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朱秀秀寻舅汴京沦风尘 忽必烈首顾邢州请诸葛

第五章 朱秀秀寻舅汴京沦风尘 忽必烈首顾邢州请诸葛

在疏林薄雾之间,掩映着几家茅舍。小桥流水人家,老树扁舟昏鸦,几声疲惫的驼铃响起,一行商队走了过来。脚夫们赶着驼队,骆驼的驼峰之间背负着来自北方的各种稀罕玩意儿。脚夫吆喝了一声,让骆驼们打起精神来,他们这个商队要趁着即将消失的天光,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

骤然间响起的驼铃让一个年轻人激灵一下,醒了过来。他随着骆驼的节奏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只见前方已然十分黯淡的天光下面,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池,如梦似幻。

一个中年脚夫看见他醒了,搭讪道:“小哥儿醒啦。您再忍忍,汴京城马上就到了。”

年轻人一张白皙的面孔顿时生动了起来,他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目光中充满了对汴京的期待。这个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朱秀秀。身着男装的她显得眉清目秀,就是有些弱不禁风,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落魄公子哥。

朱秀秀:“这就是汴京城?”

脚夫笑了:“小哥儿,”好笑地看着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道:“其实,您也就是生的晚了,好东西都没见着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跟我爹来汴京,那才叫大开眼界。那个时候的汴京城里,明晃晃的满街都是黄金。”

朱秀秀故意粗着嗓子,噗嗤笑出来:“大叔真能说笑,要全都是黄金,您还在跟这儿赶脚啊。”

脚夫呵呵笑着:“我说满街都是黄金,也没说随手就能捡啊。哈哈,就是有也不是我家的。总之就是,那个时候汴京城里,走都走不动,街上人挤人,店挨店,想买什么都能买到,那汴河两岸简直就是,就是红火的不得了。现在虽然没有那么繁华了,但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走南闯北见过的大城市里面,汴京还是数得上的,哈哈。”

朱秀秀不搭腔只是笑了笑。

脚夫又问道:“小哥儿,你在汴京有落脚的地方不?”

朱秀秀说道:“嗯,我来找我舅父。”

脚夫:“有落脚的地方就成。就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也不用怕,这里是汴京!”

脚夫大叔的骄傲溢于言表,朱秀秀不禁笑了起来,她恨不得下一秒钟就到了汴京。

商道上的人渐渐稠密起来了,黄土垫平的道路两边已经有了茶摊饭铺,城市的气息越来越浓厚了。只是做着小买卖的人们都纷纷收拾起家伙准备回城了。火把已经点起来了,守城士兵们查询着证件,一时间,城门处显得十分拥堵起来。长长的城门洞里,火光将这些劳作一天的人们的身影打印在了青砖墙上,影影绰绰地晃动着。

当朱秀秀骑着骆驼走到这高大雄伟的城墙前时,她惊愕不已,带着憧憬的目光仰视着拱形城门口上大大的两个红字:“汴京”。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一直仰着头,在穹顶上寻找着自己的小小身影。吱呀呀厚重又古老城门哄然关闭了。朱秀秀蓦地转头,只看见了城外那消失的一丝夕阳。她看着那钉满了九百九十九颗铜钉的红漆大门,目光中带着一丝丝的恐惧。城门洞另一头,光亮异常,朱秀秀感觉就像穿过一条黑暗的甬道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眼睛刚刚适应了城门洞的暗淡,走出城门的一刹那,朱秀秀不由得被那璀璨的灯光晃得眯起眼睛。她缓缓地睁开眼,一个热气腾腾的城市出现了,这就是汴京城,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朱秀秀和脚夫在一处分手。朱秀秀十分感激脚夫对她这一路上的照顾。朱秀秀道谢过后转身离开,刚走两步脚夫叫住他。脚夫:“小哥儿,你要是没有找到亲戚,还想回邢州,你就还来这里找我啊。我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朱秀秀点点头,她面对着这个热情的大叔,心里一阵温暖,不由得眼圈红了起来,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关怀,还是来自一个陌生人。

朱秀秀害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哭出来,连忙转身跑了。在一个小巷子里,她停了下来,想到这一路的艰辛,与妹妹的分离,朱秀秀的眼泪下来了。哭完之后,她擦了擦眼泪,又恢复了坚强的神情,她对自己说道:“朱秀秀,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找到舅父,为母亲报仇。妹妹还在等着你呢!”朱秀秀整理了一下略显宽松的男装,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同升客栈,朱秀秀揣起字条,大踏步走出了小巷子。

汴京城瞬间就吸引了朱秀秀。汴河上,船只来往不断,粮船云集,暮色中仍旧能够看到远远地有大船缓缓驶进河港。河道中,船只往来,首尾相接,有纤夫拉纤,也有船夫摇橹运送着货物。那些大船逆流而上,载满了货物。也有停靠岸边的,紧张地装卸着各种货物,来自西域的香料,汴京有名的丝绸绣品,交易繁忙,入夜不息。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朱秀秀直看得目瞪口呆。这里就是依旧繁盛的虹桥码头了。

而汴京城中,热闹的市区街道,两边房屋更是鳞次栉比,酒肆、客栈、茶坊、肉铺、绸缎店、鞋帽店顾客盈门,就连纸马铺也并非门可罗雀。蒙古人、汉人、金人、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说着官话、各地方言,牛马骡驴拉着的各色车子来来往往,秀秀只觉得眼睛不够看耳朵不够听。

朱秀秀小心谨慎地走在大街上,两旁摆摊的小商贩们不停地推销拉拢着来往的客人,她不由得被卖胭脂花粉的小摊儿吸引了。只见小小的桌面上,罩着一块红色的布巾,各种形状的小瓷盒里装着各色胭脂香粉和头油。在小摊子上还摆放着三四只精致的玻璃瓶,还是双层的,在夹层画着不同的仕女和花卉图案。显然这小小的玻璃瓶,受到了摊主的特别照顾,它们被装在精致的带有软衬的盒子里。

摊主大婶招呼着朱秀秀:“大姑娘,今天七巧节,买盒胭脂吧。我这是昨天才刚刚到货的苏州的胭脂,扬州花粉啊。”

朱秀秀一愣,意识到摊主招呼的正是自己,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嗫嚅着对摊主说:“我,我不是大姑娘,买——买什么花粉儿啊?”

