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堡词:铁衣著尽著僧衣

金堡小传:金堡(1614—1680),字道隐,号卫公,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临清知县,因得罪上司,引疾去职。顺治二年(1645)清军陷杭州,与姚志卓起兵抗清,势孤而败。永历二年(1648)诣肇庆,谒南明桂王,任礼科给事中,以“直言敢谏”著称并致祸入狱。永历四年(1650)谪戍清浪卫(今贵州省岑巩县境内),未达,中途留居桂林。同年桂林为清兵所破,乃削发为僧,住韶州丹霞山寺。初取名性因,后改名今释,号澹归。著有《遍行堂集》。

进退天不与,莫问行止计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

提起丹霞澹归禅师,在修禅敬佛的业内人士中或许还有相当的知名度,但一说到清代的词家金堡,当代人大抵会茫然以对,不知所谓。世间事就是这么奇怪。许多卑格贱行的丑类只因作得几篇风情招摇的浓词艳赋,便为小资一族冠以“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的名目狂加吹捧。与之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那些身无媚骨、意不谐俗的英才俊杰却被冷漠地遗忘。金堡无疑属于后者,其出类拔萃的品格湮没于天昏地暗的乱世,心如磐石地效忠于大厦倾颓的旧王朝更注定了他生前寂寞,死后孤独。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昔有龙泉宝剑被埋没于豫章丰城的狱底废墟,却有一股凌厉的紫气冲天入云,终为世人惊见。悲哉金堡,其命何异于龙泉被弃?壮哉金堡,其才亦将似龙泉重现。翻开浩繁如海的清词卷帙,我们的目光再不能错过“金堡”二字。有此非常之人,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非常之词。他的人与他的词是我在这个冬夜值得一书的奇遇之一。

“古剑花生锈。记当初,仰天长叹,风尖石透。几叠哀笳吹白露,化作清霜满袖。唤一緉,芒鞋同走……”在时光的甬道,似有一个足踏草鞋、身带长剑的和尚且吟且唱,哀动天地。

一曲《贺新郎》才罢,他又唱起了《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这是怎样的一首词呢?丹心映日、碧血飞霞……

对于我们广大读者,“黄巢”不是个生僻的名字,作为唐末农民起义军的首领,黄巢除了一马当先的抗争精神为人所赞颂外,还另有两首别开生面的咏菊佳作被传诵至今。

其一: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其二: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诗如其人,端的是好劲道,好气魄。但黄巢矶却是个有些云深不知处的古地名了。据宋代方信孺《南海百咏·黄巢矶》中的小序云:“在清远境上,波涛激湍,白石凿凿,相传黄巢覆舟处也。”则广东的清远可为黄巢矶的疑似地界之一。与方信孺同时代的诗人杨万里亦有相关题咏《过黄巢矶》:“黄巢矶与白沙滩,只是闻名已胆寒。自笑南来三换岁,一年一度犯惊湍。”极言黄巢矶之狰狞险恶。

几百年后,词僧金堡也成了黄巢矶的过客。《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只这标题已透出三分劫数,七分杀机。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才发初响,便是金石之声哀以闻。“激浪输风”的“输”字极是新奇。“大江东去浪千叠”,激浪的气概与阵势向为豪放派词人所推奖称羡。然而金堡却说:“激浪输了,败于与罡风的搏击中。”乘风破浪始见于《宋书·宗悫传》:“悫年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诗仙李白更有响遏行云的高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青年时代的金堡也曾豪情英发、心怀天下,为了实现理想,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然而曾经的“乘风破浪”,曾经的“击楫中流”,都与今天的自己彻底无缘了。英雄到此也应泪下沾襟。此中的不甘,此中的酸痛,未经千磨万击者绝难道出。

虽已绝分,却未绝念。“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在作者的内心深处,他始终忘不了那些充满了刀光剑影的峥嵘岁月。站在黄巢矶边,听滩声他会想到战场,看寒水他会想起冰霜,人生的酷烈冷峻已达到极致,面对风浪之间的这场生死恶斗,连一旁观战的雷霆也吓傻了眼,全无往日的威力与光芒。

