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一本亮晶晶的书
A Book with Shining Pages
小男孩喜欢爬上屋顶，他的名字叫约拿。从他住的这个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小镇的房屋屋顶上，这位八岁大的黑发男孩能俯瞰全世界。下方不远处是他父亲的店铺，他在铺子里贩卖成匹的棉布。再隔几扇门是他祖父的市场染布摊位，他在那里把客人的“榭瓦尔”（sherwal,裤子）和“夏禄沙皮克萨”（shalla u-shappiksas,夹克）泡在染料鼓桶里，为其赋予艳丽的新鲜色泽。附近主要街道上一栋屋子的庭院中，一名男子正蹒跚而行，他是约拿在镇上最喜欢的讲古人。留着八字胡的讲古人诉说着无数关于盗墓者、乞丐及英雄的神话，让小男孩童稚的心灵驰骋在无尽想象中。
下方另一头，在石砌犹太会堂及大桑树间，就是小男孩炊烟袅袅的家。庭院中升起一道蒸气，小男孩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妈妈，但能想象她正在那里用大锅熬煮碎麦，热气与汗水湿了她的衣衫。
距离房子短短几步之遥，已经是小男孩的宇宙边界：哈布尔河。通常河流不会流成一个圆圈，但在札胡却是如此。哈布尔河在小镇一端一分为二，流到小镇另一端后又合而为一，札胡就这么被河流圈成一座小岛。当小男孩凝视着奔腾的水流，他仿佛看到河流像是敞开的双臂，将小镇拥入怀中。主宰这条河流的是依蜜玛雅（Yimid Maya）——水流之母。她是个捉摸不定的水妖，会在夜深人静时浮出河面梳理一头乌黑长发。拉比们总是警告札胡的小朋友，违反犹太教律法会让依蜜玛雅不高兴。依蜜玛雅发怒时，会用冰冷的手指缠卷泳客的双腿，将他们拉进黑水深处的死亡深渊。小男孩有个跟着铁匠当学徒的朋友，有一天他看到他在河边伸手想拉起一块漂流木，结果失足落水。三天后，那个朋友肿胀的尸体在下游一处村庄被冲上河岸。
屋顶是约拿的庇护所，他的王国。在这里，依蜜玛雅够不着他，而在某些日子里，他高高地站在小镇上方，感觉自己像个小小阿嘎（agha）——部族头目。由于房屋紧密相依，他可以在上头自由穿梭，不着地也能横越整个犹太城区。他会起跑、冲刺，在抵达屋顶边缘前一跃而起。
当他这样飞越街巷，会模糊地看到底下札胡市街的形形色色。鸡只在院落中鸣啼，小贩推着车叫卖椰枣，女人忙着搓洗衣物。在他双脚扬起的一小阵尘埃中，他砰然降落在对面屋顶上。
身为“屋顶飞越者”,他必须非常小心。他认识一名同好曾经失足落地，严重扭伤脖子。另一位男孩则摔进破旧的茅草屋顶，弄得双腿骨折。不过约拿只摔过一次。那天，他的朋友扎卡赖亚向他炫耀一本印得亮晶晶的书。两个男孩坐在河岸边，双脚泡在水里消暑，一起翻看书页上的精美照片。照片上是一些穿着奇怪衣服的金发男女。看哪，那些女人的艳唇！看哪，那些男人有多高大！简直就像巨人！男孩们看不懂书里的文字，只知道那是英文，因为学校已经开始教起英文字母。这是他们生平头一次看到人类的照片，而且居然都是一些俊男美女，色彩亮丽缤纷，书页在阳光反射下炫目耀眼。
“给我,”约拿伸手拉扯着书页,“让我拿着看。”
“不行，书是我的,”扎卡赖亚说,“是我拿到的。”
“在哪里拿的？”
“是一个阿拉伯人给我的。”
“拜托嘛,”约拿开始恳求,“等一下我让你玩我的弹力球。”约拿的父亲先前到巴格达做生意时买了一颗网球给他，全札胡就这么一颗，所有男生都眼红得不得了。
“我跟你交换,”扎卡赖亚回道,“你给我球，我就给你书。”
“好啦好啦,”约拿伸手想拿书,“先给我翻一下。”
这时扎卡赖亚改变了主意。他觉得拥有一个约拿渴望的东西感觉真好，因为通常都是他想要约拿的东西。约拿的父亲不时会到摩苏尔或巴格达做生意，回家时都会带一些新玩具、外套、橡胶鞋之类的玩意儿给他。“谁稀罕无聊的弹力球,”扎卡赖亚大叫，而后跳起来沿着河岸奔跑，让手中的书页在风中飞扬,“亮晶晶的书是我的！”
约拿咬牙切齿，很气扎卡赖亚占了上风。不过，约拿当晚奇迹般地听到了消息：札卡赖亚爬到自家屋顶上，把书藏在一只马卡贝（makabbeh）底下，这个马卡贝是可以翻过来盖住新鲜食物的柳条筐，以防猫咪偷吃食物。一个小时后，扎卡赖亚回到那里查看，结果书已经不见了。后来大家传说是小混混萨利姆·朱多偷走的。
约拿听到这件事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他从庭院阶梯爬上屋顶，双手圈在嘴边做成传声筒，向众人高声昭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扎卡赖亚把亮晶晶的书搞丢了！大家听到了吗？”
但约拿还想亲眼看到书本不翼而飞的场景。如果他能亲手翻起扎卡赖亚家的马卡贝，看那底下空空荡荡的情景，那才真是乐事一桩。于是他跃过好几座房屋，轻松地跳上扎卡赖亚家的屋顶。那只柳条筐就搁在角落，不过在他走到那里之前，下方庭院中某个东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简陋的檐沟底下，扎卡赖亚身材丰腴的母亲莎布莉雅正裸身坐在一桶冒着蒸气的热水边。他蹑手蹑脚地往那个方向靠近，想更仔细地看她舀水冲洗身子。他从不曾看过女人这个模样——也就是说，一丝不挂。这景象真奇特啊！挤压出皱褶的柔软肌肤让他联想到镇上的乐师让他看过的手风琴。他无法挪开目光。她正用海绵搓洗手臂和胸脯。她边冲洗边甩脚，好像讲古老人说过的故事里那些快乐的海怪。难不成她就是依蜜玛雅的本尊？
接下来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声响，那是金属扭曲的咯吱声。约拿感觉脚底下的东西就要崩垮了；年久失修的檐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某个硬邦邦的东西刺进他的下巴，他霎时浑身发热，莎布莉雅的形体瞬间变得好大。在听到她尖叫之前，约拿已经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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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开眼睛时，隐隐约约看到自己躺在蜡烛照亮的房间里，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正拿着针线缝他的下巴。“算他好运,”他听到这个男人告诉他瘫坐在房间一角的父亲,“要是他掉在一个瘦皮猴身上，恐怕已经没命了。”
“上帝救了我的儿子。”约拿的父亲说。
“不过牺牲了一头大母牛。”长袍男子回道，两个大男人随后扑哧笑了起来。
他们是什么意思？约拿在痛楚中闭上眼睛。他是指莎布莉雅？难道他刚好掉在她身上？是不是全札胡都知道这件事了？
穿白袍的男子缝上最后一针，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的下巴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复原，所以记得给他吃些不太需要咀嚼的食物，像是奶酪、面包屑、凯马赫（kaimach,酸味水牛奶酪）之类的东西。”
“还有,”他转身离去前补充道,“叫他至少一个月都不可以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