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 来 乍 到

八月骄阳似火。

飞程银通公司会客室里的冷气却冻得叶安之想添衣。

椭圆大桌四周整齐摆放着一圈旋转椅,寂静宽阔的空间内除她外再无一人。

领她过来的人事部经理已经离开,那位胸前职员卡写着“许冠清”三字的年轻秘书送了杯水进来后也已出去,然后虚掩的门外有细微声响,似乎有人拨通了电话,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几秒后答声“知道了”便挂掉。

安之慢慢地小口地饮着塑料杯里冰凉的水。

没多久,外面响起繁杂的脚步声,夹着说笑声,似有不少人回来。

隐约听到许冠清说:“关总,曾总今天约了人来面试,但是他现在才正从深圳回来,可能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公司,那个应聘的女孩子来了挺久了,你是不是先见一见?这是她的简历。”

门外静了静。

然后一把温和的声音道:“请她来我的办公室。”

安之手中的杯子一顿,凝神侧耳,可是外面已经没有说话声。

随即门被推开,许冠清站在门口向她示意。

安之起立,跟随在她身后出去,看看表才过去二十分钟,心想,这次运气不错么。

半个月前在另一家公司,她如约十一点上门,对方说老总外出午饭了,让她等一下,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直到下午三点,才来人说老总已经回来,拿份表格让她填写。这种招聘表多数是例行公事,但她还是逐项填得工整认真。

最后看到一条问题:“你对未来五年有什么规划?”

她毫不犹豫写上:嫁个好丈夫,解甲归田,回家相夫教子。

负责接待的小助理拿了没细看就带她去见老总。她坐在那位先生的对面,他一边拿过办公用的文件,一边满不在乎地隔一两分钟随口抛出一道问题,姿态流露出轻慢,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桌上她的资料翻了翻。

这不经意的一看,脸便有些绿,终于抬眼看她。

安之心底爆笑。

是,她知道有些公司故意让来人等好几个小时,以测试应聘者的耐心,但安之始终认为,任何测试皆应以互相尊重为前提,平白无故浪费他人时光完全没道理。

不过十分钟,安之便被请出门去,这样小小回敬的玩笑当然不获欣赏,反会令人觉得她态度不端。但安之不在乎,她虽然渴望获得工作,却无意过于委曲求全,而且,那句话本来就是安之最真实的理想,是她最内心的答案。

奈何这个都会的招聘形态很荒诞,只看应聘技巧,而不管真假虚实。

收敛心神,她轻轻敲响那位关总办公室的门。

“进来。”和悦的嗓音从一门之隔内传出。

安之的眉心微微蹙了蹙,推门而入。

办公桌后的人抬起头来。

他的脸颊勾勒出明朗的线条,五官柔和俊俏,菱唇边沿仿佛隐约含笑,看上去才二十七八的样子,对他所坐的那把大班椅而言这个年纪太过年轻,然而与他身份最不符的还是,那双冷然的眼眸深处,似暗波浮动着一丝与生俱来带点桃花色泽的温柔。

安之几乎怔住。

关旗陆放下手中简历,对立在门边的她微微一笑:“来,请坐。”

她把门关上,慢慢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关旗陆的眸光在她脸上凝定了几乎半分钟。

当他再开口时,微笑着柔声说的是:“好久不见,小师妹。”

乍见他的震惊情绪缓慢退去,安之的戒慎也随之放松下来。

“是好久不见了,师兄。”她说。

叶安之和关旗陆就读于北京同一所大学,她读对外贸易,那年刚考进大一。他读国际金融和经济法双学位,比四年本科要多读一年,当时已经是最后一年。

安之的大学生活曾十分多姿多彩,最轰动的莫过于入学伊始即名花有主,但那个人不是关旗陆,是与安之同班的一位很出色的男生,只可惜那段感情维持不到三个月。

安之与关旗陆认识是在同乡会上,然后有一次她和室友宋清妍吃饭时偶遇他,宋清妍对他一见钟情,安之穿桥搭线欲成两人好事。关旗陆毕业回广州后,为了女友还向公司申请调到北京工作一年。

后来宋清妍在读大三时出国,他便也回了广州,偶尔到北京出差,还是会回学校来请院长和系主任等领导吃饭,顺道也给安之带些新鲜荔枝、中秋月饼之类的礼品。

再后来安之听说他去了美国,从那以后便失去联系。

没想到世界原来这么小,而地球果然是圆的。

“一眨眼你这个小丫头已经毕业了。”关旗陆双眸闪光。

安之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你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

