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
一、普通皇子
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1654年5月4日）上午十时，在和煦的阳光和春风中，北京紫禁城景仁宫内，伴随着一阵嘹亮的哭声，顺治皇帝的又一个皇子来到了世间。这时，这个婴儿的父亲顺治皇帝年仅十七岁，挑起处理国务的重担也不过三年有馀，作为政治舞台上的一个生手，他正在为指挥千里之外平定南明永历政权的战争和处理朝廷内部汉族大臣之间的党争而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关心或过问此事。因而，这个婴儿出生之日，宫中没有一点喜庆气象，而且很长时间也未给他取上汉文名字。从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文皇后以下，包括他的生母佟氏妃子在内，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其貌不扬、连名字还未取上的属马的孩子，日后会有九五之分并且在治绩上也大大超过了他的父皇和两千多年帝王群中的多数帝王。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几十年后，在本书的主人公，这个昔日不为人知的爱新觉罗·玄烨走完他一生辉煌而又不平凡的途程并被尊为“圣祖仁皇帝”之后，他的儿孙以及臣民怀着对他无限崇敬的心情，在为他修撰记载他一生事迹的实录时，开始将他神化，在极力称美他一生功业的同时，还将许多美好的言辞加之于他的童年和出生以前的岁月。据《清圣祖实录》卷首记载，玄烨生母佟氏怀孕后，一次赴慈宁宫向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文皇后问安，孝庄文皇后非常惊奇地发现，这个佟妃身上闪闪发光，“衣裾若有龙绕”[1]。询问之下，得知这个儿媳妇已怀孕数月，很是高兴，便对贴身侍女说：十几年前，我在怀上当今皇帝（指顺治皇帝）时，不少人也曾看到我衣服上红光灿烂，好像有一条龙盘绕腰间，后来果然诞生了这个当今天子，统一了天下。现在佟妃身上也出现这样的吉兆，将来生了儿子，必定大富大贵。不久，佟妃分娩。那天早晨，景仁宫内异香扑鼻，经久不散。与此同时，又有鲜艳夺目的五色光气充溢庭院，几乎和太阳一样耀眼，许多宫女、太监都看到了这一情景，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罕见的瑞应。
按照《清圣祖实录》的这种记载，早在玄烨出世之前，至少他的祖母已经看出他将来必将像他的父亲顺治皇帝一样位至九五。然而，事后追记的美好言辞难以作为信史。玄烨即位后，他的祖母对他百般怜爱，对于他的事业的成功也起了巨大的作用固是史实，但说她在玄烨出生之前便已有如此远见，则无法令人信服。其实，如果对玄烨出生前后宫中权力分配情况加以分析，就可以看出，在他降临人世之初，不只他的父亲顺治皇帝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就是后来对他最为怜爱的祖母孝庄文皇后对他感情也十分一般。首先，玄烨生父虽是当朝天子，这一点固然可以决定他的命运不会同于一般百姓，但刚刚十七岁的顺治皇帝当时已经连生两个儿子。按照一般情况来说，他至少还能再活几十年；同时，由于后宫妃嫔甚多，而他又正进入生育年龄，至少还可以再生许多儿子，焉知玄烨这个孩子的命运必然会在其他已出世或未出世的孩子之上？其次，就他的母亲而言，当时只是顺治皇帝的一个普通妃子，而且出身汉军。虽然她的父祖两代早在入关前就已追随清朝两代创业皇帝南征北战，卓有功勋，但由于清朝政权是一个以满洲贵族为主体建立的王朝，这就决定了她们一家在当时社会上只是二等公民，佟氏妃子的民族出身必然会影响她在宫中的地位。再次，还应该看到，玄烨出生前后，主持宫中事务的是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文皇后。孝庄文皇后出身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在她的儿子当上皇帝之后，为了巩固并发展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处心积虑地积极扩大自己家族在宫中的势力。顺治八年（1651）八月，顺治皇帝刚刚十四岁，在她的主持下，即为顺治皇帝举行大婚，将自己的一个亲侄女立为皇后。由于顺治皇帝少年任性，和这个皇后关系并不好，顺治十年（1653），将皇后废为静妃，改居侧宫。这时，为了实现亲上加亲的企图，孝庄文皇后又打乱行辈，将自己的一个侄孙女立为皇后。与此大体同时，同是出身博尔济吉特氏而入宫为妃者还有恭靖妃、淑惠妃、端顺妃、赠悼妃等四人。一时之间，顺治皇帝后宫几乎成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天下。出于一家一姓的私心，孝庄文皇后满心盼望着这些侄女、侄孙女为她生孙男，以便将来承继大统。在这种情况下，对于顺治皇帝的满洲妃子所生之子，她都不大喜欢，哪里还会喜欢这个汉军出身妃子所生的儿子呢？因此，玄烨出生之初，只是宫中的一个“丑小鸭”。他的母亲佟氏妃子并未因生子之功受到孝庄文皇后和顺治皇帝的另眼看待、地位有所上升，就连玄烨本人，也像其他一般皇子一样被遣送出宫，与保姆别居西华门外的一座府第。