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胡同

我曾经向子惠说过,词不仅本身有高度的美,就是它的牌名,都精巧之至。即如《渡江云》、《荷叶杯》、《摸鱼儿》、《真珠帘》、《眼儿媚》、《好事近》这些词牌名,一个就是一首好词。我常时翻开词集,并不读它,只是拿着这些词牌名慢慢的咀嚼。那时我所得的乐趣,真不下似读绝句或是嚼橄榄。京中胡同的名称,与词牌名一样,也常时在寥寥的两三字里面,充满了色彩与暗示,好像龙头井、骑河楼等等名字,它们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恋绣衾》等等词牌名的。

胡同是衚衕的省写。据文字学者说,是与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元人李好古作的《张生煮海》一曲之内,曾经提到羊市角头砖塔儿衚衕,这两个字入文,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各胡同中,最为国人所知的,要算八大胡同;这与唐代长安的北里,清末上海的四马路的出名,是一个道理。

京中的胡同有一点最引人注意,这便是名称的重复:口袋胡同、苏州胡同、梯子胡同、马神庙、弓弦胡同,到处都是,与王麻子、乐家老铺之多一样,令初来京中的人,极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们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与“闷葫芦瓜儿”“蒙福禄馆”是一件东西。苏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们的籍贯是杭州或是无锡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与弓背胡同相对而定的象形的名称。以后我们便会觉得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胜似纽约的那些单调的什么Fifth Avenue,Fourteenth 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国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那时候就是被全国中最稳最快的京中人力车夫说一句:“先儿,你多给两子儿。”也是得偿所失的。尤其是苏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极大。因为在当初,交通不便的时候,南方人很少来京,除去举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边话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远,也难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将他们聚居的胡同,定名为苏州胡同了。(苏州的土白,是南边话中最特彩的;女子是全国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当初有许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有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马神庙,也可令我们深思,何以龙王庙不多,偏多马神庙呢?何以北京有这么多马神庙,南京却一个也不见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马,我们记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铁蹄直踏进中欧的鞑靼,正是修建这些庙宇的人呢?燕昭王为骏骨筑黄金台,那可以说是京中的第一座马神庙了。

京中的胡同有许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龙头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儿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这是因为北方水分稀少,煮饭、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极大,所以当时的人,用了很笨缓的方法,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们的快乐是不可言状的,于是以井名街,纪念成功。

胡同的名称,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与想象,还有取灯胡同、妞妞房等类的胡同。不懂京话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点出京城的沿革与区分:羊市、猪市、骡马市、驴市、礼士胡同、菜市、缸瓦市,这些街名之内,除去猪市尚存旧意之外,其余的都已改头换面,只能让后来者凭了一些虚名来悬拟当初这几处地方的情形了。户部街、太仆寺街、兵马司、缎司、銮舆卫、织机卫、细砖厂、箭厂,谁看到了这些名字,能不联想起那辉煌的过去,而感觉一种超现实的兴趣?

黄龙瓦、朱垩墙的皇城,如今已将拆毁尽了。将来的人,只好凭了皇城根这一类的街名,来揣想那内城之内、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罢?那丹青照耀的两座单牌楼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象中的壮伟的牌楼呢?它们哪里去了?看看那驼背龟皮的四牌楼,它们手拄着拐杖,身躯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随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

破坏的风沙,卷过这全个古都,甚至不与人争韬声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传说作背景的烂面胡同,被改作缦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浓厚的蝎子庙,被改作协资庙了。没有一个不是由新奇降为平庸,由优美流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义伯胡同,鬼门关改作贵人关,勾阑胡同改作钩帘胡同,大脚胡同改作达教胡同:这些说不定都是巷内居者要改的,然而他们也未免太不达教了。阮大铖住南京的袴裆巷,伦敦的Botten Row为贵族所居之街,都不曾听说他们要改街名,难道能达观的只有古人与西人吗?内丰的人,外啬一点,并无轻重。司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却叫犬子。《子不语》书中说,当时有狗氏兄弟中举。庄子自己愿意为龟。颐和园中慈禧后居住的乐寿堂前立有龟石。古人的达观,真是值得深思的。

