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 尤凤伟

尤凤伟小传

尤凤伟,山东牟平人,“新时期”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风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说《山地》《生命通道》《石门夜话》《泱泱水》《生存》《小灯》《相望江湖》等颇受好评。出版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等,其中《中国一九五七》列2001年中国小说学会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榜首。出版文集《尤凤伟作品系列》(七卷本)。根据其中篇小说《生存》改编的电影《鬼子来了》获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以及日本每日电影大奖。

当是一种职业性警觉,宋宝琦即使沉睡中也会被一声短促细微的短信振铃惊醒,且懵懂状态中反应准确无误:一把从枕边摸起手机且对准位置:您好您好是哪位?

短信短信!身边的老婆比他更神,黑下有风吹草动她总是先知先觉且头脑异常清醒。接下来男人把手机举在女人面前让她念。这也是常态,之所以如此,一是他不用找眼镜,省去一通麻烦,另外,也是最具实质意义的:他“现阶段”外面“清爽”,无暴露隐私之虑,乐于顺水推舟自证清白。

老婆念:“僧人”要出事!

迷蒙中一惊:什么?!什么?!

老婆又念一遍:“僧人”要出事!

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手机,又迅速从床头柜上摸出眼镜,他看到的信息与老婆念出来的无异,不由自主“啊”了声。

“僧人”是谁?老婆问。

嗯,同事。他含混地说。

他没再睡着。

上午,市府召开文教口领导干部碰头会,贯彻省府刚召开过的文化体制改革会议精神,作为市府大管家的副秘书长宋宝琦,可以说这是他的会,马虎不得,所以诸事亲力亲为,不敢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出纰漏。直等到分管文教口的钱副市长开始对着麦克讲话,他才松了口气,思想在瞬间开了小差,回到那条让他心里一直不安的短信上。他晓得发短信的人此时也在这间会议室里开会,像其他与会者那般正襟危坐,在事先发下的讲话稿上装模作样地描描画画,心里实不知在想什么。他冷不丁想到,此时该人想的怕也是“‘僧人’要出事”这桩事吧。该人与“僧人”是党校同学,也是好友。以他所知,本名尚增人的“僧人”党校毕业后不久升为县级丹普市市委书记,而会场上的“同党”李为则升为大市文教局书记兼局长,两人来往密切。而今,尚增人在书记任上出事,难说不会挂拉着其同党李为。他不由为李为担起心来。

一上午的会。会毕作鸟兽散。这时他收到李为发来的短信:我在车上。他心里立刻明白。

由舞蹈演员转行为司机的小马将他俩拉到海边一家菜馆,李为让小马回去了。这里他们来过几回,店不大,清静,菜品亦不错,重要的是环境,窗下便是海,海天一色,浪拍沙滩。正应店名“涛声依旧”。

不等酒菜上来,宋宝琦便迫不及待地问李为:消息确实?

李为点点头:来自纪检委。

宋宝琦其实也想到消息出处是纪检委,这类事纪检部门是正头香主,这说明他那里面有熟人,他问:问题严重吗?

李为说这个不晓得,不过要一般般人家也不会管。

宋宝琦问:“僧人”他听没听到风声?

李为说:好像没有,前几天还兴高采烈地来电话,说他亲手抓的一个大项目已竣工,各方面都满意,很快要举行剪彩仪式,要我去参加,对了,他还让我告诉你,到时请你也去。

宋宝琦说:这样,那就是还被蒙在鼓里。又问:什么时候对他采取行动?

李为说:这,属高度机密,人家哪会讲。按常规,确定了就不会久拖,怕夜长梦多。

宋宝琦心想也是的。

服务员送来酒菜时,两人打住话头儿,同时把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海,海景美不胜收,然而他们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唯一片茫茫的蓝。

服务员离去,李为端起满满一杯啤酒,仰脖灌进肚里,把嘴一抹,吐出一个字来:操!

宋宝琦看看李为,没吱声。

还不到一年啊。李为感叹说。

宋宝琦能体会李为的意思:“僧人”尚增人就任书记不到一年时间就出事,太过急切。他仍未吱声,只在心里道:不是有句话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不过客观上讲,上任一年出事尚属正常,某市一交通局长上任还不到两个月便被“双规”,而“僧人”还没那么快。尽管这么想,他心里还是替“僧人”惋惜。依他的条件,仕途上还是大有作为的。不想前程就这样断送了。

两人喝了一会儿闷酒。李为突然问:这一两年你和“僧人”走得近吗?

他看了李为一眼,惊讶于他怎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哪怕再弱智,也会猜到其潜台词:“僧人”出事会不会牵连到他,就是常说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当然他也晓得李为是出于好意,出于对他的关切,否则也不会深夜发短信,更不会冒昧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对着李为摇了摇头,说没有远近这一说。

