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世纪初到哈莱姆文艺复兴前的黑人小说

第一节 概论

19世纪末,在废除蓄奴制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黑人领袖或去世,或步入老年,新一代黑人领袖在内战后种族关系严峻的南方的新形势下继续为反对种族歧视、争取种族平等而斗争。由于南方各州在19世纪90年代先后通过立法巩固种族隔离制度,使许多黑人感到只有依靠种族团结和自力更生来争取黑人的利益得到实现。布克·华盛顿(1856—1915)就是在道格拉斯去世后涌现出来的南方黑人领袖,世纪之交著名的改革家,塔斯基吉工业师范学院主要创办人及首任院长。他在种族关系上提出了“分离但平等”的主张。华盛顿于1856年生于西弗吉尼亚,父亲是白人,母亲是黑奴。他十二三岁即在西弗吉尼亚的莫尔登煤矿干活,但他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到为黑人及印第安人开办的汉普顿农艺师范学院求学。在16岁那年,他步行近500英里到汉普顿,1875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881年被派到亚拉巴马州去创办一所培养黑人教师的学院,即塔斯基吉工业师范学院。他在美国黑人教育及社会经济进步方面所持的观点是:黑人最需要的是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黑人应该去适应南方白人的种族优越观,但自身也应具有种族自豪感,要团结自助。他认为,黑人最大的利益可以通过工业教育、精明的农场经营和拥有土地所有权、培养诸如耐心和勤俭等良好的品德和习惯以及高尚的礼貌道德,而得到实现。在1895年亚特兰大博览会的讲话中,他的这些观点在“分离但平等”的主张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他说:

……(黑人)会一如既往地忠实于白人,照料你们的子女,在你们父母的病床前守候,并且带着模糊的泪眼给他们送葬,将来我们也会以自己谦卑的方式以任何外国人都达不到的忠诚与你们站在一起,如果必要,会为保卫你们的生命而献出自己的生命,以能使黑白两个种族的利益结合起来的方式把我们的工业、商业、平民和宗教生活与你们的交织在一起。在一切纯社交性的事务中,我们可以像手指一样分开;但在一切对共同进步有决定意义的事情上,我们必须团结得像一只手一样……

华盛顿的自传《从奴役中奋起》受到了广泛的欢迎,在他去世前共再版四十余次,被翻译成法、西、德、俄等近十种欧洲语言出版。它和过去其他黑人传记的不同之处在于,华盛顿在这部自传中没有描写黑奴的悲惨生活,反而说蓄奴制是一所“学校”,考验并锻炼了黑人,说毕业于此校的黑人能不断发展自己的意志力与技能。华盛顿以卑躬屈膝、对白人充满感激的口气,以对白人中产阶级标准的无条件接受,并一再重申黑人解放后只需也只要初级职业教育等等主张,获得了白人的支持,成为世纪之交炙手可热的黑人领袖。他曾对出版商说,他出版自传的目的是吸引那些有钱的人,从他们那里谋求捐助。而他确实也为黑人教育等事业获得了白人的大量捐款,为南方黑人争取到了初级教育和职业教育的机会。

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北方黑人却对他的黑人民族低于白人的论调强烈不满。在华盛顿眼里,黑人似乎只会从事只需要简单技能的体力劳动,不会也不要求思想文化方面的生活与发展。同时,他们也不赞成华盛顿不要求白人社会及社会机构改变其几百年来的种族歧视政策,而只是要求黑人去适应他们的种族主义,在种族歧视的状态下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善自己的处境的主张。最坚决反对华盛顿的黑人领袖之一是杜波伊斯。

这一时期的黑人作品反映了在黑人未来发展前途上的这两种尖锐对立的观点。

第二节 重要作家

杜波伊斯

杜波伊斯(1868—1963)出生于马萨诸塞州大巴林顿城,父亲很早离家。母亲家是世代自由黑人,杜波伊斯有机会受到高等教育。1885年在当地中学毕业后,杜波伊斯到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市,就读于菲斯克大学。这所黑人大学的教育使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黑人,自己应该在种族进步的斗争中起重要作用。这是在北方长大的他第一次到南方,亲身接触到了南方种族迫害的现实。暑期到南方落后的边远地区学校中教书,给了他深入南方美国黑人社区生活、接触到深厚的黑人民间传统文化的机会。从菲斯克大学毕业后,杜波伊斯到哈佛大学读哲学,取得硕士学位,1891年到柏林大学读历史学博士,1895年获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成为哈佛大学第一个取得博士学位的黑人。杜波伊斯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做助教期间,出版了《费城黑人社会研究》(1899),这是在美国出版的第一部关于黑人社区个案研究的社会学著作。他一生中写了大量有关美国黑人历史及社会学方面的著作,创办了许多黑人先驱性刊物,讨论美国种族问题,阐述自己的观点,特别是他创办并任主编的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机关刊物《危机》,大量发表黑人知识分子,特别是年轻黑人的作品,在哈莱姆文艺复兴中,在促进黑人反对种族歧视和推动黑人文学的繁荣发展上,起了重要的作用。他不仅是个学者,而且是个社会活动家。他创建了争取黑人权利的黑人知识分子组织尼亚加拉运动(1905)和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1909)。他也是泛非运动的先驱性领袖。晚年他对美国政府感到失望,于1961年加入美国共产党。同年,杜波伊斯应加纳总统恩克鲁玛的邀请移居加纳,负责《非洲百科全书》的编撰。1962年,杜波伊斯放弃美国国籍,1963年在加纳逝世。

作为一代著名学者,杜波伊斯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家,在这些领域中都有大量著述。作为20世纪上半叶美国最有影响的黑人领袖,杜波伊斯有关种族关系的理论和大量文章在20世纪美国黑人运动发展上有着重要的作用。作为作家的杜波伊斯在黑人文学发展中主要起着播种者的作用。他创作的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黑人的灵魂》(1903),诗文集《暗流:面纱里的声音》(1920),自传性文集《昏暗的黎明》(1940),小说《寻求银羊毛》(1911)、《黑公主》(1928)和《黑色火焰:三部曲》:《曼萨特的磨难》(1957)、《曼萨特创建学校》(1959)、《肤色世界》(1961)。在杜波伊斯的作品中,《黑人的灵魂》被公认是最为重要的一部。乔治·卡宁汉在《杜波伊斯》一文中指出:“杜波伊斯主要是通过这部作品在美国黑人政治和文学的创造意识中建立了他统帅的地位。”阿诺德·朗普赛德在《牛津美国黑人文学指南》中评价《黑人的灵魂》时说:

(这本书)将黑人的性格和特点置于从来没有被置于过的历史、社会、宗教、音乐和艺术的背景下来思考,从而使美国黑人的自我认识产生了革命。杜波伊斯的双重意识的观念和他的美国黑人在美国生活在面纱后面的形象化的比喻……为就美国黑人被迫生活在危机下做出反应的黑人艺术家打开了新的表现世界。

他在1987年发表的有关杜波伊斯的文章中称《黑人的灵魂》为“某种圣书,解释美国黑人经历的主要教材,黑人进入在美国面临的严酷未来时最值得信赖的指导”

《黑人的灵魂》是一部集关于美国黑人的历史、宗教、政治、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的论述的14篇文章而成的书,从上述各个重要方面揭示出美国的种族歧视政策深刻地影响了黑人的自我意识和黑人与社会的关系。杜波伊斯在这部作品中强调的第一点是,他认为黑人独特的传统、民间口头文化和黑人社区的价值观——这些他称作黑人的灵魂的一切——应该在美国得到承认、尊重,并得以保存、流传。他在这部作品中提出,美国黑人“戴着面纱出生”,具有“双重意识”。他说:

……美国黑人戴着面纱出生,对美国这个世界天生具有超人的眼力——这个世界并不给他真正的自我意识,只允许他通过揭示出的另一个世界来看他自己。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双重意识,这种永远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的感觉,用怀着怜悯与蔑视的、冷眼旁观的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灵魂的感觉。他永远感受到自己的双重性——一个美国人,一个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互不妥协的追求;在一个黑色身躯中两个互相战斗着的理想,只有他自己的顽强力量才使他没有被撕碎。

美国黑人的历史就是这场斗争的历史——这是一种对获得成熟的自我的渴望,希望把他的双重自我融合成一个更完美更真实的自我。在这个融合过程中,他不希望失去两个原来的自我中的任何一个。他不会把美国非洲化,因为非洲和世界可以向美国学习太多的东西。他也不会在美国白人传统的洪流中漂白自己黑人的灵魂,因为他知道黑种人对世界具有自己的使命。他只是希望一个人可以既是黑人也是美国人,而不会因此被同伴咒骂,往他脸上吐唾沫,机会之门也不会粗暴地对他关闭。

杜波伊斯的黑人“戴着面纱出生”及具有“双重意识”的观点对后来的黑人作家具有深刻的影响。许多有成就的黑人作家在作品中探讨的都离不开这两种意识在黑人个人生活中的表现及两者间的冲突与斗争所造成的黑人的悲剧性的命运。

杜波伊斯在《黑人的灵魂》中还对布克·华盛顿的迁就哲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华盛顿实际上是要求黑人放弃政治权力、放弃对黑人民权的坚持和黑人青年享受高等教育的权利。他对华盛顿认为黑人不能也不愿攀登文化高峰的观点极为反感,提出了造就“有才能的十分之一”的策略,即鼓励有才能的黑人充分发挥自己的智力,成为黑人知识阶层的领袖,以他们的成就获得白人的尊重,从而激励年轻黑人做出成绩,争取种族平等。

《寻求银羊毛》是一部旨在揭示种族歧视的经济根源的小说,同时也是“美国黑人文学中第一部成长小说”。其主人公佐拉从南方农村中一个无知、受剥削的女子成长为认识到自身力量的人。小说的背景是南北战争后处于北方资本主义和南方白人种族主义经济统治下的南部乡村。一个叫布雷斯的青年学生和佐拉一起,企图通过种植优良的非洲棉花品种银羊毛为自己筹得学费。两人的爱情破裂后,布雷斯离开南方到了华盛顿,企图通过政治途径反对种植园制度。佐拉做了有钱的政治人物范德普尔夫人的女仆,跟随她到了许多地方,她的所见所闻给了她极大的教育,使她认识到自己生活的目的,要为黑人的利益去斗争。她回到南方,把佃农组织起来建立合作农场,和控制经济命脉的垄断资本斗争。布雷斯在华盛顿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不愿为美国共和党所代表的大资产者的利益服务,也重回南方,和佐拉及贫苦的黑人农民一起反对农场主和北方商业资本的剥削,佐拉和布雷斯也在共同的斗争中重新建立和巩固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杜波伊斯这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和当时绝大多数黑人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不同,她不是肤色白皙的混血女郎,也不是中产阶级温文尔雅的淑女。她肤色深黑,关心的不是自己个人的利益和发展,而是种族的共同进步。她有自己的信念并且为之奋斗。

