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边散忆》序
自汉通西南夷,云南始与中原相往来。至唐而其地为南诏所据,边民之行旅贸迁转趋繁盛,故华夏风尚亦于斯时大量传入。宋王全斌平蜀后,太祖谕之曰“大渡以西,非我所有”,云南与中朝之关系遂绝。元忽必烈灭大理而立云南诸路行中书省,其地复通。历明、清二代,均隶版图,内地人之迁居者亦日以众。经千余年之合化,今日入其都市,固与中原无以异矣。
迨逊清季世,安南缅甸相继丧失,云南遂为国防要地。然国人之办外交者多不娴边情,每有事于划界分疆,经营开辟,辄为外人所欺蒙。政府虽屡受教训,而颟顸已久,迄未能有根本之改变也。至于哲人学子,更视边地为畏途。是以滇边虽丧土失地,洞户开门,而终无一人知其究竟者。自东北占于敌人,国民之心理乃陡变,一时“往边地去”之呼声甚嚣尘上。然呼号者众而力行者寡,其不辞劳苦艰险,以个人之信念与资力践其地接其人者,仍不数觏。故所谓边区之开发,止为一时之空气而已。
福建陈碧笙先生有鉴于此,以其坚决之志愿,强壮之体力,勇敢之精神,只身往滇边调查。凡经江城、镇越、车里、双江、思茅、腾冲等二十余县,耗时两年之久,日与土民为伍,且寻其险阻而身历之;举凡历史之流衍、地理之形势、风俗之良窳、政治之得失,以及今后应兴应革之方针,无在不作精密之考证与明确之揭示。先后成《滇边经营论》及《滇边散忆》二书,意义深沉,言词悲壮,令人读之且喜且惧。喜者,喜其虽如此隔阂而至今日仍为我有;惧者,惧其或受外人之侵略分化,于最近之将来发生问题,终不复为我有也。
颉刚频年奔走西南、西北,对边事粗知一二。尝告人曰:边民多淳朴敦厚,可当大任。其怀恋祖国之热忱亦不减内地民众,然政府委派官吏多非其人,内地人之为商贾于是者又往往诈欺以贸利。边民既于政治经济两重压迫下困苦度日,求诉无门,每遇以善意调查者未尝不流涕而陈词,使听者亦复堕泪。嗟乎!嗟乎!夫胡为而使致此乎!先生《散忆》文字寓庄于谐,以极生动之笔墨写当地之实况,如良画师写真,栩栩欲活,其笑也即其哭也。读者试取“汉人在边地”与“云南人食德国盐”诸节读之,当知余言之非阿也。
近顷研求边事者,往往以民族复杂为虑,而云南尤甚。此点余已在《中华民族是一个》文中论之矣。然自恨犹未能遍历各地,以证余说。今先生以考察之结果证历史之记载,谓泰族与中华民族确有文化血统不可分解之关系,其他部落亦皆日在混合之中,凡欲肆其离间者皆妖言惑众者也。伟论一出,谬说立消。此言此义,我中华民族固当闻之知之,我友邦人士亦不能诿为不闻不知矣。
颉刚去岁在滇,承先生以此稿见示,读之爱不忍释,因请而刊之。近接来函,知任职滇缅铁路局,无日不为边区服务,其见闻益富,其效果益弘。吾见其进,未见其止,为之欣羡颂祷不已。兹略举其苦诣以告国人,愿群以先生之精神为精神,以完成此最艰巨之任务焉。
1940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