

当然,醒来的大地亦会承载醒来的农具,和农具在田畴之上或徐或疾地行走。看,牛羊染了晨曦的辉光,正在攀上蛇形的小道,鸣响的铃铛,正在摇曳初醒的犁耙,它们要以一次庄严的出行,换去大地的褴褛,好让随之而来的春色漫过大地之上的每一处罅隙。远处的溪流,潺湲叮咚,水花迸溅,溪畔的柳枝,虽未绿意葱茏,闪闪烁烁里,却也摇曳出几分迷离,几分妖娆。在这样的画幅里,那个躬身取水的红衣女人,舀起的除了银质的光阴,不还有水样的华年和期冀么?

春深未至,却已醉了春野,醉了村廓。

发表于2016年2月20日《甘肃地税》

春草渐欲迷人眼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生动描绘西湖早春明媚风光的诗句,是一曲唱给春日良辰的赞歌,读来令人心神荡漾,尤其是诗人对早春美妙景色的独到观察与把握,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对春天美景的热爱与赞赏之情,更令人艳羡与向往。

时值春日闲暇,不妨带上妻儿,走进广袤的原野,探寻“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大自然辽阔而又神秘的密语。

车是不必开的,步行最好。穿过街巷,千米之外,便是无垠的麦田和浓荫掩映的村舍。漫步林荫小道,高大的杨树、古槐并肩而立,相处在高处的枝叶袅娜交错,浓郁的阳光穿梭在稠密的枝叶间,将斑驳的光点投射在小径上,似散落在大地上的碎银,又似孩童扑朔迷离的眼眸。的确,孩子是耐不住性子的,急急地奔走在树丛之间,摸摸这棵,抱抱那棵,每一棵树似乎都是他们久未谋面的亲人,或者别离多日的挚友。而那些翻飞的鸟雀,更是热闹非凡。循声望去,一个个,一群群,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棵树到远处的电线杆,从电线杆到地面,相互追逐,不知疲倦,偶尔停顿下来,弯头啄白皙的羽毛,抑或呼朋引伴地啼鸣,整个林间,就是它们快乐的天堂。

穿插在林间的那些村舍小屋,在鸟鸣翻飞里显出独有的安谧与宁静。炊烟步态悠扬,在天空辽远的疆域,和高处的白云遥相呼应,清风拂过,它们就绕着低矮的屋檐,袅娜徘徊,散发着干净的草木香味。其实,它们本质上就是草叶,只是通过炉膛,从大地回到了天堂,完成了生命的又一次升华,人生不也是这样么?从聒噪的都市走出,进入草长莺飞的旷野,不也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古朴么?不就是找回了人生最初的本真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妻子突然在不远处惊呼发现了田鼠,我快步跟上去,只见一只低矮肥胖的田鼠,衔了一枚干枯的草茎,躲躲闪闪地奔走在树根的间隙里,突然,一个摆尾,闪进了树洞里……而孩子们,此刻正在远处的小丘下,玩捉迷藏的游戏,笑声穿梭在山峦与旷野之间,童真无邪,或许,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居所,和生命中应该经历的最为重要的历程。

阳光静好,此刻,将整个身体交给绿草弥漫的大地,将目光交给高远的天穹,将内心尘封经年的迷茫交付给远去的云朵,只留下内心充盈的安谧,独享生命中独有的这一份惬意。我多想一直躺到午后,临近黄昏,再有一场濛濛细雨,散漫地飘落在林间,飘落在草叶葳蕤的花蕊里,飘落在你我甜蜜而又幸福的眉宇上……

发表于2016年3月25日《未来导报》

雨落山野

雨一旦染上秋色,便是窸窸窣窣的缠绵,少却了春雨之润物无声的绵柔,也没了夏雨灌溉之滂沱,或晨昏,或午后,丝丝缕缕氤氲在辽阔迷茫的山野,长则三五天,短则三五时,不张扬也不忧郁,缥缥缈缈里浸润着山野屋舍,令人心生无限怜爱。

秋雨最耐独赏。晨晓,拂门而出,立于檐下,雨丝萦萦绕绕地飘着,檐角的蛛网上结了明明亮亮的一层雾珠,薄如蝉翼却又星罗棋布,没有风,雨丝一缕一缕地叠加着,生怕哪一缕落得重了点,将蛛网穿透而落,令人提防的心猛然颤抖,等了好久,却不见一颗雨珠能有这样的力量,或许,这就是生物与大自然的秘密,或许,这就是秋雨缠绵的见证。这时候,最好出得门来,沿着山间小路,沿着雄鸡湿漉漉的啼鸣声蜿蜒而上,去往山野。但脚步一定得轻巧而又灵活,枯而不朽的草茎上正结出了珠露,颤颤歪歪的,悬挂着,安卧着,像一颗颗剔透的灯盏,照亮着草茎孱弱的脉管,一不小心就会踢溅开来,吻在脚踝上,库管上,洇湿成片片潮润。深秋的草叶已染上了淡淡的黛赭,唯有隐藏在茎叶间的野菊花,却有着揪心的蓝,或者几欲滴落的浑黄,它们再次将大地点燃,点燃成辽阔的宁谧,让人在成熟之后依旧对这山野心生期冀,说不定哪一朵蓝色火焰的下面,正暗含着浓郁的春色,突然之间,将大地反叛,将秋色反叛。

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攀过了山腰,曙色也将雾霭剥开了一层又一层,缓缓地顺着山势流向了低处的屋舍村落,与牛羊唤草的哞咩声浸润在一起,沿着墙院,沿着槐树高大粗壮的枝丫流泻下来,整个院落便是迷濛一片,只有房舍上的琉璃瓦片,淡出闪闪烁烁的亮色,于迷幻中显出几分真实,几分亮丽。

其实,秋雨最摄人魂魄的便是雨雾弥漫下的层林尽染。随着深秋的脚步渐近,秋草山林也渐变出内心的迷幻。看,山野高处的松柏,低处的杏林杨柳,以及沟壑深处颀长的洋槐,或青绿,或金黄,或殷红,似乎每一棵树都将生命中最为宝贵的华丽奉献出来。而此刻,恰逢一场连绵的秋雨,雨依旧缥缥缈缈,若隐若现,湿了的落叶,旋舞着,纷扬着,林地上累积了厚厚的一层,脚步轻轻地移上去,又深深地陷下去,似乎整个大地正在被松软包围,被流动着的图画包围,被静谧包围。

雨落山野,人在其中,便是移动着的画笔,而山野于人,却是流泻的墨彩,乡村秋野的景致,不正是生命之秋的灵动与美妙么?人生之秋,不也应有山野之秋的妙华与绚烂么?

发表于2016年8月23日《廉江新闻》

村庄里的树

生长在村庄里的树,就是村庄的经脉,一年四季,为高处的天空养育着绿色,为大地荫蔽着阳光,腾挪出一片又一片的阴凉,喂养着孩子们童年的梦想。我童年的梦也是在鸟鸣与密林织就的村庄里渐渐长大的,至今散发着树木的馨香与温纯。

杨树高大挺秀,齐刷刷站在村庄紧邻田地的边缘,修颀的枝干手臂一般伸入云天,将哔哔啵啵的阳光分解成斑斑驳驳的金币,搅碎了,撒在村庄的角角落落,也撒在一畦畦菜地里,惹得霓裳斑斓的瓢虫沿着菜叶的操场一路奔忙。那时候,母亲就躬身在田里,用铲子和土地交谈,说一些不紧不慢的话。油菜花成片成片地开,成吨成吨的馨香,沿着大地蔓延,散播到远山之外。而我,就像很多同龄的孩童一样,双手繁忙地在泥土上建造着童年的小屋、城堡和一些无法说清的梦想。槐树在村庄必不可少,它们是村庄的卫兵,沟壑梁屲都被它们占领着,枝叶浓密、繁茂,不惜一切力量地向着高处生长,似乎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向上才是最真的梦想,每一场雨,都能缩短它们与天堂的距离,我真不敢相信,若干年之后,它们会不会用自己的手臂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写下护佑村庄的誓言,并把它们变成现实?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它们就努力地拔高自己,高出沟壑,高出地面,高出天空,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的仰望,也就是这样,我把年龄走向了中年,而今每每忆起,槐花依旧芬芳在梦中,甜蜜而又悠长,像一场风,颤颤悠悠地带走了我芬芳的童年。