《黑公主》描写的是美国黑人马修·唐斯和印度一个公国的公主考提尔娅的故事。在小说第一部“流放”中,由于医学院拒绝马修学习产科,马修绝望之下去欧洲,邂逅考提尔娅公主,两人很快成了恋人。考提尔娅是泛亚运动组织深肤色民族大联合会的领袖之一,正在努力和泛非运动结成联盟。联合会的一些理事对于美国黑人能否全力参与这一世界性的解放运动表示怀疑,马修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认为美国黑人完全可能参与进来。考提尔娅派马修回美国,调查她认为有可能领导黑人从事激进斗争的一个由米古尔·佩里挂领导的组织。第二部“普尔门式火车上的服务员”写马修回到美国,到普尔门式火车上做服务员。在三K党专列上,一个列车服务员被私刑处死。马修策划罢工,但被叛徒出卖而失败。马修气愤之下参加了佩里挂计划炸火车的行动,但他发现考提尔娅公主在车上时,便阻止了这一行动。他不愿连累他人,被判10年监禁。在第三部“芝加哥政客”中,芝加哥黑人政治首领司各特的秘书莎拉利用各种影响使马修获得赦免离开监狱,并被选入州议会。莎拉使马修从政治交易中一步步获得权力,她和马修结婚,脱离了司各特。第四部“博德普的君主”描写考提尔娅重新回到马修的生活之中,马修离开了妻子莎拉。小说结束时,马修和考提尔娅公主结婚,并且有了儿子。杜波伊斯以印度一个公国新王子的诞生把两个有色民族通过浪漫的联合凝结在了一起,象征他心目中所希望的世界有色人种的大联合。但是作者在为争取有色人种团结而斗争时,却未能反映出人除了肤色的区别之外,也存在着阶级区别,不分阶级以肤色为标准进行联合是不实际的,也是行不通的。

《黑公主》出版后近30年,杜波伊斯在89岁高龄时开始创作《黑色火焰:三部曲》。《曼萨特的磨难》的时间跨度是从1870年到1916年,曼萨特出生的当晚,他的父亲被白人私刑处死,悲愤的祖母以父亲的鲜血为他做洗礼,并给他取名“黑色火焰”。小说记述了南方重建时期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南方的重大历史事件,以及曼萨特与家人的活动和生活,特别反映了主人公在亚特兰大的学习生活,他作为黑人教师的屈辱和贫困,他在亚特兰大暴乱中的经历。到小说结束时,他被指派为该市学校的黑人学监。《曼萨特创建学校》叙述的是1916年至1936年间曼萨特的生活,书中对亚特兰大的学校制度的运作、对黑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南方向北方城市的大移民、曼萨特的儿子们移居北方后在各个不同领域中所受到的歧视的情况,有详细的描述。小说结束时曼萨特已是乔治亚州州立黑人大学的校长,仍寄希望于通过教育实现黑人民族的彻底解放。《肤色世界》记述了1936年到1956年期间的曼萨特。他面对的是一个迅速发展的新世界,这时黑人在美国的地位有了一定的变化。他到世界各地旅行,大大拓展了自己的视野。他的子女和孙辈散布在美国各地,从事着各种职业的工作。世界上被压迫民族的斗争和非洲黑人的觉醒教育并激励了曼萨特,使他在政治思想上越来越革命化。到晚年,他感到未来世界的希望是共产主义,美国黑人的解放是人类解放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杜波伊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完成了这部跨越了86年的三部曲,反映了这段时期黑人在美国教育、政治、经济、社会方面的地位,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黑人家庭如何在方方面面参与到美国生活之中,以及主人公在美国国内和世界人民的斗争中认识不断提高的过程。小说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作者自己的一生。杜波伊斯在《曼萨特的磨难》的后记中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创作目的,他说:“如果我有时间和金钱,我会(对黑人历史)继续纯历史的研究。但是没有这个机会,时间也不够了。然而我还是要从我漫长的经历中抢救下一些我学到的和推测到的东西,于是我试图用历史小说的方法来完成这个历史的循环,我的思想、研究和行动在半个世纪中一直都倾注在它上面。”

作为作家的杜波伊斯是服从于作为政治活动家、革命家的杜波伊斯的,这也就使他的小说不可避免地存在重内容而艺术上着力不够的缺点。他的作品是一百多年间美国黑人的斗争史和成长史,内容丰富的黑人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

查尔斯·切斯纳特

内战后涌现的黑人作家中最著名的要算查尔斯·切斯纳特(1858—1932)了。他是第一个享有全国声誉的黑人作家,黑人文学的重要开拓者。他出生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市,在北卡罗来纳州费也特维尔长大。他学习出众,14岁就在州立黑人师范学校教课,19岁被任命为该校副校长。但是,切斯纳特总感到南方存在的严重种族歧视限制了他的发展,希望北方的人们能够以他本身具有的才能来判断他的价值,相信只要他做出坚持不懈的努力,就能够有所成就。于是,他在1883年举家北迁,先在纽约一家报纸做了一阵记者,后定居克利夫兰,在1887年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后,成立了法庭速记服务公司。

切斯纳特从童年时起就梦想当作家。1880年在师范学校任教时,他在5月29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写一本书。这一直是我怀有的梦想,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呼唤我去从事这项任务。”他很明确地说:

我写作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提高黑人,不如说是为了提高白人——因为我认为,种族等级制度之不公正所产生的毒害之大遍及全国,以至于将整个民族和与这个民族相关联的一切置于被蔑视和被社会排斥的地位——我认为这是美国人民道德进步的障碍;我将成为首先领头向它发起坚决的、有组织的讨伐的人之一。

对切斯纳特来说,文学的功用是很明确的,就是要逐步使公众接受这样一个观念,即黑人和白人应该是平等的,应该享有平等的机会。

1887年,《大西洋月刊》刊登了切斯纳特的短篇小说《毒葡萄》,这是一个由老黑奴朱利叶斯·麦克阿杜叔叔讲述的内战前南方生活的故事。到1899年3月,切斯纳特把7个朱利叶斯叔叔讲的故事汇编成短篇小说集《巫婆》(1899),由波士顿著名的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出版。同年同一个出版社又出版了切斯纳特的第二个短篇小说集《他年轻时的妻子及有关肤色分界线的其他故事》(1899)。1900年,切斯纳特把经过10年的构思、创作和修改写成的长篇小说《里纳·沃尔顿》交给了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出版公司决定出版,但要求将书名改为《杉树后面的房子》(1900),次年又出版了他的《传统之精髓》(1901)。切斯纳特的最后一部小说《上校的梦想》(1905)由道布尔迪出版公司出版。

《巫婆》中的故事都出自一个老黑奴朱利叶斯叔叔之口,由听他讲故事的白人约翰转述。生长在北方的白人约翰和妻子来到北卡罗来纳州,购买了一个葡萄种植园,遇见内战后一直居住在种植园内废弃的黑奴屋中的老黑人朱利叶斯叔叔。他给约翰夫妇讲了许多奴隶制下南方黑奴生活的故事,用黑人的口头语言,幽默、讽刺、生动地描绘出奴隶主的贪婪和毫无人性,黑奴被贩卖造成的妻离子散的痛苦,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巫婆帮助缓解黑奴的不幸。如在《可怜的桑迪》中,黑奴桑迪的妻子被主人卖掉以换取另外一个女奴坦妮。桑迪十分悲伤。但渐渐地,他爱上了会巫术的坦妮。当桑迪得知主人要把他出租给在很远的地方的一个农场主去干活时,他让坦妮把他变成了一棵树,并夜夜恢复成人,以便和坦妮厮守在一起。后来,主人把坦妮也租了出去,她走后主人把桑迪变成的树砍掉了,锯成木料盖了学校,此后每天夜里学校都传出悲泣声。在《巫术葡萄》中,老奴隶主为了阻止黑奴吃葡萄,让巫婆给葡萄施巫术。黑奴亨利新来乍到,吃了葡萄,结果他一到春天就精神抖擞,一到秋天就蔫头耷脑。奴隶主就在春天把他高价卖出,秋天低价买进,大赚其钱。奴隶主的贪婪终于使他上了北方来的一个骗子的当。骗子说他可以用新技术使葡萄高产,结果弄死了葡萄,亨利也死去。读者在阅读这些故事时很快意识到,聪明的老黑奴其实是通过讲过去的故事达到让白人主子按他自己的愿望行事的目的。他讲“巫术葡萄”的本意是阻止约翰买下葡萄园,这样他就可以继续住在园中以葡萄园为生。约翰虽然不相信他所讲的巫术,买下了葡萄园,却被朱利叶斯叔叔的故事吸引,给了他一份工作,朱利叶斯得以继续在葡萄园居住。当朱利叶斯得知约翰的妻子想要盖一个新厨房,约翰打算拆毁种植园里的一所老校舍以便利用其木料时,朱利叶斯就讲了“可怜的桑迪”的故事,目的是阻止约翰夫妇拆校舍。切斯纳特笔下的黑人形象生动真实,所有的故事都反映了黑奴为自身、家人和群体的生存所表现出的坚忍、毅力和智慧。