大婶哈哈一笑,说道:“姑娘,我在汴京城里是卖胭脂花粉的,来我这里买胭脂花粉的姑娘小姐太太们我见得多了,很多都是像你这种穿着家里兄弟的衣服出来的。你看。”

大婶随手一指,朱秀秀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果真,对面的摊子前就站着两个。纤细的肩膀,柔软的腰身,即便穿着男装也很容易认出。她禁不住又看了看自己,跟对面的两个女子比较着。秀秀自言自语:“难道,别人早就看出我是女的?啊,那这一路之上……好在,没有出什么事儿。”秀秀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想着心事,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又松了口气,大婶看着,笑出来:“姑娘是第一次出门吧,怎么没有带丫鬟就出来了?”

朱秀秀:“哦,我就是——就是——”她一时间也编不出来什么理由,又不想撒谎,急得有些冒汗了。大婶哈哈一笑:“明白,明白,是私自跑出来的吧。没关系,早点儿回去就行了。你看看我家的胭脂啊,你看看,这颜色多正啊,涂在脸颊上,真的是轻、白、红、香啊。”

大婶热情地拿出一盒胭脂塞进了朱秀秀的手里说道:“你自己看,自己闻闻。汴京城里小姐太太们都知道我家的胭脂好。不买没关系,试试看嘛。”

朱秀秀迟疑着拿了胭脂,试探地挑了一些,得到摊主鼓励的目光,她才大胆地挑在掌心,轻轻拍散开了,果然一阵淡雅的花香扑鼻。摊主连忙将旁边的铜镜拿过给朱秀秀照着,秀秀看见自己一张略带憔悴的脸,她用掌心轻轻在脸颊上扑上了胭脂,果然,一下子掩盖了她的风尘仆仆,一张面娇艳欲滴。

朱秀秀对这个胭脂爱不释手,她犹豫着,摸了摸自己的包袱,但是还是放下了,她抱歉地朝大婶一笑说道:“那个,我能打听一下同升客栈在哪里吗?”

大婶并没有表现出来不耐烦:“同升客栈啊。汴京城里有三家呢,你问的哪家?城东城西城北都有。”

朱秀秀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三个同升客栈,一时间愣住了。大婶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接着问道:“你是来寻人的吧。找谁啊?”

朱秀秀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嗯,我来找我的舅父。他是前朝的状元公。”

大婶:“状元公啊,那你应该要去御街了。那里也有一家同升客栈,很多赶考的举子都住在那里。”

朱秀秀十分高兴,连声道谢,又问明了御街的方向,匆忙赶去,跑了两步,朱秀秀又返回来,她红着脸对大婶说道:“大婶,等我找到我舅父,我一定买你的胭脂水粉。”朱秀秀说完也不等大婶有什么反应就跑了。

御街,朱秀秀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自己刚刚不过是在外城,御街这里才真正是汴京城的中心地带。正好这天是七巧节,街上的人特别的多,满城的花灯让黑夜变成了白昼,更是让朱秀秀感觉自己少了一双眼睛。她像喝醉酒一样,在拥挤的人群里飘动着,努力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好去发现同升客栈。

朱秀秀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几个人给盯上了,突然朱秀秀觉得被人重重的一撞,几个人劈开人群快速跑向不远处的小巷。朱秀秀这才发现自己的包被抢了,她的脑袋狠狠地眩晕了一下,才惊恐地大叫:“抢东西啦,抓小偷。”朱秀秀连忙向小巷子追了过去,她小小的个子,街上人又多,根本跑不快,等她跑到巷子口的时候,只看见自己的几件旧衣服被弃在地。朱秀秀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她左翻右翻,实在是没有找到自己的钱袋,于是放声大哭起来。巷子偏僻,节日里的人们都没有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朱秀秀连那几个人的样貌都没看清楚,无法报官,只能收拾好地上的旧衣服。她一抬头,不期然发现,旁边的客栈正是同升客栈。

朱秀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踏进同升客栈。此时的同升客栈生意兴隆,食客酒客几乎坐满了大堂,一楼的大厅中间是一个小小的舞台,有一个小小的乐班在唱曲儿。唱曲姑娘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唱到好处,引起满堂彩,就有一个敲锣的乐师去挨桌收赏钱。

马上就有小二拎着茶壶上前招呼:“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儿?”

朱秀秀道:“那个,我想找人,你们这里是不是住了状元?”

小二油头滑脑一笑说道:“客官,你算是找对地方了,我们这里可出了好几个状元了。”

朱秀秀惊喜地道:“真的啊。那太好了。敢问你们这里可是否有一个叫王锷的?”

小二想了想:“这名字听着耳熟啊。”

“我就是按着地址找来的,他肯定住在这里,所以你耳熟了。你问问你们掌柜的。”

掌柜的正一眼看见小二跟朱秀秀在说什么,以为小二摸鱼偷懒,隔着老远就冲他叫道:“那边桌子的客人茶都冷了,还不快去!不想干了就滚蛋!”

小二一看就是被骂惯了,笑嘻嘻一吐舌头,拎着茶壶就走了。

朱秀秀来到柜台询问掌柜:“掌柜的,敢问前金状元王锷可是住在贵店?”

掌柜的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听见朱秀秀斯文有礼的问话,抬起头来。

“王锷,是,他之前就是住在这里的。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外甥——”

朱秀秀差点儿脱口而出说我是他的外甥女,好在及时刹住了口。

“外甥啊,王状元他早被押解到燕京。没有通知你们家里人啊?”

朱秀秀只觉得头上一个霹雳,她一下子无力地靠在柜台上,掌柜的连忙出来将她扶到凳子上坐着。

朱秀秀胆战心惊地道:“押解?”

掌柜的嗯了一声,倒了杯水递给朱秀秀,朱秀秀颤抖着握着杯子。“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千里迢迢来寻舅父,却……”

旁边一桌坐着一个中年大叔,此人面前一壶酒,两三碟小菜,听到朱秀秀的一番话,探过头来说道:“这位小哥儿,你舅父就是王锷啊?”