是吗?李为思忖说,但,你对他是有恩的呀。

指向似乎更明确了。他没反驳,因为李为并没有说错,自己确实对“僧人”是有恩的,这恩就是帮他坐到书记的“龙墩”上。这个李为是始作俑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年多前,作为市府办公室主任的他在丹普市副书记任上挂职已经快三年,恰这时,市委鲍书记调任大市任副书记,按常规市长孙广德会填充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成为书记,但他的年龄到了“杠杠”上,没戏了。在这种情况下,市委市府居副职的,许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思谋着能上位。一时间各种传闻飞扬。不久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副书记尚增人,另一个是来挂职的他。而他对此无动于衷,挂职官员属“飞鸽”干部,期满便打道回府,即使要提拔也是回去后的事,所以他不当回事,每当有人在他面前说到这件事,他也是一笑置之,不入心,倒有些隔岸观火的心态。事情常常这样,愈是没有念想,最终就愈落在你头上。一天李为打电话给他,说已得知市领导倾向于让他接手书记一职,干一届后再回大市。李为又说自己要到丹普出差,到时一聚。当时他不晓得李为是为何而来,但能聚一聚也是高兴的。到达的那天晚上,他与尚增人尽地主之谊,宴请过程并未涉及书记职务话题,饭后他与尚一起把李为送至宾馆,尚率先告辞,他留下与李为说话,很快就说到主题上。李为问他对留下任书记有何考虑,他说他没思想准备,也没认真考虑。李为点头说,根据你的情况,回大市也会升任正局,所以在丹普干不干书记无所谓,而这一职对“僧人”却大有所谓。下面竞争激烈,机会稍纵即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所以他让我与你商量一下,看能否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其实不等李为把话说完,他就明白李为此行是专程为尚当说客,让自己把到手的书记一职让给尚,让尚成为丹普一把手。他晓得,通常情况这是很扯淡的事,不过就自己的实际情况而言,李为分析得对,挂完职回大市升正局是手拿把攥的事,而尚就不同了,也许这是他升迁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正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作为两人共同朋友的李为才能开这个口。于是“理解万岁”这句话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他理解尚增人,也理解李为。他当即表示同意,这事就谈完了。不久市委组织部来人征求他的意见,他首先对领导给自己的信任表示感谢,后又以孩子即将考大学需要回去照顾为理由,婉拒了这次提职。来人又征询他对尚的看法,他毫不吝啬地说了一通好话。尔后的事情也如他所料,尚上位。从这一点看,也确如李为所说对他有恩,甚至可以说恩重如山。只是世事难料,尚履新不到一年便出事了,仕途一败涂地。李为的责怪也在情理之中。不仅李为,他自己也难以接受这一现实。他叹口气,“僧人”走到这一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一把手,过去叫“父母官”,现在叫老板,想不走歪都难啊。

李为苦笑,说论究起来倒是咱俩害了他,让他上了位,为主一方,就急于搞出政绩,弄个什么丹普世纪园大工程,这你知道,人人都知道工程是个大泥沼,没有提着头发飞过去的本领,谁能逃得脱?

他说话是这么说,可一旦摊上事,这些就不能论究,只能按倒霉处理了。

李为把杯子往桌上一磕,脱口说他自己倒霉,别人也要跟着不清爽!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都知道李为与尚增人过从甚密,在某个范围里他也讲过帮尚上位的事,尚出事,自然会有人把眼光盯向他。回到刚才李为说他对尚有“恩”的话,这不就是把眼光盯上他了吗?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担心,以他与李为的交情,这他能肯定。

他说李为你放心,我和“僧人”之间没啥事,要说有只一桩,春节他请我去丹普寺院烧香,回来时他让人在车后备箱里放了几盒当地特产,有海参海米鲍鱼,他要是交代出来,我承认,上面要撤职就撤职,要入刑就入刑……

李为淡淡一笑,说这点儿事在咱这里,肯定不会追究。大家还不会相信,会讲帮这么大的忙,仨瓜俩枣打发了,太不靠谱。

实际上这也是李为对他讲的话,李为不大相信尚能如此不讲游戏规则。他很想问一句:尚又是咋样向你报恩的呢?讲恩,你比谁都大呀。牙关一咬,终是没说出口。须知这是最隐秘的事体,特别在这关口。

李为突然发现了什么,盯着宋宝琦面前满满的酒杯,问句:你咋不喝了?

宋宝琦说下午陪李市长去保税区视察,哪敢多喝?

李为调侃句: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还是早些当上一把手吧。

他回句:别忘了利益与风险共存啊。

李为哑然。或许想到了尚增人吧。

回机关的路上,宋宝琦感到身心轻松。庆幸尚增人没把他的帮忙当回事,这让他得以“清爽”。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门啊!

在保税区吃了晚饭,宋宝琦与谭秘书一起把市长送回家,回到自己家时,中央一套刚播完晚间新闻节目。许是与市领导夫人的身份有关,安安愈来愈关注国内外时讯,晚七点、晚十点的两栏新闻是必看不可的。宋宝琦应酬回来常常看不到,安安就补课似的把当天的重要新闻大事转述于他。其实这时醉意未消的宋领导唯见她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声了。

今天他喝得不多,有心事。自然还是为“僧人”的事。他认为如果李为的消息确实,李市长一定会知道。“双规”一个中层干部铁定须经常委会拍板。视察过程中他一直寻找与市长过话的机会,却苦于区里一大帮子人的前呼后拥,根本寻不到空隙。直到饭前见市长一人在大堂吸烟区吸烟,便赶紧给自己点上一根凑了过去。他怕再有人步他的后尘,赶紧开口说李市长有件事需向您请示,下周丹普新落成的世纪园要举办剪彩仪式,您去吧?李市长连想都没想说句不去。他赔小心说丹普那边……李市长打断他:丹普那边,不就是尚增人嘛!他开他的庆功会是了,我没空。他住口。也无须再说什么,市长明显的情绪化已说明了一切。

此刻,他将自己的情绪带进了家,打开了闸门:“僧人”完了,完了。

安安问:“僧人”是谁?