《他年轻时的妻子》收录了九篇小说,主要反映内战后南方的种族隔离状况和混血人种的遭遇。小说中许多人物的原型来自作者在克利夫兰的旧相识。切斯纳特触及了混血儿这个敏感而禁忌的话题,对此一些评论者颇有微词。切斯纳特在《内战后至哈莱姆前》一文中,说到自己作品中很多是反映混血人种的问题,这是因为总的来说,在生活中,他们一方面与黑人面临同样的问题,但在许多情况下,在许多方面,他们的问题却更为复杂,更难处理,在小说里也是如此。切斯纳特笔下的这些混血儿自视高于黑人,而他们内部又因肤色深浅的程度不同和经济社会地位的区别而分成等级,形成了一个荒谬扭曲的群体。浅肤色而又有一定经济地位的混血儿凑在一起,成立“贵族血统社”,歧视深肤色的和纯血统黑人。然而他们又身受白人种族主义的歧视和迫害。切斯纳特对这些自认为高贵的黑人的言行进行了讽刺和揭露。《事关原则》中的克莱顿对深肤色的人避之如瘟疫,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因此不承认自己是黑人,不和黑人来往,认为“如果不能作为白人被接受,至少可以表明我们反对被叫做黑人”。对他来说,这是原则问题。女儿艾丽斯肤色和白人几乎没多少区别,他当然不能让她嫁给黑人,白人又不愿娶她,而想要她嫁个肤色白皙的黑人,合格者又太少,因此在父母的怂恿下,她常外出旅行,探亲访友找机会。一次从华盛顿回来后三个星期,她收到叫汉密尔顿的下议院黑人议员的一封信,信中表达了在舞会上相遇后的倾慕之情,说想借公务到南方之机来拜访她。由于那晚在华盛顿的舞会上请她跳过舞的人太多,虽然父母一再追问,艾丽斯仍记不清究竟哪个是汉密尔顿了,印象里似乎是一个肤色较黑的人。事关原则,于是克莱顿设法打听,得知此人是个浅肤色的高个子以后,对女儿说:“我想他可以。显然他是有意而来,我们必须把他当做白人一样接待。”他怕当地接待黑人的旅馆不够高级,要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上上下下收拾房间,筹备欢迎晚会,发请帖,忙得不亦乐乎。克莱顿带着助手杰克到车站去接汉密尔顿,旅客下完了,未见浅肤色的人,只见一个矮个子、有着突出的非洲人相貌的黑人身旁放着两只贴着华盛顿市标签的皮箱,猜想他必定就是汉密尔顿了。事关原则,克莱顿不能接待这么黑的人,杰克便出主意说,可以说艾丽斯得了白喉,家里无法接待他,于是克莱顿让杰克把他送到旅馆,自己回家找来医生,如此这般,一切安排妥当。他们暗自为之得意,第二天的报纸上却登出了有关汉密尔顿的报道,浅肤色的汉密尔顿和深肤色的琼斯主教同行,克莱顿意识到他们在车站看到的是主教。报道还说城里的瓦特金斯家将举办晚会欢迎议员。结果浅肤色的瓦特金斯小姐和汉密尔顿订了婚。切斯纳特的小说还反映了内战后南方社会愈演愈烈的种族歧视,以及在法律的外衣下对黑人进行的更为残酷的迫害。《旁证网》中铁匠本·戴维斯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积累起了一些财富,拥有土地和自己的铁匠作坊。桑顿上校来钉马掌,本看见他的马鞭,称羡不已,问在什么地方能够买到。不久上校的马鞭不见了,警察在本的铁匠店的一个角落中找到了马鞭。法庭上能够罗列的只有旁证,证人都说如何听到他称赞马鞭,他如何说白人应该把地分给黑人,等等。从小说的暗示中读者知道,这是他的徒弟和他的妻子通奸,加害于他,本根本没有偷马鞭。即使偷了,对他的惩罚也是毫无法理可言,当天同一法官判了三件案子,一个斗殴后打死人的白人被判1年监禁,一个假币案犯判刑6个月,而本被判5年监禁,兼罚苦役。在《警长的儿女》中,内战结束已经10年,南方一个闭塞的小城中一个白人于夜间被杀死家中。人们反映,看见一个混血青年到他家里去过。当天傍晚这个人就被抓到了,作为疑犯被关押。城里的白人种族主义分子认为,审判后吊死太便宜了这个黑鬼,要私刑将他烧死。“他们一致同意为了给他们被害的朋友报仇,至少应该这样做,并且认为这是纪念他的最恰当方式。”警长坎贝尔出身奴隶主家庭,但是受过大学教育,也见过外面的世界。他忠于职守,认为只有经过法院判决才能处决一个人。当他得知白人暴徒实施私刑的打算后,就到监牢,劝包围监牢的暴徒离开,等待法律对嫌犯的审判,被暴徒拒绝了。于是他把自己和嫌犯一起反锁在牢房里,而且打开了嫌犯的脚镣手铐,给了他一把枪,要他在必要时保护自己。经过一番争论,暴徒最终决定暂时放弃这次行动,但还是有人在撤离时向监狱开了一枪以泄愤。这时嫌犯拿过了警长放在一旁的枪,将两把枪同时指着警长,要他放他走。他告诉警长,自己并没有杀人,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洗清自己,9点钟我在他的家里,偷了被捕时穿在身上的那件大衣。除非在审判前抓到真正的凶手,即使是公正的审判,我也会被判有罪的”。他活命的唯一机会就是现在逃跑。他告诉警长坎贝尔,他是警长和黑奴西塞里的儿子汤姆,当年被坎贝尔卖掉后受尽磨难,母亲死在了奴隶主的皮鞭下。为了自己能够逃走,他必须杀死警长,以免他追捕他,正在这时,警长的女儿听见暴徒枪声后不见父亲回家,不放心来到监狱,见犯人用枪指着父亲,就开枪打伤了犯人。警长为汤姆包扎好伤口,锁好监牢,和女儿回到家中。他深夜反思,感到确实对不起汤姆,他过去本来是可以为汤姆做些事的,现在他作为警长的责任心使他不能放走汤姆,但是他要不惜一切去抓住真凶,这样汤姆就能被释放,他也可以弥补一些当年的过失。他第二天早上到监狱去时,却发现汤姆在夜里撕掉了绷带,流血而死。他太了解南方的社会现实了,不可能有什么司法公正,他宁愿自己结束生命,以抗议这个种族歧视横行的社会。

此后切斯纳特连续出版了三部小说,主题和他的短篇小说一样,仍然围绕战后南方的种族问题,通过小说提出了政治、社会和经济上的解决途径。

《杉树后面的房子》中的女主人公里纳·沃尔顿是个美丽的混血姑娘,肤色与白人无异。她的哥哥约翰离开老家到查尔斯顿市,隐瞒黑人血统,改姓沃威克,成了律师。他回到家中,把妹妹带到查尔斯顿,改名里纳·沃威克。不久,里纳结识了富家子弟乔治·特赖恩,两人一见钟情。乔治向里纳求婚后,里纳内心极度矛盾。她怕她的黑人血统早晚会暴露,但是如果向乔治说明了真相,就要毁掉哥哥艰苦创下的事业。婚礼前夕,里纳接到母亲莫莉生病的电报,叫她立即回帕茨维尔家中看望。正巧乔治有事到帕茨维尔,获知了里纳的黑人血统。乔治离开了里纳,里纳在帕茨维尔一个黑人学校做了教师。黑人校长对她极尽骚扰。乔治虽然不愿和里纳结婚,但却想让美丽的里纳做他的情妇,遭到里纳拒绝。她无法接受把肤色血统看得重于道德和爱情的社会,心力交瘁,郁郁寡欢而亡。切斯纳特用里纳的悲剧性结局控诉了种族歧视的不公正。同时,他也希望通过揭示造成里纳兄妹隐瞒黑人血统的社会、经济和心理原因,使白人读者了解这一部分混血人种的生存处境。里纳的生活充满了悲剧色彩,但是她不像许多白人的作品中所表现的混血儿那样恨自己身上的黑人血统。白人一贯认为,混血人种隐瞒黑人血统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世感到耻辱,缺乏自尊心,是一种人格上的缺陷。切斯纳特虽然自己决定和黑人血统认同,但是他十分了解选择进入白人世界的混血儿。他看到他们在走出这一步时所需的勇气,也看到在一个疯狂的种族歧视的社会中,他们的种种努力往往以失败告终。在另一方面,切斯纳特还在小说中揭示了种族歧视在有色人种心理上造成的扭曲。里纳的母亲莫莉存在着自视高于未混血的黑人的思想,将自己肤色接近白人作为资本,觉得自己虽然不是玫瑰,至少还接近玫瑰。有着莫莉这种肤色情结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和“一般黑人”区别开来,构建一个由同类的人形成的虚伪的小社会,以缓解既不为黑人也不为白人接受的边缘生存状态所造成的痛苦。

《杉树后面的房子》出版后取得了一定的好评,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希望切斯纳特再写一本小说。切斯纳特两年来一直在收集有关北卡罗来纳州威尔敏顿市二十几个黑人在白人极端主义分子推翻市政府的事件中被杀害的情况。他感到是自己写一本当前人们最关切的种族问题的作品的时候了,于是决定以威尔敏顿事件为背景进行创作。他在1901年初亲赴威尔敏顿进行了调查研究,之后写了《传统之精髓》。小说反映了切斯纳特对造成内战后南方的种族和社会状况的前因后果的深入分析,他认为这是自己最好的一部作品。故事的中心是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叫威灵顿的小城里白人种族主义分子为了夺回政权而导演的流血事件。为了夺回在竞选中输给较为开明的共和党白人和黑人联盟的权力,老奴隶主德拉迈尔,奴隶主世家出身的白人报纸《威灵顿晨报》的主编菲力普·卡特瑞特和穷白人出身、靠承包黑人囚犯做苦力而发家的残酷的迈克贝恩组成了一个三人委员会,密谋以“白人至上”的口号来煽动白人的种族主义情绪,剥夺黑人的选举权,赶走市长和一切黑人政府官员,将权力重新掌握在白人种族主义分子手中。小城的这些政治事件和卡特瑞特及混血人种米勒这两个家庭之间的恩怨纠结在一起。菲力普·卡特瑞特的妻子奥里维亚的父亲山姆和混血女管家朱丽亚生了个女儿珍妮特。山姆和朱丽亚是正式结了婚的夫妻,但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他们没有公布这件事。山姆在自己的遗嘱中留给了珍妮特一万美元,其余财产留给了奥里维亚。但在山姆去世后,奥里维亚的姨母波利抢先拿到了遗嘱和证明他们是合法夫妻的证书,藏了起来,由此剥夺了朱丽亚和珍妮特的继承权,并把她们扫地出门。珍妮特长大后和米勒结婚。米勒也是混血人种,是威灵顿市著名的医生,作者心目中新黑人的代表。奥里维亚和菲力普都有强烈的种族主义情绪,菲力普更是一贯反对内战后南方黑人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参与,利用一切机会和借口在其所办报纸上对黑人极尽污蔑之能事,煽动种族仇恨。当波利被发现死在家中,钱财被盗时,人们立刻怀疑波利是被杀害的,凶手是黑人,因为“在南方的社区中如果有无法解释的罪行发生,总怀疑是黑人干的”。有人说看见德拉迈尔的黑人仆役桑迪在当晚进出过波利的家,桑迪于是被捕。卡特瑞特立即出号外详细叙述这件事,并从中得出结论,说黑人如何低劣,不应该掌握任何权力。实际上,偷波利的钱财的是德拉迈尔的孙子汤姆,他赌博作弊被抓获,又欠了大量赌债,就涂黑了脸,穿上桑迪的衣服,化装成桑迪去偷钱,波利是摔倒后流血过多死去的。当德拉迈尔在汤姆的房间里搜出了波利的金币、真相大白后,在德拉迈尔的坚持下桑迪被放,但是菲力普说服了德拉迈尔不把汤姆偷窃的事实公之于众,只在报纸的一角披露桑迪无罪,罪犯已经逃逸。这样一来,“德拉迈尔家族的名誉保住了,威灵顿白人的名声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菲力普没有能够利用上桑迪的事件,但是他继续在报纸上宣传白人优越论,并到全州各地旅行讲演,宣传白人必须掌握绝对权力。最后,三人委员会决定推翻威灵顿市政府,武装起来的白人种族主义分子将黑人政治家和自由职业者赶出城市,黑人市民被杀死在街头。黑人工人乔斯·格林本来就和迈克贝恩有杀父之仇,他不甘心束手待毙,带领一批轧棉厂的工人到米勒的医院,想要保护黑人的医院、教堂和学校。白人暴徒围攻医院,黑人死守。白人最后放火,乔斯只得带领黑人冲出燃烧的医院。白人向他们开枪,重伤的乔斯用大刀砍死了迈克贝恩。这时,菲力普·卡特瑞特的不到一岁的儿子病重,生命垂危,需施行气管切开术,所有的白人医生或因暴乱无法回城,或因救治暴乱中受伤的白人无法抽身,菲力普来求米勒救孩子的性命。与此同时,米勒十岁的儿子在暴乱中被白人的流弹打死,而且菲力普曾经拒绝白人医生请米勒协助为他的儿子开刀,因此悲痛中的米勒拒绝了他。奥里维亚为了能让米勒医生答应去给儿子看病,亲自到了米勒家,口口声声叫珍妮特妹妹,承认隐瞒了珍妮特是山姆的合法女儿的事实,求珍妮特答应让米勒去救她的孩子。珍妮特这时对奥里维亚已经不存任何幻想,她对奥里维亚说:

我把你父亲的姓、你父亲的财富和你承认我是妹妹的行为,统统扔还给你。我不需要——它们的代价太高了!啊,上帝,代价太高了!但是你要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受到卑鄙的伤害,而仍然有一颗充满同情的心,即便是对伤害了她的人。如果我丈夫能够救活他,你可以保全你孩子的生命!