如若是在冬季,赶上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之盛宴,村庄则尽显妩媚与迷人。独立远山,整个村庄沉浸在雪花的晶莹里,平日里的青青瓦舍,此刻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瓦楞上干枯了的草茎慢悠悠地摇曳着,不甘寂寞;树们则以不同的身姿彰显着各自的风情,杨树突兀的枝干在天空竖起旗帜,槐树未尽的枝叶托付着毛茸茸的雪球,柳树婆婆娑娑,轻扬着银条;几只耐不住性子的喜鹊,倏地斜插过村庄,雪球银条洋洋洒洒在空中,舞出美妙的幻境。这时候,顽皮的孩童们就呼朋唤友,顺便将整个沉寂的村庄唤醒在一片非凡的热闹里……

后来,我就带着在村庄里养大的梦想开始在小城生活,城里也有树,但它们要么生长在逼仄的水泥空间里,要么葳蕤在公园里,但无论如何,经过人工造型的树,总是少却了原生的野味与动人的气息,它们身上没有了鸟雀的味道,没有了散漫无忌向天空索取的味道,更没有了“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的亲密与无间,唯有扑朔迷离的霓虹,将它们孱弱的身影拉长在灯影里,拉长在我一夜又一夜的念想里。故乡的树,今夜的风雨里,又是谁在护佑你孱弱孤寂的梦?

发表于2015年1月24日《固原日报》

打碗碗花开

任何事物一旦贴上故乡的标签,它必将成为你灵魂的一部分,像一首歌,属于音符和律动。于我而言,打碗碗花便是有着故乡标签的事物之一,魂牵梦萦,滋润魂灵。

打碗碗花朴素,顽强,不择地域,粉白如云,红粉如霞,枝枝蔓蔓,花中有叶,叶中带花,水乳交融,匍匐而行。盛夏时节,田间地头,蓊蓊郁郁,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落在枝蔓上,花叶间,流泻而下,而在枝蔓花叶的下面,则隐藏着金币般大小的阴翳,阴翳之中,则暗藏了三五只蚂蚁,或者并不安分的七星瓢虫。它们或爬行而上,品咂阳光的蜜汁,或结伴而行,顺藤摸瓜,顶了一头的花粉扬长而去,这些时候,顽皮的孩童们总会悄悄地在枝蔓的远处轻轻抖动一下,虫儿们便瞬息从高处的枝蔓上掉落在地,抑或几只脚吊在花叶间,前俯后仰地荡着秋千,而孩子们早已相互追逐着,呼喊着,一溜烟消失在玉米林深处,唯有爽朗的笑声,弥留在村野间。

若是在初秋的清晨,信步阡陌,你必将与一簇簇打碗碗花相遇。它羞涩,安静,像一个人童稚的内心,抿嘴而笑。含在唇齿之间的,是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珠露,不忍羞赧,安卧其间。这时候,你最好俯身,屏息,凑近鼻息,淡淡的清香就顺着你鼻息的方向浸入肺腑,而后轻轻地呼出,顷刻之间,顿觉肺腑留香,浑身轻盈,因为,那一颗颗珠露里还隐藏着昨夜的辰星和浩渺广袤的蔚蓝。这时候,你再举步而行,一簇簇花朵吻着你的脚踝,安卧花朵间的珠露,洗亮明亮的眼眸,向你毫不掩饰地张望,你还会摇曳手臂,与一束花,一簇花,一片花海道出别离的话语么?

就这样,打碗碗花开,从蜿蜒山道开进你我痴醉的迷恋里。城市也有花园,但不是房前屋后,山拥水抱。

城市也有花香,但不是四野弥漫,浸淫肺腑。

尤其是,城市的丛花开不出山野的味道。打碗碗花开,开出的是雨后泥土的清香,打碗碗花开,开出的是沉寂一夜之后的锋芒,打碗碗花开,开出的是一个人的情怀。

于是,我总在生命流转的罅隙里不断地穿越城市的角角落落,寻找打碗碗花,寻找打碗碗花葳蕤馥郁的根系。但我找寻到的,只是酷似它花形的牵牛花,或许牵牛花有着城市生存的血统,可以开出打碗碗花的喇叭状,而打碗碗花,永生开不出城市的印记。

再后来,打碗碗花就开在我的梦里,粉白如云,粉红如霞,像一枚枚启齿而言的词语,含笑芬芳……

发表于2016年8月29日《陇东报》

五月槐花香

桃花谢了春红,五月,槐花如期登场,粉白如雪,阡陌巷口、山峁梁屲,只见一树一树的槐花竞相播撒着馥郁花香,甜蜜而又幽长,似乎整个村庄乃至辽远的旷野都浸润在芬芳花香里,村廓四野成了天然氧吧。步行其间,凑近鼻息呼吸,整个肺腑充盈着绵密芳香,顿觉周身轻松起来。除此而外,槐花还可以摘下来吃,其实,在饥馑年月里能有一串串粉嫩芳香的槐花偷偷嚼食,那是生活最为甜蜜的时刻。

我的童年虽已不为果腹而发愁,但摘食槐花依然是每年的期待与最爱。初夏时分,下过几场细雨,田间地头,村庄巷口的槐树就像听令似地齐刷刷开始抽穗,修长的穗子孕育着粉嫩的芽孢,在阳光浓郁的照耀下,散发着躲躲闪闪的金光,若有风起,就摇曳成一树树明晃晃的明丽,将斑斑驳驳的碎影投射下来,银币般散落一地。不过数日,粉嫩的芽孢就褪去了外衣的包裹,露出粉白的骨朵,甜蜜的香气也从中偷偷跑出来,弥漫在村野四周,虽比不了桂子十里飘香,却也横贯村头巷尾,嗅一鼻子就令人馋涎欲滴。这时候,顽皮的孩童三五个凑了去,呼喊的,爬树的,边捋了骨朵嚼食边向下丢的,整个槐树在摇晃中愈发清香诱人。有些时候,除了自个饱食外,还用衣襟带了槐花回去,叫嚷着让母亲和了白面,烙成槐花饼。

这时候,村庄的角角落落,就会有养蜂人安营扎寨,整齐的蜂箱密密匝匝地聚拢在一起,繁忙的蜂群围了一树树槐花,忙不迭地采集花粉,归来的蜂群,两脚携了金黄的花粉,鱼贯似地进出于蜂箱,那场景,令人心生感动。养蜂人搬了小凳,与村民围坐在一起,谈说着养蜂的辛劳与甜蜜,说笑间,风起花落,谢了的槐花旋舞着飘落下来,落在蜂箱上,落在脖颈里,带着暖暖的香,直入肺腑。就这样,惬意的时光悄然流走着,但谁也不觉得虚度时日,毕竟,收获的除了花香,还有酿造甜蜜生活的快乐。

时光荏苒,故乡的槐花开过一茬又一茬,鸣叫其间的鸟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我,就像其中的一只鸟雀,随着环境的变迁,从此告别了村庄掩映深处的槐花林。好在居住的小区旁边有一片空地,主人疏于管理,成了花草树木成长的乐园,杨树、柳树、椿树,当然不乏几棵身姿修颀的槐树。每到五月,槐花如期绽放,旁逸斜出的一枝正好伸到我窗外的阳台边,每每空闲,便推开窗户,伸长脖颈,努力地去接近那一枝独秀的槐花,其实不用费力接近,槐花的馨香自会随风进入房间,将绵密的芬芳充盈在整个空间里,嗅花香,品茗茶,加之高树间飞鸟啁啾,整个身心沉浸其间,多么惬意舒适。只是每每此时,令人不免念起故乡槐树林立的村庄来,年迈的父母则倚窗凭栏,向着故乡的方向久久眺望,我知道,他们的内心有着更多的牵念与留恋,只是不便说出而已。