朱秀秀点点头。

“哎,你来晚啦,要是早来一两月,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还请大叔明示。”

酒客告诉朱秀秀那段关于前金进士们的往事。

原来当时蒙古人占领了汴京之后,把所有当时留在汴京的进士们统统聚在一起。有人提议杀掉这些前朝的文人,以免留下祸患。但是当时蒙古的四王爷忽必烈并不同意屠杀文人,他说这些人都应该要纳为己用。于是,这批进士就都被掳劫到了燕京。忽必烈下令如果他们肯投降就免于杀头,还能有官做,可以继续留任前朝的官职。可是呢,这一怀柔政策并没有得到这些文人的支持,文人最讲究骨气,于是以金状元王锷为首,提出条件,要求蒙古汗王允许他们这些人祭拜金哀帝完颜守绪,他们还提出,蒙古汗王也要参加祭拜。否则,他们宁愿一死。蒙古汗王听到这个提议,并没有立即答复,所以这些进士们至今仍然囚禁在燕京,不知前途如何,生死全掌握在汗王的一念之间了。

朱秀秀只听得冷汗直流,她顾不得自己还是乔装改扮,直接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掌柜的见多识广,早就看出朱秀秀是乔装的,于是也不打算装了,就说:“大姑娘,你先别哭了啊,来喝点儿茶水。”

朱秀秀哽咽着说道:“我千里迢迢来寻舅父,就是要为家母报仇啊。现在……现在,舅父也下落不明了。家母的仇如何能报,我和妹妹何以为生啊?”

酒客:“看你也是知书达理的好人家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落魄至此啊?”

朱秀秀:“说来汗颜,小女子也算是书香门第了。家父是金朝的翰林,金帝死后,家父为国死节。我和母亲还有妹妹就寄居在舅父家中。金朝还在苦苦支撑的时候,舅父进京赶考,所幸中得状元,不曾想,才中了状元,金朝就覆灭了。母亲又在迁民过程中被蒙古兵殴打成重伤,医治不得,含恨而终。我这才舍下妹妹,独自一人来到汴京,寻找舅父。”

酒客喝了一杯酒,叹口气:“哎,如今这世道啊……”

酒客还没有说完话呢,掌柜的连忙将他的话尾截断:“打住咯,打住咯,您看——”

掌柜的伸手一指,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莫谈国事”。

掌柜的嘿嘿一笑,酒客也知情识趣地住了嘴了,开始哼着小曲儿喝酒了。朱秀秀只觉得自己走投无路,眼中的泪水又扑簌簌的落下来。

店门外面,就能看见汴河,一些大姑娘姨太太们在丫鬟们的簇拥下,正在放河灯呢,十分的热闹,店里的客人都涌到门口,争先观看河灯,偌大的店堂里,更显得朱秀秀孤零零。

掌柜的:“姑娘,你要是真想找你舅父,为母报仇,我看啊,你还是要去燕京啊。说不定,你舅父识时务,在蒙古朝廷里做了官呢。你不去燕京打听的话,不是更没有希望了?”

朱秀秀:“掌柜的说的是。可是,此去燕京,路途遥远,我今番方入城,就被贼人偷了钱袋子……”

掌柜的一听,还以为朱秀秀要问他借钱,连忙开口说道:“姑娘,你在我这里吃喝一两天,休息休息,没问题,但是——”

朱秀秀冰雪聪明,当下脸就红了,她还是嗫嚅着解释说:“掌柜的,我不是想问你借钱,我只是想问一下,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做短工,挣些路费。”

掌柜的不想招惹这么多是非,而且这个外乡女子,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子身家清白,掌柜的也不知道,也不想去搞清楚,他就想安安生生做生意就行了。想到这里,掌柜的一笑:“姑娘,我们这里不缺人手啊,况且了,我们这里都是粗活,你——不太合适。”

朱秀秀本来还想再说两句,自己什么活儿都可以干,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但是听掌柜的这么说,她也明白什么意思,也不去强求了,微微一笑道谢,就要离开。掌柜的看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些于心不忍,说道:“要不,你就先在我店里落脚,我给你打听看看,有没有谁家需要缝缝补补的活计?”

朱秀秀端庄一笑,婉拒了:“不麻烦掌柜的了。我自己能解决的。”

朱秀秀踏出同升客栈,走出两条街之后,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自己刚刚意气用事,拒绝了掌柜的建议,这下子自己可要到哪里去落脚啊。好在朱秀秀天性乐观,马上又挺直了后背告诉自己一定能行的。朱秀秀知道自己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寺庙,那里可以暂时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她刚一转身,发现自己靠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大门上,里面传出一阵轻声祈祷。朱秀秀趴在门缝上,只见院子里亭台楼阁,疏影横斜,含香浮动,这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后院了。

后院中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樟木香案,上面放着两碟时令水果,两碟各色糕点,一个香炉中点着檀香,香案前的蒲团上,正跪着一名妙龄少女,看起来跟朱秀秀差不多大,正在默默的祈祷着。朱秀秀侧耳倾听,模模糊糊听见几句话飘进自己的耳朵:“希望保佑爹娘安康,弟妹无忧快乐,家里平平安安,希望他也平安……”

“小姐,你日日为他祈福,他想不平安也难啊。”

“死丫头,要你多嘴。”

两个女子都咯咯娇笑起来。

朱秀秀听得这个小姐娇滴滴地骂她的丫头,还没有来得及感慨,就看见院子里突然人多了起来,女孩子们娇笑的声音嘈杂起来,原来是这个小姐的女朋友们上门来了。这些女孩子一看就是尽情打扮了一番,换上了绸缎裙袄,梳着各式发髻,戴着白兰花等花饰,画眉、抹脂粉、点绛唇,额头上还贴着花黄,还用凤仙花染过了指甲,经过这番打扮,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如同七仙女下凡。这主人家的小姐招呼着自己的女伴儿们来到亭子,围坐在一起游戏,丫鬟们将面点水果端上来。女孩子们玩乐了一阵,就有戏班来唱戏了。这个戏班子看来十分受欢迎,他们一登台,女孩子们都纷纷安静下来。只见小小的临时舞台,利用院子里现有的环境搭成。一座石桥,一池碧波,一男一女两个戏子扮演着牛郎织女,演出鹊桥相会。虽然隔着门缝,朱秀秀也禁不住被戏班给吸引了,她紧紧地盯着扮演织女的人,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朱秀秀觉得这戏简直美极了。服装、布景、配乐,都如同不在人间。她就这么站着看了一整出戏。结束的时候,朱秀秀这才发现腿都麻了。

突然起了风,街上的人们都纷纷结束了游玩,开始往家赶。朱秀秀连忙抓住了一个行人问明最近的寺院,连忙赶去了。很快,朱秀秀就找到了相国寺,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在用来暂时收留困难人士的厢房里,朱秀秀发现很多落魄的人都住在那里,一些乞讨为生的人,就以这里为家。厢房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皆有,朱秀秀找到一个角落,缩了下来,她也不敢睡觉,就这么眯瞪着,盼着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朱秀秀激灵一下子醒过来,发现自己睡着了,她有些神经质地紧紧抓着自己的包裹,却发现,厢房中的人们早已基本上人去屋空,只剩下老人和病人。朱秀秀连忙离开了寺院。