“我姑妈是飞程集团的董事长夫人。”关旗陆直认不讳。

安之“啊”了一声,脱口道:“原来你是外戚。”

关旗陆轻声失笑,视线从眼前的清盈双瞳掠向她削得丝丝碎薄的短发,依旧个性飞扬,然而这时尚发式却也将她灵气的脸衬得异常天真。他开始有点醒悟,为什么以她的内敛和优异在毕业一个月后还寻不着合适的工作。

因为容貌气质太过纯净,只需手边多个书包,她便像极了高中还没毕业的少女。

“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运动吗?”他闲闲地问。

安之弯唇一笑,那笑容像一道阳光落在她的脸,灿烂而明朗,令关旗陆不自觉眯了眯眸,想起以前她在校园里,每遇见熟人时总是这样迎面一笑,习惯性说声“嗨”,意态潇洒自然,让人……为之心折。

“毕业回来就没什么机会了,找不到人一起玩。”

“你住在哪里?”

“滨江西路的尽头。”安之答。

关旗陆暗暗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笑道:“无敌江景的好地段。”她交了富贵男友?

“还好了,我爸爸是海员,单位老早分的房子。”

关旗陆眼睫眨下遮去瞳仁闪起的一丝亮光,果真还是那么心无城府。

他笑道:“滨江西的对面有网球场,什么时候我找你打球?”

安之喜形于色:“你说沙面?那可是我的地盘,你过来我请你吃兰桂坊的烤乳鸽。”以前是十年如一日的超值特价,才九块八一只,如今物价飞涨,已经变成二十九块八了。

关旗陆但笑不语。

他始终没有问她套式问题,闲聊一直进行到许冠清来敲门。

“关总,曾总回来了。”

关旗陆“唔”了一声,神色不动的面容上眼睑一低,目光中似掠过什么,一会儿后,才拿起桌上安之的简历递给许冠清:“你带叶小姐去见一见曾总。”

安之起身,笑着和他道别。

关上他办公室的门时她合了合眼,脸上浅浅的笑容迅速褪得一干二净。

她跟随许冠清走进另一间办公室。

一进去安之的直觉立刻示警,坐在大班桌后那位约摸三十出头的副总经理脸有些沉。

一刹那安之觉得自己就像市场上待宰的猪肉,需待买客一翻再翻后才决定入不入手,有些屈辱,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她小心礼貌地问好:“曾总。”

曾宏瞥她一眼,抽过许冠清手中的简历,随便翻了翻后还回给她,说道:“既然关总已经面试过了,那就按关总的意思去做,这件事不用问我了。”

安之一怔,还没明白这话的意思,许冠清已经示意她一起出去,让她等在自己的座位旁,许冠清再度进入关旗陆的办公室,门被掩上。

“关总,曾总说这件事不用问他,让你拿主意。”许冠清的说话中透出困惑不解,明明是曾总自己要招的人,怎么一回来连谈也不谈就说不管了。

关旗陆笑了笑:“把她的申请表给我。”

这次要招的是曾宏的私人秘书,许冠清年轻不懂,以为两位老总谁面试都一样。

但关旗陆明白,好比每头狮子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曾宏要招的人他不应该插手,所以在许冠清向他请示时他本打算回绝,就让应聘的人等到曾宏回来好了,然而当眼光掠过许冠清手中简历上的名字和照片时,他即刻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结果,也早在他预料中。

曾宏的言下之意已很清楚,关旗陆面试过的人他不要。

高层领导之间的微妙就在于,这个意思曾宏绝不会明说出来。

不管机关或企业,只要身为领导都会有类似的默契,谁沾过手的事就留给谁收尾,同阶大多不会“捞过界”,不会在别人率先过问了某事后自己还去提诸多意见或作出定夺,因为那很容易得罪人,搞不好以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权位均衡和势力划分早约定俗成。

所以,不管关旗陆有心或无意,事实就是,这次他侵越了曾宏的界线。

在安之的申请表上写下“同意”二字及职位薪金,关旗陆签下自己的名字。

“安排她做市场助理,告诉人事部给曾总另外招一名秘书。”

许冠清出来后问安之:“下周一来上班有无问题?”