此刻,望着窗外摇曳多姿的槐树,故乡还安好么?孑然独立的老屋还安好么?今夜,愿这一缕入室的馨香,能够带着我的梦飘摇回乡,带给故乡我魂牵梦萦的念想与依恋。

发表于2016年6月14日《今日兴义》

故乡的绿

故乡本身就是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词语,而一旦被绿色浸染,必将散发出馥郁的馨香。那绿的风,跑过山野,挤进村庄,扶着树干,翻过山墙,冷不防就拂过你的面颊,让你顿生温暖与感激。那绿的婆婆娑娑的树影,沿着蜿蜒的山道,合围起来,就是密不透风的绿墙,每一树的绿色,相望久了,你就一定觉得它在流动,顺着粗壮的枝干,落在地面上,重重叠叠的,大地就成了墨绿浓重的画布,流动着的绿就成了游走的画笔。当然,还有绿的水,一洼一洼的,沉静在沟壑的低处,像大地上明灭闪烁的时光的眼睛,跟奔跑着的脚步捉着迷藏,你越是追寻,它越是暗藏,你若无意向前,它则闪耀着晶莹的明亮,追逐着你的眼睛,让你的心中漾起一道道涟漪。其实,水是有着灵性的,它最懂得天空与大地,广袤与深邃,最懂得故乡与人生,牵念与皈依。

事实上,单就一条废旧的山道而言,对于一个久违故乡的人来说,它也是绿色的。蓄势了一个季节的草,在春天的夜里醒来,拱出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而后,在黎明的时候心怀露珠,狠劲地生长,夏天的午后,它就能带着你和那一段古旧了的岁月相遇。绿意缠绵的草,顺着脚步挪移的方向,在你的脚踝献上期冀的热吻,让你周身荡漾着痒痒的暖,和对曾经岁月的追忆。看,山道的尽头,那个席地而坐、托腮望远的人,他的目光深处一定和一段故去的岁月重逢,岁月会告诉他曾经的青涩年华,告诉他远离故乡的念想,告诉他那个雨后山道上攀爬的身影,和鸡鸣一同送你走出村野的泪眼婆娑。而现在,它为你送上满眼绿色,送上绿意充盈的炊烟,送上萦绕盘旋的祝福与热爱。

因此,每一个远离故园而又重返故土的人,心中一定满溢着绿色,每一步都饱蘸着绿色的汁液,每一个脚步都会在大地上烙印出绿的爱恋。村口高大丰茂的槐树上,众鸟啁啾,每一声,都是一个绿色的音符,每一曲,都是绿的歌吟,春日的晨昏,它给你明媚,夏日的初夜,它给你清凉。就连隐身在柳梢后面的那枚月牙儿,在缓慢地挪移里,也能唱出迷恋的序曲,直直地,走进你的梦乡。

于是,我愈来愈爱上返乡,愈来愈能理解父母返乡的理由,那是脉管里奔突着故土绿色的血液啊,绿色的血液,又不断洇染着我们生命的底色,让人在经久的念想里向往皈依,向往人生最后的那一方绿意充盈的热土,也只有那一方热土,才能烘焙出故园人生最后的纯色。

明天,你我是否会一身轻盈,重返故园呢?

发表于2016年7月18日《曹妃甸》

村庄的标点

鸟儿是天空的标点,标注在村庄辽阔的大地之上,在四季轮回里,构筑起村庄灿烂迷人的诗篇。

春天,燕子是最先从南方飞回来的标点,它们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带着方言,途经茫茫山水,将江南水乡的氤氲春色带回我的村庄。之后,就在各家各户向阳的屋檐上筑巢做窝,水是泉水,泥是破土的新泥,草叶是去冬留在大地上干净的草茎,一口水,一嘴泥,一抔干燥馨香的柴草,不经数日,就建好一个个飘逸着泥土芳香的家,一家两口舒舒服服地开始过日子。等有了小雏儿,它们的生活就更加忙碌了,白天,一个守护小生命,一个外出觅食,高山上,溪流边,场院里,处处是它们猎取食物的好去处,飞蛾,小虫,都将成为小生命逐渐壮实的食粮。就这样,小生命从争抢食物开始,到牙牙学语,再到跟随父母练习飞翔,寻找食物,一天天成为天空诗篇里的小标点,灵动而又自由地飞翔,将村庄的春天装点得更为绚烂。

除却了这些春秋迁徙的标点,在村庄的诗行里,麻雀则是一始而终,标注在平平仄仄的韵句里。在我的记忆里,麻雀是起得最早的鸟雀,似乎在它们的世界里,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含义。晨光熹微,它们就从密林的枝叶间摇醒睡眼蒙眬的梦,抖动着翅膀,在枝间练习跳跃,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将轻盈的身姿洒落下来,借着穿过枝梢罅隙迷离的光线,将大地绘制成斑斑驳驳的图画。及待阳光浓郁,它们就成群撤离密林,来到人家瓦舍上,翻飞,追逐,猛地俯冲到场院里,或者绕着袅娜的晨烟嬉闹,之后,呼朋引伴,向着高山上的田地云集,寻觅果腹的食物。

还有令人喜爱的形体如破折号的喜鹊,可惜,这些年随着气候变化,它们毅然决然地斩断了与乡村扭结在一起的无数个日夜的脐带,飞离了村庄,去到更为遥远的他乡开辟生活的乐园,留给村庄的,是那些高挂在杨树高枝上的鸟窝,像一颗颗眼眸,风雨里,护佑着村庄的晨昏。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杨树阔大的基部仰望着它们空荡荡的家,像即将离家出走的孩子向着柴门作最后的低语,期许有朝一日,它们还能带着喜庆回来,在村口歪了脖颈的槐树上吹响唢呐,吹醒我们一生都不愿离弃的好梦。

至今,喜鹊们还是没有回来,但我的等待不会停止。空闲的时候,我就到高山上久坐,看鹰的标点在天空中打坐,诵经,让率性而为的风,掀开它们身体里暗藏的经页,一遍遍,展示在无边的湛蓝里。我也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在无边的静默里,等待着翻过南山的一场微醺的雨,将我,连同远山弥漫而来的暮色一起灌醉。

发表于2015年3月3日《固原日报》

染秋

夏天是一块绿意葱茏的画布,一旦着染上秋的色彩,便成了一幅斑斓动人的图画。因此,爱秋的人必是胸怀诗情画意的人,爱秋的眼睛必是一双双绚烂濯洗过的眼睛,而那秋天的画图,必是广阔无垠的迷幻与旖旎。

乡村秋天的图画,虽算不得精美绝伦,却也值得人永生追逐与游走。其实,夏末与秋初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而是浑然天成,就像一幅图画中色彩的渐变,并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在淡而无痕的过渡中完成了彼此的交融与分离。

随着时日渐深,秋的色彩逐渐浓郁,霜降未至,一阵一阵奔跑的秋风就已将辽阔四野的草木与稼穑染上金子般的颜色。如若信步玉米林,随手触碰一枚叶子,那干爽的玉米叶就像一页页被时间风干的薄纸,如蝉翼般在风中作响,那颤抖着的金黄,令人心生怜爱与欣喜,摩挲着,思虑着,就像思虑人的一生一样,让人在长久的念想与忆昔中,对生命产生万千感慨与顾恋。及至第一场风霜过后,满山遍野就像被水墨浸染,从山巅到沟壑,一片迷离景象。

