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世事,变幻不定,起落不休。

所有的繁华与绚丽,都有落幕的时候。

辉煌的大清帝国早已去远,曾经睥睨天下的王侯将相也已去远。如今,紫禁城依旧喧闹,但来来去去的只是寻常过客。往往是这样,再丰盛的岁月,去了也便从此沉寂,只剩残阳荒草。

但我们,仍要回到三百多年前的大地上,在那段恢宏的历史中,找寻他的身影。他是纳兰容若,与那个日渐强盛的时代格格不入,与满目的繁华亦是难以相容。他就像一阕小令,看似简短,却是含蓄隽永。

依稀可见,清军的战马一路奔驰,过了山海关。一个王朝被踩得粉碎,曾经君临四海的天子黯然回首,沉默着自缢而逝,了断了前尘旧事。新的王朝随之诞生,只剩下许多志气尚存的义士,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为那逝去的时代招魂。

依稀可见,大清铁骑南下江南,在朦胧的烟雨中,制造了“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这样的惨剧。金戈铁马之中,生命零落如尘。江山摇落,王朝更迭,随之发生的,往往是生灵涂炭。青史上只是简单地写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终于,尘埃落定,在一片叹息声中,属于大清王朝的历史,拉开了序幕。然后,紫禁城里,新臣旧宦各归其位。大明旧臣们的不屈风骨,渐渐被磨成了顺从。再后来,人们终于明白,马背上的民族未必治不得天下。事实上,满族君臣虽仍保留了勇武,但是在汉文化的熏陶下,有了情致,有了风雅。汉民族对所谓夷狄的偏见,渐渐没了声响。

大清王朝的顶端,爱新觉罗·福临端坐着,几分威严,几分儒雅。没有人能看出,他竟是个情种;也没有人能想到,九五之尊的他会英年早逝。此时,让他交付了所有痴情的董鄂氏尚未入宫,他倒也兢兢业业。

顺治十一年腊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明珠府里上下忙忙碌碌,张灯结彩,只为迎接一个生命的到来。他就是纳兰容若。他真的来了,在那座被无数人歆羡的宅院里降生。不论人间多么冷寂,他终究是来了。

来得寂静,像是一粒尘。

周围人们的欢笑,是整个世界的喧响。

此时的明珠,虽只是顺治帝身边的侍卫,但他向往着仕途的荣耀。只是,所有的抱负都还深藏心底。他向来如此,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而纳兰,与生俱来的高贵里面,更有着与生俱来的忧郁。当然,还有从未改变的清透和纯粹。

后来的岁月,他始终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宽广的大海边,钻进一堆贝壳里面,把那些杂乱的贝壳理出头绪,整齐地排列起来,然后忙里偷闲地在海滩上写几个字,或者,把柔软的浪花捉住,放进某一个他喜欢的贝壳里。他永远这样纯真,用一颗纯净的心来体悟人情冷暖,用一双纯净的眼睛来欣赏花开月落。可他又是悲伤和凄凉的,那一生于他,有过无限的欢喜,有过绚烂的相逢,可是最多的还是寥落与哀愁。

外面的世界,飘着雪,匝地洁白。

这就是他生命的气质,不入俗流,不惹尘埃。

寒冬腊月,明珠府一片欢腾。这个初临尘世的小生命,是明珠的长子,必将受到无比的荣宠。在他降生后,明珠的仕途可谓平步青云。如果不出意外,未来的某天,这个孩子会如他父亲那样,成为万人仰视的人物。然而,后来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他是纳兰,来自富贵之家,但并不以此为傲。事实上,如果可以,他宁愿守着一个可心女子,临风对月,烹茶写诗;如果可以,他宁愿做一介布衣,泛舟湖上,一蓑烟雨任平生。多年后,纳兰写了首《采桑子》,表达了自己对富贵显赫的不屑。他更喜欢,自由地活在人间,哪怕只有陋巷茅庐可以寄身,至少无拘无束。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我们无法选择出身,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理想。做一棵草还是一束花,一滴水还是一颗尘,我们自会在心底有一种念想。只不过,经历了世事,人们往往会被生活打磨成自己并不喜欢的模样。真实的生活,毕竟不是斜风细雨,每个人都有人生要打理,都有考卷要作答。