心头直觉说不,可是理智告诉安之,她本是为了这份工作而来,如今难得顺利被招进去,应该好好把握机会才是,她清声应道:“没问题。”

飞程企业是个分公司遍布全国的大集团。

外界一直传闻集团内分两派势力,一派拥护董事长的独生子司寇,另一派则归顺董事长的第三任夫人——司寇的继母,同时也是关旗陆的姑母——关访茗,至于那位最高老大董事长司淙本人,据说对集团里这种隐隐约约的明争暗斗一向睁只眼闭只眼。

关旗陆所领导的飞程银通是集团旗下核心子公司之一,主要业务对象是金融类大客户,办公室安在天河北的天欣广场,占去一整层楼。银通有两位高管,除了统筹运营的关旗陆以外,还有就是负责业务的副总经理曾宏。

入职第一日,许冠清告诉安之,她的工作直接向关旗陆汇报。

虽然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安之还是隐隐觉得这种安排不合情理。她既不是部门经理,又不像许冠清身为关旗陆的秘书,一个小小的助理为什么会是老板的直接下属?

中午休息时,她敲开总经理室的门。

关旗陆抬首看向她。

那一刹那她脑里产生混乱,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最后很生硬地叫了声“关总”。

出口那一瞬,似乎两个人都觉得些微的别扭。

极快地关旗陆神色已如常,坦然接受她对他的称谓,只是问:“有事?”

他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直接由你管辖。”她开门见山。

关旗陆放下手中的文件,温言道:“一方面集团里本身就有市场部,另一方面因为银通主营一对一的大单子,所以我们公司一直没有单独设立市场部,这部分工作主要由产品和业务部门分担。但是随着客户越来越多,市场方面的工作显得越来越紧迫,我早有想法要招一名市场助理,只是因为最近工作忙才耽搁了下来。”

原来是新设立的职位,但也没必要——由他亲自督导吧?

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以前公司里的习惯是接到一桩生意就找供应商谈一次进价,虽然通常都能拿到很好的折扣,但是过程繁琐。随着业务扩张我们和厂商的接触越来越深入,接下去我计划和一系列厂商谈定行业代理权,把几年内的价格一次性敲定,其中涉及代理协议等各种材料,这些都需要你为我准备,以后和各大厂商之间的联络也会由你跟进,你直接向我汇报可以省掉不必要的沟通环节。”

关旗陆倾身向前,双眸对上她抬起的清眸:“我做事只讲效率和结果,任何时候都不要来和我说中间过程有多苦,如果你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一样会在试用期里把你开掉。”

解释听上去十分合理,安之端凝的脸色放缓下来。

关旗陆凝视她的两道视线逐渐变得专注,柔声慢语:“这下都明白了?”说话里有一丝隐含不住的笑意,而眸光中却浮动着一抹与笑意不合的深幽,那极柔软的声调似不自觉地带入了轻微诱引。

安之只觉得心口怦然轻跳,微微红了耳根,倏地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她低着头道:“我不打搅你了。”匆匆开门出去。

关旗陆脸上露出无声的笑,定睛看着被合上的门扇,然后笑容慢慢褪去。

他靠向椅背,扯松颈上领带,手掌遮上眼睫,轻微烦躁地吁出口气,不该招惹她的。

大可去逗弄任何一个他感兴趣的女人,但,不应该是她。

唇角不无自嘲地向上扯起,还以为自己早已变得不择手段,原来仍有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良知。

起身,拿过外套和车钥匙,他提前离开了办公室。

一张白纸的安之就这样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没几天曾宏的秘书也招了进来,名字叫聂珠,长得极其漂亮。

安之和许冠清、聂珠的座位在同一区域,都挨着关旗陆和曾宏的办公室。

不知道为什么,安之觉得曾宏每次见到她都神色冷冷的,每每她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唔”的一声,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不但不和她说话,甚至他从不叫她做事,即使是属于她的工作他也只会交代聂珠,再由聂珠转达。

虽然不知道缘由,暗暗惊疑的安之却也懂得小心行事,总算中规中矩地没出什么差错,但心里始终有股无形的压力,只要曾宏一在办公室她就觉得紧张。

忙碌中聂珠桌上的电话响起,安之捡来线路。

“我是业务部的古励,聂珠不在吗?”

“她去吃午饭了还没回来。”

“我刚刚传了一份客户订单回公司给曾总过目,你看看传真到了没有?”

