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帽底下无穷汉”

“纱帽底下无穷汉”

乌纱帽原是官帽的代名词,演变至今,已成了官的同义语了。区区乌纱帽,何至于如此闪闪发光,浸透衙门气息?这自然也是有个发展过程的。查旧版《辞海》“乌纱”条,谓“古官帽名”,并引《晋书·舆服志》及《旧唐书·舆服志》作为佐证。说是“古官帽名”,当然无误;但此条失之太简,仍不能使人明白乌纱帽的来龙去脉。

其实,乌纱帽早先并非官帽。唐代大诗人李白有首《答友人赠乌纱帽》诗,谓:“领得乌纱帽,全胜白接0。山人不照镜,稚子道相宜。”如果望文生义,以为李白既然戴了乌纱帽,一定是做了官了,其实不然。据薛天纬先生考证,乌纱帽在唐代与“白接0”一样,是一种日常便帽,因此,李白此诗所写,只是隐处期间的一件小事;并进而论曰:“宋元时代,尚未见将官帽称为‘乌纱帽’,而明以后的文学作品中,则屡见不鲜。”(《“乌纱帽”小考》,《学林漫录》六集)这个结论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明朝官服,皆损益前代之制,仔细考察,变化不小。洪武三年规定:“凡文武官员朝视事,以乌纱帽、圆领衫、束带为公服。”同时又规定,凡是年老退休的官员,以及侍奉父母辞闲之官,允许继续戴乌纱帽,而因事罢官者,则服饰与百姓一样,不允许再戴乌纱帽。显然,明朝将乌纱帽与官紧紧地束缚在一起,加以制度化,这就使乌纱帽与封建特权画上了等号,从此也就与蚩蚩小民无缘,见戴乌纱帽者,只能惶惶然仰视,不敢随便平视了。

历代封建专制王朝无法根治的一个重要弊端,便是冗官之滥,宋、明尤甚。明中叶后,官僚机构日益膨胀,官多如毛,乌纱帽也就滔滔天下皆是,并越来越高。万历时有人见到南京留守中卫指挥解元先祖解道画像,“年二十许,乌纱矮冠”,按解道是洪武时人,可见明初乌纱帽尚未高耸,而至中叶,则风气大变。如正德时兵部尚书王敞,“纱帽作高顶,靴作高底,舆用高打,人呼为‘三高先生’”(《客座赘语》卷1)。乌纱帽如此考究,需要量又如此之大,这就使冠帽铺生意兴隆,应接不暇。有首《折桂令·冠帽铺》的曲子谓:“大规模内苑传来,簪弁緌缨,一例安排。窄比宽量,轻漆慢烙,正剪斜裁。乌纱帽平添光色,皂头中宜用轻胎。账不虚开,价不高抬。修饰朝仪,壮观人才。”所谓“壮观人才”,恐怕多数——至少是相当一部分,名不副实。诚然,有明一代将近三百年间,头戴乌纱帽者,固然也有国家栋梁、风流绝代者在。但中叶以后,选举、考课制度松弛,弊病丛生,博得乌纱者,往往一不知典章因革,二不知钱谷兵农;刘瑾、魏忠贤之流宦官专政时,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拍马有术者拔据要津,持异议者、行直道者,则丢乌纱,遭迫害。晚明势如水火、沸沸扬扬的党争,就争权夺势而言,实际上也就是争夺乌纱帽的斗争。嘉靖时的著名词人冯惟敏谓:“乌纱帽满京城日日抢,全不在贤愚上。新人换旧人,后浪催前浪,谁是谁非不用讲。”同一时期的文学家薛论道,也愤然曰:“软脓包气豪,矮汉子位高,恶少年活神道。爷羹娘飰小儿曹,广有些鸦青钞。银铸冰山,金垂犗钓,今日车明朝轿。村头脑紫貂,瘦身躯绿袍,说起来教人笑。”显然,是非颠倒,不讲贤愚的结果,只能是抢到乌纱头上戴,管他人才不人才!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句古老的民谚,道出了封建社会几乎无官不贪的本质。清朝人说得更直白:“纱帽底下无穷汉……一切官之父族母族妻族,甚至婢妾族,以亲及亲,坐幕立幕,皆在纱帽底下……词讼通关节,馈送索门包,肉食罗绮……无所不至,故曰‘无穷汉’。”一言以蔽之:一顶乌纱帽,庇荫无数人。唯其如此,有些人对乌纱帽奉若神明,“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二刻拍案惊奇》卷15)。有的人甚至偷偷地弄一顶假乌纱帽戴在头上,过一过画饼充饥式的官瘾。明朝有首民歌,对此作了生动的刻画:“真纱帽戴来胆气壮,你戴着只觉得脸上无光。整年间也没升也没个降,死了好传影,打醮好行香。若坐席尊也,放屁也不响。”(《挂枝儿》谑部卷9)这种社会风气,只能导致乌纱帽更加特权化,使官本位之风,越吹越烈。

但是,物极必反。至明末,官场已是腐败透顶,乌纱帽简直成了黑暗的象征。明人小说中有个盗魁曾尖锐地呼号:“如今都是纱帽财主的世界,没有我们的世界!我们受了冤枉哪里去叫屈?况且模糊贪赃的官府多,清廉爱百姓的官府少。”(《西湖二集》卷34)随着明朝的灭亡,一顶顶乌纱帽落地,作为一种制度化的官服,乌纱帽终于在中国历史上画上了句号。

金生叹先生曰:“纱帽底下无穷汉”,这一古老的提法,今日已从民间口语中消失。但是,今日社会,官本位仍然不时可见。一朝权在手,应有尽有。我曾到过崇山峻岭中的贫困县,区区科级干部,照样坐着桑塔纳车,家中装修水平,不亚于大都市。“穷庙富方丈”,是此类戴乌纱帽者的真实写照。

2005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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