他说: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

安安对上了号:他完了?怎么完了?

他说:怎么完了?要“双规”。

安安问:为啥?

他说:还用问?

安安问:事大吗?

他说不大也不会动他。一两个亿的大工程,他掌控,人家拿钱砸,还不往死里砸!

安安就不再问,给男人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宋宝琦问:年初一从丹普回来都带了些啥玩意儿?

安安脸上现出惊色:怎么?挂拉上咱了?!

宋宝琦不耐烦:到底带回了啥?

安安说哪记得过来,没那么好脑子。

宋宝琦说别的我不管,只丹普回来带的,还在不在?

安安说:应该在,年前把储藏室清理了一次,该送的送,该丢的丢,年初一才从丹普带回来的,不好处理,应该还在那儿。

宋宝琦挥挥手:快去看看。

又说全部拿出来。

盯着安安提溜在茶几上的“僧人”谢礼,宋宝琦如同望着一堆不明危险物,心中极为不安,甚至恐惧。假若如官场惯用伎俩,礼品挂羊头卖狗肉,变更了“内容”,那么其所具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以李为所说自己对“僧人”有大恩,那么可与“大恩”相对应的报答,自不会是个小数目,其效应足以让自己翻船。如此的事体怎能不让他心惊胆战?如同儿时在老家看杀猪,杀巴子(屠夫)在举刀将猪开膛之前,总会念叨句:有膘没有膘但看这一刀。而对于眼盯着礼盒的他,当是有祸没有祸但看里面的“货”了。他苦笑着摇摇头。

拆。他说。

拆?安安用眼光问。

拆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他说。

安安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惊,问句:这些礼品够贵了,海参一盒三四千,鲍鱼一盒两三千,还能……

宋宝琦打断:不知道有没有比海参、鲍鱼更贵的?

啥?

钱!

安安眨巴眨巴眼,领会了,就动手开启礼品包装,打开后仔细检查,直至拆完也未发现有异。哦,正常礼品。

面对一片狼藉,宋宝琦先愣了一阵子,而后轻嘘一口气,心里不由嘟噜句:你个尚增人,倒是放了在下一马啊!啥个叫劫后余生,这就是了。

卸掉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他轻松无比,站起身在厅里踱着步子,像在“复读”自己在仕途中走过的一步步。奋斗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走到地级市副秘书长的位置,虽说算不上两袖清风,但总体上说自己是清廉的,究其原委,一是怕出事断了前程,另外所从事多为没有实权的差,没实权办不了实事,人家自没必要拿钱“砸”你。他不由得想,要是当初不把丹普书记的位子让出去,接下来,结果又会怎样?会不会像今日的尚书记那般,走到末路?这个,他不敢断定,更不能嘴硬说自己不会。尚也好,其他贪腐被查或未被查的人也好,一开始未见得就无所顾忌,只是走着走着才身不由己,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么一段话,一个人向一位道行深厚的大法师请教:船在什么地方最安全?大法师回答: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回答可谓饱含禅意,然而翻过来想,远离了大海,船还是船吗?正因为船对大海有种本能的渴望,所以才一往直前驶向海的深处。此几乎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又奈何?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晚倒睡得安稳,中间还钻进安安的被窝操练了一把。

第二天陪李市长去经济开发区视察。开发区刚开建时他在筹委会办公室干过一段,与现任开发区主任孟先知同为办公室副主任,关系不错,后来分开亦经常联系,互相让对方帮办一些事,办完在电话里道声谢,如此而已。说来官场上也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锱铢必较,义气还是有的。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到了他孟先知的地盘,酒是要多喝几杯的。

常常是这样,走马观花般地视察,压轴戏还是在酒场里。经过多年官场洗礼,个顶个,喝酒不在话下。不过今天李市长情绪不高,不肯喝,宋宝琦就成了众矢之的。特别当着市长的面,须摆出一副舍己救主的姿态,另外从“僧人”的纠葛中得以解脱,心情轻松,喝酒正当时,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就过量了。于是就故伎重演,从兜里摸出手机,做接电话状到走廊里。头脑发热,稀里糊涂拨了李为的号码,听到对方的应声,急不可待地报告佳音:李为李为,你放心,放心,我没事,没事。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接着把清查礼品无异常的事和盘托出。跟句:真得谢谢“僧人”啊。

电话那头儿生硬地一笑:哈,老兄你说倒背了,是“僧人”应该感谢你!

哦哦,他谢了,谢了。他分辩说。

哈,几盒劳什子土特产,那也叫谢?

虽带着醉意,他仍明白李为的意思:依他之所做,“僧人”的答谢是远远不够的。不合规矩,荒诞不经。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李为的质疑是摆在“理”上的,符合当下价值观念。而问题在于,“僧人”对他的无理正是歪打正着,为他之所求,所望。这般他才没有麻烦啊。

事情不对啊,真的不对,李为的声音透着认真,“僧人”不会这么弱智,脑子再短路也不至如此。尽管有句话叫什么大恩不言谢,那是扯。你再仔细想想,查查,别出纰漏。当然,谁都不希望有事。可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啊啊着,心里却有气:你小子是认准我受了“僧人”的巨贿了,可在哪里?你检举,检举出来我认!