安之站起来看向传真机,接板上果然吐有几张纸。“传真收到了,不过曾总还没回来。”

“我和他通过电话了,他和关总现在在陪客户吃饭,过一会儿就回去,你记得把订单给他看,如果没问题就请关总签字,然后让聂珠回传给客户,这件事很急下午一定要处理好,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安之去把传真拿来,是某银行分行要购买一套美国塞曼提公司的企业级病毒防护系统。因为一些法律条文的限制,国外许多软硬件厂商在国内并不直接销售产品,而是走分销渠道或大客户点对点支持,银通和这些厂商的合作方式正属于后者。

才细看着订单条款,电话又响,她接起:“你好,飞程银通。”

“你好,我是塞曼提广州公司的Lisa,刚才古励和我们经理通电话说客户的订单已经签了,他向我们申请特别折扣价,不知道你这边能不能把客户订单传真给我们,因为申请特价需要以客户订单来备档。”

安之想起古励说这件事很急,便忙不迭地记下对方号码,把订单传了过去。

没多久关旗陆和曾宏一同回来,安之上前把事情汇报一遍。

谁知她还没说完关旗陆已经轻轻皱了皱眉,曾宏的脸更变得像是乌云密布的阴天,敏感的安之立时意识到自己可能什么地方做错了,微惧地站在原地。

曾宏抽过她手中的订单,冷厉目光扫向她,然而在他开口前一秒,关旗陆已轻描淡写地出声:“你跟我来一下。”

安之惶恐垂首,不敢去看曾宏的脸色,忐忑地跟在关旗陆身后进入总经理室。

一合上门她便问:“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她瞳内浮现的惊慌令他莞尔:“别紧张,没什么大事。”

顿了顿,他柔声解释:“我们通常不会把客户订单直接传给厂商,如果厂商确实要求,业务经理多数会把我们给客户的真实价格改低之后再传给他们,因为一旦厂商知道我们给客户的销售价,我们就没办法打压他们的出货价,只有当我们把利润往低里虚报,厂商才会比较慷慨地给我们最好的折扣。”

安之脸色煞白。

企商圈里一切均从利益出发,她这个职场菜鸟未能领悟此间精粹。

原想求表现,结果却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看她一脸懊恼自责,关旗陆笑着安抚:“不用担心,我们和塞曼提的关系还不错,曾总会有办法拿到特价,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别急着马上处理,打电话去告知负责案子的业务经理,他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这样不管如何,责任不会再落到她头上。

安之领悟地点点头。

此时办公室外传来曾宏的厉声斥责:“聂珠你怎么做事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是叶安之处理?你不知道她没有经验吗?!”

“我去吃午饭了,刚刚才回来,不知道这件事。”聂珠小声抗辩。

“吃什么饭?你以后每天中午给我留在公司吃饭!”

紧接着“砰”的一声,传来办公室门扇被摔上的巨响,外头一片死寂,人人噤声。

安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生平头一遭想寻个地洞钻进去,她低着头道:“我出去了。”

关旗陆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走到门口,在她的手握上门把的那一刹,他忽然忍不住轻唤:“安之。”

她回过头来,“什么?”

一双清瞳闪着纯净自然的亮光,对他完全没有防备,喉咙一哽,关旗陆想说的话全部湮没在嘴里,笑了笑,改口道:“别担心,没事的。”他柔和的声调和处变不惊的淡定目光,都似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安之不由得宽了宽心,下一瞬他凝视不语的微妙表情让她迅速笑笑说:“我去干活了。”

一秒不留开门出去。

此后几日安之在办公室里一直有点如履薄冰,生怕曾宏什么时候就会炸雷。幸而,那位副总虽然对她脸色比以前更差,却也没有自降身份去故意找一个小小助理的麻烦。

就这样提心吊胆中,终于到了可以让人喘口气的周末。

每每下班,在傍晚时分走出那幢得令人压抑的大楼,一个人站在广场上,看着出现在面前的车水马龙,安之总会有短暂的不适,有点像走出虚幻的企业游戏世界,而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这两个世界谁更荒谬和更残酷?答案她不知道。

搭乘公车回到人民桥,已是一小时之后。

沿着江边走进沙面,到达露丝吧她推门进去,穿过铺着格子布的室内案桌,推开另一扇门,绿簇成篱的花园里露天摆有一张张点着彩色蜡烛的桌子,这里是安之和莫梨欢、曹自彬读书时期的据点。

安之和莫梨欢的父亲一同在远洋公司任职,两家住楼上楼下,从小认识,而曹自彬是莫梨欢青梅竹马的男友,早在高中时代就与安之熟悉。

见她终于出现,莫梨欢点点腕上手表:“小姐,你要不要再晚一点?”