朱秀秀在汴京大街上走着,寻找着可以赚些路费的地方。途经字画店,她一想,自己的字写的不错,画也曾是名士指点过的,不如卖字画,可是她却连买纸笔颜料的钱都没有。朱秀秀只能放弃这想法。可是给大户人家做织补的零工,又需要什么举荐信,不然,敲开别人家的大门,说明来意,门房就狗眼看人,直接拒绝。要么就是要招长工的,自己又不能做。朱秀秀想不出来自己一个弱女子还能做什么工作。

她身上仅有剩下的钱也只够买两个馒头的了。朱秀秀在街上找了一天的零工,都没有找到,傍晚的时候,她刚买了馒头打算回到相国寺去吃,天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朱秀秀也急急忙忙地跑回相国寺。等她来到厢房的时候,却发现在此躲雨的人实在太多了,朱秀秀不愿意跟人挤,只能出来站在庙门口的屋檐下。她掏出怀里干冷的馒头,刚刚咬了一口,被拥挤的人从对面撞了一下,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跌在泥水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去扶她,大家都不愿被雨淋。朱秀秀爬起来,身上已经湿透了,她委屈极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朱秀秀看着周围冷漠的眼神,她默默地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举目无亲,舅父又生死未明,朱秀秀无助地走在雨地里,擦肩而过的都是匆匆回家的人。两旁的院落中,投射出橘色的灯光,显得十分温暖,这些却并不属于她。朱秀秀敲开客栈大门,小二见她狼狈模样,也不肯收留。这个城市里没有她可以存身的小小天地。她又冷又饿,硬撑着躲在一个屋檐下,冰冷的雨夜让她打起了寒战。朱秀秀就这么支撑了一夜,凌晨的时候,她实在是晕晕乎乎地,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

鼻子里有淡淡的香气,只觉得周身温暖绵软,似乎躺在一堆棉絮中,舒服得让朱秀秀睁不开眼睛。一个人轻轻扶起了她的上身,一只调羹将米汤轻轻喂进她嘴里,朱秀秀迫不及待地咽了下去,一个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吃了呢。是不是快醒了。”

这个声音在朱秀秀听来,软绵绵的,好听极了。她使劲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站着几个人,扶着自己的那人,用枕头垫住了她的后背,朱秀秀眨了眨眼睛,渐渐看清楚了面前人。

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站在床头,正端着碗笑眯眯地看着她,显然刚刚喂朱秀秀米汤的就是这位姑娘了。另一个女子,削肩小脸,眉目间带着几分英气,眼珠子像龙眼一样又黑又大,正咕噜噜地看着她。

朱秀秀:“敢问两位姐姐,我这是在哪里?”

温柔的女子说道:“你在我们门前晕倒了,我妹妹早上吊嗓子的时候发现你的。”

那个黑眼睛的女子快人快语接着说道:“你被雨淋,发高烧,昏迷了三天。我姐姐这几天都没有出去演戏,就是在照顾你了。”

朱秀秀被她的一番话吓了一跳了。温柔的女子推了一把黑眼睛女子,示意她不用说这些。

朱秀秀十分感激,就要翻身下床,被黑眼睛女子按住了,她说道:“你这个人,病没好呢就下床,再着凉了,我姐姐可不管了啊!”

温柔女子扶着朱秀秀躺好了,说道:“不必多礼,我们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些。”

朱秀秀:“敢问二位姐姐如何称呼?”

黑眼睛女子:“我叫芙蓉草,这是我姐姐真真秀。”

朱秀秀一愣,一时间没有明白。

真真秀微微皱了一下眉:“我们都是戏班的乐籍女子。”

芙蓉草:“怎么,你看不起我们吗?”

真真秀见妹妹心直口快,连忙出声:“妹妹,你怎么这么说?”

朱秀秀:“不是不是,怎么会呢。小妹的性命是二位姐姐救的,怎么会轻视二位呢。而且,乐籍女子也是琴棋书画精通,知书达理的,只不过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沦落风尘。”

芙蓉草把汤碗接过来,舀了一勺米汤,伸进朱秀秀嘴里:“你这个人,才好一些了,就说这么多话,今天要把这碗米汤喝完才行!”

朱秀秀明白这个芙蓉草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性情中人,也不再推辞,就让她喂自己喝完了一碗米汤。

芙蓉草收拾了一下就先出去了,留下真真秀同朱秀秀说话解闷。两个女子都是不善于言辞的,两个人都沉默一阵。朱秀秀轻轻的咳嗽起来,真真秀细心的为她掖好被角。朱秀秀感激地一笑:“谢谢姐姐。”

真真秀:“你形容幼小,想来必定比我小,那我托大就称你妹妹了。妹妹,如何落得这番境地?我看你言谈举止并非一般人家的女公子,怎么会独自一人流落在街头?”

朱秀秀将自己的身世讲给真真秀听,真真秀一时间唏嘘不已,两人直谈到花影横斜。朱秀秀又忍不住掉眼泪,真真秀正安慰她的时候,芙蓉草进来了,还带来了戏班老板。真真秀见戏班老板进来,连忙站立在一侧。朱秀秀挣扎着要起来,戏班老板摆摆手,示意她还是躺着。

戏班老板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朱秀秀,直看得秀秀低下头去。戏班老板问道:“姑娘,身体可大好了?”

秀秀:“多谢班主挂心,又有两位姐姐悉心照顾,秀秀已然好很多了。”

戏班老板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个精细的姑娘。”

朱秀秀并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于是并没有答话。

戏班老板接着问道:“家中可还有亲人?”

朱秀秀:“有一个妹妹在家乡,还有舅父,是前金状元,据说被押解到了燕京,至今生死不明。”

戏班老板轻轻哦了一声:“也是可怜人啊。”

戏班老板又说了两句要注意调养,身体好了才能照顾家人之类的安慰话,就出去了。他在门口叫住了真真秀,让她在外面说两句。朱秀秀就在屋里和芙蓉草谈笑。朱秀秀从芙蓉草那里得知,真真秀是戏班的台柱子,特别受欢迎。朱秀秀突然想起来什么,她有些兴奋的问道:“乞巧节那天,我在别人家后院看见演牛郎织女的,是不是你们啊?”