不讲了。挂了。

回到房间接着再喝。心中有纠结,喝得更无节制,甚至有些癫狂。李市长有些于心不忍,朝众人说句不要再灌宋宝琦了,再喝得在这落宿了。李市长的号令下得有些迟,他已经醉态毕露,嚷着叫孟先知再拿两瓶茅台出来,一人一瓶“吹喇叭”,让李市长给挡住了。

回程,汽车驶上快速路便疾速前行,车灯的光柱刺破暗空,非现实般光怪陆离。一如既往,市长秘书小谭坐副驾驶位置,宋宝琦陪李市长坐后排。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今番打盹儿迷糊的是宋宝琦,清醒的是李市长。不久,把持不住的宋宝琦把头靠在李市长的肩膀上发出鼾声。李市长倒体恤,没做反应,小谭看不过眼,向后撂胳膊碰碰宋宝琦,呼声秘书长压着市长了!宋宝琦就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连声说对不起。李市长说以后我不喝,也用不着你代,没这本经嘛。宋宝琦说是,以后注意。停停李市长问,听人讲春节你去丹普拜佛烧香了?一听市长问这码事宋宝琦打个愣怔,一下子醒了酒,一时不知作何答。李市长说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一块儿去跟佛亲近亲近?他说封建迷信的事,谁敢向市长说呀。李市长说都说那座寺院作法事很灵,拿你来说,上香不久就升官了嘛。他赶紧说就算有点滴进步,也是市委、李市长的培养啊!李市长笑了一声,说你个大宋行啊,喝醉了官话还一套一套的。他说这不是官话,是事实。李市长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佛有认识的呢?他说不瞒市长说,我是一俗人,不仅对佛家缺少认识,还一直抱有成见。李市长问为什么抱成见?他说怕是受民间故事《白蛇传》的影响吧,法海和尚不择手段拆散白素贞和许仙一对恩爱夫妻,还把白素贞压在雷峰塔下面受苦,心里不接受,所以……李市长说这是传说,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法海可是个了不起的得道高僧。他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市长给讲讲真实的法海,以拨乱反正。李市长说我也是一知半解,弄不好就以讹传讹。小谭说市长太谦虚了,讲讲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宋宝琦说市长讲讲吧。李市长就讲起来,说法海是唐代人,父亲裴休是当朝宰相,以现在的说法是官二代了。法海的母亲吃斋念佛,所以法海在娘胎里就开始斋戒与佛结缘了。出生以后,父母认为,官场险恶,富贵虚渺,所以决定送子出家,法号法海。他砍柴三年,担水三年,闭关修炼三年,又在师父的引领下,三次云游,46岁来到镇江金山。此时金山上有一个寺院叫泽心寺,败落已久,法海找到一个低矮的岩洞栖身,看到寺庙破败,杂草丛生,非常心痛。一天,他在佛像前起誓,一定要将寺院重新修复。后来法海不畏艰难,挖土修庙,有一天意外挖出一大箱黄金,法海不为金钱所动,上缴镇江太守,太守上奏皇上,皇上深为感动,下旨将黄金发回,修复庙宇,几年之后,残破的庙宇终于修葺一新,再次迎来旺盛的香火。法海圆寂后,人们将他原先修炼的那个山洞取名法海洞,为他塑了一尊石像,供奉在里面。你们说,这个法海与欺压白娘子那个残暴法海是不是有天壤之别呀?市长一席话只讲得车内的人感慨不已。宋宝琦说没想到市长的知识这么渊博,有空一定向市长好好请教。小谭说市长讲的这个真实法海坚守信仰,不存私欲,值得我等今人学习效仿啊。李市长说金山寺在唐朝时,叫江天禅寺,后改为金山寺,应与法海和尚和黄金的故事有关,说来也是颇有意味啊。大家连连点头称是。小谭说佛教博大精深,劝人积德行善,用现时的说法算正能量。李市长说是正能量。小谭说“文化大革命”当“四旧”破了,现在开始昌盛起来,许多人皈依佛门,不少官员家里都设了佛堂,整日香烟缭绕。李市长说这都是老婆们干的,也无非是求告个平安。平安是福嘛。小谭说是。宋宝琦问:市长,要是让您在东方佛家与西方的基督中举手,你怎样举?李市长答非所问:我举“中特社”。都笑。

回到家,宋宝琦重新进入醉酒状态,直挺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却没有睡久,醒来时见安安坐在床边望着他。四目一对,他心里倒泛出些许温情,问句咋不睡了?安安不语,赶紧起身去倒了杯温茶端来。他喝下后也就添了些精神,对安安说把你的手机给我。安安问干啥?他说给孟先知发个短信。安安问你不是刚从他那儿回来的吗?他说刚想起一件事。安安问啥事?他说我突然明白过来,李为告诉我“僧人”要出事,除了是关心我,让我从中脱身出来,还另有一个目的是让我把信透给“僧人”啊。安安说他和“僧人”那么铁……他打断说正因为铁所以要避,在这关头,当事人的铁哥们儿电话都有可能被监听,这个他清楚。安安有些紧张起来,问那你呢?他说应该不会,可也不敢贸然行事,所以迂回一下,把李为的短信转发给孟先知,让他透露给“僧人”。安安问孟先知敢出头?他说差不多,一是孟和“僧人”是老乡,也是挂拉亲戚,知道了这事会急,另外孟这人挺仗义,没城府,心直口快,一炮就打过去了。

说着他就把“炮弹”提供给孟先知:“僧人”要出事!