安之“唉”了一声,拉张椅子坐下:“我也想早啊,大姐,问题是公车每走一站都塞得像和全世界过不去似的,我能怎么办呢?”似她这等升斗小民,上下班艰难是家常便饭,难道还拨打报料热线怨怪社会不成?

曹自彬笑:“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安之哀声长叹:“人生啊——为什么我的人生这么悲惨……”

“怎么了?”曹自彬关心地问。

“有位副总从我去面试起就莫名其妙地对我有恶感,搞得我一见到他就紧张得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哪摆才合适,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每天早上进公司前我都需要做无数次心理建设,在电梯里暗暗和自己说,就当是进了猪圈,就当是进了猪圈……”

莫梨欢哈哈大笑:“有你说的那么离谱吗?”

“这还不算离谱,最离谱的是——你们知道我的顶头上司是谁?”

莫梨欢大感兴趣:“谁?!莫非是你的初恋情人?”

安之又叹:“是初恋情人就好了,大不了旧情复燃,吃他回头草杀他个片甲不留。”

“那到底是谁?竟然让你这么紧张。”

安之静声,好一会儿,才再开口。

“我问你们,如果上天安排你们和生命中一个比较特别的人重逢,那意味着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快点自动招来,别等我用你最怕的啤酒伺候!”

“我的老板是大学里的师兄。”过程很复杂,说白了其实也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这位帅得号称万人迷的师兄曾经对我很好。”好到她曾不得不误会。

看上去像花花公子的男人,一旦对女孩子温柔起来会天下无敌。

花名在外的关旗陆,最拿手的就是浪漫和情调。

但在他与她那些有限的相处时光里,却完全没有掺杂这些东西,反而特别真挚。

他只是在不经意之中对她很好,好到曾经令她觉得,他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以一种不是男友的特殊身份宠她。无奈美好的东西通常都不长久,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当她终于肯暗自承认其实对他早已有一点点动心时,他却无声无息地从她的校园生活里消失了。

故事还没来得及开始,轻悄美梦已经像公主的泡沫蔷薇一样碎掉。

这个世间确有美丽童话,只可惜最后与她擦身而过。

“那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莫梨欢直逼重点。

安之嗤笑:“你应该问我他现在有几个女朋友。”

像他们那一类都会中的金领新贵,虽然爱车才是老婆,但搞不好女人比钞票还多。

“女朋友多说明他还没定下来,你机会大大的,先收了再说!”

“这种机会不要也罢。”

安之的笑容有些淡,带有三分认真。

那份伤害虽然不深,却细细的,十分绵长,一丝丝地拉割,令人只觉得疼痛,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地方下药疗伤。

她老鼠不怕,蟑螂不怕,但,现在很怕暧昧的草绳。

尤其还是咬过她的那一根。

曹自彬插进话来:“我看你的样子却好像有点心烦意乱。”

安之嘿嘿一笑:“女人嘛,通常都是嘴里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啦,而且帅哥当前我碰不能碰,吃不能吃,如果还连一点心烦意乱也没有,那你可以怀疑我喜欢的是梨欢同学了。”她倾身将手臂搭向莫梨欢的肩膀,嗲声道:“亲爱的……”

莫梨欢不但不怕,反而手一勾抬起她的下巴:“亲爱的,你又想舌吻了吗?”

安之即时尖叫着从座位里跳开:“太过分了!你再这样调戏我,小心我把你直接扑倒,撕衣服,上下其手,得逞兽欲,然后起身抹嘴走人!”

莫梨欢挑衅地鄙视地看她:“来啊,本事那么大来咬我啊。”

曹自彬笑:“你们两个变态。”

两女同时斜睨他,安之一脸严肃:“曹同学,请保留一点公德心,不要随便歧视变态,尤其我们还处在变态的深度进化过程中。”

三人笑作一堆。

闹够笑足后,从江边幽静的情侣路散步回去,橘黄的路灯异样温馨,莫梨欢把曹自彬撇在一边,挽着安之的手臂慢悠悠地走。有微风吹来,在这样宁静的夏夜,安之心内浮起一丝以为已经遗忘的纪念,思绪逐渐变得缥缈。

“如果你真的觉得压力大,做得不开心,换一份工作算了。”莫梨欢认真道。

安之侧过头来:“什么?”