芙蓉草:“是啊,原来那天你也在啊。不过你是哪家的小姐?”

朱秀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是在门缝里看的。”

芙蓉草哦了一声,她怕朱秀秀尴尬,连忙接着说:“姐姐很厉害啊,当时那些小姐们都被她演的七仙女感动哭了。”

“嗯,我当时也被姐姐吸引了。”

芙蓉草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像夸奖的是她一样。

芙蓉草:“哎,以后就再难看到姐姐的演出了。”

“哦?为什么啊?”

“为什么?当然是不再唱了啊。这一行又不是什么好行当,乐籍啊,都属于贱籍。而且,没有入籍的话,是不可以正式登台的,不登台就没有收入。好在,姐姐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又攒够了脱籍的银两,终于可以除籍了。”

朱秀秀看着窗外跟班主说话的真真秀,有些愣住了。

朱秀秀于是就在戏班中住了下来,这个戏班包下客栈的一个小院,整班人马都住在这里。朱秀秀多半时间都住在楼上,偶尔也下楼在院子里同真真秀和芙蓉草一起散步。戏班里,有什么活计都是大家一起做的,只有像真真秀这种当红花旦,才不需要做一些粗重的活儿。朱秀秀也不敢妄自托大,她跟着芙蓉草,只要是她能做的,都抢着做,别人有什么要紧的,她也搭把手帮忙。很快,戏班上上下下都对朱秀秀很是喜欢,把她当做自己人了。朱秀秀闲暇的时候,对他们排戏也很感兴趣,就站在旁边看着。有时候竟然能跟着哼唱两句。戏班的女孩子们玩闹的时候,会教朱秀秀一些身段、步法,朱秀秀都学得有模有样。戏班老板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朱秀秀跟着他们跑前跑后,方知道班主其实就是颇为有名的冯春楼。班主也就是师兄弟、师姐妹的师傅。平日里大家都叫师傅,只有外人才称呼冯春楼班主,或者冯老板。关于这个冯老板,以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朱秀秀常听他说起,此时方才对上了号。父亲说冯春楼戏唱得好,扮相又潇洒,就是脾气臭,又极为吝啬,但是就是他这臭脾气,照样受到达官贵人的追捧。父亲做官时,曾在一同僚家中看过冯春楼的戏,得了满堂彩。当时一些公子哥就想要撩拨他,此人一碗茶水兜头泼在公子头上,转身就走。想到此处,朱秀秀不由得又对冯春楼另眼相看了,她一直以为冯春楼是一个和气的人,尤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朱秀秀也从芙蓉草那里知道了,这个戏班子演的戏都是一个叫做关汉卿的人写的,此人同冯春楼十分密切,冯春楼也算是二老板,关汉卿才是大老板。但是这个大老板从未来过他们这里,居然总是云游在外,有了好戏本子才会来寻他们呢。朱秀秀于是又对这大老板产生了好奇,期盼着他什么时候能云龙一现,让自己一睹风采。

戏班在汴京停留了一段时间了,他们决定要北上。面临分别,朱秀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听芙蓉草说,他们应该会到燕京去。朱秀秀心里一紧,她问真真秀:“我就是要到燕京去寻我舅父啊。我能跟着你们一起去吗?我可以在戏班里,帮你们洗洗涮涮的,做些零碎活。”

真真秀有些为难,她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在朱秀秀的一再恳求之下,真真秀道出实情:“戏班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行当,我们其实并不收留不相干的人的。”

朱秀秀一愣,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朱秀秀脱口而出:“那我也学戏,登台唱戏行吗?只要能带我去燕京。”

真真秀十分震惊:“妹妹,入籍容易脱籍难,不是说赚够了家产就能脱籍的,你一旦入籍,成为了乐籍女子,那就是等于打入另册了,不能与良家子弟通婚,在一般人眼中就是贱人了。”

真真秀说得有些激动起来。

朱秀秀安慰道:“姐姐。”

真真秀也并不催促朱秀秀,她知道,这是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朱秀秀:“姐姐,我可以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真真秀立刻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叹了口气出去了。

朱秀秀跌坐在床上,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她想起母亲病死榻前对她说的话:“一定要照顾好妹妹,找到舅父,带着妹妹好好生活。这个家不能散!”朱秀秀不知道妹妹现在生活怎样,舅父又生死未卜,她孤零零一个人,毫无生计,她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戏班的这段时间里,她看着戏班的人们,和睦相处,同吃同住,同练功,同登台,其乐融融。师傅虽然有时黑口黑面,没有几句暖和话,但是却在外面处处护着自己的徒弟们,只要不是为非作歹的,他能罩就罩,要是遇见真的不上进的,他丢手就不管了。朱秀秀似乎觉得自己呆在戏班里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但是一旦入了籍,朱秀秀知道,乐籍女子还有一苦,就是要随时支应官府的征召。不管哪个府衙摆酒宴请,只要有盖着官印的诏令一来,就要按时前往,为他们吹拉弹唱,甚至陪酒助兴,这就是身为乐籍女子的义务。所以有一种刑罚就是举家投入乐籍,虽然留下了一条命,但从此为人演舞作乐,在道学家眼里,这是有辱先祖的。有的清高傲气的人,就拼了一条命,也不愿意有辱祖先,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朱秀秀问自己,我能一死了之吗?

朱秀秀抹干了眼泪,她重新在脸上扑粉,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了。她拉开门,请真真秀进来,告诉她,自己愿意加入戏班。真真秀看着朱秀秀的眼睛,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说道:“妹妹,只要你寻到了舅父,务必求他帮你脱籍。”

朱秀秀重重点点头。

真真秀告诉了冯春楼朱秀秀的决定,冯春楼面上看不出来意思,他什么都没有说。朱秀秀在门外站着,见冯春楼始终不说话,她忍不住跨进屋里,恳求道:“冯老板,您就收下我吧,我也算学过琴棋书画,学戏肯定很快的。只要您能收下我,带我去燕京,我可以跟着戏班一路演出。我知道我寻找舅父难,但是他人在燕京,可以找到,但是搭救他,就要托人找门路,就需要钱财,我只剩下这一条路走了。冯老板,您就收下我吧。”

冯春楼并不心软,黑口黑面说道:“想靠唱戏赚钱啊。你以为会唱两句就是角儿?是角儿也要有人捧的。不然,就跑跑龙套,你问问他们,现在兵荒马乱的,本来就不景气,能赚几个钱!”