接下来的两句堪称咏史精笔。“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词中的“鹿角狼头”是四川瞿塘峡一带的滩名,杜甫诗:“鹿角真走险,狼头如跋胡。”而“龙蟠虎踞”则几乎成了南京的标签。据西晋吴勃《吴录》记载:“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叹曰:‘钟阜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金堡以“瞿塘峡”与“南京”之险借喻黄巢矶,然则任是“鹿角狼头”也好,任是“龙蟠虎踞”也罢,一个“休地险”,一个“无天相”,成败终不是人力所能裁夺的,心比天高怎奈天不助我。

当年黄巢过此,不也有过覆舟之难吗?一代英豪因时运不济而不得善终。“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是谁将此地命名为“黄巢矶”呢?究竟是历史上真有其事,还是后世对黄巢功败垂成的无情讥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这难解难分的雨与云的纠葛,这惊心动魄的海与江的较量。若将大自然作为一面镜子,现实的人生竟也不输分毫。一样有不放不让的咬牙切齿,一样是有进无退的冲锋对峙,短短十二字传神入味地写尽了作者的身世之感。

王夫之在《永历实录·金堡列传》中说:“(金堡)为诸生时,孤介旷远,不屑为时名。弱冠,博通群书,熟知天下利病。文笔清坚,度越溪径。应崇祯丙子乡试,五策谈时政,娓娓数万言,危词切论,直攻乘舆(皇帝)无讳。主者奇之,举于乡。闱牍出,天下拟之罗伦廷对。”

罗伦为明代理学家。成化二年(1466),他参加殿试。按照明代殿试的惯例,答卷的纸张应控制在十三幅之内。但罗伦却要求添纸,足足写了二十幅。言之有物、识见不凡,罗伦凭借超长答卷魁夺状元。从这段文字中我们获得了对于金堡的第一印象。好读书、忧国事、任意气、藐权贵,其参加乡试的文章写得就跟罗状元的殿试策论一样出色,二十出头的金堡已崭露头角,令天下为之瞩目!

考中进士后,金堡被授山东临清知县。他“揭发奸猾,安抚流离”,深受百姓拥戴。临清有盗贼聚众数万,严重危害地方,金堡只带了几个下属亲抵盗贼的老巢。被他的赤诚与勇义所打动,作恶多端的盗首居然哭得像个小孩一样“叩头请死”。金堡不费一兵一卒便办成了这样一件造福于民的大事,但他耻于邀功,此后绝口不提。

如果说招安大盗展示了金堡智勇双全的一面,与入驻临清的山东总兵刘泽清道路相争则展示了金堡嫉恶如仇的一面。手握重兵的刘泽清横行临清、荼毒人民,金堡“抗言责之”,刘泽清为此怀恨在心。某次,刘泽清与金堡的车骑在街上碰了个正着。将金堡视为属吏的刘泽清理所当然地等着金堡下车让道、请安问好,谁知金堡状若“死机”、全无反应。惯于托大的刘泽清哪能咽下这一口气?他脸红脖子粗地跳下车来,抓过金堡的车夫就是一顿暴打。金堡也不示弱,抓过刘泽清的车夫如法回敬。这一来刘泽清越发恼羞成怒了,气势汹汹地纠结了军队就要围攻金堡。曾为金堡招降的盗首得到这一消息后,即刻率众来救,加上自发而来的百姓,总人数不下十万,竟将刘泽清的部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慌乱失措的刘泽清只得发出求和信号,金堡单骑往见,与刘泽清歃血为约,刘泽清许诺不犯临清一草一木。一场天大的危机从容化解。

但金堡的上司却吓了个半死,这位富有自我保护意识的先生向金堡抱怨道:“君自不畏祸,勿贻我辈忧。君姑以疾请假归,需大用,可乎?(兄弟你虽不怕事,可也别害了你大哥我呀。你暂时请两天病假怎么样?像你这样的人才还怕没有大干一场的机会吗?屈就在这个小地方也真太委屈你了。)”

金堡愤而解职。“临清民哀号送之,数百里不绝。”

解职后的金堡照理是个身轻无事的闲人了。然而他虽无事,国家却出了大事。明清易鼎,匹夫有责的金堡岂会袖手旁观?在杭州起兵抗清失败后,金堡抛妻别雏投奔浙东鲁王。因见鲁王无远大之志,又远走福州投奔唐王隆武。谁知隆武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根直肠通到底的金堡被隆武弃用,原因十分简单,他公然上书弹劾对隆武有拥立之功的郑芝龙,理直气壮地不识时务。