孟没立即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尽管心情有所放松,但心里还是替“僧人”忧虑,即便与其没有利益瓜葛,也不希望他出事。

只是“事”说来就来了。下了班司机小邹送宋宝琦回家,宋宝琦有意无意地问句:小邹,上回从丹普回来,人家给的啥,还记不记得?小邹想了想,说是海产品吧,你、我、张梅一人一份。他哦了声。一般到下边去,礼品少不了司机的份儿。小邹说的张梅,是办公室的会计,不知从哪儿知道自己要去丹普进香,找到他,提出跟车一块儿去,说要去许个愿。他不好不答应,就让她同行。礼品有她一份儿,也在情理之中。小邹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尚书记还送了你一个笔筒。笔筒?他打个愣怔。小邹说对,很壮观的,包装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下车后你给了张梅。他“啊”了一声,瞬时记起有这回事。送行时,尚一个人来到他的房间,把小邹说的那个笔筒递给他,笑着说句听说你老兄的书法练得不错,借借主席的仙气,更上一层楼。因都知道他练书法,送文房四宝大有人在,“僧人”送这个,他没当回事。一起下楼来到车前,小邹很有眼色地从他手里接过笔筒,放进提前装了礼品的车后备箱里。回市里车开到自家楼下,小邹和张梅一起下车帮他从后备箱里拿东西,又要帮他送到家,他谢绝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把笔筒往张梅手里一递,说这个你带回去吧,得空练书法也不错嘛。张梅没推辞,道声谢收下。这是个简单过程,没当回事的事,忘记了不足为奇,而一旦记起来又会很清晰。这如从天降的清晰记忆让他头脑里炸了一道雷电:莫非“僧人”真正的“意思”就藏在笔筒里吗?有可能,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尚对自己“真正”的“表示”就落到张梅手里了。这一刹那,张梅那张带着可人笑容的脸油然现在他眼前。他倒吸了一口气。

推开门,听安安在讲电话,见到他,朝他摆摆手继续讲,讲的什么他一概不入耳,他心里正陷入要不要把笔筒的事讲出来的纠结中。讲必然要带出张梅,而张梅跟他去丹普他没告诉安安,没别的,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人,特别是官员女人在对自家男人的戒备上总是神经过敏,风声鹤唳,问题是现在不讲以后不得不讲可就转不过脖来了。权衡一番,觉得还是讲为好。

安安收了电话,说今天孟先知发来短信,问我是谁,我没回。

他说不回对。

过会儿又来一条。

说什么?

问是啥意思。

他哼了声:啥意思?让你通风报信,这还不明白?

安安又重复老问题:他会给“僧人”报信吗?

他说应该会吧。

安安问:就算“僧人”知道要被处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他说这得看他的法道了。

法道?

就是能不能赶快找人灭“火”啊。

趁安安不再追问,宋宝琦就把“僧人”送笔筒的事讲出来,说主要是家里这类东西泛滥成灾,就顺手给了张梅。至于笔筒里放没放别的,还是个未知数。

开始安安听得很迷茫,等明白了是咋回事,眼一下子瞪得溜圆,喊:赶紧把笔筒要回来呀!

出乎宋宝琦的预料,安安并未诘问被他隐瞒了的张梅丹普行,直奔主题到笔筒上,可见她对事情的轻重是有数的,只是思维尚过于简单:送了人的东西能说要就要吗?或说这件事早已复杂化了,“内含”远不是一个笔筒。比方如果里面有“货”,张梅会承认并交出来吗?通常情况,自己吃个“哑巴亏”也没大要紧,问题是不弄清真相,以后的事就无法进行有效应对。他把自己的担忧如实告诉了安安。

这,这可咋办哩?安安扭动着手指,这是遇纠结的习惯动作。

他自是不指望她能对这桩“策略性”极强的事拿出个办法来,叹口气说:想想,好好想想。

这晚他失眠了。辗转反侧中他想到报上登的一则笑话,问:失眠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回答:想睡觉。而对于此刻的他却不是这样,他想的是那个诡异笔筒对于他的安危不可测啊。

早晨起来,宋宝琦脑子里已形成一个思路,不过没和安安讲。

上午,李市长听财税口汇报,讲起来后他退出小会议室,本想直接去财务处找张梅,想想觉得不宜太郑重,就回自己办公室用座机拨过去,张梅听出是他,立刻用欢快的语调说句领导有什么指示,请下达。他笑一声,说没指示。觉得心跳得有些急,便定了定,又说小张不好意思呀。张梅说领导有事只管讲,一定照办。他又笑笑说:小张,你记得年初一从丹普回来,我送你一个笔筒吗?张梅笑说记得记得,领导的“恩典”怎能忘怀呢?他说瞎说瞎说,那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算啥个“恩典”。他不等张梅接话,紧接问道小张那个笔筒你开始用了吗?张梅说还没有,领导让我练书法,我真想练,可这段时间老爸的身体欠佳,老跑医院……说到这儿张梅大概反应过味儿来,问句领导是不是要……他赶紧打断张梅的话,说小张是这么回事,我老弟那天来电话,说要练书法,让我给弄套文房四宝,别的都有,就少个笔筒,所以……张梅在那边嘻嘻笑,说这么大的领导还“翻小肠”啊,行啊,还给你就是了。他跟着张梅笑,说给了东西再要回来,是不像话,不过,我保证再送你一套上佳的。张梅说行是行,不过要罚。他问怎么罚?张梅说再去丹普还要带上我啊。他大包大揽:一定一定,没问题。

稳妥起见,他借口事急让司机小邹拉着张梅回家取。

不多会儿,小邹把笔筒送到他的办公室,放到茶几上。他显出不经意的样子瞅一眼,像看个无足轻重的物品,心却加速了跳动。啊!哪里是无足轻重,是举足轻重啊!

