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柳永

柳永（约987—约1060），初名三变，改名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崇安（今属福建）人。景祐元年（1034）进士，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令、定海晓峰盐场监官、泗州判官、太常博士，终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政治上不得志，虽奔走干谒已见于词篇，仍未得重用，遂流连于歌楼妓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在词学史上柳永有两大贡献：其一是推广慢词长调，用来铺写城市风光、承平气象，或抒发离情别绪，题材广阔，音律谐婉，时出隽语，对后世影响深远。其二是独辟蹊径，旧调翻新；俗语入词，俗事入词。《宋史》无传，事迹散见笔记、方志。善为诗文，“皆不传于世，独以乐章脍炙人口”（《清波杂志》卷八）。所著《乐章集》凡一百五十余曲。其词自成一派，世称“屯田蹊径”、“柳氏家法”。《避暑录话》卷三记西夏归朝官语：“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可见柳词影响之大。

曲玉管⁽¹⁾

陇首云飞⁽²⁾，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³⁾，盈盈仙子⁽⁴⁾，别来锦字终难偶⁽⁵⁾。断雁无凭⁽⁶⁾，冉冉飞下汀洲⁽⁷⁾。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⁸⁾。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⁹⁾，永日无言⁽¹⁰⁾，却下层楼。

【注释】

(1)曲玉管：唐教坊曲名。此调并不常见，只柳永这一首词。这首词为柳永离京后的怀人之作，词人登高怀远，触景伤情，不胜唏嘘。

(2)陇首云飞：《梁书·柳恽传》记载：“少工篇什，始为诗曰：‘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琅邪王元长见而嗟赏，因书斋壁。”“陇首云飞”语本于此。

(3)杳杳（yǎo）：远隔的样子。神京：指都城汴京。意谓词人离京后，与自己思念的人天各一方。

(4)仙子：容颜姣好的女子，唐宋间常以“仙子”代指娼妓或女道士。

(5)锦字：又称锦书，情书的美称。《晋书》卷九十六：“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因以“锦字”指情侣间往还的书信。

(6)断雁无凭：言孤鸿不足以传书。断雁，孤鸿。雁，传书之鸿雁。典出《汉书·苏武传》。

(7)汀洲：水中的小洲。

(8)雨恨云愁：言聚散如云似雨，难以预料。王禹偁《点绛唇·感兴》：“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9)消黯（àn）：黯然销魂，语出江淹《别赋》。

(10)永日：从早到晚，整天。

雨霖铃⁽¹⁾

寒蝉凄切⁽²⁾。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³⁾，留恋处、兰舟催发⁽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⁵⁾。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⁶⁾。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⁷⁾，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⁸⁾，应是良辰、好景虚设⁽⁹⁾。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注释】

(1)雨霖铃：又作《雨淋铃》，唐教坊曲名。据王灼《碧鸡漫志》引《明皇杂录》及《杨妃外传》记载：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避乱入蜀，初入斜谷，霖雨弥日，栈道中闻铃声。玄宗方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淋铃曲以寄托哀思。后由伶人张微（野狐）演奏，流传于世。又据《唐诗品汇》卷五十二引《明皇别录》记载：“洎至德中，复幸华清宫，从宫嫔御皆非昔人，帝于望京楼令张微奏此曲，不觉凄怆流涕，其曲后入法部。”唐诗人崔道融《羯鼓》：“华清宫里打撩声，供奉丝簧束手听。寂寞銮舆斜谷里，是谁翻得雨淋铃。”以雨霖铃事入诗的唐诗还有若干首，可见，玄宗翻制雨霖铃曲调事，广为唐人所知。雨霖铃又作雨霖铃慢，双调。王灼《碧鸡漫志》云：“今双调雨霖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柳永的这首词，是一首著名的别情词，描写词人离开汴京与心爱的人难舍难分的痛苦心情。

(2)寒蝉：秋蝉之谓。陆佃《埤雅》卷八：“立秋之节，初五日凉风至，次五日白露降，后五日寒蝉鸣。”

(3)帐饮：于郊外搭起帐篷，摆宴送行。江淹《别赋》：“帐饮东都，送客金谷。”《海录碎事》卷六：“野次无宫室，故曰帐饮。”

(4)兰舟：在古诗词中，常用兰舟极言舟之华贵。梁任昉《述异记》卷下：“木兰川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

(5)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江淹《别赋》：“造携手而衔泪，各寂寞而伤神。”（文字据四部丛刊宋本《江文通集》）可以对读。