离开隆武后金堡将一腔复国热血倾注到了桂王永历的身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国已不国,金堡却还是从前的金堡。在永历朝中,金堡的官职为兵部给事中,即兵部言官。言辞犀利的金堡有“虎牙”之称。这一回,他的逆耳直谏为他招来了大祸。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对金堡仇视已久,伺机向永历“告发”了金堡“一党”的“当死十大罪状”。头昏脑涨的永历对此全无主意,任凭锦衣卫酷刑拷讯。金堡因此“黦(yuè)血冲胁脊(黄黑色的血液溅满了胁背),几死者数四”。后被群臣解救,终于幸免一死,被发配守戍荒远的贵州清浪卫。那时他的左腿已被打折,成了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去贵州要路经桂林。在好友兼恩人瞿式耜的帮助下,金堡在桂林住了下来。此时的他已是闲云野鹤无心世事,只以《庄子》及佛教典籍消度浮生。然而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是奢侈。清军攻陷了桂林。“烂破乾坤,知消受,新诗不起。”金堡失去了他最后的家园。别无选择,他落发为僧。

一个人的乱世,一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千万人的乱世,千万人的悲剧。如果说这个悲剧在金堡的身上烙上了尤为深重的色彩,那是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突出的个性与耿介的品格只能成为悲剧中的悲剧。

俱往矣,金堡的豪壮已烟消云散。世间已无金堡其人,只有借山野衲、茅坪衲僧、跛阿师(僧人金堡的自称,叫起来很是拗口,可以想见词人胸中的苦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堆垝同“堆豗”,为困坐貌。虽然笑得并不开心,毕竟也是一种暂释重负的解脱。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万机俱丧,四大皆空了。他仰天长叹,目光淡定地吟出“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我老了,往昔的行止起落已懒得回想,留得这样一副多病多灾之躯,再不能为国家的存亡兴废献策献力。

如果你们一定要问,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问我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就请听取我最后的回答:“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铁衣著尽著僧衣”据说是出自黄巢的《自题像》诗: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据正史记载,兵败后的黄巢自杀于泰山下的虎狼谷,可野史却津津乐道于这位末世枭雄逃脱后出家为僧,且还写有这么一首活灵活现的感怀身世之作。“铁衣”为铠甲,亦即战袍。当“铁衣著尽”时便是山穷水尽了,于厌伤之中隐有一种藕断丝连的追惜。然而僧衣已经上身,是时候了,就跟往日的影子一了百了吧。可惜自从出家为僧后,我连一个知心知底的朋友也没有。若能寻到唐时的黄巢,我们这两个意气相投的人倒可以作个依傍。

看似超然物外,其实仍有不屈不降之气。号为澹归,哪得澹归!难怪金堡的遗著《遍行堂集》终因“语多悖逆,图谋不轨”而被清政府禁毁。那时澹归禅师已圆寂九十六年,他所主持过的丹霞寺却遭到了清廷血洗,僧徒为此殒命者多达五百余人。澹归泉下有灵,不知作何反应?可会重著铁衣重上战马,重树反帜重燃壮心?!

风雨葬元宵,抔土谁来浇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碗覆松涛。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

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

——《风流子·上元风雨》

想起古人过节,真是极风雅、极隆重,且又极华美的事情。花朝、上巳、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冬至、腊八、除夕……这些节日不但名字起得漂亮大方,内容也奇巧丰饶,实至名归,令人心神大畅。话到嘴边,偏生漏掉了一个顶顶要紧的佳节,那便是正月十五的元宵,也就是此词所描写的“上元”。关于元宵的来历向有众口纷纭的多种版本,其中的一个源于道教的“三元”之说。道教有三位元神,即上元天官、中元地官、下元水官,分掌天、地、水,其诞辰分别为正月、七月、十月的十五,故此称作上元、中元和下元。顾名思义,上元节是给上元天官庆贺生辰。因上元天官喜欢热闹,人间乃张灯结彩开放夜禁。