文学与消遣

消遣这两个字本来是消愁遣闷的意思,不过按照现在的沿用而说,它却成了消磨时日。

消愁遣闷,那正是文学的第二种功用,如上章所说的。叔本华说过,愁苦是人类的本分,但是愁苦如其尽着蕴结在肺腑之中,它最能伤损身体的健康——所以常言道,至悲无泪,小说中描写一个遭遇了莫大的惨痛的人,总是说他,大半时候是她,伤心得眼泪都梗住了流不出来,眼眶焦干的晕倒在地上。在情绪遭逢了这种阻逆的时候,我们如其放在这个人的手中一本雨果(Hugo)的《悲惨世界》(Les Miserables),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将他的眼泪激发出来,或是放一本狄更司的《辟克维克谐传》(Pickwick Pabers),用笑泪引逗出悲泪来,那是这个人事后追思时所要感激涕零的。愁苦既是人类的本分,世上既是充斥如许的愁苦,我们便切身的感觉到,我们是如何需要那种能以排解他的文学了。

消磨时日也是文学的一种副作用,有许多的文学书是专为了供应这种需要而写的。中国从前说的,文学只是消遣,那固然明显的是错误;不过以文学之包罗万象,它也未曾不顾及人类的这种需要,而设法去给与它以满足……当然,这种的文学只是低级的。犹如开辟了一条运河,便利交通,灌溉田地,这些都是它的主用,但是在同时,也有人在这条运河里洗衣洗菜。

消遣文学是一般作者与文人所极端嫉视的。这种嫉视基源于两层理由,喧宾夺主与实际利益。因为一般人是忙碌的,没有许多闲工夫去细心体悟,鉴赏伟大的、深奥的、篇幅繁重的文学,(有一些西方的文学教授坦白的自认,不曾读完过米尔顿(Milton)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研究文学的人尚且如此,外道人更是不言而喻了。)又因为一般人是忽视客观的标准而重视主观的嗜好的——在选购文学的书籍之时——所以正牌的文学少人过问,而消遣文学则趋之若鹜。福尔摩斯的名字,全中国的人,无论是哪个阶级,都知道;知道福斯达甫(Falstarr)的,在中国有多少人?科南·道尔的书,与同代的也是一个苏格兰人的史蒂文生的书,是那一个的销路广大?(这并不是说,科氏受了史氏的嫉视。)

在中国现在这种识字阶级的人不多的时代,这种对于消遣文学的嫉视还没有尖锐化;不过在西方的国家内,识字者占人口的大多数,又有一种好读书,大半是文学,以自侪于开化者,不甘于作时代落伍者的风气,这种正牌文学与消遣文学的竞争,以及正牌文学对于消遣文学的嫉视,却是极端的尖锐化了。攻击投时好的作者,成了一般文学批评者的合唱,这完全是因为他们到处的听见读者将孛列克(William Black),一个投时好的作用的名字挂在口头,而并不曾听见有几多的读者提起梅里狄斯(Meredith)的名字,又因为他们看见写消遣文学的人坐汽车,作富翁,而正牌文学的作者却在贫民窟里饿饭。每种现象必有它的背景;在将来的中国,教育普及到了相当的程度之时,这种文学上的嫉视、攻击也是不免的。

为了预防这种畸形的现象之发生,为了避免文学上的不平。下述的办法应该要文学的读者与作者去考虑,提倡:由每本文学书籍,每篇文艺的收入中抽出百分之一,由一个全国的文人联盟来保管这笔捐款,并将它拨用于各种文学的用途上,如津贴文人,举办新书评论的刊物。或者能在文学界内,做一件在其他各界内所不能做到的事,这是文人,一切高尚的理想的掌旗者,所应自勉的。

打弹子

打弹子最好是在晚上。一间明亮的大房子,还没有进去的时候,已经听到弹子相碰的清脆声音。进房之后,看见许多张紫木的长台并列排着,鲜红的与粉白的弹子在绿色的呢毯上滑走。整个台子在雪亮的灯光下照得无微不见,连台子四围上边嵌镶的菱形螺钿都清晰的显出。许多的弹竿笔直的竖在墙上。衣钩上面有帽子,围巾,大氅。还有好几架钟,每架下面是一个算盘——听那,答拉一声,正对着门的那个算盘上面,一下总加了有二十开外的黑珠。计数的伙计一个个站在算盘的旁边。