高处的杏林旁旋舞着金色的叶片,翩然落在大地温暖的手掌上,做着幻化前的梦。面对这即将孵化而出的美梦,谁还会将急促的脚步落在其间?那不仅是碎了梦,更是碎了秋之境界,因此,每当我将已然抬起的脚悬在半空时,我不想将俗世的跫音强行带入一枚落叶的酣睡里,那将是多么的残酷与悲凉。于是,一个人双手扶地,缓缓席地,即便是这样,也是对落叶的侵扰与纷闹,不过,能与遍地落叶共枕,聆听一场微雨前鸟儿的集体奏鸣,也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梦境。看,它们带了满心的期许与热爱,翅羽翻飞,歌声嘹亮,在彼此的音符中穿越与俯冲,恣意而昂扬,或许,这就是秋天养育的精灵,在秋天的深处,守护秋的静美与安谧。放眼沟壑深处,便是槐树葱茏,强劲一如盛夏,将翠绿的臂膊伸展到沟壑的高处,向着高远的穹苍诉说着不尽的偈语。在葱绿与金黄之间,便是青房瓦舍,在成片的青灰之中,点缀着辰星般的红色琉璃,将整个秋天洇染出迷离的色彩,让人无法离舍。

这时候,如果飘过天边的那片雨云安静地守候在村庄上空,没有急促奔走的风,一场温润的雨丝就将整个山野与村庄绵延在一起,湿漉漉的夜色抚慰着潮润的灯光,明丽的灯火映照着迷蒙的夜色,那境界,不是画幅,胜似画幅。

发表于2015年9月28日《人民日报》

漫步秋野

深秋时分,天高云淡,漫步秋野,确是人生的别样风情。

午后的阳光,依着山林酡红的枝叶罅隙洒下来,大把大把的,泛着金光,累积在大地上的黄叶便成了唾手可得的金币,漫步其间,脚步须是小心翼翼的,经了秋霜的叶子踩上去飒飒地响,每一声脆响,都似乎是将身体里的成熟向世人诉说一遍。风是轻柔的,少却了夏的喧嚣与冬的凛冽,似纯情的少女,和着斑驳的树影,多了几分静谧与安逸。这种时候,如若一个人漫步林间,思想是最自由的,什么都可以去想,什么也可以不想,丛草间的一声虫鸣可以说出一段尘封多年的旧事,鸟雀不经意间的一次振翅,可以唤醒久违了的热望。你可以背依一棵树仰望高远的苍宇,也可以双手合十,面对一树皲裂了的时光碎影静默不语,无论如何,在秋野的山林,你就是自己的王国。

累了的时候,高山上的草地就是安卧在大地上的眠床。轻轻地,将身体安放在丛草之间,放眼望去,远山的层林自下而上红黄相间,红的如霞,黄的如金,层层叠叠,每一片叶子都重叠在另一片叶子里,那么默契,那么和谐,似乎所有的叶子里都流淌着同一种汁液,每一棵根系都紧握在地下,将生命中的葳蕤共同展示给浩渺苍宇。偶尔有一只鹰,自高空俯冲而下,打开身体中的软梯,将你的目光高高挂起,或者,干脆就悬浮在高处,似打坐的蒲团,两只翅膀是翕动的经页,被风的手轻轻翻动,这时候,人的心情则如高山流云,牧放惬意与柔情。

秋天的午后最易飘起丝丝缕缕的雨,在山野,则更是如烟似雾,让人分不清是雨笼着山,还是山锁着雨,云遮雾罩,峰回路转,在迷蒙与恍惚中,洗净尘世的琐屑与繁华。看,湿了翅羽的鸟雀,悄悄立于枝叶背后,一只脚弯缩在丰腴的羽毛里,迷蒙着双眼,做着昨夜未醒的梦。有的则三两只聚集在一起,弯头啄着彼此身上的露水,间或将头猛地一甩,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那弧,优美如虹,不禁让人心生感念,这世间最美的舞蹈是否就是它们的独创?这样看着想着的时候,不觉雨雾湿了发际,湿了眉宇,可是谁又愿忍心拂去这秋野晶莹的银露?

漫步秋野,不到月色朦胧,谁也不会轻言归去,这自然的造化自会羽化了你我的心境,让久居的心灵在尘封中得到慰藉与安抚。到秋野走走,让生命绽放光华与绚丽。

发表于2014年9月24日《迪庆日报》

聆听秋声

春有花开哔啵,夏有雨落滂沱,秋除了斑驳与绚烂外,亦有着七彩的动人声音,这声音,便是秋天的生命,是它让秋天走向了金子般的炫目与迷恋。

秋声是跑过玉米林的风的马车,它们嗒嗒的脚步掀开玉米林的外衣,将籽粒饱满的金黄照耀在大地上,照耀在飞鸟翻飞的翅羽间,照耀在一个人静默的目光中。

秋声是藏匿在层林深处的虫鸣,每一声,都透彻心扉,每一声,都辽远而又洁净,似乎每一个音符,都是秋水洇染的水墨,渗透在浑黄与殷红的册页上,将本就高远的穹苍抬升到澄澈与明丽的高处。循声望去,天空的草场里,白云的羊群怡然自得,在缓慢前行中淡出几分闲适,几分迷离。俯首,草叶与藤蔓交相辉映,你拥吻着我的脚踝,我怀抱着你的茎叶,黄绿相间,谁也不咬噬了谁的色彩,谁也不遮蔽了谁的光线,静守着时光之安谧,安享着秋声之奇幻。如若是一个人,你尽可以安坐在草叶铺就的席间,抑或默然斜倚着粗糙温热的树干,此时就会有三五只鸟雀在枝叶间,衔着阳光的斑驳碎片,翻飞追逐,一不小心,又跌碎在草叶间。或是冷不丁地蹿出一只身着奇幻色彩的昆虫,在树干上,猛然停住脚步,良久,又倏忽间隐遁无形,只留下一声低沉而又穿透魂灵的鸣叫,让人在短暂的迷幻里,聆听到内心震颤的跫音。

有时候,这跫音还会走进夜色围拢的阑珊灯火里。秋日原本短暂,而村野的秋阳逃离地平线的速度更是扑朔迷离,转瞬之间,已隐遁得无影无踪,留给村庄的便是炊烟弥漫的静谧。此刻,牛羊已经归圈,鸟雀也已入巢,久久不愿睡去的,便是檐前丛草间的蛐蛐,它们似乎和秋夜一样有着漫长的期待与耐心,这种境界,谁都懂得怜惜。氤氲灯火里,煮一壶香茗,斜卧在藤椅间,抑或临窗的位置,随手翻开一本古旧的线状册页,无须潜心,无须刻意,让窗外的鸣叫声透进木格窗窗纸,闲适地落在茶香与书页之间,时远时近,时清亮,时暗沉,那样韵致,那样清鲜,有几分迷醉,有几分顿悟……于是,夜夜虫鸣,夜夜秋声,如梦如幻般游走在你生命的脉管里,令人心生惬意与向往。

故此,久居乡下的人走进城市,尤其是秋日夜幕围拢之时,心中便平添几分怅惘与迷幻,总觉心中缺少了慰藉与凭依,那便是秋声,那些奔突在魂灵深处的音符,它们就像时光调制的醇香窖酒,少一分迷醉,就少了一份绵柔的心绪。因此,觅一缕秋声,就是为生命觅一处安谧的栖息地,让人生,在一次又一次的聆听里,纯熟而又旷远。

发表于2015年10月23日《阿坝日报》

秋夜

除却了夏的燥热与喧嚣,独守秋夜之安宁,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单就秋草虫鸣而言,是其他季节所不能拥有的。是夜,暮色四合,远山渐远,或倚窗凭栏,心无旁骛,或临窗而望,睹物思情,都是最好的时分。这时候,虽是秋意渐凉,但那些耐得住风霜的菊花、野草还在秋风的轻拂下肆意地劲长,似乎每一朵花、每一棵草,内心都集聚着此生未了的情缘,要赶在寒冬到来之前将它们如数返还给人间,因此,葳蕤是不必说的。随着夜色渐浓,月色渐起,虫鸣声也如远天之上的辰星,钻出花香馥郁的丛草,将声声清脆播撒在大地的角角落落。此刻,最好身卧在藤椅里,茶几上的香茗幽幽散发着缕缕清香,舒展腰身的茶叶在杯水中袅娜沉浮,衬着月光的碎银,将腾挪的身影倒置在玻璃几面上,别有一番风情。灯光不必明亮,刚好照见书页上的字迹为好,书却要是古籍或者名家之作,在缓慢的翻动与品咂中,感受人生的一份安谧与情愫。