门在小邹身后刚刚关闭,他便弹簧样从沙发椅上弹起,三步两步奔到茶几旁,哆嗦着手从塑料袋里把笔筒掏出来,入眼的是考究庄重的厚纸壳外包装,上面印着一只圆柱形青花瓷笔筒,笔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手书。他不深究,只一眼带过,便着手查验是否有被拆启过的迹象,反复端详了一阵,未发现有异常,便着手打开顶盖,把笔筒从里面拿出来,在这一过程中答案已经彰显:笔筒是空的,一无他物。开始,他怔了怔,待完全认定眼前的事实,他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如同卸下一副千斤重担。

上苍保佑,终是逃过这一劫啊!他心里默说,眼前同时现出大年初一在丹普寺院烧香许愿的那一幕,他记得当时许了三个愿,头一个便是仕途通顺,厄难不及,现在看,当是灵验了。

他想想,给李为发了个短信:放心,我没事,绝对。

李为很快回答:没事就好。

但愿“僧人”也没事。

共同心愿。

然而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终是被“双规”,有内部消息来源的李为在电话里对宋宝琦讲了个大概,声音透着不安与沮丧。他一时无语,心情很沉重。到了这一步,“僧人”的命运落定,难以翻盘。如果在这之前有所知晓(他不能断定孟先知、李为及其他人是否已把消息透露给尚),请某个大人物“救急”,或许会有转机,而现在事情由暗转明,实在是晚了,再有人施以援手,就不是“救火”,而是“劫法场”了。如此“舍己救人”哪个敢试乎?他问尚被控制在哪里?李为说目前还在丹普。他问事情严重不?李为说交代中,难确定。匆匆挂了电话。

他赶紧上网,见城市论坛头条便是尚被“双规”的消息。没有更多实际内容,仅消息而已。然而对当事人而言,短短几行字已为灭顶之灾。

啊!“僧人”完了!

在无尽的惋惜嗟叹中,他再次为自己没身陷其中而感到庆幸。他也清楚是尚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从网眼儿里放出来了。世事难料,这话对极。

尽管未被尚案牵扯,但他仍密切关注,得空便上网,察看动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案件已渐渐“发酵”,各种说法铺天盖地。让网民大做文章的是尚书记跳高式身败——刚起跳便摔倒(李为亦对此事耿耿于怀),何以如此速朽,网民也有自己的见解:权力过于集中。对此,了解丹普情况的他是认可的。尚当上书记同时又兼任了人大主任一职,这不足怪,问题在于恰逢市长到“点”下野,一时没合适的人接,尚又临时接过这一摊。智慧的网民将其调侃为“三头六臂尚”,“三头”无须再说,“六臂”是指尚大权在握后进行了一次班子调整,调整是官样说法,实为重新洗牌,尚将重要部局的一把手都换成“自己”的人。将这么一副官人“形状”称其为“三头六臂”是恰切而传神的。只是春风得意的尚没记住有句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话。

渐渐地,尚案的“发酵”已不仅限于网上的空口把式,而进入实际阶段,办案人员频繁地找“相关人”谈话,落实问题。孟先知电告他“谈过了”。李为也电告“谈过了”,还加句:你也做好准备。他不以为然:谈有可能,但没什么可顾虑的,平常心应对即可。

那天刚上班,小谭秘书便告知李市长在办公室等他。他不敢怠慢。办公室除了李市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李市长笼统介绍说这是纪检委的两位同志,找你了解些情况,好好配合。他说好的,主动上前与“两位同志”握手。李市长说我有事出去,就在这儿谈吧,不受干扰。他晓得市长是去快落成的铁路北站检查工作,本来他也要陪同去的。

李市长出了门,宋宝琦以主人身份从饮水机接水泡了茶,端到客人面前。脑子趁这空当转:他们会了解些什么呢?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真以为就犯在他们手里?滑天下之大稽。

年龄五十上下浓眉大眼的男客当为主谈。待他坐下,三十左右清秀的女客冲他友好地一笑,介绍说这是孙处,我姓丁,小丁。他朝孙处点点头。虽在机关多年,并没见过这位孙处,包括小丁,他们的工作性质属那种昼伏夜出的类型,常人难得一见,包括他这个大管家。

孙处喝了几口茶,眼光随着放杯子的手落下,并不抬起,仍盯着杯子看,和蔼得近乎讨好说:宋秘书长,冒昧打搅,不好意思,请务必理解。

他说:理解理解,你们是执行公务,不必客气。

小丁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孙处抬起头,看看宋宝琦,说:如果您认为是不当问题,可以不予回答。如果口误,提出来可以不作数。

很客气啊,他心想,可视为对领导的优惠政策吗?笑一笑,说哪能哪能,说了的就要负责嘛。

孙处也笑笑,说:宋秘书长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哪。

这话让他有些不爽,孙似乎认准了他有问题,就看能不能敢作敢为了。孙想干啥?

孙处说:事情是这样,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严重违纪,现已被“双规”,这秘书长自然知道,我们来是想就有关问题向您做些了解。

他说孙处长只管问,凡知道的我肯定说。

孙处点点头,问:秘书长从什么时候起认识的尚增人?

他想想说这个记不太清。

孙处问那熟悉呢?