也有伙计陪着单身的客人打弹子。这样的伙计有两种,一种是陪已经打得很好的熟客打,一种是陪才学的生客打。陪熟客打的,一面低了头运用竿子,一面向客人嘻笑的说:“你瞅吧!这竿儿再赶不上你,这碗儿饭就不吃啦!”陪生客打的,看见客人比了大半天,竿子总抽上了有十来趟,归根还是打在第一个弹子的正面就不动了,他看着时候,说不定心里满觉得这位客人有趣,但是脸上绝不露出一丝笑容,只随便的带说一句,“你这球要低竿儿打红奔白就得啦。”

打弹子的人有穿灰色爱国布罩袍的学生,有穿藏青花呢西服的教员,有穿礼服呢马褂淡青哔叽面子羊皮袍的衙门里人。另有一个,身上是浅色花缎的皮袍,左边的袖子掳了起来,露出细泽的灰鼠里子,并且左手的手指上还有一只耀目的金戒指。这想必是富商的儿子罢。这些人里面,有的面呈微笑,正打眼着“眼镜”。有的把竿子放去背后,作出一个优美的姿势来送它。有的这竿已经有了,右掌里握着的竿子从左手手面上顺溜的滑过去,打的人的身子也跟着灵动的扭过,再准备打下一竿。

“您来啦!您来啦!”伙计们在我同子离掀开青布绵花帘子的时候站起身,来把我们的帽子接了过去。“喝茶?龙井,香片?”

弹子摆好了,外面一对白的,里面一对红的。我们用粉块擦了一擦竿子的头,开始游戏了。

这些红的、白的弹子在绿呢上无声的滑走,很像一间宽敞的厅里绿毡毹上面舞蹈着的轻盈的美女。她披着鹅毛一样白的衣裳,衣裳上面绣的是金线的牡丹,柔软的细腰上系着一条满缀宝石的红带,头发扎成一束披在背后,手中握着一对孔雀毛,脚上穿的是一双红色的软鞋。脚尖矫捷的在绿毡毹上轻点着,一刻来了厅的这方,一刻去了厅的那方,一点响声也听不出,只偶尔有衣裳的窸窣,环珮的叮当,好像是替她的舞蹈按着拍子一样。

这些白的、红的弹子在绿呢上活泼的驰行,很像一片草地上有许多盛服的王孙公子围着观看的一双斗鸡。它们头顶上戴的是血一般红的冠。它们弯下身子,拱起颈,颈上的一囤毛都竦了起来,尾巴的翎毛也一片片的张开。它们一刻退到后头,把身体蜷伏起来,一刻又奔上前去,把两扇翅膀张开,向敌人扑啄。四围的人看得呆了,只在得胜的鸡骄扬的叫出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也跟着同声的欢呼起来。

弹子在台上盘绕,像一群红眼珠的白鸽在蔚蓝的天空上面飘扬。弹子在台上旋转,像一对红眼珠的白鼠在方笼的架子上面翻身。弹子在台上溜行,像一只红眼珠的白兔在碧绿的草原上面飞跑。

还记得是三年前第一次跟了三哥学打弹子,也是在这一家。现在我又来这里打弹子了,三哥却早已离京他往。在这种乱的时世,兄弟们又要各自寻路谋生,离合是最难预说的了;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兄弟聚首,再晶一盘弹子呢?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一对夫妇,同两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带着三个小孩子,一个老妈子,进来了球房:原来是夫妻俩来打弹子的。他们开盘以后,小孩子们一直站在台子旁边看热闹,并且指东问西,嘴说手画,兴头之大,真不下似当局的人。问的没有得到结果的时候,还要牵住母亲的裙子或者抓住她的弹竿唠叨的尽缠:被父亲呵了几句,才暂时静下一刻,但是不到多久,又哄起来了。

事情凑巧:有一次轮到父亲打,他的白球在他自己面前,别的三个都一齐靠在小孩子们站的这面的边上,并且聚拢在一起,正好让他打五分的;哪晓得这三个孩子看见这些弹子颜色鲜明得可爱,并且圆溜溜的好玩,都伸出双手踮起脚尖来抢着抓弹子;有一个孩子手掌太小,一时抓不起弹子来,他正在抓着的时候,父亲的弹子已经打过来了,手指上面打中一下,痛得呱呱的大哭起来。老妈子看到,赶紧跑过来把他抱去了茶几旁边,拿许多糖果哄他止哭。那两个孩子看见父亲的神气不对,连忙双手把弹子放回原处,也悄悄的偷回去茶几旁边坐下了。母亲连忙说,“一个孩子已经够嚷的啦。咱们打球吧。”父亲气也不好,不气也不好,狠狠的盯了那两个孩子一眼,盯得他们在椅子上面直扭,他又开始打他的弹子了。