(6)“念去去”至“楚天阔”句：可参看唐代诗人黄滔《旅怀寄友人》“一船风雨分襟处，千里烟波回首时”。去去，不断远去，越走越远。楚天，江南楚地的天空。

(7)今晓酒醒何处：言以酒去愁，酒醒更愁。李璟《应天长》：“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周邦彦《关河令》：“酒已都醒，如何消永夜。”句意相似。

(8)经年：年复一年。

(9)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言若无相爱的人陪伴，美好的光景就等于虚设。类似的意思，柳永在其他词作中反复表现过多次。《慢卷紬》：“对好景良辰，皱着眉儿，成甚滋味。”《应天长》中也说：“把酒与君说：恁好景佳辰，怎忍虚设。”

蝶恋花⁽¹⁾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²⁾。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³⁾。对酒当歌⁽⁴⁾，强乐还无味⁽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⁶⁾。

【注释】

(1)蝶恋花：这是一首怀远之作，词人登高望远，独倚危栏，任思念在心头滋生，终无悔意。

(2)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黯黯春愁，生于天际。黯黯，伤心忧愁的样子。以黯黯言春愁有韦应物《寄李儋元锡》诗：“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另，“薄暮起瞑愁”是古诗中一个常见的主题，此处言日暮时分，心生春愁。前人有不少类似的诗句，唐人张祜《折杨柳枝》：“伤心日暮烟霞起，无限春愁生翠眉。”《鹤林玉露》引唐人赵嘏诗云：“夕阳楼上山重迭，未抵春愁一倍多。”

(3)疏狂：豪放而不受拘束。白居易《代书诗寄微之》：“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词：“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

(4)对酒当歌：语出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5)强乐：勉强作乐。《二程遗书》卷十八：“勉强乐不得，须是知得了，方能乐得。”

(6)“衣带渐宽”以下二句：“衣带渐宽”化自《古诗十九首》中的“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柳词中的这两句言为思念而憔悴，虽憔悴而不悔，较之《古诗十九首》又更进一层。冯延巳《蝶恋花》有“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句，两相比较，意义虽有相似，但境界、气象已是不同。王国维《人间词话》将这两句作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二重境界，看重的正是柳永在这首词中所创造的锲而不舍、执着如一的精神境界。消得，犹言值得。唐人崔涂《夷陵夜泊》：“一曲巴歌半江月，便应消得二毛生。”柳永《尾犯》：“一种劳心力，图利禄殆非长策。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

采莲令⁽¹⁾

月华收⁽²⁾，云淡霜天曙⁽³⁾。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⁴⁾，轧轧开朱户⁽⁵⁾。千娇面、盈盈伫立⁽⁶⁾，无言有泪⁽⁷⁾，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⁸⁾。贪行色、岂知离绪⁽⁹⁾。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¹⁰⁾。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注释】

(1)采莲令：《文献通考》卷一百四十六：宋朝循旧制，教坊凡四部。皇帝曲宴游幸，教坊所奏乐凡十八调四十大曲，其中第九调为双调，其中有曲，名为“采莲”。可知“采莲令”亦本于教坊曲。此调为孤调，仅存柳永词一首。这是一首别情词，词中描写了一对有情人惜别时的缠绵，及别后细密的情思。其间景语情语错落编织，不辨彼此，情韵悠远。

(2)月华收：言月已落，而天将明。月华，月光、月色。南朝梁江淹《杂体诗·效王微〈养疾〉》：“清阴往来远，月华散前墀。”

(3)云淡霜天曙：孟浩然有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时叹为清绝。张元幹《芦川词》：“月淡霜天，今夜空清坐。”句意与此仿佛。曙，天明。

(4)临歧：行至岔路口。古诗中常用“歧路”表现朋友分别的场景。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高适《别韦参军》：“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皆是。

(5)轧轧（yà）：象声词。开门声。

(6)千娇面、盈盈伫立：柳永《玉女揺仙佩》“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盈盈，言女子体态轻盈。《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7)无言有泪：柳永《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意同此。

(8)凌波：在水面上行走。汉庄忌《哀时命》：“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

(9)行色：行旅出发前后的情状、气派。刘因《临江仙》：“行色匆匆缘底事，山阳梅信相催。”