直到玄烨晚年，在他回忆起这段生活时，还不胜伤心。他说：“世祖章皇帝因朕幼年时未曾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2]长期就养在外，使得他的父亲顺治皇帝几乎将他遗忘。顺治十四年（1657）前，顺治皇帝明明已经有了钮钮、福全和玄烨三个儿子，但当年十月，他所宠幸的皇贵妃董鄂氏（即孝献端敬皇后）为他生了儿子之后，他即刻认定这个儿子为第一子[3]，还在不少场合说这个刚刚落生的婴儿就是将来的皇太子。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和人们的主观愿望相反，虽然孝庄文皇后为顺治皇帝连续娶了六个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女子作为后妃，但使她失望的是，对这些后妃，顺治皇帝一个也不喜欢，当然，更谈不上会给她生孙子。顺治皇帝虽然极为宠爱他的皇贵妃董鄂氏，并将她所生的儿子定为第一子和皇太子，但这个孩子出生不过百日，即因病殇逝，倒是被他们遗忘的庶出之子玄烨得以健康地成长起来。这样，直到玄烨五六岁时在保姆的带领下进宫向祖母和父母问安时，他们才想起这个长期寄居宫外的孩子。眼见玄烨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神采焕发，声音洪亮，孝庄文皇后和顺治皇帝已起爱怜之意；而听其谈吐不俗，观其举止有礼，更使他们感到惊奇。一次，玄烨和他的哥哥福全、弟弟常宁一起向顺治皇帝问安时，顺治皇帝逗着问他们：将来长大了想干什么？这时，常宁刚刚周岁有馀，正在咿呀学语，对于这样高深的问题，自然是回答不上来。福全因为年龄较大，已懂人事，面对父亲所提这一重要问题，生怕回答错误，沉吟片刻，方才谨慎地回答道：愿在父皇之下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王子。倒是玄烨无所忌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长大了，要像父皇一样，把天下治理好。这种回答，乍一听来，似显放肆不恭；但仔细一想，在十分盼望子孙成人后统治天下的帝王家中，这却正是最满意的答案。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出语如此不俗，顺治皇帝不由得暗暗称奇。从此，他对玄烨这个儿子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由于出生之初不受重视，玄烨童年事迹传于后世者甚为稀少，因此，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有寥寥几点。一是他出生后不久，即随保姆移居紫禁城外的一座府邸。那里很有可能原是一位官员的府第。根据满洲旧俗，皇子出生后，大多“付于殷实官员抚养”[4]。《清圣祖实录》亦载，玄烨的哥哥福全、弟弟常宁和玄烨的不少儿子都曾抚养于外。玄烨出生后，比起福全和常宁，他的身份并不高，因而这种推测看来大致合乎实际。只是后来玄烨当了皇帝，这座府邸自然也就成了潜邸，原来官员不便再住，只好搬了出去，改作福祐寺，以供喇嘛做佛事，为康熙皇帝祈福。二是他曾有几个保姆，其中一个是孙氏，她的丈夫是正白旗汉军包衣曹玺。另一个是瓜尔佳氏。正是在保姆的精心护理下，玄烨才健康地成长起来。因此，多年之后，玄烨对这两个保姆还有着极深的感情，在她们死后，分别将她们追封为奉圣夫人和保圣夫人；对她们的坟茔也按时祭扫，对她们的子嗣也分别加以重用。如孙氏保姆之子曹寅，即被他任命为江宁织造，成为他的一个亲信和心腹。三是这个时期玄烨还出过天花。十七世纪中叶，天花是一种可怕的疾病，由于治疗水平低下，沾染此症者死亡率极高。满族自东北迁居内地，尤其畏之如虎。玄烨能闯过这一关，一方面大概是他兼有满、蒙、汉三个民族的血统，抵抗力强；另一方面是由于保姆的精心护理。虽然如此，在他脸上却留下了几个麻子。出过天花，便自然具有了免疫能力。这一点，今天看来是十分普通的事情，但在顺治皇帝死后，皇室中决定继嗣人选时，却成为玄烨继位的一个最有利的条件。四是他从五岁始即已开始学习文化知识，只是没有什么正式教师。教他满文的是一个名叫苏麻喇姑的宫女；教他汉文的是姓张和姓林的两个太监。因为他们谙熟清朝兴起和明朝末年皇宫中不少轶事逸闻，玄烨从他们那里不但学到了文化知识，而且也受到历史知识的启蒙教育。五是这个时期，由于他不在宫中生活，保姆对他宠爱有加但却管教不严，使他染上了嗜烟的恶习。直到他即位之后，为怕影响政务处理，才将这个不良习惯毅然戒绝。总之，玄烨的童年时期，是他一生中的重要时期。多年寄居宫外，虽使他的早期教育受到一些影响并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惯，但重要的是，他没有沾染宫中长成的皇子们所特有的骄横、奢侈等恶习，同时也大大丰富了自己的眼界和阅历，这对于他的健康成长是十分有益的。
[1] 《清圣祖实录》卷一。
[2] 《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九十。
[3] 《皇清和硕荣亲王圹志》。转引自《紫禁城》1991年第二期，刘毅：《顺治立皇储》。
[4] 《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五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