如若是在乡下,则是另一番情趣。风徐徐地吹过场院,场院之外的树阴下,斜坡上,不愿入睡的人们披了秋衣,相互点了火,吸着自家菜园里生产的热辣烟丝,吐着圈,不紧不慢地谈一些庄农的故事,或者说到一些往事,动情处,有人舒着长气,有人埋头不语,抑或搔首伸腿。不远的草垛背后,孩童们玩着花样游戏,捉迷藏的,借着月色玩卡片的,毫无目的肆意奔跑的,不经意间舒活着身体,舒活着童年的无忌。

若是随风飘起雨丝,乡村的秋夜就更是风味无限。毕竟已是深夜,早睡人家的灯火已经熄灭,但也星星点点亮着几盏如豆的灯火,单就几盏,却给人无限的温暖与温馨,在偌大的村落里,照亮的就不单是黑暗了,而是生命中一段可贵的记忆。雨丝丝缕缕,斜着从檐前飘过,借着灯光,在巨大的苍茫中织起一副薄如蝉翼的纱帘,透着清新与明亮。冷不防几声牛哞或羊咩声划过村落上空,那是它们在反刍之后呼唤新的草料,但这悠长的哞咩声却给人周身暖意,让你在倦意浓郁的此刻也能起身为它们增添草料,为这生命温馨的呼唤。

因此,在秋夜,无论你身处何方,只要心存感念,就能聆听到秋夜安谧的声响,以及生命成长中微茫的感动与念想,让人生在淡泊中,温暖而丰腴。

发表于2014年9月19日《张家界日报》

醉秋

秋雨最是缠绵,淅淅沥沥的,少缺了夏雨之热烈,比之春雨更柔情,于是,若是秋分前后落过一场雨,整个秋天便是一幅绚烂多姿的油画,徜徉画中的物事,便是声声叮咚,处处迷醉,彳亍其间,物我两忘,这便是醉秋之境界。

醉秋最是山野醉人。秋日的黄昏,你不必脚步匆匆,一身秋装,一双合脚的旅行鞋,就是最好的行囊,从村庄的任何一个出口缓步而出,顺着山间小道信步而上,此刻,鸟鸣就是你最好的导引。高远的穹苍,因了鸟影而更为阔远。夕阳的余晖大把大把地洒落下来,黏附在翻飞的羽翅上,它们或翔集,或孤飞,或远行,或回归温暖的巢穴,但它们绝不孤单,陪伴它们的,除了一小阵一小阵的徐风外,便是它们留在天幕上的行迹,或弧形,或俯冲,但每一段历程,都会在浩渺天宇间绘出一幅碧蓝的图画,若是拓印在辽阔大地上,便是一幅幅阡陌纵横的装饰画,像村庄,似河流,缀饰成村野明丽的记忆。行至半山,你最好有一次小憩,轻轻地俯身,顺着草茎倾斜的方向席地而坐,回首村庄的腹地。其实,村庄更像一枚括号,前后两山相对,是它的弧,通往村庄之外的道口,就是两弧相对的出口,而村庄,就安谧地静卧在括号之中,养育着万物生灵。青青屋舍,配了红色琉璃,加之天色向晚,炊烟四起,袅袅娜娜,此情此景,已无需谁人思虑或描摹,自然就是一幅水墨,抑或一块自天堂飘落的丝质手巾,若是山崖拐角的斜坡上,恰有三五只牛羊,懒懒地漫步而行,你还会说山野只是山野而无灵动么?这时候,你只有平心静气,凝视阔野,让你的魂灵沉浸在山野香醇的迷醉里,丝丝缕缕浸润你的肺腑,直至西落的夕晖染遍远山。

当然,层林尽染的远山,更是醉秋蕴藏了的秘境。高低错落的松林,白杨林,槐树林,杏树林,在夕阳的斜映下,粉红如霞,淡黄似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恍惚之中,此地丛草中飞出几只斑鸠,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彼处丛林深处突兀奔出一只野兔,倏忽之间,隐遁无形。这时,你无需惊叹,无需起身觅寻,苍鹰就在你的头顶打坐诵经,硕大的双翅,如铺展开来的经书,晾晒着斑斑驳驳的阳光的经文,在你的目光与经文之间,似乎打开着一架时间的软梯,只要你潜心诵读,就一定能够读懂高原的村野,让你的心灵至此了无俗世杂念,唯有满溢的热爱与宁谧,涤荡心湖。

其实,一场适逢的黄昏雨,更是醉秋不可或缺的滋润剂。风一定是徐徐而过,斜斜地,擦拭过你的眉毛,像亲人的呼唤,又有满怀期许的温暖,雨不急,裹挟着些许凉意,但并不寒凉,和着风,从眼前飘过,飘成丝丝缕缕的锦绸,从山巅飘向阔野,像往事的一些片段,走向记忆的深处。而黄昏的幕布,正迎着记忆走远的方向,围拢而来。低处村舍的灯火,也渐次明灭,透过窗棂,躲躲闪闪里,开始诉说秋之静夜。

此刻,唯有立于山野的你,还迷醉在秋之醇香里,像一枚叹号,亟待着谁人温热的双手,皈依秋天的诗句!

发表于2016年11月18日《江宁新闻》

走进冬天

冬是圣洁的,也是安详的。冬天的到来,是一场盛宴,我们必须静心素面,走进冬天。

走进冬天,就是走进一场场雪的圣洁。秋天是雨的世界,丝丝缕缕的雨,飘落在空阔无边的旷野里,浓郁的烟岚散落在山涧大树之间,萦绕不去,那种境界,真叫人留恋,就像一场缠绵的缘,在生命世界里萦回。而冬天,则是雪的王国。静夜,万物安详睡去,只有风,不紧不慢地在街巷或村庄巨大的场院之间游走,寻找或孕育着一场雪的到来。此刻,炉火正旺,暖壶里的水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细若游丝般的鸣叫。人或围坐在炉火周围,举一杯香茗,品茗闲谈;或斜倚在藤椅深处的安逸里,捧一部诗书,悉心品咂。窗玻璃上的水珠猛地垂落下来,划出一条条泪痕,而窗外,风一阵紧似一阵,追赶着枯了的叶片,在大地上翻卷。一场雪,已从遥远的天国出发,正走在抵达人间的路上。

冬天的夜里,久坐的人容易困倦,尤其是在炉火温暖的熏陶下,更容易让人心生睡意。而清晨醒来,推窗而望,房屋和树枝干枯的枝丫间已落上了一层絮状的雪,晶莹剔透,颤颤巍巍,似乎一声喊叫就能将它们震落下来。这时候,最紧要的就是走出小屋温暖的裹挟,来到雪地里,感受雪之圣洁。街道上,村巷里,到处是慢行的人,面对一场初冬的圣雪,人们总是能够放下内心的聒噪,让身心沉浸其中,对灵魂进行一次彻底的洗礼,毕竟,这雪花,是孕育三季的圣物,来自遥远的天国。

走进冬天,更是走进一场生命生息修养的安谧里。约三五好友,围坐席间,或叙春之葳蕤,或诉夏之葱茏,或言秋之丰硕,然而,面对冬天,畅谈最多的还是对生命成长的感知感悟。人生本就是一场场轮回,在季节的反复更替中,由幼稚走向成熟,而冬天就是成熟之后的安享。人生亦是如此,只有敢于乐于享受生命的人,才能更真切地感悟到生命的珍贵与易逝,也更能珍爱生命并让生命走向一个又一个辉煌。因此,冬天是生命安谧的休憩。