(10)脉脉同谁语：《古诗十九首》中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句，此处化用此句。

浪淘沙慢⁽¹⁾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²⁾。嗟因循、久作天涯客⁽³⁾。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⁴⁾。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⁵⁾，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云尤雨⁽⁶⁾，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⁷⁾，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⁸⁾，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⁹⁾。

【注释】

(1)浪淘沙慢：词牌《浪淘沙》的别格，由柳永、周邦彦演制。唐五代所传《浪淘沙》词皆为令词小调，二十八字或五十四字，至柳永则演制为一百三十五字（正体）的长篇慢调。这首词为三片构成的双拽头格式，首片写词人夜半酒醒，忧思难寐；次片追思过往之情事；第三片回到眼下，同时设想将来两人欢会的情景。

(2)又闻空阶，夜雨频滴：龚颐正《芥隐笔记》中有“阴铿有‘夜雨滴空阶’，柳耆卿用其语，人但知为柳词耳”。

(3)因循：延宕不归、徘徊不去。姚合《武功县中作》诗之二二：“门外青山路，因循自不归。”韦庄《出关》诗：“马嘶烟岸柳阴斜，东去关山路转赊。到处因循缘嗜酒，一生惆怅为判花。”久作天涯客：周邦彦《苏幕遮》“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句意与此相似。

(4)陡顿：突然。柳永《斗百花》：“无限幽恨，寄情空纨扇。应是帝王，当初怪妾辞辇。陡顿今来，宫中第一妖娆，却道昭阳飞燕。”辛弃疾《贺新郎·题傅岩叟悠然阁》：“更风雨、东篱依旧。陡顿南山高如许，是先生、柱杖归来后。”

(5)洞房：这里并不是新婚夫妇的卧室，而是泛指幽深的内室。多指卧室、闺房。《楚辞·招魂》：“姱容修态，洞房些。”

(6)（tì）云尤雨：指男欢女爱，备极缠绵。蒲松龄《聊斋志异·荷花三娘子》：“更初，（女）果至宗斋，雨尤云，备极亲爱。”

(7)漏永：时间漫长。漏，古代的计时器，即漏壶。永，长。《红楼梦》中《“女儿”酒令》（其一）：“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正是此意。

(8)秦云：秦云楚雨。司空图《浙江二首》（其一）：“丹桂石楠宜并长，秦云楚雨暗相和。”这里借指男女欢爱之事。

(9)“知何时”以下五句：运意谋篇与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相似，由眼前遥想未来，在未来的某一个时段，再回首眼前的场景，到那时，而今的眼前场景已变成过往的回忆。时空回环交错，妙不可言。

定风波⁽¹⁾

自春来、惨绿愁红⁽²⁾，芳心是事可可⁽³⁾。日上花梢⁽⁴⁾，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⁵⁾，腻云亸⁽⁶⁾。终日厌厌倦梳裹⁽⁷⁾。无那⁽⁸⁾。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⁹⁾。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¹⁰⁾，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¹¹⁾。

【注释】

(1)定风波：唐教坊曲名，唐崔令钦《教坊记》有记载。敦煌曲子词残卷中有《定风波》，其中有“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句。就其曲名与内容看，《定风波》可能与古之“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之类的尚武之曲有关。及后蜀欧阳炯所作《定风波》（暖日闲窗映碧纱），句律已有不同，元李冶《敬斋古今黈》卷八称之为“诗句定风波也”。欧阳炯的这首词最早见于《尊前集》，宋人遂以为正调。至柳永演为慢词。又名《卷春空》《定风流》《定风波令》《醉琼枝》等。这首词描写了一位少妇因丈夫客居在外，独自面对大好春光，空虚寂寞、百无聊赖，进而后悔当初让丈夫离开自己。这是柳永俚词的代表作，整首词语言浅白，读来如话家常。

(2)惨绿愁红：张孝祥《减字木兰花》中有“惨绿愁红，憔悴都因一夜风”。如果说张孝祥眼中的“惨绿愁红”是由风雨所致，那么柳永眼中的“惨绿愁红”，则更多的是因为心情使然，此正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的“移情入境”、“有我之境”。

(3)是事：所有的事。《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是’作所有解，是唐宋人的习语。”可可：两可，无可无不可，即不在意、不经心的样子。前蜀薛昭蕴《浣溪沙》词：“瞥地见时犹可可，却来闲处暗思量。”

(4)日上花梢：太阳升起来了，天已大亮。李吕《临江仙》：“日上花梢初睡起，绣衣闲纵金针。”