朱秀秀:“冯老板,我一个弱女子,身无长物,有的只是自己,难道你忍心看我沦落风尘,加入妓籍吗?”

真真秀:“师傅,要不收下她但不入籍行吗?我可以带她去唱堂会,这个总没问题吧。”

冯春楼:“你懂什么?!不入籍就不能登台,不能登台就没有分红。难道你不知道吗?再说了,你一旦进了戏班子,入籍不入籍,别人都当你低人一等。”

真真秀立刻噤声。朱秀秀再三恳求,冯春楼终于首肯了,商议定两日后拜师入籍。文书签订的事情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了,冯春楼还是比较有门路,所以文书不成问题。

朱秀秀想要买些东西送给师傅,作为拜师的彩礼。真真秀劝说不用,但是朱秀秀一再坚持,真真秀只得上街带她去买礼物,二人于是坐车出去了。

在车上,真真秀拉着朱秀秀的手说道:“在戏班子里,你现在就是最小的了。”

朱秀秀恭敬地答应着:“是。以后还望师姐多多照顾。”

真真秀:“不是多照顾,你自己也要长个心眼。勤快,抢着做事,确实容易招师兄师姐们喜欢,但是一个真正的名角,是不用做这些功夫的,你要讨好的不是戏班子的人,而是观众。明白吗?”

朱秀秀有些不明白:“可是我还是不是名角啊,我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角色。”

真真秀:“哎,你要当自己是名角。虽然不是让你拿架子,但是杂活是有雇工的,再不济也有跑龙套的做,你要是想成为名角,就要记住,戏班里表面上看起来兄弟姐妹情深,但是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多了去了。可以说,下了舞台还是要演戏,明白吗?”

朱秀秀:“那姐姐……”

真真秀:“我也是这样子,你别看谁都跟我好似的,如果我不是角儿,谁会贴上来呢?所以,虽然我也算小小成名了,还是要注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朱秀秀:“谢谢师姐教诲。”

饭后少顷,就是朱秀秀的拜师宴了。所有的师兄弟师姐妹齐聚一堂,朱秀秀当面奉茶,口称师傅,冯春楼接过来喝了,递给朱秀秀一个红包连带着她的入籍文书,就算是见面礼了。十分简单的拜师宴。

冯春楼:“筱牡丹,小师妹以后就靠你调教了。等关大老板来了,再为她取艺名,暂时就先叫着小师妹吧。”

真真秀和众人都齐声称是。

冯春楼:“你以后记住,入了籍了,就不能再叫自己的本名了。”

朱秀秀捧着那沉重的文书,连声称是。

朱秀秀很快就融入了戏班的生活,她聪明伶俐,一教就会,琴棋书画本来就有基础,再加上她勤学好问,所以进步特别快,很快就能登台演出了。

这天他们正在排演一出叫做“美人卷珠帘”的小戏,朱秀秀扮演真真秀的丫鬟,正巧撩开珠帘移步出来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个身着长袍的站在对面,此人方脸凤眼,修长的眉毛,略微稠密的胡子爬到了鬓角。此人对朱秀秀的这一亮相十分惊艳。

真真秀和师弟妹们都围了上去,真真秀说道:“关大老板,怎么今天回来了?”

关汉卿呵呵一笑:“兴之所至了。再说了,我也很久没有听你们唱戏了啊。”

早已有人跑去告诉冯春楼,冯春楼披了件外套就出来了,十分不羁。

此时关汉卿方知道朱秀秀已然入籍了,他十分惋惜。冯春楼向他低声解释了朱秀秀的来龙去脉,关汉卿叹口气,看来他也十分无奈。

关汉卿问朱秀秀:“可曾取得了艺名?”

冯春楼:“这不是等你来取吗?这里谁的艺名不是你取的?”

关汉卿:“本名叫什么?”

真真秀推了朱秀秀一把,朱秀秀连忙答道:“朱秀秀。”

真真秀:“关大老板,小师妹就等着你取了艺名,今天晚上好登台呢。”

关汉卿上下打量了打量朱秀秀,只觉得这个女子清丽异常,他见朱秀秀扶着珠帘有些怯生生站着。

关汉卿:“那就叫珠帘秀吧。”

真真秀一听觉得十分贴切,朱秀秀自己也很喜欢这个艺名,连声道谢:“多谢关大老板赐名。”

关汉卿点点头,拉着冯春楼去别处谈事了。

真真秀一众姐妹围上来恭喜秀秀喜得艺名。真真秀:“妹妹,晚上可要好好表现啊,这是你第一次登台呢。说不定,今晚就一炮而红了。”

邢州地界。

一股黄尘滚滚而来,马蹄狂暴地敲击着干硬的地面。

一声凄厉的马儿嘶鸣,一匹剽悍的战马人立而起,它猛烈旋转了两个圈后,摇着大大的脑袋噗噜噗噜打着响鼻,不甘心地放下了前蹄。

马上的骑士忽必烈松开了紧勒的马缰,拍拍马儿已经见汗的脖颈,让这匹骠悍的战马完全松弛了下来。他在马上也将身子坐得更舒服点儿,斜瞅了一眼路旁歪斜的地界碑后,将两眼移向四处眺望了一番,眉宇间不由得纠起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邢州城远在苍茫的天宇那边露出一点点。

道路空旷无人,路边杂草过人,田地荒芜龟裂。

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

忽必烈跳下马,走到路边的田间。

田间种植的尽是牧草。

干枯的茎秆上叶子的残柄上,赫然蜷伏着一只已经干枯了的蝗虫尸体。

忽必烈拈起蝗虫,前肢和腿股立时脆落,只剩下头胸躯干。

忽必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到了马旁,将这个残缺的蝗虫躯干攥在手中,等他的手再张开时,蝗虫的残躯早已不见,只有一些细碎的粉状物在忽必烈大手的手心里。看着手中这些细碎的粉状物体,他眼中透出了一缕不忍之色。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巴吐鲁带着忽必烈的怯薛赶了上来。

巴吐鲁看到忽必烈站在马前,慌忙从马背上滚鞍而下。

怯薛们立时在忽必烈附近圈成了一个警戒圈。

巴吐鲁三步两步地跑到忽必烈面前:“王爷,你再这样跑下去,我们的马就会跑死的。”

忽必烈把手伸向巴吐鲁:“好,我知道了。你看这是什么?”

巴吐鲁瞪大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摇摇头:“这黄乎乎的碎渣滓,谁会知道是什么?”