他说熟悉应该是到丹普挂职之后吧,一个班子内,住同一座宿舍楼,同在市府餐厅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委会、书记碰头会,一起出席。

孙处问:秘书长认为尚增人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说:从旁边看,很正常的啊。有魄力,也实干。不过被“双规”了,就不能从表面看了。

孙处略顿顿,说冒昧问一句,秘书长与尚增人的关系如何?

他说这怎么讲呢?

孙处说怎么讲都行。

他说正常,应该说正常。

孙处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有些人认为你们的关系比较密切……

他一笑:过从甚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孙处:言重言重。

他说外面有种说法,丹普书记这把椅子是我让给尚增人的,但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行车讲礼让三先,官场不讲这个。

事实上……

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同一个职位,有的人想得,有的人不想得,比方我,不要书记一职,是想回家督促孩子备考,怎么能认为我与尚是私相授受呢?

孙处说当然不是,你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即使不留丹普,也不影响……

他知道孙处没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影响后面的升迁。

他不吱声。孙处喝了口茶,又说:正如您所言,事情因人而异。对于尚增人同志,书记一职可遇而不可求,重大无比。所以,你的后撤,事实上是成全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

他一下子明白,绕了半天,却与李为所想如出一辙。不过他并不特别反感,投桃报李是人们的思维定式,是美德,否则便为不堪。

他沉默。

一直忙于记录的小丁趁这空当为每只茶杯里续了水,又对他一笑。

孙处喝口水又将眼光盯在杯子上,过会儿,说话的语气有所沉哑:宋秘书长,公务在身恕我不恭,能否回忆一下与尚增人同志之间可有不当往来?

他问什么叫不当往来?他盯着孙处看。

孙处说这个秘书长应该清楚。

金钱?财物?

孙处不语。

金钱没有,财物嘛,尚增人送了我几盒海产品,还在,如果这算尚增人对我的贿赂,过会儿我回家取来上交。

孙处摇摇头,说如果仅仅是几盒海产品嘛……

别的没有,肯定没有!他打断说。又问句:尚增人讲给我别的好处了吗?

孙处说对不起,这个我们有纪律,不能讲。

孙处站起身,向宋宝琦伸出手,说务必请秘书长理解。

他不能理解,明明没有干系的事,别人就是认定你有干系,不是撞见鬼了吗?

谈了,他也如实做了回答,他觉得事情已到此为止,事实却不是这样。中间只隔了一天,孙处和小丁再次登门。

这回是在市府小会议室。

落座后孙处对再次打扰表示歉意,希望对他们的工作继续予以支持。

他轻松说:没问题。心里却想:他们不依不饶,一定是以为我有问题不讲。凭什么这样不相信我?

孙处说我们接着上回谈,你说尚增人同志请您去丹普寺院上香,前后是怎样一个过程?

怎么问起这档子事?不搭界嘛。便说年前,大约小年后一两天,尚增人打来电话,说这几年寺院极红火,香客蜂拥而至,拜佛许愿据说很灵,问我想不想去,去的话他提前安排。因我爱人和小孩儿要去兰州岳母家过年,只剩我一人在家,也无聊,就答应去。初一日出前赶到,尚增人带我们一行上山,又由寺院大法师引带敬香、敲钟,中午尚增人陪着吃了一餐饭,便回来了。简单说就这么个过程,还需要详细说吗?

孙处说已经很详细了,不过有一点想和秘书长拤对一下,尚增人有没有讲相关费用一事呢?

费用?什么费用?

孙处看着他:香火啊。

啊,这个尚增人没讲。

秘书长没想到会有一个费用问题?

当时没想到,只想是由一把手安排的,一切不成问题。

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但佛事不同于其他,要虔诚,官再大,香火钱不敢不付。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过来,硬把他往尚增人的事上拢,症结原来在这笔香火费上啊。其实他不是没听说过关于官员进香拜佛的一些事,只是脑子一根筋,觉得三头六臂的尚增人能把他地面上的所有事摆平,用不着自己多操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诚恳地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要是提前想到,我肯定会自己付。

孙处说:这个我们完全相信,问题是即使秘书长想付也未见得事先能准备那么个数目啊。

他脱口问句:多少?

孙处不想卖关子,说十万。

他不吭声了。十沓红色百元大钞在眼前悬浮,像一把火在烤。他感觉额头泌汗了。

小丁友好地起座为他添了茶水,说句喝点儿水。

他渐渐缓过劲儿来。望着孙处问道:这十万是尚增人付的吗?

孙处摇了摇头。

那是谁?他问。

一私企老板。

尚增人说的?他问。

是。孙处如实回答。

他终于明白,在让官这件事情上,尚确是按“大恩”谢了自己,以这种“形而上”的方式。

他问尚还说什么了?

与秘书长相关的,就这些。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其实孙处已经向他透露了本不该透露的话,其善意应该心领了。同时,他也知道事情不会止于此,不管什么人付了钱,都是与他有关联的。尚增人讲出来,自是想撇清自己,找出个“相关人”替自己担当这一块儿,减轻一些罪责,对此他也能理解,现时的人对许多乌七八糟的事都能理解,见怪不怪也是一种修行啊。

他发现孙处又在盯着茶杯看。他忽然明白,孙极力避免与自己对视,是因他自知眼光里有一种难掩的职业性严酷,便努力避免以此冒犯自己这个“市领导”。他同样领情。

他试探问:纪检部门欲怎样定性这十万块钱呢?

