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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与林斤澜合作的关系,李陀在那段时间与汪曾祺走得近了。八十年代后半期,文学圈里开始重新对汉魏晋六朝及至唐代小说产生兴趣,似乎由汪曾祺引发话题起。似乎是西方各种各样的流派、各种新鲜的写作方法,在七八年间迅速被我们追逐一遍后,忽然失去了新鲜。这时突然发现古人的写作方法其实是那样高明,我还记得初读《燕丹子》给我的冲击力——古汉语在简练中能凝聚那样惊人的信息量。记得曾与余华专门讨论过汉魏小说如何有想象力,余华就因读汉魏小说,写出了《世事如烟》。而李陀有一次到我家,与我们说起,他和汪曾祺讨论起五四以后的白话文,说起古文魅力与今文中大量欧化语言烦琐的堆砌,李陀说了一句在当时很令我们震惊的话。他说,汪老头说,这样的话,真得回到文言文了。我记忆中,当时大家无语。回到文言文?回得去吗?而这个语境,我没想到,在李陀后来的汪曾祺研究中,却导致了另一个方向。

真正认识到汪曾祺的重要性,也是八十年代后半期了。汪曾祺1980、1981、1982三年,连续在《北京文学》发表《受戒》、《大淖纪事》和《故里杂记》,大家都认为好,却未意识真正的好处,还都沉浸在形式更新的快意中。王蒙就占了当时形式更新引人注目的好处。那时其实有一段沈从文热,但奇怪是,沈从文没能引申至汪曾祺,却指引叶蔚林、古华为代表的湘派作家,串联上俄苏审美体系了。汪老头在边缘。汪曾祺的重要性凸显,在我看,与阿城的出现,贾平凹《商州初录》的出现,何立伟的出现,与“寻根”有直接的关系。读了阿城、贾平凹、何立伟,才发现汪曾祺的文字,哪怕是一篇小散文《葡萄月令》都回味无穷。1987年始,古人的笔记小说成为大家的新话题了。那时扬州广陵古籍出版社影印了民国时进步书局的《笔记小说大观》,16开本36册,成为紧俏货。从阅读的角度,这套书其实很考验眼睛——影印虽然清楚,字却很小。上海书店影印吴曾祺编的《旧小说》四册,32开本,字更小。

八十年代末,李陀去了美国。后来,1991年,查建英的丈夫本杰明与李欧梵合作,在芝加哥大学做一个有关“公共空间”讨论的学术交流,我有幸第一次到美国。那是一次难忘的芝加哥热闹聚会,李陀、刘再复、甘阳、黄子平都在芝加哥,北岛后来也赶来,他那时好像在丹麦。我们频频地聚会,话题天南地北。我们到密歇根湖边烤肉,下水游泳,那时小查夫妇、李陀夫妇都住在湖边的公寓里。我们到甘阳家包饺子,饺子一煮出来立马就被抢光,怎么也吃不饱。小查夫妇与李欧梵、唐小兵开车,我们一起去芝加哥郊区,躺在草地上听梅塔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露天音乐会。记得清楚是,每次聚会,黄子平夫人张玫姗都准备水果沙拉,而张暖忻那时热衷做三杯鸡。

那段日子,我和李陀几乎天天都泡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里,芝加哥大学有最好的东亚图书馆。我与从斯德哥尔摩来的万之合租一套学生宿舍,宿舍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我几乎每天都等着李陀,再一起去图书馆。图书馆里的书完全开架,只凭一张磁卡进入,每一个明亮的窗口都有桌椅,书架的分类特别合理,极易寻找。我曾经写过一篇《芝加哥大学图书馆的奢侈生活》,感叹过,如果国内也有这么方便,完全开架、书籍完备、管理良好的图书馆,就不用自己很辛苦地藏书了。

那是一段梦幻般的日子。在美国读中国的古籍,图书馆里有几乎一书架台湾的竖排版历代笔记小说,比读影印版的小字舒服多了。我真算如饥似渴,读笔记小说,也读地方志,东亚图书馆甚至有完备的寺院志,那时就想从点滴入手考据已遗忘的文化,有了做《考吃》的念头。

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兴趣里。常常是各自找角落读一段时间书,李陀就会来叫我,我们就下楼喝一杯冰可乐或咖啡,饿了就要一个汉堡。晚上出图书馆回家,有时还要进一个咖啡馆,校园里黑夜中到处是萤火虫摇曳的尾光。那时我们聊作家们的写作方法,没想到,他看到的是汪曾祺“口语化”的意义。在我认识中,汪曾祺作为沈从文的弟子,传承的是晚明归有光、张岱的散文到废名小说的道路,在平淡中求简约幽深。传统文化到他那里,是达到了化境的。李陀却是以“口语化”解释这“化境”的——“五四”后的白话文运动,他认为汪曾祺是既跳出了“欧式白话文”,也跳出了“旧式白话文”,用惟妙惟肖看似散淡的口语,化了中国传统文化。李陀将汪曾祺与赵树理摆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五四”白话文运动在一个世纪里构成了毛文体的大众语基础,丁玲们激情洋溢地脱胎换骨投身其中,从大众语普及到普通话普及,各地方言、戏曲、曲艺都渐渐被改造了。而在这大众语普及之中,汪曾祺、赵树理恰恰又从戏剧、曲艺中汲取出口语化,在延续着传统文化的文脉。不仅是汪曾祺、赵树理啊。

在芝加哥待了三个月回家,李陀留在了美国。他反复说,“真想跟你们回去,美国太无聊了”。张暖忻与我们一起回国,给他带了很多画册托运,超重了,我看很多是他在美国买的中国画册。后来,他第一次回国,是冬天,因为史铁生不方便,我们到铁生家相聚,就在他家旁边小饭铺紧密围坐吃涮羊肉。那次郑万隆也去了,许久未见,问他做甚。万隆一句北京腔“嗐”说,闲着,钓钓鱼。那晚李陀与这帮老哥们的距离已显而易见,他不断打断大家兴之所至的谈话:“等等,咱们是不是别刚说一句就又叉开了,能不能说完一个话题再说一个?”他已经习惯用美国的方式,大家觉得,他关心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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