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许广平
我们在上海定居之后,最初安稳地度过了一些时,后来被环境所迫,不得不度着隐晦的生活,朋友来的已经不多,女的更是少有。我虽然有不少本家之流住在近旁,也断绝了往来。可以说,除了理家,除了和鲁迅先生对谈,此外我自己是非常孤寂的。不时在鲁迅先生出外赴什么约会的时候,冷清清地独自镇守在家里,幻想之中,像是想驾一叶扁舟来压下心里汹涌的洪涛,又生怕这波涛会把鲁迅先生卷去,而我还在船上毫无警觉。这时,总时常会萌发一些希冀,企望户外声音的到来。
大约1934年的某天,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著,战,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
从此我们多了两个朋友:萧红和萧军。
流亡到来的两颗倔强的心,生疏,落漠,用作欢迎。热情,希望,换不来宿食。这境遇,如果延长得过久,是可怕的,必然会销蚀了他们的。因此,为了给他们介绍可以接谈的朋友,在鲁迅先生邀请的一个宴会里,我们又相见了。
亲手赶做出来,用方格子布缝就的直襟短衣穿在萧军先生身上,天真无邪的喜悦夸示着式样。——那哥萨克式,在哈尔滨见惯的——穿的和缝的都感到骄傲,满足,而欢欣。我们看见的也感到他们应该骄傲,满足,欢欣。
我看见两只核桃,那是不知经过多少年代用手滚弄的了,醉红色的,光滑滑的在闪动,好像是两只眼睛在招呼着每一个人,而自己却用色和光介绍了它在世的年代。
“这是我祖父留传下来的。”萧红女士说,“还有一对小棒槌,也是我带来在身边的玩艺,这是捣衣用的小模型,通通送给你。”萧红女士在宴席上交给了海婴。把这些患难中的随身伴侣,或传家宝见赠了。
中等身材,白晳,相当健康的体格,具有“满洲”姑娘特殊的稍稍扁平的后脑,爱笑,无邪的天真,是她的特色。但她自己不承认,她说我太率直,她没有我的坦白。也许是的吧,她的身世,经过,从不大谈起的,只简略地知道是从家庭奋斗出来,这更坚强了我们的友谊。何必多问,不相称的过早的白发衬着年轻的面庞,不用说就想到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的生的旅程。
我们用接待自己兄弟一样的感情招待了他们,公开了住处,任他们随时可以到来。
鲁迅先生不时在病,不能多见客人。他们搬到北四川路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来住下。据萧军先生说:“靠近些,为的可以方便,多帮忙。”
但每天来一两次的不是他,而是萧红女士,因此我不得不用最大的努力留出时间在楼下客厅陪萧红女士长谈。她有时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常侵袭上来,像用纸包着水,总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萧红女士也常用力克制,却转像加热在水壶上,反而在壶外面满都是水点,一些也遮不住。
终于她到日本去了。直至鲁迅先生死后才回到上海来。
在鲁迅先生死后第五天,她曾给萧军先生信,说:
“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想个法子,好好地安慰着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静下来,多多地和她来往。”这个动议大约是被采用了。所以鲁迅先生死了之后,萧军和黄源等先生来了,其他如聂绀弩夫妇,张天翼夫妇,更有胡风夫妇等许多人都时常来了。有一次,萧军和黄源等半劝半迫地叫我去看电影,没法子跟着去了,在开映的时候利用光线,我一直在暗中流泪。十年来,在上海每次踏入电影院都是和鲁迅先生一道的,看到会心的时候会彼此用臂膀推动一下,这生动的情境在电影院中更增加我的伤痛,但我怎能辜负他们的好意呢?他们哪里会想到发生相反的结果呢?
战争的火焰烧蚀了无数有作为的人,萧红女士也是其中之一个。当我刚刚跳出监狱的虎口,相信活下来的时候,到家里不几天意外地收到端木蕻良先生的简单噩耗,大意说,萧红女士于某月日死了,葬于香港某花园的某处,并且叫我托内山完造先生设法保护。末了又说,他预备离去,但到甚么地方还不大能够决定。
鲁迅先生逝世后,萧红女士想到叫人设法安慰我,但是她死了,我向甚么地方去安慰呢?不但没法安慰,连这一封值得纪念的信也毁了,因为我不敢存留任何人的信。而且连她死的月日地点都在我脑中毁了,这不能推说“不敢存留”,只可承认是我的脑子的确不行了,是我的无可挽救的过失。更其对不住端木蕻良先生的是,我并没有把他的意思转向内山先生请求。因为我觉得萧红女士和上海人初次见面的礼物是:《生死场》。她是东北作家,而又是抗日份子,想来内山先生不会不清楚的。请他“保护”,也许非其权力所及。或者能设法了,也于他不便。在我这方面,也不甘于为此乞求他援助,我把这句话吞没了,直至现在才公开出来,算是自承不忠于友。
自责两句不就算完了良心的呵谴。我不知道萧红女士在香港埋葬的地方有没有变动,我也没法子去看望一下。我们往来见面了差不多三四年,她死了到现在也差不多三四年了,不能相抵,却是相成,在世界上少了一个友朋,在我的生命的记录簿上就多加几页黑纸。
乌黑的一片。久视了,眼珠子会有许多血红的火星在飘浮,我愿意这火星加多,增长,结成大红火球,把我包没,把我周围一切包没。
(原载于1945年11月28日上海《大公报·文艺》,署名景宋)
- 原文篇名为《忆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