(5)暖酥：本意指乳酪因温度升高而融化，这里比喻女子松软的皮肤。酥，原本指乳酪，这里代指女子白皙的皮肤。黄庭坚《清平乐》：“舞回脸玉胸酥，缠头一斛明珠。”

(6)腻云亸（duǒ）：在古诗词中常用云比喻女子的头发，这里指头发蓬松，未经梳洗。

(7)终日厌厌倦梳裹：《诗经·伯兮》中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两者取意相同。

(8)无那：即无奈。

(9)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陈以庄《菩萨蛮》中有“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都是怨情。

(10)鸡窗：指书斋。《艺文类聚》卷九一引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着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唐罗隐《题袁溪张逸人所居》诗：“鸡窗夜静开书卷，鱼槛春深展钓丝。”蛮笺：唐时高丽纸的别称，亦指蜀地所产名贵的彩色笺纸。宋辛弃疾《贺新郎》词：“十样蛮笺纹错绮，粲珠玑。”象管：象牙制的笔管，亦指珍贵的毛笔。

(11)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整首词在谋篇布局上，与王昌龄的绝句《闺怨》很相似：“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都突出一个“悔”字。

少年游⁽¹⁾

长安古道马迟迟⁽²⁾。高柳乱蝉嘶⁽³⁾。夕阳岛外⁽⁴⁾，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⁵⁾。

归云一去无踪迹⁽⁶⁾。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⁷⁾，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注释】

(1)少年游：最早见于晏殊的《珠玉词》，因其中有“长似少年时”句，于是以“少年游”取为调名。又名《小阑干》《玉腊梅枝》。这首词可能是柳永晚年之作，词以“少年游”为名，对少年快意的光阴却不着一字，只是从衰飒、颓唐的晚景写入，有追思，有悔恨，有迷惘。

(2)长安古道马迟迟：长安古道向来是追名逐利之途，自古而今，车轮辐辏，从不稍歇。陈德武《望海潮》：“长安古道长亭，叹马蹄不住，车辙难停。”杨慎《瑞龙吟》：“记曲江池上，长安古道，多少愁落愁开，风横雨暴，沉吟无语时，把朱阑靠。”据考，柳永曾有长安之行。马迟迟：言人心萧散失意之至。白居易《立秋日登乐游园》：“独行独语曲江头，回马迟迟上乐游。萧飒凉风与衰鬓，谁教计会一时秋。”

(3)乱蝉嘶：即乱蝉噪。不用鸣、吟、唱来形容蝉的叫声，而着一“嘶”字，说明词人心境的烦躁。元稹《哭子十首》（其一）：“独在中庭倚闲树，乱蝉嘶噪欲黄昏。”

(4)岛外：犹方外、世外，具体说可以是京城、闹市之外，抽象说可以是世俗礼法之外。罗隐《出试后投所知》：“岛外音书应有意，眼前尘土渐无情。”齐已《道林寺居寄岳麓禅师二首》（其一）：“山袍不称下红尘，各是闲居岛外身。”贯休《题一上人经阁》：“岛外何须去，衣如藓亦从。但能无一事，即是住孤峰。”

(5)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原，为长安南郊的乐游原。唐时为长安士女游赏的胜地。李白《登乐游园望》诗：“独上乐游园，四望天日曛。”其后一句与“目断四天垂”摹画相似。梅尧臣《闻永叔出守同州寄之》：“访古寻碑可销日，秋风原上足麒麟。”此“秋风原上”指的就是乐游原。

(6)归云一去无踪迹：参见晏几道《鹧鸪天》“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7)狎（xiá）兴：狎游的兴致。

戚氏⁽¹⁾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²⁾，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³⁾，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⁴⁾，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⁵⁾。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⁶⁾，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⁷⁾，皓月婵娟⁽⁸⁾。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⁹⁾，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¹⁰⁾，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竟留连。别来迅景如梭⁽¹¹⁾，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¹²⁾。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¹³⁾，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¹⁴⁾。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¹⁵⁾。