珍妮特的充满人类同情的决定使奥里维亚等人的种族主义表现显得更加可耻可鄙。显然,切斯纳特要通过小说揭露南方传统的“精髓”正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思想。切斯纳特感到,南方在暴力和威胁、日益加深的种族鸿沟和白人强权政治的操纵之下,要改变它的状况几乎是不可能的,需要全国有良知的人起来支持苦斗中的南方进步力量。

切斯纳特以其对南北战争后南方社会中种族关系的深刻了解在小说中揭露了南方白人各阶层在种族和政治问题上的不同态度,但同时从米勒身上也反映了切斯纳特对“有良知”的白人的幻想,希望通过黑人自身的努力和白人的良知改善黑人的社会地位和种族关系。米勒拒绝了乔斯要求他带领黑人起来反抗白人暴力的请求,最后乔斯带领的黑人全部战死,表现了作为中产阶级的切斯纳特所寻求的是解决种族关系的改良之路。

《传统之精髓》并没有受到预期的好评。切斯纳特感到主要是由于公众尚不能接受正面反映种族冲突而且有色人种之表现优于白人的作品。他听从了友人要他暂时避开写以种族问题为题材的作品的劝告,重新开始法庭速记事业。

此后切斯纳特陆续写了一些有关种族问题的评论文章,其中较为重要的一篇是《黑人选举权的被剥夺》,收入《黑人问题:当今有代表性的黑人的文集》(1903年出版),文集中还收入了布克·华盛顿主张对黑人进行职业技术教育,杜波伊斯主张给予黑人中“有才能的十分之一”正规高等教育的文章。切斯纳特在文章中表明,唯一能保障黑人社会进步的是选举权。1904年春,道布尔迪出版公司建议切斯纳特再创作一部有关种族问题的小说,切斯纳特选择了白人作为主人公,希望能够使多数读者与之认同,这部小说就是《上校的梦想》。白人上校亨利·弗伦奇回到北卡罗来纳州的故乡,想要改变故乡在社会和经济上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雄心勃勃地改革教育、开办工厂。他雇用黑人重建纺织厂,在法庭上抨击劳役制。为了减少阻力,他宣传公平对待黑人是为了经济发展的需要。以比尔·费特斯为首的地方实力人物长期控制黑人和贫苦的白人,使二者处于完全被奴役的地位,为了拼力抵制弗伦奇的改革措施,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用种族主义的暴力手段威胁恐吓黑人,包括私刑处死黑人,甚至把一个黑人的尸体从白人公墓中挖出。最后弗伦奇才意识到,他的具体改革措施并没有触及南方种族歧视的思想、道德和伦理的基础,失败是必然的。他只得放弃在南方实行改革的梦想,失望地回到了北方。他的结论是,种族问题颠倒了是非的标准,只有建立起一个新的思想体系来反击几个世纪以来遍布南方的思想和机构体制中的种族主义的神话,才能真正改变南方的状况,但是弗伦奇和创造他的作者都不知道如何建立起这样的新思想体系。切斯纳特在他的三部小说中探索了提高人们对种族问题的认识和解决社会不公正的三种可能性:《杉树后面的房子》——通过隐瞒黑人血统以求得到自身发展的权利和机会;《传统之精髓》——以暴力相对还是调和相处;《上校的梦想》——社会经济上的合作改革。三部小说的结局都是悲观的。切斯纳特的作品在白人控制的美国文坛遭到冷落,评论也多指责他的种族观,对他的艺术成就闭口不谈。在极度气愤与失望之下,切斯纳特停止写作,重操律师旧业。

到了1920年代,切斯纳特的作品重又引起关注。1922年《芝加哥保卫者》连载了《杉树后面的房子》,1923年黑人电影工作者奥斯卡·米绍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在1928年授予切斯纳特斯普林根奖章,以表彰他“作为文学艺术家在表现美国黑人后裔的生活和斗争中的开拓性的工作,以及他作为学者、工作者和自由人在美国一个伟大的城市中从事的长期的、卓有成效的事业”。1929年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以精装本重版了《巫婆》。后人认为切斯纳特“是第一个开采丰富的黑人民间文化宝藏的黑人”,“用民间素材和土语创作自己的故事”。“作为第一个在小说中探索黑人经历的方方面面的美国作家,切斯纳特站在整个一代黑人现实主义作家的前列。”“是他教育了美国白人把黑人小说家作为批判现实主义者加以尊重。”《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在总结切斯纳特的成就时指出,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建了美国黑人文学中短篇小说的真正传统”,1920年代的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是沿着他的先例,揭露他们时代中虚假的面貌和形象,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美国面临的真正的种族问题上来”

宝琳·伊丽莎白·霍普金斯

美国当代著名黑人女评论家克劳迪娅·泰特称宝琳·伊丽莎白·霍普金斯(1859—1930)为“我们的文学之母”。她在《牛津美国黑人文学指南》中颇为霍普金斯不平地指出:

霍普金斯和顿巴、切斯纳特或格里格斯有着给人同样深刻的印象的出版记录。作为编辑她和……主编《月球》及《地平线》的杜波伊斯有着同样巨大的影响。和这些男性一样,早在赖特把印刷文字看作武器之前,霍普金斯就已清楚地认识到叙述的政治力量……然而直到80年代,这位最多产的黑人妇女按惯例被文学研究者忽视了。

霍普金斯确实是位多产的女作家。她共出版了小说《对立的力量:表现南北方黑人生活的浪漫故事》(1900)、《黑格的女儿:南方种族等级偏见的故事》(1901—1902)、《维诺娜:南方和西南方黑人生活的故事》(1902)、《同一血统;或,掩盖着的自我》(1902—1903)和《托普西·坦普尔顿》(1916),人物传记《著名黑人男性》(1901—1902)和《著名黑人女性》(1901—1902)以及《黑人早期成就史实入门》(1905)等作品,并在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社论和评论文章。

霍普金斯于1859年出生在缅因州的波特兰市,在波士顿读完中学。她21岁时创作的音乐剧《奴隶出逃;或,地下铁路》上演,霍普金斯本人和她家庭里的成员都参加了演出。此后的几年中,她作为歌手和她的家庭演出团一起到各地演出。1900年她在《美国有色人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我们内心之谜》。同年,有色人合作出版公司出版了霍普金斯的《对立的力量》。此后四年她陆续出版了三部小说。1902年,霍普金斯成了《美国有色人杂志》的编辑。她是杜波伊斯的种族观念主张的支持者。1904年,推崇布克·华盛顿的弗雷德·摩尔接管该杂志,宣扬华盛顿的种族调和政策,为此霍普金斯离开了。她开始在《黑人的声音》杂志上发表题为“20世纪的深肤色人种”的系列文章,批判白人至上,认为20世纪的危机将是黑人问题以及资本和劳工间的矛盾。

霍普金斯在20世纪80年代重新受到重视后,她的作品中评论界分析评论得最多的是《对立的力量》,它被公认是霍普金斯小说中最好的一部。该小说在时间上跨越了一个世纪,在地域上从百慕大群岛到美国、英国。人物间关系从历史、血缘、思想信念到政治主张错综复杂。故事开始于1790年,百慕大群岛上的一个种植园主查尔斯·蒙特福特不愿按英国法律之规定解放黑奴,便带着黑奴举家搬到美国的北卡罗来纳州经营棉花种植园。他对黑奴的“开明”态度,以及他想在回英国养老之前解放自己的黑奴的打算,引起了当地白人种族主义分子的不满。他们想要教训教训他。很快出现了一股流言,说蒙特福特美貌的妻子格雷丝身上有黑人血统。作者并没有表明这流言的真伪,但仅仅是怀疑就足以使蒙特福特全家受到白人的排斥。附近的白人农场主安森·波洛克为了得到格雷丝做情妇,和种族主义分子一起,借口蒙特福特的黑奴策划叛乱,袭击了蒙特福特的农场,蒙特福特被子弹打死。格雷丝受到残酷的毒打,为了逃脱被波洛克强奸的命运自杀了。波洛克占有了格雷丝的女奴露西,格雷丝的两个儿子沦为波洛克的奴隶。大儿子查尔斯被卖给一个英国人,后来英国人给了他自由,并把他带到英国。小儿子杰西受尽了波洛克的奴役,最后逃到了新汉布什尔州,在黑人社区中长大成人,娶了一个黑人女子为妻,有了许多儿女。一对亲兄弟就这样一个沿着白人、一个沿着黑人的人生轨迹繁衍生息。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霍普金斯展开了小说的主要情节。一个世纪之后,杰西的后代威尔·史密斯和妹妹朵拉·史密斯与寡母一起生活在波士顿。威尔在哈佛大学学哲学,朵拉和母亲一起经营寄宿公寓。威尔是个争取黑人权利的积极分子,他在政治和教育方面的观点和杜波伊斯的观点极为相像。他和住在寄宿公寓里的混血姑娘萨福相爱。萨福在家里为一家公司打字,因为公司老板虽然愿意给她这份工作,却不愿让一个黑人女子在公司上班。朵拉的未婚夫,也住在公寓里的黑人律师约翰·兰利为萨福的美貌所迷,总想勾搭萨福。兰利在政治上很有野心,想依靠白人向上爬。他接受白人政客的贿赂,极力利用他在黑人社区中的地位,阻止黑人对南方的白人种族主义分子将黑人私刑处死等暴行采取有组织的政治行动。在美国有色人种联盟召集的一次讨论南方愈演愈烈的私刑问题的会议上,兰利主张不要采取任何行动,遭到一个叫卢克的黑人的批评,他向与会者讲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白人种族主义暴行。他讲到他的父亲如何被白人暴徒私刑处死,他如何死里逃生,被一个叫博宾的黑人救回家中,把他像亲生儿子一样养大。博宾的白人父亲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把博宾十四岁的女儿梅布尔强奸后送进了妓院。博宾几个星期后才找回了女儿,他的叔叔竟然想以一千美元钱了结此事。博宾把钱扔还给他,说要到联邦法院去告他。但是第二天家里的房子被烧,家人被打死,卢克奋力救出梅布尔,把她送进了修道院,后来在那儿生了个男孩。听到卢克的叙述,萨福在会场当场昏倒,使兰利意识到萨福就是梅布儿。他于是威胁萨福,如果不答应做他的情妇,他就要揭穿她的身世。萨福一方面为了躲避兰利,一方面不希望威尔娶有自己这样的过去的女人为妻,就给威尔留下一封说明兰利的企图和自己的过去的信,然后悄悄离开。威尔把信的内容告诉了朵拉,朵拉立即和兰利解除了婚约。后来朵拉和路易斯安那黑人职业学校的校长刘易斯结婚,婚后搬到学校所在地。威尔去看望他们,无意中遇到了萨福,不久两人就结了婚。至于兰利,由于他的贪得无厌,后来冻死在淘金的地方。小说是个大团圆的结局,蒙特福特在英国的一支家族和史密斯一家团聚,他们在百慕大找到了露西和她的女儿,发现兰利是露西的重外孙,也就是说,是波洛克的后代。

