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莎士比亚研究在新中国有过不平坦的道路和坎坷的命运。解放后不久,大家纷纷学俄语,学英语的人数骤减。研究英国文学,要看苏联人怎么说。“文革”十年,莎士比亚同其他西方“资产阶级”作家一样被打入冷宫。改革开放以后,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在朱生豪译文基础上修订补足的《莎士比亚全集》。随之又出版了一些个别剧的不同译本,如方平译的《莎士比亚喜剧五种》(1979年)和卞之琳译的《莎士比亚悲剧四种》(1988年)。梁实秋的译本,现在大陆上也可以读到了。评介和研究莎士比亚的文章,从“文革”结束后才逐渐多起来。
但是,目前多数人学习、欣赏和研究莎士比亚,是通过中译文来进行的。精通英语而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不是没有,然而他们人数不多,年纪却老迈了。最近若干年,才有一些年轻人到英国或美国去学习和研究莎士比亚。
1981年我就想到有必要在中国出版我们自己注释的莎士比亚著作。谈起来,许多朋友都赞成。1984年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筹备和成立时,我自告奋勇,联系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学者,共同开始编写莎士比亚注释本。商务印书馆大力支持出版这套丛书。到2002年年底已出书26种,而且第一次印刷版已全部售完。这证明这套丛书是很受欢迎的。
要知道,莎士比亚是英语文学中最优秀的代表人物,他又是英语语言大师,学习、欣赏和研究他的原著,是译文无法替代的。商务印书馆以她的远见卓识,早在1910年和1921—1935年间,就出版过几种莎士比亚剧本的注释本,以满足这方面的需求。那时的教会学校学生英文水平高,能读莎著;不但大学生能读,连有些中学生都能读。可从那时以后,整整50年中国就没印过原文的莎士比亚。
世界各国,莎著的注释本多得不计其数。如果唯独中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如果没有,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欣赏和研究莎士比亚十分不利。近年来,中国人学英语的越来越多了,他们的英文水平也逐渐提高了。因此,也存在着一定的读者市场。
有了注释本,可以为明天的莎士比亚研究提供一个可靠的群众基础。而译本显然不能提供这个基础。
莎士比亚是16、17世纪之交的作者,他写的又是诗剧。对于现代的读者,他的英语呈现着不少的困难。不要说掌握了现代英语的中国读者,就是受了一般教育的英、美人士,在初读莎士比亚原著时也面临许多障碍,需要注释的帮助。
莎士比亚的时代,英语正从受屈折变化拘束的中世纪英语,向灵活而丰富的现代英语转变。拉丁语和法语当时对英语影响很大。而莎士比亚对英语的运用又有许多革新和创造。
主要的困难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也就是注释要提供帮助的方面:(一)词汇:许多词虽然拼法和现在一样,但具有不同的早期含义,不能望文生义。另有一些词拼法和现在不一样,而含义却相同。莎士比亚独创了一些词。他特别喜欢用双关语,在他创作的早期尤其如此。而双关语是无从翻译的。这是译本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注释本的原因之一。
让我们举《哈姆莱特》剧中,男主角出场后最初讲的几句话为例:
King: But now, my cousin Hamlet, and my son—
Hamlet 〔Aside〕: A little more than kin, and less than kind!
King: How is it that the clouds still hang on you?
Hamlet: Not so, my lord. I am too much i' the sun.
●梁实秋的译文如下:
王:现在,我的侄子哈姆雷特,也是我的儿子,——
哈[旁白]:比侄子是亲些,可是还算不得儿子。
王:怎么,你脸上还是罩着一层愁云?
哈:不是的,陛下;我受的阳光太多了。
●卞之琳的译文如下:
王:得,哈姆雷特,我的侄子,我的儿——
哈[旁白]:亲上加亲,越亲越不相亲!
王:你怎么还是让愁云惨雾罩着你?
哈:陛下,太阳大,受不了这个热劲“儿”。
●朱生豪的译文如下:
王:可是来,我的侄儿哈姆莱特,我的孩子——
哈[旁白]:超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干的路人。
王:为什么愁云依旧笼罩在你的身上?
哈:不,陛下;我已经在太阳里晒得太久了。
这里,主要困难在于莎士比亚让哈姆莱特使用了kin和kind以及son和sun两组双关语,kind一字又有双关意义,翻译无法完全表达,只能各译一个侧面。结果,梁和卞两先生还得用注释补足其义,朱译则连注释也没有。这种地方,能读原文注释本的人才能充分领略莎氏原意。
哈姆莱特在旁白里说:比亲戚多一点——本来我是你的侄子,现在又成了你的儿子,确实不是一般的亲戚关系啊;然而却比kind少一点——kind有两层意思,一是“同类相求”的亲近感,一是“与人为善”的善意感,我同你没有共同语言,我也不知道你是安的什么心。这话只能对自己说,在舞台上假定对方是听不到的。哈姆莱特的第二句话是公开的俏皮话:哪里有什么阴云呀,我在太阳里晒得不行呢。sun是跟clouds相对;太阳又意味着国王的恩宠,“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会阴郁呢?”sun又跟son谐音,“做你的儿子,我领教得够了。”原文并不是像梁实秋所说的那样晦涩难解。可是含义太复杂,有隐藏的深层感情,所以无法译得完全。
(二)语法。有些现象,按现代英语语法的标准看,似乎是错误的,但在当时并不错,是属于中世纪英语的残余因素。例如有些动词过去分词的词尾变化、代词的所有格形式、主谓语数的不一致、关系代词和介词的用法等方面,都有一些和现在不同的情况。注释里说明了,可以举一反三去理解。
(三)词序的颠倒和穿插。词尾屈折变化较多的中世纪英语本来对词序没有严格的要求。伊丽莎白时代继承了这种习惯。
同时,诗的节律和押韵要求对词序作一定的灵活处理。莎士比亚的舞台语言以鲜明、有力、生动为首要考虑,有时他就把语法和句法放在从属的地位。在激动的台词中,由于思路、感情的变化,语言也常有脱出常规的变化。这些地方,有了注释的指点,理解就容易得多。
(四)典故。莎士比亚用典很多。古希腊、罗马神话,《圣经》故事,英国民间传说,历史逸事……他都随手拈来。其中有一大部分对于英、美读者来说乃是常识。但中国读者就很需要注释的帮助。
(五)文化背景。注释可以提供关于基督教义、中世纪传统观点、文艺复兴时期新的主张、英国习俗等方面的知识。
除上述以外,还有莎剧中影射时事,以及版本考据诸问题,在注释本中可以详细论述,也可以简单提及。
世界文豪莫不是语言大师,而要真正理解和欣赏一位大师的文笔,当然非读他的原著不成。出版莎士比亚注释本,首先是为了让中国读者便于买到和读到他的原著。不过我们自知现出的二十几种在版本、注释和其他方面还存在不足之处,希望读者多提意见,以便今后不断改进。
裘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