【注释】

(1)戚氏：始见于《乐章集》，为柳永创调，宋人少有填此调者。宋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三十八有《跋戚氏》云：“东坡老人自礼部尚书为定州安抚使”，“多令官妓随意歌于坐侧，各因其谱，即席赋咏。一日歌者辄于老人之侧作《戚氏》，意将索老人之才于仓卒，以验天下之所向慕者，老人笑而颔之，邂逅方论《穆天子》事，颇谪其虚诞，遂资以应之，随声随写，歌竟篇就，才点定五六字尔。坐中随声击节，终席不间他辞，亦不容别进一语，临分曰：足以为中山一时盛事，前固莫与比，而后来者未必能继也。”《东坡词》中有《戚氏》词，声律与柳永词又有不同。元人丘处机尝填此调，声律、用字又不同于柳词、苏词。丘词首句为“梦游仙”，后人于是以“梦游仙”作为《戚氏》的别名。这首词可能是柳永入仕后晚年的作品。词作以凄清的秋景起笔，引入对以前冶游生涯的回忆，言语间充满了留恋，收笔处又回到现实，不胜唏嘘感慨。

(2)槛（jiàn）菊：栏杆边的菊花。下句“井梧”指井边的梧桐树。

(3)宋玉：屈原弟子，辞赋家。所作《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句。

(4)迢递：遥远。

(5)陇水：河流名。

(6)蛩（qióng）：蟋蟀。

(7)绛河：银河。

(8)婵娟：形容月色明媚。唐刘长卿《琴曲歌辞·湘妃》：“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

(9)绮（qǐ）陌红楼：指花街柳巷、歌楼妓馆。

(10)帝里：指都城汴京。

(11)迅景：飞速的光阴。

(12)程：路径，行程。

(13)漏箭：漏壶的部件，上刻时辰度数，随水浮沉以计时。借指光阴。

(14)画角：传自西羌古管乐器，发声哀厉高亢。

(15)抱影：守着影子，形容孤独。汉严忌《哀时命》：“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乎故乡。”晋左思《咏史》之八：“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

夜半乐⁽¹⁾

冻云黯淡天气⁽²⁾，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³⁾，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⁴⁾。

望中酒旆闪闪⁽⁵⁾，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⁶⁾。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⁷⁾。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⁸⁾。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⁹⁾。断鸿声远长天暮⁽¹⁰⁾。

【注释】

(1)夜半乐：王灼《碧鸡漫志》：“《夜半乐》，《唐史》云：明皇自潞州还京师，夜半举兵，诛韦皇后。制《夜半乐》《还京乐》二曲。”唐崔令钦《教坊记》载有此曲名，柳永据旧曲名翻成新调。这首词分三片，首片写旅程中所见，一派吴越风光，美不胜收；次片写沿途所见人物，有渔人、浣女；第三片由景入情，因见美貌清秀的浣女而想到被抛闪在汴京，独守空闺的爱人。前两片写景，从容平叙，波澜不惊，第三片入情，始掀波澜，收绾处复现景语，振笔荡开，余音绕梁。

(2)冻云：严冬的阴云。唐方干《冬日》诗：“冻云愁暮色，寒日淡斜晖。”

(3)樵（qiáo）风：指顺风、好风。《后汉书·郑弘传》“郑弘字巨君，会稽山阴人”，李贤注引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射的山南有白鹤山，此鹤为仙人取箭。汉太尉郑弘尝采薪，得一遗箭，顷有人觅，弘还之，问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曰：‘常患若邪溪载薪为难，愿旦南风，暮北风。’后果然。”唐宋之问《游禹穴回出若邪》诗：“归舟何虑晚，日暮使樵风。”

(4)画鹢（yì）：画有鹢鸟的船。泛指船。南浦：指送别的地方。

(5)酒旆（pèi）：酒旗。

(6)榔（láng）：用来敲击船舷的木棒，捕深水藏鱼时用之。

(7)浣（huàn）：洗涤。

(8)丁宁：同“叮咛”。

(9)杳杳（yǎo）：遥远。神京：北宋都城汴京。

(10)断鸿：失群的孤雁。

玉蝴蝶⁽¹⁾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²⁾，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花渐老⁽³⁾；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⁴⁾，几孤风月⁽⁵⁾，屡变星霜⁽⁶⁾。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⁷⁾。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注释】

(1)玉蝴蝶：调见《花间集》卷一温庭筠词。又名《玉蝴蝶令》《玉蝴蝶慢》。此调有小令、长调两体，小令始于温庭筠，见《花间集》；长调始于柳永，见《乐章集》。在柳永的词作中，男女恋情是最常见的一种抒情形态。这首《玉蝴蝶》呈现给我们的却是不同于浅斟低唱的别一种感情，即友情。正如晓川《影珠词话》中所云：这首词，“凄怆之怀，衰飒之景，交相融注，所感甚大。不止于偎红倚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