从上面的故事梗概可以看出,《对立的力量》虽然没有摆脱世纪之交黑人文学的主题和人物塑造的框架,但是作品的重要意义是不容忽视的。《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是这样评价这部作品的:“《对立的力量》极其有力地审视了蓄奴制对黑人家庭的破坏所产生的长期的影响、北方黑人中产阶级政治行动的必要性以及爱情和紧密的家庭关系在克服甚至对身心最为有害的种族暴行,特别是对黑人女性的性暴行的后果上的巨大力量。”霍普金斯在小说中除了表现蓄奴制和种族歧视的罪恶之外,还通过小说演绎了当时黑人领袖对于解决种族问题的不同立场。威尔和萨福对于黑人教育的看法体现了杜波伊斯的思想,而刘易斯则身体力行地贯彻华盛顿的职业教育、在政治上与白人妥协的思想。在现实生活中,这两种立场始终互相对立,但霍普金斯在小说里给予了它们各自得到实现的机会。刘易斯夫妇搞他们的黑人职业教育,史密斯夫妇则提倡给黑人以正规高等教育,并积极为黑人争取政治权利。霍普金斯在作品中揭露种族主义暴力时,并没有停留在暴力本身,而是表明种族主义暴力是种族主义分子用来威胁阻止黑人争取政治权利的手段。和当时绝大多数黑人作品不同的是,《对立的力量》还反映了作者对妇女问题的关注。她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威利斯太太之口表明,黑人妇女地位的提高应该是美国妇女问题中的新问题。她认为应该成立黑人妇女俱乐部,把黑人妇女组织在一起进行学习,从事救助等一切有利于妇女的活动。她的女主人公萨福和朵拉都有着强烈的改变种族命运的意识,她们讨论妇女参加政治活动和取得选举权的重要性,结婚后和丈夫一起为共同的事业奋斗。在提高黑人社会地位的问题上,小说强调关键在争取选举权和黑人男女受教育的权利以及黑人自我素质的提高。今人当然可以认为霍普金斯的看法幼稚,她的解决种族及妇女问题的设想没有触及问题的要害,但是她能够看到黑人妇女的问题既是个种族问题,又是个妇女问题,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通过小说提供的错综复杂的情节,霍普金斯向读者提出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以是否有黑人血统来区分人究竟有什么意义?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人生经历、不同的性格和人生观,使都有黑人血统的一群男男女女有了不同的追求和表现,不同的结局。在这一点上,黑人和其他人种难道有任何区别吗?

霍普金斯其余的四部小说都是以在期刊上连载的形式出现的。除《托普西·坦普尔顿》是发表在《新时代》上的之外,其他三部都发表在《美国有色人杂志》上。黑兹尔·卡贝在《“小说作用何在?”:宝琳·伊丽莎白·霍普金斯》一文中提到这些小说时说:“霍普金斯在创作可望获得更多读者的杂志连载小说时,采用了更为流行的传统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在继续政治性小说的创作时采用了流行小说的形式……”黑兹尔的这段话点出了这几部小说的特点。在情节的基本构架上和《对立的力量》相仿的《维诺娜》主要反映19世纪中叶黑奴逃向自由过程中的经历,以及主人公到达没有蓄奴制的英国后的幸福生活。女主人公也是美丽端庄的混血姑娘,故事围绕浪漫的爱情展开。该小说主要揭露的是蓄奴制的罪恶,但是除了通过地下铁路出逃之外,作者没有像在《对立的力量》中那样探索解决种族问题的各种途径。《同一血统》故事背景是20世纪初,黑人医学院的学生布里格斯爱上了黛安特,结了婚。为了能够多挣一些钱,布里格斯参加了去埃塞俄比亚的考古队,把妻子托付给了好友利文思顿。利文思顿为了得到黛安特,欺骗她说布里格斯出事身亡,同时又制造了翻船的事故,既杀死了自己的未婚妻莫莉,又使人们以为他和黛安特也葬身水下。布里格斯长久得不到妻子的任何消息,忧心如焚,在迷睡状态下出现了黛安特翻船死去的幻象。他在痛苦中进入了一座金字塔,失去了知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神秘的地下城市中。那儿的老百姓说他是他们盼望已久的国王,他和女王结了婚,要在一起恢复埃塞俄比亚昔日的辉煌。但在又一次迷睡状态下,他得知黛安特还活着,便踏上了回美国寻找黛安特之路。这边在美国,黛安特已经和利文思顿结了婚,但是后来她得知布里格斯并没有死,就从利文思顿身边逃走。她在森林里迷了路,被一个叫汉娜的黑人老妇带回家中。汉娜认出黛安特是自己女儿迈拉的孩子,并告诉黛安特,布里格斯和利文思顿也是迈拉的孩子。他们都有着“同一血统”。黛安特企图毒死利文思顿,利文思顿发觉,让黛安特喝下了毒药。黛安特死去,利文思顿自杀,布里格斯回到地下城市,去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同一血统》中的女主人公黛安特虽然仍没有摆脱当时黑人小说中混血姑娘的模式,但是地下王国的女王却是早期黑人文学中不多的几个黑皮肤美女之一。通过这部充满了偶然巧合和夸张情节的小说,霍普金斯表达的依然是黑人男女在种族进步上所肩负的社会责任。有的评论家认为,《同一血统》是黑人在科幻小说上的第一次尝试。

萨顿·格里格斯

萨顿·格里格斯(1872—1933)出生在得克萨斯州夏特菲尔德,父亲是浸礼会的传教士。格里格斯在里士满神学院毕业后先后在弗吉尼亚和田纳西州做传教士。他一生共写了33部具有强烈的战斗性的作品。他还是位有声望的传教士和演说家,在作品和演讲中唤起黑人的种族自豪感和自强奋斗的精神,抗议种族歧视,争取黑人的权利,要求黑人自决权。他在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市创办了猎户座出版社,出版了不少他自己的作品,在黑人群众中推广。由于他不依赖白人的出版社,所以不必为了作品能够出版而考虑白人的趣味,可以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而这一点是他同时代的黑人作家不可企及的,但也正是由于没有白人的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在当时很少引起主流社会的注意。在格里格斯的33部作品中有5部是小说,他通过这些小说抨击对黑人的歧视与迫害,歌颂他们的高尚品德,指出黑人的缺点与不足都是野蛮的蓄奴制造成的,而他们的成就则表明了民族的才智与能力。他在《国中国》里的一段话很有代表性:“蓄奴制时代那种畏畏缩缩,阿谀奉承,懦弱乞怜的黑人消失了,新的一代黑人起而代之,他们自尊自强,勇敢无畏,决心行使与保卫自己的权利。”

《国中国》(1899)是他的第一部作品,是黑人作家所写的第一部政治小说,也是最早反映激进黑人民族主义思想的作品。该小说描写在“国中国”这一黑人秘密战斗组织中存在的是否要以武力在得克萨斯州建立黑人国的问题上的不同态度与行动。小说除大量揭露种族歧视的罪行外,还抨击了对黑人政治上的迫害,指出黑人应建立自己的组织,保护政府不能保障的黑人的权益。贝尔顿虽然大学毕业,仍因是黑人受到迫害,仅仅因为在教堂中帮助一个白人姑娘在赞美诗集中找到所要的赞美诗,被处以私刑。白人以为他已死,割断了吊死他的绳子,他得以死里逃生。他加入了“国中国”组织。贝尔顿的中学同学伯纳德也加入了“国中国”。伯纳德在种族问题上态度很激进,在“国中国”成员中有很大的影响。在一个黑人因为被任命为邮政局长而被暴徒私刑处死后,伯纳德主张黑人公开起义,要求占领得克萨斯成立黑人国,把路易斯安那割让给盟国以换取援助。贝尔顿反对暴力行动,提出得克萨斯州的黑人主动和白人隔离,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贝尔顿因拒绝和组织合作而被处死。

在格里格斯的第二部小说《阴影笼罩》(1901)中,作者表现了对于黑人在白人主宰的社会中的前途无望的心情,指出他们面前的道路崎岖坎坷。小说故事发生在南方的弗吉尼亚州,尔玛·怀逊和奥斯忒尔·赫恩顿是一对情人。当奥斯忒尔离家外出上大学时,前州长的儿子约翰·劳森想利用多利使尔玛成为自己的情妇,但是他不知道多利和尔玛的母亲是姐妹,是约翰父亲的私生女。多利为了报复,在法庭上公开了劳森父子玩弄黑人妇女的劣行,结果老劳森神经失常,约翰被判刑,多利也受到被浑身涂上柏油粘上羽毛的惩罚,自杀而死。尔玛和奥斯忒尔结婚后,尔玛的兄弟约翰突然来到他们家中。约翰因杀死了一个坚持反对工会吸收黑人的白人工人被判在用铁链锁在一起的囚犯队中服苦役,他从囚犯队中逃了出来。约翰因在逃跑时风餐露宿,身体极度虚弱,不久即死去。尔玛感到,因为自己相信了布克·华盛顿的讲话,劝约翰坦白,才导致了他的悲惨结局,她极度悔恨悲伤,不久也死去了。奥斯忒尔的一个友好的白人朋友劝奥斯忒尔“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有意识地不断地按最少反抗的路线行事,那么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奥斯忒尔拒绝接受这种劝告,也排除了回非洲的想法,因为非洲“也笼罩着阴影”。他悲痛地把妻子海葬了,因为在海中,“那儿不存在这样的社会群体,他们的生存条件是将阴影笼罩在一切他们认为不可同化的事物上”。作者通过混血女尔玛短暂的一生,揭露南方一个广泛的社会问题,即道貌岸然的白人绅士对黑人妇女的玩弄与遗弃,造成越来越多的种族悲剧。寻欢的绅士留下混血的私生子女,任何一点黑人血统都会给一个人的一生罩上阴影:才能得不到发挥,职业没有保障,被排除在工会之外,法庭不公,肤色深浅不同的人之间的隔阂甚至仇恨,这一切常常使他们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作者通过尔玛的命运批判了布克·华盛顿的种族妥协哲学。