冬是令人向往的,冬是美丽素净的,让我们除却内心的繁杂,以一种超逸的情怀,安静地走进冬天,走进生命的本真。

发表于2013年11月8日《银川晚报》

冬日赋

冬月对于季节的轮回而言,不是强弩之末,而恰恰是孕育春天的眠床。

看,那脐带般缠绕着村庄的河流,此刻,正在被天堂的大手盖上冰雪的棉被,在安谧中恬静地睡去,厚重的冰雪之下,河流的脉管依旧日夜不息地奔突着,它们就像人生中按捺不住的热爱,日夜浇注并洇湿着大地经久不衰的渴望。春天,它流淌的脚步如歌吟一般,叫醒沿途的鸟雀和崖畔明灭闪烁的阳光的箭镞;夏夜,它们绕过村庄的腹地,将琼浆般的汁液,灌注在大地护佑一季的麦根深处;秋风里,它们驮负着落叶的金币,运送到遥远的他乡,其实,捎给远方的,只是来自故园的问候与牵念;唯有冬日,河流才能安顿好内心的热望,潜心夜行,犹如我的爱,走过中年的门槛,停留在了村庄和村庄围拢着的纵横阡陌里。

当然,面对冬月,能带给人春日般温暖的,不只是奔流不息的河流,还有河流之上,辽阔的山野和山野之外广袤的草木。对于一个对大地饱含情感的人而言,冬日的草野并不萧瑟,草木香味的炊烟是温暖的,有着母亲的味道,袅袅娜娜,似母亲的柔情,绕过屋舍的颈项,穿过玉米林弥漫的夜色,将人间叮当作响的温暖带上天堂,写进神谕。草木护佑下的大地是温暖的,漫步山野,你每挪移一次脚步,草木的茎叶就拥吻你的脚踝一次,你每俯身一次,草木干枯的馨香就馥郁你的内心一次,事实上,它们才是天地之间最受灵气教化的事物,不是么?晨曦抚慰它们从梦呓中醒来,鸟鸣供奉它们晨操和时钟,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露,教会它们脱离土地的依附并向着高远的穹苍伸直腰身……因此,面对苍茫山野,我们必须学会躬身和敬畏,是它们,给了我们春日葳蕤的期冀和抗拒严寒的勇气,尤其是在冬日和冬日即将来临的时候。

除此之外,便是寂静的冬夜了。我爱冬夜,唯爱其静。山野是静的,树木是静的,行走在瓦片上的雪花是静的,就连一声通透夜空的犬吠也是静的,那么宁谧,那么深邃,犹如穹苍之上,辰星暗自明灭,少缺了平日的嘈杂与纷乱。当然,一杯浓艳的香茗是静的,一本暖心的书是静的,一个人翻动书页的细节是静的,粘附在窗玻璃上的水珠也是静的,在这样的境界里,还会有什么能让你心生涟漪呢?

于是,安享冬日,安享一份淡泊的宁谧,安享春花芬芳之前大地淡然的孕育,让魂灵涤净俗世的尘埃,在春日里,复苏成爱。

发表于2016年11月2日《未来导报》

冬日暮晚

冬之暮晚,较之春夏秋三季而言,别有情致。

春日万物萌生,让人心生葳蕤;夏日绚烂多姿,易令人眼花缭乱;秋日大地丰硕,令人沉醉不知归路;而唯有冬之暮晚,安静祥和,心无旁骛,卸下内心的疲惫与不安,一个人简简单单,漫步林阴小道,抑或单骑旷野。

风虽已是寒意彻骨,但毕竟是一个季节的符号,拂过脸颊,穿过胸膛,让我们真切地感知冬日的盛大。在生命成长的路上,没有谁能够不经历寒冬的锻造就能成为繁华,恣意绽放出菡萏骨朵。因此,面对冬天,就是面对生命最高的拷问,我们还有什么理由逃避或躲藏呢?在茫茫旷野,一阵风,或者一季风就是冬日的浩大盛宴,把酒临风,不就是谛听冬之密语么?畅饮风之酒者,不就是生命最真的强者吗?

听,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风不就是在奔跑中传达着辽阔,传达着浩渺与无穷尽的追问么?漫步风中,黄叶卷地,落日熔金,大地在收紧怀抱的同时,不就是在孕育着雪之新生么?

莽莽群山,银装素裹,这是天堂的圣谕在尘世的演绎。此刻,夕晖西下,大地之上,繁华褪尽,肃静安谧。如若一个人彳亍而行,整个尘世大地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在纯净中照耀出我们内心的澄澈与明净,尘埃远去,纷争远去,唯有广袤与高远,这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献出内心的热望与赞美么?除却了地脉之下草根暴动的声响,我们还能够聆听谁人的聒噪与浮华?大地沉静,在沉静中沉淀生命,沉淀人生。如若远行,在茫茫荒野,暗夜来临,远处村庄突现的一盏灯,抑或一掬泛黄的灯火,不就能引燃我们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更高敬畏么?

因此,面对冬日,我更喜欢暮晚,在冬之暮晚宽阔的怀抱里,感受人生的温暖与皈依。

发表于2013年11月15日《孝感晚报》

冬夜花开

蓦然听到,暗夜深处有花肆意开放,飒飒——飒飒——飒飒,如怨如诉,抽抽噎噎。于是,和衣而起,倚窗凭栏。

隔着窗玻璃,小巷深处的夜灯还在醒着,只是较往日多了些苍茫朦胧,似乎掩映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哦,原来是洋洋洒洒的雪花,漫天飘落下来,轻叩着大地之门,也叩响小屋的窗玻璃,叩醒守候夜之宁静的人们的心绪。

此刻,我已是睡意全无,既然醒着,那就欣赏这冬夜花开的美景吧,借着灯光,借着临幸小屋的远山,借着这夜的安谧。索性,搬一把藤椅,沏一杯淡茶,斜倚在座椅里,赏雪。

雪花是天堂走失的神灵吧?我不禁想。每一朵,都那么纯粹,那么剔透,不远万里,皈依人间,她们一定是带了天堂的神谕,或者就是天堂派往人间的使者,她们要把天堂固守三季的秘密,泄露给高原大地,泄露给村廓四野,泄露给早起的鸟雀,泄露给追逐嬉戏的孩童,泄露给炊烟和宽阔的场院,泄露给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向往与记忆。

如若我是一名江南女子,此刻,我一定伸手接了这圣洁的灵物,捧在灯光下,听她们诉说情怀,看她们欢欣舞蹈,和她们交流隔世的秘密。之后,看着她们安静地融化在手心,敷在脸庞上,眉宇间,这确是尘世少有的胭脂,一定能幻化出潮润的容颜,也一定能使我们的心灵透亮,胸怀万物,包括这临窗的淡淡寒意。

真的,如果人的一生能有雪花的魂灵,安静,圣洁,在完成皈依的使命之后,随遇而安,孕育另一个灿烂的春天,就真是抵达至高的生命境界了。

来生,做一朵雪花,做一朵冬夜里独自开放的雪花。

发表于2013年2月20日《孝感晚报》

冬之恋

最后一勺秋风灌进村庄的时候,秋天累了,时令醉了,季节随即进入了冬天,所有物事的脚步也将缓慢下来。拐过崖角的牛羊,晨昏中的鸡鸣狗吠,除却了往日的喧闹,于从容中淡出几分优雅与宁静,让人在祥和中感知冬日的雍容与安谧。