在这个当儿,子离正向我谈着“弹子经”。他说:“打得妙的时候,一竿子可以打上整千;”他看见我的嘴张了一张,连忙接着说下:“他们工夫到家的妙在能把四个球都赶上一个台角里边去,而后轻轻的慢慢的尽碰。”我说:“这未免太不‘武’了!大来大往,运用一些奇兵,才是我们的本色!”子离笑了一笑,不晓得他到底是赞成我的议论呀还是不赞成。其实,我自己遇到了这种机会的时候,也不肯轻易放过,所惜本领不高,只能连个几竿罢了。

我们一面自己打着弹子,一面看那对夫妇打。大概是他们极其客气,两人都不愿占先的缘故,所以结果是算盘上的黑珠有百分之八十都还在右头。我向四围望了一眼,打弹子的都是男人,女子打的只这一个,并且据我过去的一点经验而言,女子上球房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我想了一想,不觉心里奇怪起来:“女子打弹子,这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毡毹的平滑比得上她们肤容的润泽,弹竿的颀长比得上她们身段的苗条;弹子的红像她们的唇,弹子的白像她们的脸;她们的眼珠有弹丸的流动,她们的耳珠有弹丸的匀圆。网球在女界通行了,连篮球都在女界通行了,为什么打弹子这最美的、最适于女子玩耍的,最能展露出她们身材的曲线美的一种游戏反而被她们忽视了呢?”哪晓得我这样替弹子游戏抱着不平的时候,反把自己的事情耽误了,原来我这样心一分,打得越坏,一刻工夫已经被子离赶上去半趟,总共是多我一趟了。

现在已经打了很久了,歇下来看别人打的时候,自家的脑子里面都是充满着角度的纵横的线。我坐在茶几旁边,把我的眼睛所能见到的东西都拿来心里面比量,看要用一个什么角度才能打着。在这些腹阵当中,子离口噙的烟斗都没有逃去厄难。有一次我端起茶杯来的时候曾经这样算过:“这茶杯作为我的球,高竿,薄球,一定可以碰茶壶,打到那个人头上的小瓜皮帽子。不然,厚一点,就打对面墙上那架钟。”

钟上的计时针引起了我的注意,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向子离说,“这个半点打完,我们走吧。”

“三点!一块找!要辅币!手巾!……谢谢您!您走啦!您走啦!”

临走出球房的时候,听到那一对夫妻里面的妻子说,“有啦!打白碰到红啦!”丈夫提出了异议。但是旁观的两个女郎都帮她,“嫂嫂有啦!哥哥别赖!”

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这句成语,便是我们祖先留传下来,教我们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还记得少年的时候,立志要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当时不知在哪本书内发现了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头的笔,将它恭楷抄出,粘在书桌右方的墙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在中饭时候,一定要牺牲别样的菜不吃,而专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战退了肉丝焦炒香干的诱惑,致全力于青菜汤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着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决定,将来作了英雄的时候,一定要叫老唐妈特别为我一人炒一大盘肉丝香干摆上得胜之筵。

萝卜当然也是一种菜根。有一个新鲜的早晨,在卖菜的吆喝声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粥,粥碗前是一盘腌菜,有长条的青黄色的豇豆,有灯笼形的通红的辣椒,还有萝卜,米白色而圆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鸡蛋。这与范文正的淡黄齑得多远!我相信那个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见了这样的一顿早饭,决定会摇他那白发之头的。

还有一种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难咬,我看我们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桥或是望乡台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我们决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头般硬的鸡或是浑身有刺的鱼。因为他们老人家的牙齿都掉完了,一定领略不了我们这班后人的孝心;我们不如供上一盘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艰苦卓绝,那我简直可以算得艰苦卓绝中最艰苦卓绝的人了。因为我不单能咬白薯,并且能咬这白薯的皮。给我一个刚出灶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将那金子一般黄的肉通同让给你,我都做得到。惟独有一件事,我却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让给你;它是全个烤白薯的精华,又香又脆,正如那张红皮,是全个红烧肘子的精华一样。

山药、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们来给我咬,我并不拒绝。

我并非一个主张素食的人,但是却不反对咬菜根。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种,比他们多六倍。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菜根,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梦苇的死

我踏进病室,抬头观看的时候,不觉吃了一惊,在那弥漫着药水气味的空气中间,枕上伏着一个头。头发乱蓬蓬的,唇边已经长了很深的胡须,两腮都瘦下去了,只剩着一个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脸上,一双眼睛特别显得大。怎么半月不见,就变到了这种田地?梦苇是一个翩翩年少的诗人,他的相貌与他的诗歌一样,纯是一片秀气;怎么这病榻上的就是他吗?