格里格斯在《挣脱枷锁》(1902)的前言中表明,他写这本小说的目的是“将读者带入黑人民族的内心世界,袒露存在于他们内心中的理想”。小说开始时,田纳西州一个白人种植场主去世,把财产的大部分留给了侄子莱缪埃尔·达尔顿,剩下的给了一个黑人老保姆和一个叫莫莲的混血姑娘。莱缪埃尔和黑人青年哈里·达尔顿发生冲突。一些白人认为,哈里和他的姐姐比拉要求平等,完全是因为接受了正规教育,而黑人的教育只应教会他们干活。他们把姐弟二人赶出了社区,这使黑人十分气愤,大批黑人搬出了社区。一群年轻白人认为是比拉唆使黑人采取行动的,在冲突中将比拉打死。为了避免黑人报复,白人拉出一个黑人教师来平息事端。莫莲和哈里结婚后一同搬到附近的城市去生活。莫莲在那儿遇到了黑人政治家多兰·沃塞尔。沃塞尔为莫莲的美貌所吸引。他的政敌想利用哈里杀死沃塞尔,莫莲得知后告诉了沃塞尔,并离开了哈里。沃塞尔向莫莲求婚,莫莲提出条件,要他制定出能使黑人的思想挣脱枷锁,使黑人和白人能够和平融洽地生活在一起的规划,才和他结婚。沃塞尔果然提出了促进黑白两个民族在南方和睦相处的“多兰规划”,莫莲和他结了婚。这时,莱缪埃尔娶了一个北方姑娘,她受到莱缪埃尔的影响,对黑人既仇视又恐惧,结果在看到一个黑人时吓得歇斯底里大发作,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这个致命的打击使莱缪埃尔猛醒,开始意识到在南方,只有黑白两个民族之间友好相处,才能给两个民族都带来幸福和繁荣。小说揭露了南方白人在黑人教育问题上的偏见,分析了造成白人对黑人实行种族隔离、歧视、恐吓的思想根源。尤其重要的是“多兰规划”,这实际是作者本人在种族政策方面的见解的反映。格里格斯把一篇题为《多兰规划:〈挣脱枷锁〉后续:关于种族问题的论文》的文章附在小说的最后,既提出了通过各级教育提高黑人本身文化和素质的措施,也认为黑人必须拥有政治力量。

正是由于黑人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他们感到自己在美国的处境像是“一只束缚住的手”。格里格斯的《束缚住的手》(1905)阐明的正是这个观点。小说揭露了南方混血人种在肤色深浅不同构成的等级下的悲惨遭遇,以及白人的政治、司法制度的不公。蒂亚拉是混血父母三个子女中肤色最深的,为了利于家庭其他成员隐瞒黑人血统,她小小年纪就被迫离开家庭。尤妮斯违背自己的意志嫁给了白人,在她的黑人血统被发现后精神崩溃,最后疯了。黑人被私刑处死,对私刑犯提起公诉的律师在政治上遭到排斥,而私刑犯倒被陪审团判为无罪。在这本小说中,格里格斯还有意识地抨击了小托马斯·狄克逊的种族主义小说《豹斑》,并在书后附了一篇评论:《一只束缚人的手,〈束缚住的手〉的补充:评小托马斯·狄克逊先生的反黑人讨伐》,分析了狄克逊污蔑歪曲黑人形象的动机和社会根源,是黑人作品中对狄克逊抨击最有力的。

格里格斯的《指路》(1908)和《束缚住的手》一样,也是揭露南方种族歧视和黑人政治上的不平等造成的混血人种的悲剧,但是由于是“指路”,因此比《束缚住的手》多了一线希望。莉迪夏是白人和女奴的私生女,却看不起黑皮肤的黑人,认为黑人应该通过婚姻使肤色一代比一代浅,因此两个黑皮肤的人结婚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犯罪。她拼命要侄女克洛迪尔嫁给做律师的混血儿鲍·佩珀司,但是克洛迪尔爱的是大学同学,黑皮肤的康若·德里斯科尔。一个假期,克洛迪尔把埃娜请到南方贝尔罗斯家中度假。埃娜是个漂亮的有英国和西班牙血统的印度姑娘,克洛迪尔希望埃娜会爱上佩珀司,这样她就可以和德里斯科尔结婚了。埃娜果然对佩珀司很有好感,但是深为埃娜的美貌所吸引的白人律师塞斯·默莱却对她说,南方社会提供的黑人的活动范围只有干活、吃饭、睡觉、死亡,在南方种族之间没有社交的自由,任何人如果在南方和一个种族交往,就不会被另一个种族接受。当埃娜问默莱,在南方种族之间是否有希望和谐相处时,默莱认为唯一可能改善种族关系的是黑人和白人中的优秀分子在政治上的合作。埃娜想要帮助改善种族关系,劝说佩珀司去说服默莱,要他提出公正对待一切公民,并以此作为竞选市长的口号,以获取黑人的支持。默莱在黑人青年被杀害的事件中积极支持黑人,受到黑人的信任,当选为市长。默莱在贝尔罗斯的开明的种族政策获得联邦政府的好评,也引来希望改善南方黑人和贫困白人的生存状态的富人的经济资助。在埃娜的积极鼓动之下,佩珀司到最高法院为黑人的公民权,特别是选举权辩护。小说结束时,贝尔罗斯式的种族政治合作的试验受到高度赞赏,佩珀司和埃娜也在共同的事业中结为夫妻。格里格斯在《指路》中通过开明的白人与有政治头脑的黑人在南方小城进行的这种政治合作的试验,指出这条道路不仅能解决南方的问题,而且有利于全国形势的改善。这反映了作者归根到底具有南方黑人的传统心态,即依靠高等白人为种族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格里格斯的作品反映他动摇于激进与调和之间,前者代表为《国中国》,后者代表为《指路》。这种态度不是格里格斯个人独有的,它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黑人知识阶层的困境,是个历史的困境。在大量黑人涌入城市,形成黑人能独立进行斗争的群众基础之前,黑人很难进行既富于战斗性又现实可行的政治行动。世纪之交的黑人民族主义思潮尽管具有强烈的战斗性,但往往只是难以实现的政治上的空想。格里格斯作品的价值并不在于它们的文学性,而主要在于真实地反映了世纪初美国黑人的处境和一代黑人知识分子在解决种族问题上的探讨。

詹姆斯·威尔顿·约翰逊

詹姆斯·威尔顿·约翰逊(1871—1938)一生的成就是惊人的。他多才多艺,是佛罗里达州第一个黑人律师,还是诗人、作家、记者、出版家、外交家、教育家、教授,是哈莱姆文艺复兴中的重要人物,早期黑人民权运动的领导人。约翰逊出生在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市,父亲是一家豪华假日饭店的领班,母亲是小学老师,会弹钢琴、画画、写诗。约翰逊从童年时代起就对音乐和阅读有浓厚的兴趣。小学毕业后,由于当地没有黑人中学,他到亚特兰大大学读预科,1894年从亚特兰大大学毕业。在17岁那年夏天,约翰逊给一个白人医生萨姆斯做秘书。萨姆斯反对种族歧视,平等对待约翰逊,不仅鼓励他看书写诗,还认真地和他一起讨论各种问题。他带约翰逊到纽约和华盛顿去,和他同吃同住。萨姆斯的为人和在大都会中的见闻对约翰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在自传《沿着这条路》(1933)中称,他把萨姆斯“当成典范,人和绅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要想成为作家的志向更明确、更强烈了……”亚特兰大大学的良好教育使约翰逊更加关心黑人的未来,产生了为种族服务的责任感。约翰逊毕业后回杰克逊维尔做了小学校长,并开始为改善黑人的处境努力。他建立了佛罗里达州第一所黑人中学,在1895年创办了第一份黑人日报《美国人日报》。同时他又读法律,成了律师。他一面做校长,一面做律师,夏天到纽约和弟弟约翰一起谱写流行歌曲,创作轻歌剧和音乐喜剧。他们所写的最著名的歌曲是《大家引吭高歌》,被看作黑人的圣歌。1900年,约翰逊兄弟和当时著名的黑人表演家鲍勃·科尔合作,成功地创作了一部轻歌舞剧,在百老汇上演。1901年约翰逊移居纽约,一面继续和弟弟及科尔合作进行音乐剧的创作,一面在哥伦比亚大学文学专业学习。1906年,他获得国务院的任命,到委内瑞拉任领事,1909年又被调往尼加拉瓜任领事。在出任领事期间,约翰逊写出了小说《一个原黑人的自传》,于1912年匿名出版。1913年约翰逊辞去领事的工作,回到纽约。他为黑人周报《纽约时代周刊》写社论。从1916年到1931年,约翰逊先担任四年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组织干事,后来任总干事。在任组织干事期间,他负责发展各地的分会,调查私刑处死等因种族歧视引发的暴力事件,奔波在南方各地。在两年的时间里,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成员从1万名发展到4.4万名。约翰逊大多数的作品也是在这15年中问世的。离开在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工作后,约翰逊做了菲斯克大学的文学教授。

约翰逊一共出版了四部诗集:《50年及其他诗歌》(1917)、《上帝的长号:七篇黑人诗体布道文》(1927)、《圣彼得讲述一个事件:诗选》(1935)和《诗选》(1936),还编辑了一部黑人诗选和两部黑人圣歌集,写了一部历史书《黑人的曼哈顿》(1930),一部论文集《美国黑人,现在怎么办?》(1934),小说《一个原黑人的自传》和自传《沿着这条路》。

约翰逊极其重视黑人民间文化传统,认为黑人圣歌及其他黑奴诗歌是真正的美国货,美国黑人诗人只要和民间传统认同,作品就会从内在而非外在之象征来表现种族精神。他写了大量诗及歌词,是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诗人。他的早期诗作主要表现黑人对获得解放的欢欣,对种族歧视的抗议,对黑人中英雄的歌颂。世纪之交时约翰逊所写的歌词随着黑人音乐的流行而广为人知,著名的《大家引吭高歌》后来被公认是黑人的“国歌”,反映出了黑人经历苦难后充满希望的心情:

大家引吭高歌,

直唱得自由的和声

响彻天地,

让我们的欢声笑语,

直达倾听着的天宇,

如翻腾大海的隆隆回响。

唱一曲充满黑暗的过去教会我们的信心之歌,

唱一曲充满现实带给我们的希望之歌;

面对我们新一天开始时冉冉升起的朝阳

让我们前进直到胜利。

……

约翰逊为了鼓励黑人进行诗歌创作,促进黑人诗歌的发展,改变社会对黑人的看法,编纂了《美国黑人诗歌选集》。在《美国黑人诗歌选集》的序言中,约翰逊说:“黑人在美国的地位主要是国人对这一种族的态度问题,而要使人们改变这一态度,提高黑人的地位,主要要靠黑人文学艺术中所表现出的和白人同样的智力。”

《一个原黑人的自传》(1912)是部特别值得一提的作品,因为这部小说具有不同于当时一般黑人作品的特点。他在这部作品中不像其他黑人作家那样渲染黑人之优点与白人之邪恶,而是用冷静的笔触将种族歧视造成的现实摆在读者面前,使读者也能冷静地思考与分析问题。作品的叙述者,即无名的主人公,是个有钱的南方白人和他肤色白皙的黑人情妇的私生子。他在北方长大,最初对自己的黑人血统一无所知,直到学校的老师说出真相。他决心要有所成就,做一个“伟大的黑人”,以突破社会对黑人的偏见。约翰逊打破了当时黑人作品多描写南方生活对黑人的局限,让他的主人公从南部农村来到北方城市,并随主人去了欧洲。这位很有音乐天赋的肤色白皙的黑人青年中学毕业后到亚特兰大去上大学,但是学费被偷,只得到杰克逊维尔的雪茄烟厂去做工,烟厂倒闭后他去纽约,在哈莱姆区歌舞酒吧当过钢琴手,后来被一个白人富豪雇去在私人晚会上弹钢琴。不久他又随着主人到欧洲生活、旅行,在音乐上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他萌生了利用黑人民间音乐作为素材创作交响乐的念头,便立志回到美国南方,去记录研究黑人民歌。在佐治亚州目睹私刑的场面后,他对白人的凶残和黑人的无助感到既惊恐又愤怒,同时也为自己的民族居然默默承受这种野蛮行径而感到羞耻。他回到纽约,选择了做一个白人富商而不是黑人音乐家的道路。他说,使自己不做黑人的原因是“耻辱感,无法忍受的耻辱感。为被看作是能够泰然地接受猪狗不如的对待的民族的一员而感到耻辱”

他娶了个白人女子为妻,她为他隐瞒了他具有黑人血统的秘密,甚至连子女都没有告诉。他赚了许多钱,但是他的内心却十分空虚。妻子去世后,他意识到自己的选择使他否定了他和黑人艺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化归属。当他在白人的地位上看到许多黑人献身于民族彻底解放的斗争时,他感到自己是个懦夫、逃兵,却无法下决心回到黑鬼的行列里去。在他生活的每一个关键时刻,他选择的都是一条最少斗争的路,听任环境为他做出抉择。尽管最后他在世人眼中成了个有钱的“白人”,但对他自己来说,他的一生是失败的,是人没有能够实现自我的一个象征。

能够从这样广阔的角度反映黑人在美国生活的现实,又能够这样深刻地审视有着黑人血统的人的文化归属问题,当然与作者本身丰富的生活经历是不可分的。他之所以用自传的形式来创作他唯一的一部小说,正是因为他希望读者把它当做“一个真实的人在解决自我归属问题上真实的心路历程”。这部作品的写作风格,反映种族关系的角度,着重从人物内心世界来表现人物的手法,以及与当时黑人作品中流行的人物模式迥然不同的主人公:一个敏感、有教养、由于气质决定是个沉默的忍受者而不是战斗的改革家,为摆脱屈辱的命运而隐瞒自己的黑人血统却又不断怀疑这一选择是否正确的人。约翰逊着眼的不是迫使主人公最终逃避到白人世界中去的种种客观原因,而是揭示主人公的性格悲剧:

我对自己子女的爱使我为成为现在的我感到高兴,并使我不希望成为别样的人;然而当我有时打开一只小盒子,里面收藏着我那很快发黄的手稿,那消失了的梦想,那死亡了的志向,那被牺牲了的才能的唯一可见的残骸,我便无法压下这个念头:不管怎么说,我选择了一个次要的角色,我为了物质利益出卖了自己天生的权利。

这部作品对1920年代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代黑人作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其作者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成了哈莱姆文艺复兴的先驱。

约翰逊还是1920年代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评论家,他所发表的大量的有关政治、种族、黑人文学方面的文章对哈莱姆文艺复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保罗·劳伦斯·顿巴

保罗·劳伦斯·顿巴(1872—1906)是美国第一个靠写作为生的黑人职业作家。他的父亲乔舒亚原是黑奴,通过地下铁路逃到加拿大后获得了自由。南北战争时他回到美国,参加了北方组建的第二黑人军团,为反对蓄奴制而战。战争结束后,他在俄亥俄州德顿定居,和内战后获得解放的女奴玛蒂尔达结了婚。顿巴12岁时父亲去世。他在中学时是全校唯一的黑人学生,成绩优异,是校刊的主编,文学社主席,被誉为班级诗人。顿巴16岁时就在《德顿先驱报》发表了两首诗,18岁时在他的一个同学出版的《闲谈者报》做主编,这是一份黑人社区的报纸,报上多数的文章是顿巴自己写的,他在文章中鼓励德顿的黑人为争取经济独立而奋斗。中学毕业后,由于要在经济上帮助母亲,他开始找工作,但是作为黑人,连职员的工作也找不到,只好当了一个电梯工。他一面学习自己喜爱的诗人的作品,一面自己写诗在报纸上发表。1892年,西部作家协会在德顿开会,顿巴应邀致欢迎词,并朗诵了自己的一首诗。他的口才和朗诵的诗歌给了与会者极深的印象,但是人们并不知道这首诗是顿巴所写,纷纷猜测他的身份和诗的作者,“谁都不相信像他这样年纪和肤色的人能够写出具有这样显著的优点的东西”。在一个普遍认为黑人,特别是纯血统的黑人不可能具有进入文学殿堂的才能的时代,顿巴用自己的艺术成就证明了黑人在一切方面都和任何民族具有同样的能力。1892年,顿巴自费出版了第一部诗集《橡树和常春藤》,并未引起特别的注意。1893年他到芝加哥参观世界博览会,邂逅了许多著名的黑人作家、艺术家和政治活动家,特别是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得到了他们的不少支持。1895年,顿巴出了第二部诗集《老老少少》,引起了当时著名的小说家和评论家威廉·豪威尔斯的注意。豪威尔斯特别欣赏顿巴用黑人口语写的诗,在著名的《哈珀周刊》上发表了评论顿巴诗作的文章,称顿巴在他的黑人口语诗中“对黑人的局限有着一种敏锐的带有讽刺的观察,充满了柔情,我们很少看到,因此很是新鲜……顿巴先生给我们的文学的贡献正是这种幽默的特质,也正是这一点将会使他不同凡响”。对于顿巴的非口语诗,豪威尔斯的评论是:“我认为有些很好,但显然他对美国诗歌所做出的贡献不是由于这些作品。”此后,顿巴又于1896年出版了诗集《下层生活的抒情诗》,豪威尔斯为之作序,顿巴从此成名,在华盛顿、纽约、波士顿等东部城市巡回朗诵自己的作品。豪威尔斯的这个看法长期主宰了评论界,它使顿巴成名,但是也对顿巴的创作带来了有害的影响,使他想通过继续发表黑人口语诗歌取悦读者和出版商,从而使自己的非口语诗得到接受。然而期刊杂志要的只是他的口语诗。实际上他多数的诗歌并非口语诗,但是白人对此不感兴趣。

顿巴于1898年结婚,妻子艾丽斯·摩尔也是诗人。他继续在各地朗诵他的诗歌。不久他患了肺病,身体越来越坏,1902年和妻子分居后,回到了德顿母亲家中生活。1906年,不到34岁的顿巴离开了人间。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写了大量诗歌和四部短篇小说集,还有四部长篇小说:《未受感召的》(1898)、《兰德利的爱情》(1900)、《狂热分子》(1901)和《诸神的玩笑》(1902)。他的成就主要在诗歌上。

对顿巴的作品,评论界一直存在着分歧。他的黑人口语诗获得好评,如上文所引豪威尔斯的看法,黑人评论家詹姆斯·威尔顿·约翰逊在《美国黑人诗歌选集》的前言中指出,顿巴是“第一个真正具有艺术成就的美国黑人诗人”,并且认为他是最重要的口语诗人,黑人口语诗的奠基人。布克·华盛顿称他为“黑人桂冠诗人”。他被公认为第一个“从审美角度感受黑人生活并以抒情手法加以表达”的黑人。他既用黑人口语也用标准英语写诗,约翰逊把顿巴和苏格兰诗人彭斯相比,说“彭斯用苏格兰方言写出了经典诗篇,顿巴用黑人的口语创造出了音乐”。不过也有不少评论家认为顿巴迎合白人的口味,说他笔下的黑人形象和白人庄园文学中的黑人十分相像,认为作为一个黑人作家,在作品中塑造的黑人形象是黑人本身正在努力改变的、由于种族歧视而造成的、在白人的庄园文学中存在的这样一种形象,是黑人读者无法接受的。为顿巴辩护的人则认为,如他在《我们戴着面具》一诗中所说,他是戴着面具进行创作,使他能以“万千微妙含义”来叙述白人不愿面对的现实。《我们戴着面具》是顿巴诗作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首:

我们戴着面具,它咧嘴微笑,满口谎言

它盖住我们的脸,遮住我们的眼——

这是我们为人类的狡诈付出的代价;

我们带着破碎流血的心微笑,

带着万千微妙含义说话。

为何要让世界过于明白地

计数我们所有的眼泪和叹息?

不,就让他们只看见

戴着面具时的我们。

我们微笑,但是,伟大的基督啊,升向你的

是我们受尽折磨的灵魂的哭泣,

我们歌唱,但是,啊,我们脚下路途

漫长险阻,

就让世人做出别种想象吧,

我们戴着面具!

