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气质
世事如霜,人生如梦。
如此感慨的人,定是有故事的。
年轻时,我们轻狂放纵,谈笑风生,就仿佛这世界始于明媚,终于安稳。多年以后,见过了山重水复,经历了恩怨是非,终于明白,世界和人生,并非总是平坦和安详。事实上,暗夜常有,风雨常有,苦楚常有。
但我们,终是活在梦里。一梦浮生,万里风尘。
仔细想想,不过是从寂静到寂静。
《红楼梦》第五回,曲词的收尾《飞鸟各投林》是这样的:“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功名富贵,爱恨情仇,不过是幻梦。
只是,少有人看清,从这梦里走出,飘然于尘外。
芸芸众生,注定要为所谓的前程而奔走。梦醒时分,已是沉沉暮色,垂老于夕阳下,蓦然回首才发现,所有的追索寻觅,都抵不上溪头的一轮明月。但还是要对着万丈红尘,道一句不怨不悔。毕竟,走过的就是人生,阴晴悲喜都是自己的。
世间之人,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方向。有的人求取功名,渴望锦衣华服、良田广厦;有的人只要安闲,但能临山近水,便觉欢喜。都是生活,没有对错可言。重要的是,老去之时,是否能欣喜和欣慰于最初的选择。
纳兰明珠是热衷于功名的。为此,他能够隐忍,能够矢志不移地坚持,即使是做个侍卫,也是一丝不苟。纳兰出生后的那些年,明珠可谓官运亨通。可以说,纳兰是父亲的福星。
康熙三年(1664),明珠升为内务府总管,“掌内务政令,供御诸职,靡所不综”,成为管理宫廷事务的最高长官。当年,顺治在入关后建立了十三个为自己和紫禁城服务的衙门,就是内务府的前身。康熙初年,这十三个衙门整合为内务府,官称“总管内务府衙门”。
老北京民谣有词:“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也就是说,北京城里,若是出现一户新房,院里树是新栽,屋内画是新画,那么屋主定是内务府的官。只因,内务府的官职都是肥差。明珠升任内务府总管大臣,足见康熙帝开始倚重于他。对他来说,春风得意的日子已经来临。
康熙五年(1666),明珠任内弘文院学士,开始参与国政;康熙七年(1668),明珠奉命与工部尚书马尔赛调查淮扬水患,查明清口为淮河、黄河交汇处,并商议修复白驹场的旧闸口,凿开黄河北岸河道引流,不久后明珠被任命为刑部尚书;康熙八年(1669),明珠加封都察院左都御史;康熙十年(1671)二月,担任经筵讲官,十一月改任兵部尚书。
这样迅速的升迁,正是明珠梦寐以求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他在政治之旅的理想。作为朝廷股肱之臣,他也的确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在满汉政治、经济、文化交融与变革的历史形势下,无论是协助康熙清除鳌拜、平定三藩,还是出谋划策抗击沙俄、收复台湾、平定噶尔丹、治理黄河,明珠都可谓厥功至伟。
此外明珠还以总纂官之职参与编修《清太祖实录》《清太宗实录》《三朝圣训》《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明史》等重要皇家典籍,其中《大清会典》属清朝康熙以前各项政治制度的集大成之作,是研究清史的宝贵资料。
人最重要的是,处低而不自贱,居高而不自傲。
须知,低有低的宽广,高有高的险峻。
然而,面对高低起落,人往往难以自持。显赫如明珠亦不例外。他从一名普通侍卫,逐渐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傅,入阁十三年,权倾朝野。却也因为位高权重,忘了权臣倾覆的前车之鉴。后来那些年,结党营私、贪污纳贿、卖官鬻爵的事情多有沾染。
康熙二十六年(1687),直隶巡抚于成龙向康熙帝密奏:“官已被明珠和余国柱卖完。”康熙帝问高士奇:“为何无人参劾?”高士奇回答:“人谁不怕死?”可见彼时明珠之权势和气焰。然而,对康熙帝来说,他仅是一颗棋子。一纸罢免书,就能让他所有的荣耀和威风化为乌有。他被罢黜大学士之职,后来虽随康熙西征噶尔丹,却再未得到重用,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凄凉病故。
是非恩怨,盛衰荣辱,皆是过眼烟云。
只是,身在其中的时候,我们往往迷惘。
不知道,后来那些年,回顾自己生平所历之起落浮沉,明珠有过怎样的感慨。可以肯定的是,当他在朝廷炙手可热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如他那般,显赫朝野,傲视群臣。无论如何,他不允许儿子人生平淡。对所有醉心名利的人来说,平淡或是寂静,便是虚度了人生。
偏偏,纳兰就是这样的。
生而为人,不图富贵,不慕荣华。
若可以,他只愿,闲散度日,流连于诗酒田园。
父亲为他精心设计好的那条路,纵是鲜花遍地,纵是灯火璀璨,他终是走不来的。多年后,纳兰在好友张见阳山居小住,写了首《菩萨蛮》相赠:
车尘马迹纷如织,羡君筑处真幽僻。柿叶一林红,萧萧四面风。
功名应看镜,明月秋河影。安得此山间,与君高卧闲。
车马喧嚣,功名束缚,都让他厌倦。
他想要的,是竹巷茅庐,是山间林下。
纳兰还写过一首《南乡子·秋莫村居》,全词以轻灵浑朴的笔调描绘出村野田园的风光情趣,读之犹如欣赏一幅优美安详、恬淡静谧的水墨山水画。其中洋溢着他陶然欣喜的情致,这在纳兰词中是少见的。毕竟,印象中的他,总是落寞感伤的。却也由此可知,什么样的生活,是可以让这感伤的才子心生欢喜的。
红叶满寒溪,一路空山万木齐。
试上小楼极目望,高低,一片烟笼十里陂。
吠犬杂鸣鸡,灯火荧荧归路迷。
乍逐横山时近远,东西,家在寒林独掩扉。
——《南乡子·秋莫村居》
或许,明月空山,清泉石上,是他心仪的景致。
于他,柴扉小径,犬吠鸡鸣,都要比身陷繁华来得自在。
人们说,纳兰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他离世多年以后,和珅进呈《红楼梦》,乾隆读后即说:“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除了家族命运相似,贾宝玉和纳兰的性情志趣也的确很相近。
贾宝玉是贾氏家族寄予重望的继承人,但他的思想性格却促使他背叛了他的家庭。他性格单纯,情趣高致,可谓清淡如水。他憎恶自己出身的家庭,爱慕和亲近那些与他品性相近气味相投的、出身寒素和地位微贱的人物。这实质上就是对自己出身的贵族阶级的否定。纳兰亦是如此,虽出身高贵,却更愿意结交性情落拓、风姿翩然的贫寒文士。
贾宝玉极力抗拒封建主义为他安排的传统的生活道路。对封建士子的最高理想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十分厌恶,全然否定。他只企求过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生活。与功名桎梏相比,他更愿意在大观园斗草簪花、浅吟低唱的日子。纳兰的少年生活,不似宝玉那样倚红偎翠,在莺莺燕燕之间周旋,但他也如宝玉,厌恶被安排的生活。
高鹗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末回写道:“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不管安排宝玉以遁入空门为结局是否妥当,反正我们知道,在喧闹的繁华里,他过得不快乐。兴许,一领斗篷,一双赤脚,以身躯丈量大地,倒是更踏实。
宝玉的悲苦,也便是纳兰的悲苦。
纳兰即便没有早逝,大概也不会出家。但他,定然想远离尘嚣是非。
生命各有气质。多数人渴望如大江浩荡。
却也有人,只愿做山涧清流。
幽雅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