冬日的清晨,不必脚步匆匆,数指轻拉门环,于闲庭信步中踱出阔大的庭院,伸几个懒腰,拧几回脖子,无意中就能看到安窝在杨树高枝上的鸟雀,弯身啄着羽毛,清理粘附在身体上的草叶,有顽皮嬉戏的,则倒挂在细枝间,荡着秋千,做着孩童一般的动作,似乎它们的童年就是我们的昨天,在无忌中绽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欣喜与欢乐。不远处的水井旁,打水的妇人轻盈地摇放着辘轳绳索,红色毛衣与碎花头巾将晨起的寒冷拒之千里,像一抔火焰,随着绳索的摇摆晃动着,燃烧着,温暖着冬天。这时候,阳光顺着院墙流泻下来,虽不暖和,但却浓郁,让人在无言中享受一份静谧与惬意。村头的草垛边,几只母鸡啄食着草根,杂草四溅。人家的炊烟,袅袅地升着,将村庄的馨香与安宁播散在更远处,更高处。

如若有雪落下来,村庄就别有一番风味。逶迤的远山,近处的树木,浸淫在绵密的雪花中,尤其是那几只翻飞的乌鸦,翅膀跃动的弧线在风雪中优美地滑行着,似一副写意的山水画,那高远深邃的天穹便做了一副巨大的画布。牧羊的老人穿了厚厚的棉袄,雪花簌簌地落在发际间却浑然不觉,依然缓步在山间,喝一声悠远的秦腔,声音穿过雪帘萦绕在村庄上空,久久回响,似乎与落雪应和着,在天地之间,广袤而疏朗,让人顿觉天更高了,地更阔了。

冬日的白昼总是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便是安谧素净的夜晚了。此刻的村庄,家家户户飘逸着炉火燃烧的味道,间或散发着烧烤红薯的香味,沁人肺腑,当然,闲来无事的三五好友,围聚在炉火旁,借着酡红的火光,把酒临欢,品咂冬日的温馨与宁谧,冷不丁几声狗吠,将这宁谧传送得更为辽远,更为空旷。

冬日的村庄,宁谧而又闲远,于一份淡远的安宁里思考过去,谋划未来,人生分外淡雅而又悠远。恋上冬日,恋上村庄,便是优雅人生的一部分。

发表于2014年12月5日《张家界日报》

冬的等待

秋天随着一场寒凉的秋风隐遁无形,代之而来的便是期待许久的冬。渴望在这个漫长的冬日里,能有一场场沸沸扬扬的大雪降临村庄,遮蔽大地的荒芜与突兀,但随着冬日渐深,飘雪的惊喜依旧未能如愿,而我对雪花的期待初衷不改,就像等待一位从天堂出走的大神,挥手之间为广袤的人间降临一场福祉,唯美而又持久。

冬天本就是一个安谧静美的词语,镶嵌在季节的轮回里,而雪花便是这轮回里的精灵,缀饰着冬之静怡。落雪的时候,村庄就更像一位蒙了神秘面纱的女子,素素雅雅地立于大地之上,黛赭色的山峦瞬间被雪花覆盖,辽阔的褴褛倏忽隐遁在旷野深处,唯有那些高举着手臂的杨树,将枝干遥遥指向广袤穹苍,旗帜一般引领着冬天,不断深入。

遥望村庄深处,便见袅娜的炊烟悠悠舒展着身姿,将草木的香味播撒在辽阔的空域,每每此时,村庄的每一处罅隙就洋溢着浓郁的馨香,让人不免心生感念,似乎每一朵雪花里,都凝聚着村庄无尽的期许。若是在暗夜,落雪的村庄更令人心花怒放,炉火正旺,茶香氤氲,围炉而坐的人,脸膛映照着浓艳的炉火,漫谈着,嬉笑着,少却了平日的劳碌与繁忙,热烈的时候,少不了捧出窖藏许久了的米酒,你一杯,我一盏,将冬夜的寒冷抵御在辽远之外。而此刻,窗棂上的霜花悄然融化为颗颗露珠,簌簌地落下来,在墙角积聚着,缓慢中流散开来,像洇湿了的记忆,久久不肯散去。

黎明时分,推窗望远,绒绒的雪花落在干枯了的树枝上,早起的鸟雀翻飞其间,将颤颤悠悠的雪花顺着枝条弹落下来,斜睨着阳光散射的方向望去,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就像谁撒落空茫中的银屑,让人喜不自胜,毕竟,这样的场景不是谁能刻意求得的。出得门来,舍不得伸展脚丫在素净齐整的雪地上。

那雪,是来自天堂的精灵,如梦似幻,谁愿意轻易去打扰一场酣睡的梦幻呢?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是久久地站立在屋檐下,一任雪花的光芒懒懒地照耀着,迷人着,不觉得冬之寒凉了,唯有会心的笑意洋溢在眉宇之间。草木搭建的屋舍下,牛羊睡意全无,伸长了脖颈在木门的条框之外,静静地欣赏着冬之雪景,一副副满足的慵懒样,似乎馨香扑鼻的草料对于此刻的它们缺少了平日的吸引,唯有这落雪,足以慰藉胸中的饥渴。

其实,对于冬天而言,雪花就是这样,在圣洁中养育灵动与迷恋,让人在一季悠闲中,学会享受,懂得敬畏。而无雪的冬天,唯有双目蓄满期许,仰首长空,在深情的瞩望里,等待一场雪的盛宴盛开在村廓四野。

发表于2016年1月1日《人民日报》

杏花深处

如果说桃花是春天画册的扉页,那么杏花当是画册中浓墨重彩的首页,是它,将春天引向绚烂与迷丽。

桃花灼灼但弱不禁风,总是选择向阳的土坡抑或村前屋后的空地,在温煦的阳光下繁繁茂茂地开一场,若是遇到一场春雪,抑或一场疾雨,便凋零得零零落落,让人一场心酸,一场怜惜。而杏花,虽不及桃花般令人迷醉与沉潜,却给人以春日渐深的沉着与豪放。杏花不畏寒,当然,杏花漫山遍野地掏出内心骨朵时,已是仲春时节,天气转暖,阳光大把大把地散射下来,山野,沟壑,村庄,人家废旧了的墙院,都浸没在阳光的润泽里。杏花选择在这样的天气里上演一场花之盛宴,自有其盛大的舞台。

杏树不择地理,山野之高,沟壑之低,处处弥漫着它们的身影。低矮,枝叶随意,皲裂的肌肤,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一棵杏树在春天的夜里,突然间打开内心安谧已久的热望,将葳蕤的骨朵绽放成一树繁华。“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确如此,在村庄,处处可见出墙的红杏,每一朵,都羞红着脸,似乎每一朵,都是一句诗,抑或是一句诗中羞赧的部分,白里透红,红里透亮,顺着人家的屋檐瓦片悄无声息地伸展出来,腰身婀娜,细碎的叶片包裹着粉嘟嘟的蕊,蕊里含着昨夜未醒的梦呓,孤孤寂寂地开着。若不是邻家的姑娘冷不防地撞个满怀,还不知一枝杏花会有如此娇容,于是,便笑抿了嘴,轻手轻脚地绕墙而去。

场院深处的杏花自不用说,那必是一树接着一树,一朵挨着一朵,覆盖了整个阔大的屋舍,绵绵密密地兀自开放着,从不顾及绕过庭院的人儿。若是有孩童慌慌忙忙中追跑过来,也便是立即止住了脚步,仰起头,不声不响地望着,他们想,这馥郁的清香,就是杏花所为么?

当然,杏花除了满树清香,满目葳蕤,更重要的是,杏木是上好的木材,尤其是在乡村。在我的故乡,杏树是家庭中的重要材质,人们将杏树开挖回来,自然风干,而后请木匠择日做成案板,用棉纱蘸了胡麻油,齐齐整整地擦拭一番,那红艳的色泽立即显现出来,还伴随着一股幽幽清香。若是走进厅堂屋舍,见得了一面杏木做成的炕桌,四四方方摆在土炕中央,而后上一桌饭菜,不讲究饭菜的高低,单就那杏木炕桌,已是稀罕之物。手工精巧的匠人还会在炕桌的木腿上雕刻上“龙凤呈祥”“年年有余”等吉祥图案,这炕桌,就更是主人的所爱,别人的艳羡了。

此外,杏子成熟之后,杏肉晒成杏干,是上好的药材,“端午吃个杏,到老没有病”,《黄帝内经·素问》将杏列为五果之一。杏子味酸、甘、温和,富含蛋白质及钙、磷等多种维生素,具有生津止渴、润肺定喘之功效。由此而来,杏树当为药用树种了。

于是,春深处,闲暇时,赏一树杏花,着一缕杏香,便是生命中闲适雅致的享受了。若是捡几枚杏之花瓣回来,贴于册页之中,不就是三五枚生命图集中的闲章么?