对顿巴的评价反映了美国的社会政治气候。在20世纪20年代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阿兰·洛克和詹姆斯·约翰逊等黑人评论家虽普遍承认顿巴作为黑人所取得的国际国内名声的历史意义,但对他的作品中的黑人形象则有看法。此后对顿巴评论的基调是他对种族歧视的抗议不够突出,为了作品能够发表,做出了迎合白人读者趣味的让步。人们总是首先评价顿巴这个黑人,其次才评价顿巴这个艺术家。这种情况直到1960年代黑人文艺运动时才有所改变,人们开始更多看到顿巴的艺术成就。1972年,在有许多著名黑人诗人和作家参加的加州大学欧文校区为纪念顿巴诞生百年召开的会议上,顿巴被称作美国历史上在文学领域中超越肤色界限的最早的黑人作家之一,对顿巴的评价也开始超越是否突出了种族抗议这一标准,从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黑人传统文化、创作手法等多方面进行分析。对于他在黑人文学中的作用的估价也不能脱离他从事创作的时代。在19世纪末黑人脱离奴隶地位不久,认为黑人智力低下等种族歧视观念仍占主导地位的时候,在白人认为只有在文学艺术方面取得卓越成就的种族才是高度发展的种族的时代,顿巴作为第一个没有任何白人血统的黑人作家,以自己的艺术成就迫使白人承认黑人具有和他们一样的能力,这本身就有着重大的意义。顿巴作为第一个依靠写作谋生的黑人,生活在黑人之中却需要得到白人社会的接受,他的作品反映了他这种生存境遇的痛苦和无奈,这正是顿巴的真正悲剧所在。

顿巴首先是一个诗人,其次才是小说家。他有四部短篇小说集:《南部来的老乡》(1898)、《吉迪恩的力量和其他小说》(1900)、《种植园过去的岁月》(1903)、《幸福谷的中心》(1904)。这些小说中不少反映了南方的种族歧视,但有相当一部分对蓄奴制下的庄园充满了怀旧情绪,黑人在庄园里过着质朴自然的生活,有浓厚的田园风味,表现了黑人之间相处的欢乐。由于在很多方面和白人庄园文学相似,顿巴的短篇小说受到不少批评。

他的小说在他生前没有受到多少重视,除《诸神的玩笑》之外。这与该小说的主人公是白人,反映的是白人的生活有很大关系。评论界在对他的诗作进行重新评价时,对他的小说,特别是《诸神的玩笑》,也开始进行新的分析。许多评论家认为《未受感召的》是顿巴精神成长的自传。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城德克斯特,弗雷德里克·布伦特酗酒的父亲弃家出走,母亲病死。他被虔诚、严厉、死板的老处女普莱姆收养,弗雷德里克的天性受到压抑。在普莱姆的坚持下,他接受了宗教教育,和小城牧师的女儿订了婚。老牧师退休后,弗雷德里克做了牧师,但是因为不愿在布道时公开指责一个未婚母亲,便辞去职务,到辛辛那提市去做牧师。在辛辛那提一次戒酒集会上,弗雷德里克和父亲相遇。老人自知日子不长,悔恨过去,回到家乡。弗雷德里克在父亲去世前原谅了他。他在给朋友的信中的一段话点出了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我感到自己在成长。在这里我可以充分自由呼吸。在德克斯特不行;那儿的空气因宗教而稀薄了。”主人公弗雷德里克是个白人,小说主要抨击了小城的宗教偏执对人的桎梏,反映了主人公精神上的成长。《兰德利的爱情》描写的是米尔德里德·奥斯朋和兰德利的爱情故事。米尔德里德因结核病到科罗拉多州去疗养,在那儿遇见了兰德利。两个人都是从东部来到广阔的西部。小说中兰德利的这段话也许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说到底,除了优雅地躺着、合法地欺骗以及最大程度地远离上帝和大自然生活之外,(文明)究竟有什么意义?”这部小说中只有火车上一个服务员是黑人。《狂热分子》以南北战争时期一个俄亥俄小城为背景,反映两个白人家庭因不同的政治见解导致的冲突。布拉德福特·沃特斯和斯蒂芬·范·多林原是朋友,但是战争爆发后沃特斯支持北方,多林支持南方,政治见解的冲突使两人疏远了。当多林的儿子鲍勃参加南军后,沃特斯要女儿玛丽解除和鲍勃的婚约,但是玛丽不肯。在北军中打仗的儿子牺牲后,沃特斯醒悟了,与多林和解,于是玛丽和鲍勃结婚。除了因战争中不同的立场造成的狂热外,小说还表现出反对大批原黑奴进入小城的狂热。在这个问题上,城里的白人,无论是支持北方的还是支持南方的,全都团结一致地力图阻止黑人在小城定居。在这个问题上,作者不无讽刺地说:“所有的党派分歧都暂时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团结在一个事业上——阻止黑人涌入。”这里顿巴虽然没有直接揭露和批评种族歧视与偏见,却触及不同政治态度的白人在种族问题上的共同态度。对小说中唯一的黑人埃德的描写也令人深思。埃德内战前是小城的醉鬼和在大街上宣读告示的人,战争结束后他从战场归来,小城的白人是这样对待他的:“于是他们给了他一个终身享用的地位和他需要的一切,他从受歧视一变而为受到宠物般的对待,因为他们全是些狂热分子。”表面上埃德的地位变了,但是,是白人给了他一个他所属的地位,实际上仍在白人控制的范围内生活。顿巴这三部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上是白人,在当时种族之间存在巨大鸿沟的情况下,顿巴对白人的思想、生活和感情世界不可能有深刻的了解,抛开了他熟知的黑人生活而去写他不了解的白人,作品必然会失之肤浅,所反映的白人生活也必然缺乏深度。

《诸神的玩笑》和前三部小说不同,写的是一个黑人家庭从南部移居到纽约市的遭遇,被认为是顿巴小说中最好的一部。作品反映了世纪之交黑人面临的一个重要选择:从南方农村向北方城市移民的利弊。贝利·汉密尔顿在南方被诬偷盗而坐了牢,妻子和儿子乔及女儿弗朗西斯离家来到纽约的哈莱姆区。贝利冤情大白后到纽约,但儿子犯罪被监禁,女儿为谋生去跳舞。贝利和妻子重回南方。“这生活并不幸福,但剩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个了。他们毫无怨言地过着日子,因为他们知道,在比他们的意志强大得多的某种天意的支配下,他们是没有力量来抗拒的。”这一小说和当时风行欧美的其他自然主义作品一样,认为在冷酷无情的世界上,人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作品通过描写初到北方大城市毫无生活经验的黑人青年如何在环境的影响下身不由己地堕落下去,揭示了哈莱姆黑人区底层的生活。有的评论家认为,在战后南方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愈演愈烈的情况下,黑人纷纷涌向北方希望改善自己的处境,而顿巴却通过展示北方城市的险恶使黑人留在南方,“为新的庄园经济提供驯服的劳动力”。不过实际上,后来的许多黑人作家,如理查德·赖特、安·佩特里等,都以城市底层黑人生活为题材,反映黑人受到的歧视。顿巴在世纪之初黑人向北方大移民时就能看到北方并不是黑人的天堂,反映黑人在城市这个新环境中的种种遭遇,最后走投无路,只得回到南方,其中的辛酸、幻灭和无望,正体现了黑人当时的生存状态。

顿巴从正反两个方面都对哈莱姆文艺复兴起着影响。1920年代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作家受到《诸神的玩笑》的影响,竞相表现城市底层黑人生活的题材,但他的诗与短篇小说中的庄园文学情调却是1920年代黑人作家的抨击对象。如果顿巴没有在34岁时即死于肺结核,他也许会为黑人文学做出更大的贡献。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黑人文学创作发展的势头减缓。回顾20世纪最初的这十几年,黑人文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一大批具有相当知名度的作家和诗人,在诗歌、戏剧、散文、小说、评论等一切领域为黑人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他们通过揭露黑人在美国遭受歧视和迫害的情况,通过塑造正面的男女黑人的形象,和种族主义分子及美国的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制度进行了斗争,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提高和锤炼自己的表现技巧。一些在这一时期达到创作高峰的作家成为后来者的借鉴和榜样,一些在这一时期开始崭露头角的作家成了后来哈莱姆文艺复兴的中坚。

  1. 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515页。
  2. 瓦莱里·史密斯等编:《美国黑人作家》,麦克米伦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57页。
  3. 瓦莱里·史密斯等编:《美国黑人作家》,第239页。
  4. 阿诺德·朗普赛德:《蓄奴制和文学创造力:杜波伊斯的〈黑人的灵魂〉》,见德博拉·迈克杜威尔及阿诺德·朗普赛德主编:《蓄奴制和文学创造力》,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04页。
  5. 杜波伊斯:《黑人的灵魂》,麦克克勒格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3页。
  6. 转引自威廉·L.安德鲁斯等编:《牛津美国黑人文学指南》,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13页。
  7. 瓦莱里·史密斯等编:《美国黑人作家》,第41页。
  8. 查尔斯·切斯纳特:《他年轻时的妻子》,密执安大学出版社,1968年版,第95页。
  9. 查尔斯·切斯纳特:《他年轻时的妻子》,第110页。
  10. 查尔斯·切斯纳特:《他年轻时的妻子》,第66页。
  11. 查尔斯·切斯纳特:《他年轻时的妻子》,第82页。
  12. 查尔斯·切斯纳特:《传统之精髓》,密执安大学出版社,1969年版,第178页。
  13. 查尔斯·切斯纳特:《传统之精髓》,第234页。
  14. 查尔斯·切斯纳特:《传统之精髓》,第329页。
  15. 爱德华·马尔戈利斯:《土生子们》,利平柯特出版公司,1968年版,第24页。
  16. 杰弗里·亨特编:《黑人文学评论》,盖尔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1卷,第375页。
  17. 瓦莱里·史密斯等编:《美国黑人作家》,第51页。
  18. 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523页。
  19. 克劳迪娅·泰特:《宝琳·霍普金斯:我们的文学之母》,马乔里·普莱斯、霍藤斯·斯皮勒斯编:《巫术——黑人妇女、小说和文学传统》,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3页。
  20. 威廉·L.安德鲁斯等编:《牛津美国黑人文学指南》,第367页。
  21. 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570页。
  22. 黑兹尔·卡贝:《重构女性:美国黑人女作家的出现》,牛津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4页。
  23. 萨顿·格里格斯:《国中国》,编辑出版公司,1899年版,第62页。
  24. 萨顿·格里格斯:《阴影笼罩》,猎户座出版公司,1901年版,第215页。
  25. 萨顿·格里格斯:《阴影笼罩》,第217页。
  26. 萨顿·格里格斯:《挣脱枷锁》,猎户座出版公司,1902年版,第5页。
  27. 詹姆斯·威尔顿·约翰逊:《沿着这条路》,海盗出版公司,1933年版,第98页。
  28. 詹姆斯·威尔顿·约翰逊:《一个原黑人的自传》,收入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853页。
  29. 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768页。
  30. 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861页。
  31. 杰伊·马丁:《黎明时的歌手》,第15页。
  32. 詹姆斯·威尔顿·约翰逊编:《美国黑人诗歌选集》前言,转引自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878页。
  33. 小亨利·路易斯·盖茨、耐利·麦凯编:《诺顿美国黑人文学选集》,第896页。
  34. 罗伯特·博恩:《美国黑人小说》,耶鲁大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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