他用呆滞的目光,注视了一些时,向我点头之后,我的惊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问他的病况。他说,已经有三天不曾进食了。这病房又是医院里最便宜的房间,吵闹不过。乱得他夜间都睡不着。我们另外又闲谈了些别的话。

说话之间,他指着旁边的一张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张床上,死去了一个福州人,是在衙门里当一个小差事的。昨天临危,医院里把他家属叫来了,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小女孩子。孩子很可爱的,母亲也不过三十岁。病人断气之后,母亲哭得九死一生,她对墙上撞了过去,想寻短见,幸亏被人救了。就是这样,人家把他从那张床上抬了出去。医院里的人,照旧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说笑,他的一生,便这样淡淡的结束了。

我听完了他的这一段半对我说、半对自己说的话之后,抬起头来,看见窗外有一棵洋槐树。嫩绿的槐叶,有一半露在阳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尔有无声的轻风偷进枝间,槐叶便跟着摇曳起来。病房里有些人正在吃饭,房外甬道中有皮鞋声音响过地板上。邻近的街巷中,时有汽车的按号声。是的,淡淡的结束了。谁说这办事员,说不定是书记,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结束,平凡的终止呢。那年轻的妻子,幼稚的女儿,知道她们未来的命运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车、大礼帽、枪炮的以及一切别的大事业等着它去制造,哪有闲工夫来过问这种平凡的琐事呢!

混人的命运,比起一班平凡的人来,自然强些。肥皂泡般的虚名,说起来总比没有好。但是要问现在有几个人知道刘梦苇,再等个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个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萤火之下,凉风微拂的夜来香花气中,或者会有一群孩童,脚踏着拍子唱:

室内盆栽的蔷薇,

窗外飞舞的蝴蝶,

我俩的爱隔着玻璃,

能相望却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炉火旁,充满了颤动的阴影的小屋中,北风敲打着门户,破窗纸力竭声嘶的时候,或者会有一个年老的女伶低低读着:

我的心似一只孤鸿,

歌唱在沉寂的人间。

心哟,放情的歌唱罢,

不妨壮,也不妨缠绵,

歌唱那死之伤,

歌唱那生之恋。

咳,薄命的诗人!你对生有何可恋呢?它不曾给你名,它不曾给你爱,它不曾给你任何什么!

你或者能相信将来,或者能相信你的诗终究有被社会正式承认的一日,那样你临终时的痛苦与失望,或者可以借此减轻一点!但是,谁敢这样说呢?谁敢说这许多年拂逆的命运,不曾将你的信心一齐压迫净尽了呢?临终时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还记得:当时你那细得如线的声音,只剩皮包着的真正像柴的骨架。临终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时我已从看护妇处,听到你下了一次血块,是无救的了。我带了我的祭子惠的诗去给你瞧,想让你看过之后,能把久郁的情感,借此发泄一下,并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种慰安,在临终之时,能够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给你看这篇诗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过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还记得,你当时自半意识状态转到全意识状态时的兴奋,以及诗稿在你手中微抖的声息,以及你的泪。我怕你太伤心了不好,想温和的从你手中将诗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说:“不,不,我要!”我抬头一望,墙上正悬着一个镜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画着耶稣被钉的故事,我不觉的也热泪夺眶而出,与你一同伤心。

一个人独病在医院之内,只有看护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没有一个亲人在旁。在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时候,给予你以精神的药草,用一重温和柔软的银色之雾,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胧的看不见渐渐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只是呆呆的躺着,让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继续的来往于你丰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面对面的望着一个无底深坑里面有许多不敢见阳光的丑物蠕动着,恶臭时时向你扑来,你却被缚在那里,一毫也动不得,并且有肉体的苦痛,时时抽过四肢,逼榨出短促的呻吟,抽挛起脸部的筋肉:这便是社会对你这诗人的酬报。

记得头一次与你相会,是在南京的清凉山上杏院之内。半年后,我去上海。又一年,我来北京,不料复见你于此地。我们的神交便开始于这时。就是那冬天,你的吐血,旧病复发,厉害得很。幸亏有丘君元武无日无夜的看护你,病渐渐的退了。你病中曾经有信给我,说你看看就要不济事了,这世界是我们健全者的世界,你不能再在这里多留恋了。夏天我从你那处听到子惠去世的消息,哪知不到几天你自己也病了下来。你的害病,我们真是看得惯了。夏天又是最易感冒之时,并且冬天的大病,你都平安的度了过来,所以我当时并不在意。谁知道天下竟有巧到这样的事?子惠去世还不过一月,你也跟着不在了呢!