孙处稍稍抬下头,眨着眼说:这个领导让我们先听听秘书长的说法。

我?

对。

他说:实事求是讲,我不认为这笔钱应该算在我名下。

孙处不接话,只转头看了小丁,小丁低头在记。

他继续:一,我不知道要花这么多钱;二,钱的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

孙处低着头说:按说秘书长应当知道做这种高端法事的行情,十万也是优惠了的。

他问不优惠能有多少?

孙处说三十万五十万都是在谱的事。

他说这行情我确实是不晓得的,而问题的根本之处是我并没见着钱。

孙处说是没见着,但钱是为你花出去了,你是受益人哪。

受益人?精神受益人?他似乎是自言自语。

也可以这么讲,物质是可以转换为精神的。那就是转换成本。

噢,上升到哲学层面了,很深奥啊。他不无讥讽地说。

孙处说:哲学也谈不上,可从法律层面上看,事情还是很明显的。

请讲。

孙处尽量从眼里透出和善,说:尚增人授意老板买单,属索贿性质;那老板肯于付钱,属于行贿性质;而落到秘书长身上,则属于贿赂对象了。

他觉出孙绵里藏针的毒辣,一定要把他栽进去,便质问道:那么收款的寺院该怎样认定?

孙处说:寺院属正常佛事活动,功德箱里面的钱是善男信女自动放进去的,不是非法所得。

对这一点,他无话可说。

孙处歉意地笑笑,说秘书长别误会啊,我们只是想大面上把事情捋一捋,这样对秘书长也有益处啊。

阴阳怪气。他想。这些人你就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既然要把事捋一捋,就不妨一捋到底,落得个心里清爽,便眼盯着孙处问:你们纪检是不是已有定论,这十万块钱是我的受贿款项?

孙处沉默,良久方说:对秘书长说句真心话,这个我不知道,最后由领导来定。

这次谈话到此结束,双方都悻悻的,勉强握了下手。

接下来的日子宋宝琦就很不好过了,可谓度日如年。他左思右想,也无法推断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不大相信自己会彻底翻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十万块钱强栽到自己身上很“狗血”,可他又深知官场的事向来难测,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只看握权把子的怀哪种心思。另一个让他隐忧的因素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这道无形的阴影一直印在心里面。当初答应去丹普进香也与此有关,希望能保佑自己迈过这道坎儿。而结果适得其反,惹出这番事来。想想只怪自己借花献佛心不诚。有时他也事后诸葛瞎寻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书记一职让给尚,自己留下干一届,再回大市说不定能干上副书记或副市长。呵呵,他晓得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晚三春……他不由得又想到那个关于船与海的典故,觉得人生是耶非耶真他妈妈的很悖论,难说难道。

他联系不上李为,李为也不联络他,不晓得是怕惹麻烦,还是本身已经有了麻烦。特殊时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也思谋着从顶头上司李市长那里套点儿口风,又担心不慎出错,偷鸡不成蚀把米,便作罢。

一把刀始终悬在头顶,又不知啥时落下,心神不宁,烦躁不安,抑郁的各种症候亦渐次显现,感觉像到了世界末日。

这天是周六,安安的学校有活动,临出门安排他买鲜奶,说小铺里的不保险,要去大超市。近期的事情他没和安安讲,这人看似很有章程,其实心理承受力很差,知道了会比自己更焦虑。

超市离家不远,步行十分钟便到。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中间穿行,忽听有人呼了声“秘书长”,旋即一个同样推购物车的秀气女子笑盈盈站在面前,他稍稍一愣,认出是与孙处一道与自己谈了两次话的小丁。他高兴地与小丁打了招呼,除了寒暄,偶然相逢的两人似乎也没多少话可说,便客气地挥手再见。而没过多久,小丁又转回,伸手递给他一张字条,说句秘书长要有事就联系我。他笑着点点头,顺手把字条塞进口袋里,没多想。

回到家,放下东西,又习惯地把零钱掏出来放进门边的一个纸盒里,这时看见混在其中的小丁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他的心倏地一动,意识到小丁这一举动似有某种深意。再联想到谈话过程小丁投向他关切而友好的眼光,心想莫非她是暗示自己,想知道案子的内情她可以……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自古有云“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就是“朝中”人,知道朝中内幕。

想好了,便不再迟疑,给小丁拨了手机。小丁平静地问句是秘书长吗?他说是我是我。小丁说有事请讲吧。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讲起,而怎么讲又都显得唐突。小丁不吱声,等着。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小丁,那事,有什么进展吗?小丁说那事啊Pass了。没事了?Yeah,为什么……小丁笑笑,问句难道秘书长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他赶紧说:不是,不是,只是……小丁说秘书长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怎样想,这事有些超乎常规,程序走到上面,上面集体无语。他说怎么会……小丁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事佛是一方事主,哪个愿多事,惹佛不高兴啊?啊!啊!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可仔细一想,也确在情理之中。

当他要向小丁真诚道谢时,小丁已挂机。即便如此,他还是由衷道句:谢谢你啊,小丁!

满天阴霾一扫而空。生活重新美好。忍不住又给李为拟了条短信:我请你,还在“涛声依旧”……想想似觉不妥,便作罢。

又过了几天,他接张梅一短信:宋哥,对你讲,上回在丹普寺院许的愿,已经灵验,非常非常感谢你呀。我想在国庆长假期间再南下去金山寺上香,你可愿同往?

他满身发起热来,不待细想,便打出三个字:没问题。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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