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时刻没有记忆
熄灭
一盏灯 从我的身后
照耀经年
我总是抱怨她的光亮
经常让我 无所适从
无处遁形
现在 她在我的身后
熄灭了 缓缓地熄灭
突然的黑 一下子将我抓紧
我惊惧地张大嘴巴
却发不出声
2008
盐碱地
在北方 松嫩平原的腹部
大片大片的盐碱地
千百年来没生长过一季庄稼
连成片的艾草也没有
春天过后 一望无际的盐碱地
与生命有关的
只有散落的野花
和零星的羊只
但与那些肥田沃土相比
我更爱这平原里的荒漠
它们亘古不变 默默地生死
就像世界 多余的部分
2009
雪的谬论
这么久了 人们一直漠视
有关雪的许多谬论
现在 该我说了
在北方 雪其实是灰色的
与纯洁无关
尤其在城市 雪就是一种自然污染
它们习惯与灰尘纠缠在一起
腐烂成泥水 再腐烂城市的
每一条大街
每一个角落
如此简单的一个事实
却长久地不被人们正视
这到底是因为真理懒惰
还是谬论都披着美丽的外衣
2009
雪的虚伪
雪是虚伪的 它甚至不是一种
独立的物质
它必须依附于冷空气
因此 助纣为虐是它的本性
雪的虚伪 不仅仅是因为它
总是把自己伪装成很轻柔
很纯洁的样子
在北方 有时它也会和雨一起
从天而降 这时的雪是虚张声势的
它甚至还来不及落到地上就化了
这就是雪的本性
遇到水 它会变成水
遇到冰 它会凝成冰
在北方寒冷的冬天
它甚至比寒冷更寒冷
除了融于水 雪最大的天敌
是灿烂的阳光
虽然积雪也会羁绊春天的脚步
但春日的暖阳 终会让虚伪的雪
无处遁形
2009
雪的残暴
关于雪的伪纯洁问题
我早已说过
现在 我要说说雪的残暴了
在北方 寒冷的故乡
雪不只下在冬天
更多的时候 雪
还会在深秋或初春造孽
此时的雪 在城市
它们会与灰尘同流合污
泥泞我们的生活
在乡村 它们会阻绝一切春芽的诞生
或在瑟瑟的秋风中 让苟延残喘的植物窒息
其目的之卑鄙 手段之残忍
令人发指
还有寒冷 会自然地让人心降温
在城市 公共汽车站牌下
会有更多的手 将别人推开
在乡村 惊慌失措的人们
都躲进了屋里 没有人注意
深夜里分娩的一头母猪
正对着十一只被冻死的崽崽哭泣
一直以来 我如此固执地揭露
雪的肮脏与残暴
其实就是想让人们明白
真相有时越是简单
还原越不容易
2009
学习
整个秋天 每个清晨
我都要花上几个小时时间
注视窗前的这片稻田
直到正午的阳光 翻滚着
打在稻芒上
这时 我的心里就会有蒸汽
溢出来 正是眼前的这片稻田
教会了我
怎样与土地相处
而到了晚上 当稻田在月光里睡去
我就会把一天的心得
告诉我的小狗 与小狗
这中秋之夜我身边唯一的情人和朋友
交谈 窗外的月光如水
我的内心也柔情似水
现在 我也只能把具体的爱
给我的小狗 也同时向我的小狗
学习道义 学习
最纯粹的爱
2009
幸福是一种子虚乌有
那些买彩票的人
还不知道幸运之神的驾临
甚至远比灾祸的从天而降
概率更低
我们穷其一生 与其说
是为了追求幸福
还不如说 是一直在躲避
大祸临头
2009
幸福的时刻没有记忆
我对幸福感的描述
总是一笔带过
因为幸福太奢侈
偶尔的一次来临
也总是猝不及防
而关于痛苦 以及衍生一切痛苦的黑暗
我从不吝惜笔墨
唯因痛苦与生俱来
我们只能通过追忆痛苦
苦中作乐
幸福的时刻没有记忆
幸福的时刻无须记忆
2009
悲伤笼罩大地
没有人 可以从这个斜光残照的黄昏里
走出来了
仅有的一滴泪水
已被太阳的余温蒸发
悲伤 正笼罩着整个大地
越来越重的黑 挤压着无尽的人流
一些无法辨别的声音传来
我只有悲伤地注视
脆弱的生命 和比生命
更脆弱的心
在这谎言如墨的世界 有谁
还肯为一时或一世的清白招魂
当悲伤笼罩着大地
又有谁 能在这面无血色的记忆里
绝处逢生
2009
诗歌人生
我的诗歌 是活字印刷术
我必须小心翼翼捏紧每一个汉字
努力地做一个智慧的弈者
敛长气 谋真眼
人生的棋局刚到中盘
但我始终无法落子
我手里的象形文字 来自尘世
而尘世的字库只剩下一个汉字——
丑类恶物的丑百拙千丑的丑
丑态百出的丑跳梁小丑的丑
嫉恶如仇的手 永久僵在了半空
人生 终成死局
2009
我被飞驰的车辆溅了满身泥水
对这座毫无血色的城市
我过去总是欲言又止
这完全出于我对它的厌恶
厌恶它不够含蓄
一个不够含蓄的城市
却裹着刚烈的外壳
刀一样的冰锋和尖顶
丝毫也掩不住它的薄情寡义
一个薄情寡义的城市
总是被阻挡在季节之外
当街发抖的塑料花
瑟瑟地弥漫着死亡气息
一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城市
我偶尔的一次行走
却被飞驰的车辆
溅了满身泥水
2009
去年的窗前
逆光中的稻穗 她们
弯腰的姿态提醒我
此情此景不是往日重现
我 还一直坐在
去年的窗前
坐在去年的窗前 看过往的车辆