忽必烈:“我们从京兆到这里,有多少路?”

巴吐鲁想了想:“这个我还真是没有想过。”

忽必烈摇摇头:“你作为蒙古的大将军,连咱们这几天走了多少路,都不能知道,如何去掌理军务?”

巴吐鲁笑道:“那也不打紧,我紧跟着王爷随时候命。何况我只管挥刀杀敌,冲锋陷阵,吃肉喝酒,我管这跑多少路的烂事干什么?”

忽必烈又摇了摇头:“你是我的安答,我要告诉你,这样是不好的。有些事情如果你不去想,你就跟一匹马儿差不多了。”

巴吐鲁疑惑道:“马是我们蒙古人的忠实朋友,最好的伙伴,没有马,我们能打下这么大的地方吗?”

忽必烈的眼深深地看了一下巴吐鲁,把手一扬,手中那些碎屑随风飘散。他转身跃上马背,向怯薛们一挥手,纵马向前方驰去。

巴吐鲁遂令怯薛们紧随其后,驰向远处的邢州城。

邢州城门。

邢州达鲁花赤脱兀脱带着邢州的知州、同知及丞判尉典等一干军政官员迎接忽必烈。

脱兀脱向忽必烈介绍自己监管下的邢州府司官员。

忽必烈挥挥手:“好,辛苦大家了。本王路过此处,没有什么事。大家该做什么,还各回己位去做什么。除去达鲁花赤脱兀脱留下外,其余人等就各自散了吧。”

邢州的知州、同知及丞判尉典等一干军政官员向忽必烈行礼后各自散去。

脱兀脱:“王爷真是体贴他们。”

忽必烈:“他们都是你的管下,你就更应该去体恤他们。我瞧你这些个官员们,个个脸色发黄,衣服破旧,神情不振,这是为什么?”

脱兀脱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邢州的西面是太行山,除了有石头数不清外,就啥都没有。这城周边的平地,原来倒是能长吃的。可这些年来尽出刁民,动不动就闹事,谁也弄不住。老百姓没有粮食,也就没有了可以买卖的去处。官府收不上银钱,还能上哪儿能有好受的呢?上宪时常来催,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巴吐鲁:“这哪儿像一个府城,瞧瞧这路断人稀的模样。”

脱兀脱:“大人说的是。我这个小地方,和大人镇下的燕京没得比。唉,不瞒王爷和大人您说,咱们蒙古人过惯了草原上的那种日子,我还真在这里住不惯。”

巴吐鲁:“也是这么回事。我就跟王爷出了一趟远门,就觉得这南边汉人们住的地方,我们这蒙古人还真受不住。吃的穿的用的,哪样都不中。就说这吃的吧。你瞧瞧,他们汉人们就非得到这馆子里,坐到那什么桌子旁边去吃。跟咱们顶着天铺着地,一把刀子,一堆火,大口地吃,可劲地喝,哪能去比呀。”

脱兀脱道:“是呀,咱们蒙古人,有啥都摆在脸上,说到嘴上,做到手上,输赢高低见到刀上,谁跟谁都不会斗心眼子。可这些个汉人,那可就很不好斗了。你在他们脸上啥都看不见,你在他们嘴上啥都听不出。他们的刀子不会在手上握着,而是把刀子藏在心里。我是觉得他们奸诈刁滑,可就不能逮住他们的撇子。我手下的这些个官,你看起来顺顺帖帖,你用起来可就不那么回事了。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办不说,可恶的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放在篝火上的肉那么难受。”

忽必烈听着巴吐鲁和脱兀脱的对话,在马上又看到邢州城内破败的景象,脸色显得十分不悦。

脱兀脱的衙门。

忽必烈在门前下马,看看那脱了漆的大门立柱,对脱兀脱说:“看来你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脱兀脱道:“王爷真是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难处。王爷的酒席正在准备,请王爷入内稍事洗漱歇息片刻后,马上开席。”

忽必烈嘱咐道:“你就把我当做一个普通过往的客人,不必太破费。对了,我和巴吐鲁不到馆驿,就住在这里,你给我们准备一套清静点儿的地方。”

脱兀脱连忙答道:“王爷您太客气。您这样高贵的客人,我是请都请不来,不过,这几年年景不好,几个府县都是连年歉收,收不上税赋来。官府都有开不了门的难处,我就是想破费,也没有办法。您和巴吐鲁大人的住处,我已经给备好了。”

巴吐鲁道:“地方不一定要大,但一定要清静,不得受到骚扰。”

脱兀脱:“请大人放心,王爷和您就住在中间一进的院子里,王爷和大人的随扈们就居住在前后左右的院子。这样既清静又可保安全无虞。下官一家暂时住到外面的馆驿里。”

忽必烈一笑:“你安排得很好,就这样了。不过我问你一句,你要实话实说,不得撒谎。”

脱兀脱一愣:“王爷问话,下官当然不敢撒谎。”

忽必烈脸色一凛:“邢州附近最近可曾有灾?”

脱兀脱道:“大灾不曾有过。”

忽必烈:“何谓大灾?”

脱兀脱:“旱涝双至,带来的百姓饥馑。”

忽必烈:“哼!那么既然没有旱涝双至的百姓饥馑,你这里何来税赋收不起之说?城中为何又如此荒凉萧条?”

脱兀脱:“这个,这个……”

忽必烈:“这个什么?沃野千里不种粮米,居然全种成牧草,你何来收成粮米,又何来税赋可收?”

脱兀脱:“这个,这个,下官也是……”

忽必烈道:“也是无奈!我替你说了吧。一个地方达鲁花赤,如果只知道去做那些上面要你做的事,不去考虑这些事在这里该不该做,你这样的达鲁花赤,有一千个也就当没有,连没有都不如!假使真的没有像你这些个达鲁花赤去做这些个本不该做的事,今天的邢州城也不会如此凋敝。”

脱兀脱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忽必烈长出了一口气:“这也怪不得你,你才是一个小小的邢州达鲁花赤,是做不得上面人的主的。我听说你还算好,没有因为改农为牧而擅杀百姓。否则,我今天就会要你的命。”

脱兀脱跪倒在地:“王爷宽恕之恩,脱兀脱牢记在心。”

忽必烈:“起来吧。你要记住,没有这邢州百姓,就没有你这个邢州达鲁花赤。因为没有了百姓,我们就不用设置邢州府县,没有了邢州府县,又何必有你这个邢州达鲁花赤?这样浅白的道理,为啥就想不通呢?”