发表于2017年4月5日《中国教师报》

油菜花开

三月的风犹如大地上游走的神灵,脚步所至,草长莺飞,花香馥郁。山野之上,田畴之间,遍地可见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忍俊不禁地咧嘴笑着,每一朵笑容里都饱含着浓郁的馨香,随着风的脚步弥漫开来,整个山野就被芳香包围。在这种境界里,唯有迷醉与伫立。

清晨的油菜花是沉浸在梦幻中的,行走着的脚步一定要轻,尤其是当你穿过村巷,进入阡陌小道的时候,最好屏住呼吸,让心跳与梦行走的跫音保持律动。而后,凑近鼻息,让花香在你的鼻息与肺腑之间开通一条细若游丝般的通道,等花香从金色的骨朵中漫溢出来,轻轻地进入你的肺腑,而此刻,最好合上眼睑,不要让花的光芒照耀,否则,你一定会被花香与光芒同时灌醉,而后在惊呼中开口说话——说破油菜花开的秘密。就像一个人一不小心说出青春年少,说出花香往事,说出爱,说出一段隐秘。

若是晴空万里,大把大把的阳光倾泻而下,而你正好身处油菜花地,千万不要急于奔走,一定记得择一处空地,紧挨油菜花地仰躺下来,身心安定。此刻的天穹高远澄澈,加之万顷花香弥散开来,将整个人裹挟其间。你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扶过一株,让骨朵之中绒毛般颤抖的鹅黄,流走在你的眼眸与脸庞,抑或唇齿之间。你会觉得整个天地围拢着的,不再是自己,整个身心已随花香而飘逸,成为了大地的一部分,时光游走着的一部分,若半睡半醒的梦,如亦步亦趋的爱,悠悠然,飘飘然。

诚然,同为一物,南方的油菜花却与北方的有所迥异。南方临水,民居就浮在水上,临车窗望去,似乎在隐隐飘动着,成群的野鸭凫游在水域与民居之间,懒懒的,似乎整个世界就是它们的眠床,不惊不惧,隐逸飘然。而油菜花田就被水塘、民居、野鸭群分割开来,一小块一小块,兀自葳蕤着,若轻衣曼妙的女子,水意浓浓,就连映照在水塘中的倒影也是轻柔的,让人心生怜惜。这情景,让我在去南京的路途上着实领略了一番,至今仍留存在记忆深处。而在北方的青海湖,油菜花就不再是那么柔弱水意,犹如北方的汉子,株株挺直着腰身,足见其蓬勃的力量。一边是无垠的湖水,另一边,却是群山围拢,山峰之间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人行其间,若不是裹紧棉衣,顿觉寒气狠劲地掀开你的衣袖,钻进你的衣领、袖口,及至衣衫深处,令你不禁寒战连连。而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却肆意地疯长着,就连阴翳的油菜花叶,一如树叶般硕大,让人看了,顿觉周身力量遍布。

等到油菜花谢,籽粒成熟的时候,俯身摘一株豆荚裹挟着的油菜花籽,轻轻剥开来,那一枚枚有序排列着的小小果实,会让你油然生出无限感慨,一枚小小的籽粒,经风经雨,成长为一株令人惊艳的花株。而人生呢,面对此物时,还会斤斤计较于暗夜的凄风厉雨么?

又是一年油菜花开时,漫步油菜花地吧,无论你身处何地,让油菜花香馥郁你的灵魂,馨香你的人生。

发表于2017年4月26日《兰州日报》

鸟语

鸟群是大地养育的飞翔的诗行,每一只鸟雀都是一枚词语,丰腴着大地上仰望的目光,也澄澈着辽远空阔的天宇。因此,每一只鸟在面对穹苍与厚土时都会开口说话,说时序更替,说万物荣枯,只是,我们缺少了聆听的耳朵,抑或缺少一份聆听的心境。于是,怀抱一颗热望之心,走进广袤村野吧,去聆听鸟语,去聆听生命的真谛。

春之始,听鸟语叫醒沉眠的大地。初春的大地经历了严冬的封冻,依然坚硬,但春日的鸟语就像灵动飞扬的翅羽般温润。此刻,你应该安静地立于庭院,檐前,或者斜倚在一棵高大槐树的腰边,听聒噪的麻雀说一些陈年旧事。

在北地高原,尤其是在村庄,更是麻雀的根据地,从南山到北山,从沟壑梁屲到山野平川,从谷地到玉米林,它们总会不辞辛苦,零零碎碎地收拾一些关于庄农的话题,抑或与庄农相关的趣闻轶事,于某个春日的清晨,集体站在瓦房高耸的屋脊上,一字排开,开会似地商议或传达一些春种秋收的讯息。而父亲,此时早已将屋舍下的犁铧擦拭过了好几遍,锄头、镰刀、麦绳等器械从悬挂的高处拿下来,掸去了土灰,重新挂上去。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是叽叽喳喳的麻雀给了父亲春天的信息,他将带领家人去往苏醒过来的田地,开始一年的辛劳耕种。未进入学校学习之前,我总会跟了家人在田地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干着干着,想到下种的籽粒,即将发芽的幼苗,以及不久的将来就要结出丰硕果实的墨绿的麦田,当这一切都与庭院里七嘴八舌的麻雀们有关的时候,我就不禁哑然失笑,觉得鸟类确是人类须臾不可离弃的朋友。

至于夏日高树上的鹁鸪,便是村庄预报的晴雨表了。鹁鸪也叫斑鸠,总是三五只不离不弃的样子,站在庭院高处的槐树上,平日里一副安静的模样,要么弯头啄着翅羽间的羽毛,要么眯缝了眼睛,沉静着不言不语地睡觉,毕竟夏日里暖风徐徐,馨香浓郁,顽皮的孩童们早已睡过好几回了,鸟雀们怎能不打打瞌睡,休憩一下因飞翔而倦累的身心呢?这时候只要你能静心,就会看到高树枝丫间的鹁鸪们将头扭在一侧,埋进翅羽间,沉沉睡去。若是其中的哪一只猛然醒过神来,甩甩头或者抖抖羽毛,便惊得近旁的几只倏忽睁开了眼,索性箭一般振翅而去。若是哪一日听得“鹁鸪,鹁鸪,鹁鸪,鸪——鸪”的叫声,必是雨水来临的时候了。场院上晾晒的谷物,麦地里收割的庄稼,以及农人手中挥舞着的镰刀,都在此刻停止下来,奔走的人们,归圈的牛羊,整个村庄热闹着,沸腾着,不多时便有黑云压过山巅,将一场丰沛的雨水浇落在大地之上。当然,也有“鹁鸪——鸪——鸪”的叫声之后,隔日落雨的情景。鹁鸪叫,不光是雨前的预报,雨后初晴时,它们更是群情激奋,面对着阔大的场院,集体声嘶力竭地叫着,似乎整个村庄之上唯有它们才是王者,才是说出村庄秘笈的长老。

于是,面对鸟雀,人们总是充满了敬意,充满了感激,尤其是在寒风呼啸的冬日,仰望一只鸟窝成了人们双眸之中最为亮丽的风景,其实,人们仰望的不只是一只鸟窝带给生命的温暖,更是一种生命向上的姿态,像繁复的鸟语,留给村庄恒久的思索与念想。

发表于2017年6月15日《今日兴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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