行驶在今年的秋天
我伸出一只手去 想摸一摸
被虚度的光阴
这时 电话响起
我的手 并没有触到时间
只是从去年伸过来
接了一个今年的电话
2010
所谓的一生
这一刻 我死了
阳光依旧明媚 远处的育婴室
仍有新鲜的啼哭 时断时续
多么冰冷的死亡 一切我们称之为规律的东西
活着时 生命就缺少形象感
死了 更是被简化成
某个词 或某些词语
盘点是来不及了
加法或减法又有什么意义
一些时间的叙事 终成云烟
与生命有关的抒情 已丢在风中
越不过 也回不去
所谓的一生 就是被卡在这里
2010
形同虚设
我的人生 看上去风和日丽
就如同我卧室里的床
气度不凡
但十几年了
我却一直睡在沙发上
2010
风中的老人
整个冬天
我一个人独坐窗前
一条老式的军毯
盖在腿上
我时常发涩的双眼
偶尔望向窗外
嚎叫的寒风
卷起阵阵积雪
四十六岁 我已像一个风中的老人
这个冬天 感觉父亲始终在院子里铲雪
他的铲子挥起又落下
我感觉自己渐渐在变小
小到我从他弓起的背上
滑到雪地上摔了一个跟头
那一年我五岁
八级木匠的父亲 用一个神气的雪人
让我五岁大了才第一次破涕为笑
那之后我似乎很快就到了十七岁
初恋的记忆也是在雪中
但我竟记不起第一次 拥抱那个女孩儿的感觉
后来我的这一生就好像总是与雪在纠缠
我甚至记不清有多少次
在去与生意伙伴谈判的路上
不到几公里的路 但每次都会被雪堵上几个小时
常常是下午的会
早晨就要出发
我的一生
到底被雪浪费了多少
反正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2010
妹妹第一次坐火车
这还是妹妹第一次坐火车
妹妹说 这也是她第一次
在电视屏幕之外 看见真的火车
1965年出生的妹妹 曾在1975年
为了哥哥可以继续读书
放弃了自己求学的机会
而我 就是那个踩着妹妹的明天
一路从昨天走来的哥哥
对 我就是那个后来一直穿梭于
物欲之间的哥哥
那个即便在天上也要用舱位
来为自己划定等级的哥哥
今天 当我带着第一次看见火车的妹妹
匆匆穿过月台
我看见妹妹脚步从容 目光从容
仿佛在她的眼里 这隆隆作响的火车
就是她家的那台加长了的手扶式拖拉机
这时我才突然明白 为什么几十年来
妹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当年辍学的事
后来我每次看见妹妹 都会心怀歉疚
感觉自己所有的人生得意
都是从妹妹那里偷来的
于是我努力地想让妹妹一家
住村里最好的房子 吃城里最好的面粉
但我还是忽略了 哪怕是带妹妹坐一次火车
或者飞机 来亲眼看一看
哥哥的生活
而今天第一次看见火车的妹妹之所以
脚步从容 目光从容
是因为她终于可以到哥哥生活的地方
亲眼看一看哥哥的生活了
这远比坐一百次火车看一千遍飞机
还要让她心里踏实
从1975年十岁的妹妹决定为哥哥牺牲自己的学业
到2010年四十五岁的妹妹第一次亲眼看到哥哥的生活
三十五年的时间里 妹妹不仅用自己的牺牲
铺平了哥哥的求学之路 如今自己的儿子
也即将大学毕业
这就是我的妹妹 那个小时候甚至不知道
糖是甜的我的妹妹
想想几十年来我因歉疚而做的所有所谓的“补偿”
不仅是一种自私 更是一种对亲情的亵渎
尤其是当妹妹说出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之外
看见真的火车的时候
2010
弟弟为我搓澡
这么多年来 我还是第一次
和弟弟这么近距离地接触
这让我的记忆 一下子回到妈妈还年轻的时代
回到母乳里 回到我们穷乡僻壤的童年
那仅有的一点点甜
弟弟小我八岁 在他很小的时候
我就长大了
此后 弟弟在我眼里
始终就是一个孩子
尽管现在 弟弟已经是一个
十七岁漂亮女孩儿的父亲了
今天 弟弟为大他八岁的老哥哥搓澡
澡盆里的水温弟弟试了又试
一会儿添一点热水 一会儿又加一点凉水
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老到偶尔抬头看见弟弟某一个细心的动作
突然觉得弟弟是在侍弄一株刚破土的秧苗
这时我才知道 其实此时在弟弟的眼里
我才是一个孩子 一个
只不过有些老了的孩子
除了弟弟 我另外还有两个懂事的妹妹
作为闯关东的后代 弟弟妹妹们
从小到大从没有拂逆过我这个长兄
哪怕一星半点 但今天当我看到弟弟
那么精心细致而又有些小心翼翼地为我搓澡
我突然有些担心 多年来我这个好哥哥的羽翼
是不是也会产生某种阴影
但是此时我还是想说啊弟弟 如果现在这个澡盆
盛的不是温热的让人无比舒服的水 而是
滚烫的油锅 或者这澡盆
索性就是一个冰窟 如果——
如果马上就会有一场
我们注定躲也躲不过的灾难
弟弟别怕
有我!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