巴吐鲁疑惑地问道:“王爷,你说我们的改农为牧搞错了?”

忽必烈仰天长出了一口气:“这以前,我一直有疑惑。但这次从昭陵过来后,我就一直在心里想着这件事。唐高祖武皇帝开国,很大一部分是靠了太宗文皇帝的亲历戎马,而太宗文皇帝的贞观之治,则靠得完全是民心的归附。你也想想,我们蒙古大军的战马要吃草,我们蒙古人却不吃草,我们吃肉,但不是也得要有粮米一起吃吗?但是我们不能让大批的汉人和我们一样吃肉。要是那样,如果他们种下的牧草也就只能够他们的牛羊吃,到头来我们的战马,不是还不能吃上草吗?再说了,我们蒙古骑兵所向无敌,靠什么?是我们强壮无比的身体。和汉人相比,我们肉食为主,他们饭菜为主,他们的身体不如我们。假如我们也让他们和我们吃一样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他们的身体就会和我们一样强壮。当他们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你还敢说惟有我们才能在马背上打天下吗?”

巴吐鲁张大了嘴:“啊,是这么个理呀。王爷,你可真是想得远哪!”

忽必烈对脱兀脱说:“记住!我的话就烂在你的肚子里,不许告诉任何人。”

脱兀脱:“王爷放心,脱兀脱没有第二个脑袋。”

两天后。

脱兀脱家院的中厅。

海云禅师带领着姚枢、王文统等人拜见忽必烈。

忽必烈与来人一一见礼。

忽必烈:“承蒙各位不弃,来见本王,本王深感欣慰。海云师傅前日在凤翔京兆时曾言说,流星见于邢州紫金山,定会有大批能人异士汇集于此,本王特来邢州一见。”

王文统等人:“王爷客气了。”

海云禅师道:“王爷今日所见诸人,具乃一时上上之选,今日初见,仅为大家相互认识,日后王爷有事,或诸位有事,大家都要守望相助才好。”

姚枢:“ 海云禅师释训得是。”

王文统:“我们两个都是紫金山书院的客座讲习。”

忽必烈:“哦,何谓客座讲习?”

海云禅师:“紫金山书院自称杂学,儒释道三教并尊,黄老法兵,百家争鸣,天文地理,农桑医卜,经济文学,无所不学,实是罕见。只是这样,教习匮乏,山长就想出外请各界名士定期来讲课的办法。”

忽必烈对姚枢:“我知先生为儒学大师。”

姚枢:“这位王文统是经济名家。还有位窦默先生,是医学大师,民间称之为‘神医圣手’;还有位郭荣先生,是星象历算专家。”

忽必烈:“为何不见那二位先生?”

海云:“那二位先生自称年迈,不肯前来。”

忽必烈对海云禅师:“好好好,都是有用之才,我们就在这里多住几日,一并聆听诸位先生教诲。”

海云禅师道:“王爷虽于此不可久留。但有一人,王爷一定要在此次见到他,若错失交臂,老衲就会悔恨终生了。”

忽必烈奇道:“自与大师相识以来,虽也见大师推重异士奇人,但从未见过如此说话过。”

海云禅师道:“是。以前为王爷引见之人,论其才能,都属将才、吏才,今日所说之人,用帅才一语都不能尽显其能。”

忽必烈:“可比管仲、乐毅?”

海云禅师:“管仲、乐毅仅能助人成为霸主,不能助人君王天下。”

忽必烈:“可追诸葛孔明?”

海云禅师:“远胜矣!诸葛孔明虽也号称大贤,隆中对天下皆知,未出山已算计天下三分,可为料事如神。但是他所相助的昭烈皇帝建立的蜀国,系汉家三分之中国家最小土地最少人民最寡的。”

忽必烈:“哦?可比隋唐之际的虬髯客与李药师?”

海云禅师:“也胜矣!虬髯客虽为王,但是独占海岛自号为君,不过一个困寓海井之中青蛙而已。李药师虽为风尘三侠中治兵者,但也是仅能统军以行伍之间而已。”

忽必烈:“那还比谁呀?比得上房谋杜断?”

海云禅师道:“房玄龄和杜如晦焉能比得上此人?依老衲之见,此人之品格能为,可直追商之伊尹,周之太公吕望与周公旦。”

忽必烈的眼瞪大了。

王文统问道:“大师所言此人为谁?”

海云禅师道:“就是他们紫金山书院的山长,子聪法师!”

忽必烈大喜:“海云师傅,我明天就要见到他,行吗?”

海云摇摇头。

忽必烈:“海云师傅为何摇头?难道我见不到他么?”

海云禅师:“你见到他,是一定会见到的。只不过明天是不是就能见到,却不是老衲和王爷能说了算的事。”

忽必烈诧异道:“嗯?为何?”

海云禅师:“因为老衲现在不知子聪去了什么地方。不过老衲可以把王爷要见子聪的意思,告诉他的师父虚照禅师。他们师徒心意相通,或许能知道子聪现在何处。”

忽必烈急道:“他师父在哪里?咱们现在就去找!”

海云禅师道:“王爷!不是这等急法。自古以来,明君选良臣,是为了让天下大治;但是,天下的良臣,也要择明君而事。良臣为何要选明君?有人是为了张显自己的才智学识,所谓学会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至于才高八斗,终无所获。这样的良臣,虽不容易获得但也会获得。只是这些个良臣一旦有更高明的君王,就要会择木而栖了。另一些良臣,他们不但会接受明君的选择,他们更要择明君而事之。找不到他们认可的明君,他们会选择避世而居,即使这一生他们都要与草木同腐,也决不会为了一时一生的体腹之欲而委屈自己的心志。一旦他们选定自己心中的明君,那就会矢志不渝,终其一生也不会再有择木之变。”

忽必烈:“哦?有这样的人?”

海云禅师微一笑:“王爷刚刚提到的诸葛孔明不就是一个明例吗?”

忽必烈回头对海云禅师:“既然刘皇叔三顾茅庐能请出诸葛孔明,那么我岂不肯三顾请出子聪?”

海云禅师笑了:“三顾还是两顾,那仅是形式。其实,只要王爷心诚,卓越的人才是会自己跑过来的。”

忽必烈:“你说子聪会自己来找我?”

海云:“我想会的。”

忽必烈兴奋地:“好!巴吐鲁,你拿我的拜帖,去天宁寺向虚照禅师请礼,说我忽必烈沐浴之后,到天宁寺礼佛上香,等待子聪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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