终于,天真与澄澈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世故。

却又自我解嘲地说,只是选择了与生活握手言和。

当然,能够从始至终保持纯真的人,又往往不得不在孤寂生涯里独自行走,顶多有三两知己给予偶尔的心灵慰藉,却也仍在尘世茕茕孑立。

明珠给儿子取名成德。《易经》里有“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明珠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君子之道行事,他对纳兰是满怀期待的。后来在纳兰二十多岁的时候,康熙帝立第二子为皇太子,皇太子小名保成,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纳兰改名性德。第二年,太子改名胤礽,纳兰又恢复了成德这个名字。不过,从此以后,人们便习惯了称他为纳兰性德。

纳兰还有一个好听的小名叫冬郎。

唐朝诗人韩偓小名冬郎,幼时极是聪慧,被誉为神童。韩偓的父亲与李商隐是故交,在李商隐离开京城时,朋友们为他设宴饯行,年仅十岁的韩偓即席赋诗,令在场所有人颇为惊叹。后来,忆起此事,李商隐仍对韩偓的才气欣赏不已,写了两首七绝寄给韩偓,其中一首是这样: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或许,纳兰明珠为儿子取冬郎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他如韩偓那样年少成名,雏凤清于老凤声。后来,纳兰的好友顾贞观还曾拿冬郎这个名字打趣纳兰。不过,每每被问起这个名字的来历,纳兰总会说,只因生于腊月,所以小名叫冬郎。

此时,降生未久的纳兰,闪着一双透亮的眼睛,尚不知外面的世界,未来对他到底是苦还是甘,是福还是祸。他也不知道,生于这个深深庭院,到底是荣宠还是无奈。人生如梦,世事如冰,纳兰亦不例外。

来去之间,飘飘荡荡,不着痕迹。

但生命的痕迹,就在每个人的故事里。

曲曲折折,是我们走过的沧海桑田。

从来到去,他只有三十一载,却为这死寂的尘寰,留下一个凄美的形象,在西风里,在明月下,形影相吊。深爱着的女子,一个个被命运之神从他身边无情地带走了。他的心中拥有一切的美好,却仿佛只有影子陪伴着自己。他拥有无数人渴望的出身,却仿佛只是一颗静默的尘埃。他是从坚硬的大清帝国的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草,春秋短暂,人世匆忙。但那情怀,却永远被人们惦念。

周岁的纳兰,在一场似是而非的游戏中,进行了一次命运的选择。那种叫作抓周的游戏,似乎很无聊,但就是这么一种游戏,却预示了纳兰的一生。他的眸子清澈而透亮。在诸多物品中,他一手抓起珠钗,一手抓起毛笔,对其他物品视而不见。这就是他的选择。

仅是周岁的纳兰,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明白的选择。他的生命,属于文字,属于深情。后来的三十年,他为之倾尽了所有。他的人生就是如此,简单而生动,美丽而哀伤。也许,他来到尘世,就是为了那两样东西,他必须为此毫无保留地付出。于是,他真的这样做了,直到生命的终点,无怨无悔。

值得一提的是,按农历算,纳兰出生的这一年(顺治十一年),在大清帝国,还有一个人出生,他叫爱新觉罗·玄烨,即康熙大帝。

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一个如太阳般灼热,一个如月亮般凄清;一个恢宏而煊赫,振臂一呼威震四海;一个悲伤而安静,一支笔写万世悲愁。两个男人,两种至高的境界,这一年的人间,很不寻常。实际上,这一年也很寻常。只是沧海桑田的一页,掀过去就再也回不来。

只是那个人,那个精灵一样来到尘世的孩子,将走上一条让人揪心的路,我们必须把目光锁定在属于他的那一页,哪怕那里很悲凉,哪怕只看到他的一个背影,在秋风中落寞。

有人说,喜欢生命本来的模样。

我想,这本来的模样,也就是未经世事,不沾尘埃。

让人赞叹的是,多年以后,纳兰仍保留着最初的素净清澈。

其实,那就是生命本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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