明显没有听进去。

她心不在焉的眸光从莫梨欢脸上收回的刹那,被旁边铁丝网内站定不动的身影摄住。

一网之隔的网球场内,应是走过来捡球的关旗陆在迎上她惊异的视线时如常露出一抹微笑,神色没有任何意外,仿佛他已静站在那里好些时候,只等着看她会不会回眸。

安之记得他与她之间曾有过的默契。

读大学的那四年,每年她都会去一趟故宫。

在一个下雪的冬日,他陪她逛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

信步闲庭,走到御花园时,两人不期然侧首对视,双双说了句话。

关旗陆说:“累了吧?”

同一瞬间安之说:“好累哦。”

话声落时两人齐齐怔住。

如此心意相通,似在特定一刹相互感知了对方灵魂的神秘所思,迭口齐声说了出来。

安之收回思绪,飞快定了定神。

不待她作出反应,面带笑意的关旗陆已向她招招手,指指场地内,示意她进去。

“你看什么?”见她停下不动,莫梨欢疑惑地调过头来。

“没什么。”安之应声,再回首看去时关旗陆的身影已消失于网边,连给她回绝的机会都不留,只得对莫梨欢道:“刚才见到熟人,我进去打声招呼,你们先回去。”

转身往回走,拐过右边短道,沿着兰桂坊楼前的长廊走向球场入口。

没几步已看见白衣白裤的关旗陆拎着黑色的网球袋子和同伴一起出来。

她站定在原地等候他们。

当两道身影渐行渐近,安之看清了关旗陆身边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不待关旗陆开口,迎上他的两道柔和目光,她未语先笑:“打球居然不叫我。”先前那一丝丝微妙不明的情绪,在她看似坦荡无邪的面容下烟消云散。

暧昧从来容易,打破也从来简单,只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曾发生。

关旗陆凝视她几秒,才笑着道:“我来介绍,这是我新招的市场助理,也是我大学里的师妹叶安之,这位是司寇,我们飞程集团的大少爷。”

司寇客气道:“叶小姐。”

安之好奇,这两人一个是正牌太子,一个是后宫属戚,怎么会搞到一起?

她笑应:“寇少。”

出乎意料的称呼,让原本神色淡冷的司寇抬眼看她。

安之轻笑:“叫你司总很老气啊,你不觉得吗?”她侧了侧头,“还是寇少好听。”

司寇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向她伸出右手。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打完球,他的掌心异样炽热,安之的手被那股暖意烫得在他掌中轻微地定了定,而相反地,这轻轻一握却使安之的柔软小手给司寇燥热的掌心带来一股清凉,像夏日里握上一件冰凉玉器,十分舒服。

他看她的眼神骤然多了一抹新奇。

“走吧,一起吃夜宵。”关旗陆神色有些淡,率先走向兰桂坊。

安之站着不动:“师兄,我得回家了,再晚要被老妈子骂。”

司寇半信半疑:“不会吧,你已经工作了你妈还骂你?”

安之点头如捣蒜:“我老妈的口头禅是:子不教,父之过;女不骂,母之错。”

司寇哈哈大笑。

关旗陆回过头来,唇边一丝似笑非笑:“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再见。”语气中罕有地隐隐飘出疏离隔陌的冷意。

司寇惊讶地看他一眼,再看安之的笑脸已变得有些僵然,心头即时明白过来,隐去目中一丝含义不明的暗光,他笑眯眯地对关旗陆道:“下次再吃夜宵吧,我约了朋友去Pub,大晚上一个女孩子回去不安全,你做师兄的送送她,我先走了。”不由分说向两人挥了挥手,径自大步去远。

关旗陆按下心头那抹轻微的烦闷,看向安之。

她的面容异常静淡,连带着说话也是淡淡的:“我家就在人民桥对面,走回去才十分钟,你开车反而麻烦,要绕单行道的圈子,所以不用送了,师兄再见。”说完不等他回话她已转身离去。

关旗陆没有出声挽留,也没有追上前去,只是静立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在拐角处消失于他的视线。

空旷的球场骤然高灯尽灭,黑暗中他的瞳色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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