你死后我才从你的老相好处,听到说你过去的生活,你过去的浪漫的生活。你的安葬,也是他们当中的两个:龚君业光与周君容料理的。一个可以说是无家的孩子,如无根之蓬般的漂流,有时陪着生意人在深山野谷中行旅,可以整天的不见人烟,只有青的山色、绿的树色笼绕在四周,驮货的驴子项间有铜铃节奏的响着。远方时时有山泉或河流的玲琮随风送来,各色的山鸟有些叫得舒缓而悠远,有些叫得高亢而圆润,自烟雾的早晨经过流汗的正午,到柔软的黄昏,一直在你的耳边和鸣着。也有时你随船户从急流中淌下船来。两岸是高峻的山岩,倾斜得如同就要倒塌下来一般。山径上偶尔有樵夫背着柴担怡然的唱着山歌,走过河里,是急迫的桨声,应和着波浪舐船舷与石岸的声响。你在船舱里跟着船身左右的颠簸,那时你不过十来岁,已经单身上路,押领着一船的货物在大鱼般的船上,鸟翼般的篷下,过这种漂泊的生活了。临终的时候,在渐退渐远的意识中,你的灵魂总该是脱离了丑恶的城市,险诈的社会,飘飘的化入了山野的芬芳空气中,或是挟着水雾吹过的河风之内了罢?

在那时候,你的眼前,一定也闪过你长沙城内学校生活的幻影,那时的与黄金的夕云一般灿烂缥缈的青春之梦,那时的与自祖母的磁罐内偷出的糕饼一般鲜美的少年之快乐,那时的与夏天绿树枝头的雨阵一般的来得骤去得快,只是在枝叶上添加了一重鲜色,在空气中勾起了一片清味的少年之悲哀,还有那沸腾的热血、激烈的言辞、危险的受戒、炸弹的摩挲,也都随了回忆在忽明的眼珠中,骤然的面庞上,与渐退的血潮,慢慢的淹没入迷瞀之海了。

我不知道你在临终的时候,可反悔作诗不?你幽灵般自长沙飘来北京,又去上海,又去宁波,又去南京,又来北京;来无声息,去无声息,孤鸿般的在寥廓的天空内,任了北风摆布,只是对着在你身边漂过的白云哀啼数声,或是白荷般的自污浊的人间逃出,躲入诗歌的池沼,一声不响的低头自顾幽影,或是仰望高天,对着月亮,悄然落晶莹的眼泪,看天河边坠下了一颗流星,你的灵魂已经滑入了那乳白色的乐土与李贺、济慈同住了。

巢父掉头不肯住,

东将入海随烟雾。

诗卷长留天地间,

钓竿欲拂珊瑚树。

你的诗卷中间有歌与我俩的诗卷,无疑的要长留在天地间,她像一个带病的女郎,无论她会瘦到哪一种地步,她那天生的娟秀,总在那里,你在新诗的音节上,有不可埋没的功绩。现在你是已经吹着笙飞上了天,只剩着也许玄思的诗人与我两个在地上了,我们能不更加自奋吗?

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很够我们的赏鉴了。

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单是纸色已经在我们的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它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这段历史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的思索、感叹,更不须提起它的内含的真或美了。

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涛;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三条狗的风:在秋高草枯的旷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猎犬风一般快的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的响,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家走近。等着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挟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父兄,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

印书的字体有许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夭矫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有如褚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来: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扁短的楷体,浑厚颇有古风。还有写的书:或全体楷体,或半楷体,它们不单看来有一种密切的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姓名别号之中,你说不定可以发现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缥缈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这主人翁的命运:他的书何以流散到了人间?是子孙不肖,将它舍弃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或是支持家庭?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春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决想不到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结局的;正如这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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