元宵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中国是个讲求吉祥如意的民族,对于这一开年妙节的重视自是不言而喻了。香软糯滑的汤圆、明迷瑰逸的烟花,以及当头那轮开得满满的皓月,无不构成了元宵摄人心魄的魅力。然而以上种种都还算不得元宵最大的魅力,元宵的魅力之最便着落于一个“灯”字。要不怎么将元宵呼为“灯节”呢?极喜欢北宋词人周美成的《解语花·上元》,来看清真居士的元宵是怎样一番绝代风华:

风消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景美天佳,灯艳人姝,有此元宵,直叫千金无色、珠琲掉价!然而美成作此词时,怕是也有几分“玉京曾忆昔繁华”的心境了,因此到了词尾,竟匆匆以“惟只见、旧情衰谢”作为收煞。

“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周美成到底是个有福的人,赶上了盛世末年回光返照的浮华。李易安生在周美成之后,人世的浮华她也未尝不曾领略,可她终归来迟一步,一样是写元宵,在追忆“中州盛日”的同时,她的笔下更有一种兵荒马乱的阴霾。她的心中有血,眼底有泪,这是没有经历过靖康之耻的周美成所难以感同身受的。易安的《永遇乐》如此写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写到这个份上,元宵还能算是个佳节吗?词人失落、惊惶、凄愁,对未来不敢有一丝的乐观。她甚至是怕了这个节日了,因为这个节日不仅不会给她带来舒寒解冻的春意,反给她带来了风雨难期的焦虑。

“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如果说易安的时代还犹有半壁江山可作寄望,金堡的时代却是金瓯碎毁故土尽失了。国亡后遁入空门的金堡又是怎样度过他的元宵节的呢?请看他的这首《风流子·上元风雨》。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东皇”又称“东君”“青帝”,乃司春之神。开了年,立了春,原以为冰雪肆虐的冬天就要成为过去,原以为融融泄泄的元宵会唤醒沉睡的希望,然而并不是这样。麻木不仁的东皇非但吝于赐福,还要添乱作恶,号令狂风暴雨一起出动,将海口的元宵变得满目愁惨、汪洋狼藉。

好好的一个灯节是不成样子了。“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在无边风雨之中,绚烂的烟火失去了艳异的色彩,绘有凤鸟的蜡烛已烧残成灰;匝地的笙歌转喜为悲幽咽如泣,一张薄薄的鲛绡怎能将汹涌的泪泉吸净?

“心灰凤蜡”妙在一语双关。烛心灰萎与人心灰萎是何其相似,希望越是燃烧得浓烈,失望越是来得不是时候不堪承受。李义山“春心莫同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可以为之譬解,那份伤感中的坚执尤为难能可贵。

“鲛绡”是诗词中常见的名词了,原意为鲛人(鱼人)所织之绡。据南朝小说集《述异记》有载:“南海出鲛绡纱,泉室(鲛人)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后世渐成为手帕的美称。陆游《钗头凤》就曾写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本为吸水性极强的丝织物(“入水不濡”,不愧出自美人鱼之手),然而在一往情深者发乎肺腑的泪波浸染下,它却湿得体无完肤、一塌糊涂!

尘俗之人如此毫无节制地流泪似乎无有不可,然而一个出家人呢?既已剪断三千烦恼丝,何以还会自取其扰?金堡倏然惊觉,复又风清云淡地一笑:“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碗覆松涛。(我能有什么事呢?闲来不过参参禅、喝喝茶罢了。)”“柏子”是柏树的果实。柏质常青,故为佛院喜栽。僧人以柏子焚香以佐清修,跟人间烟火还真是两种滋味。“松涛”为茶水倒入碗盏的响声,以其有如松林涛响得此佳喻。“一炉柏子参禅味,七碗松涛觅梦痕。”已故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写过这样一联饶有风致的诗句。

柏香与松涛均为淡而有韵之物,它们却始终不能消释金堡心内的积郁。“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他用模糊的泪眼越过清寂的窗户,寻找那一轮光丽鲜秀的明月,然而明月已经永沉空谷:他骑着梦想的骏马去追逐璀璨如星的灯火,灯火却如七夕之后的鹊桥烟消云散。寻不见的明月,忘不掉的家山。哪怕星桥已断,耿耿魂思始终牵绕!

“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字里行间寄托遥深,伤美人以怀故国,叹宫室以哀社庙。素馨本名耶悉茗,原产印度,后移植于我国南方地区,为常绿耐寒灌木,初秋开花,洁白清香。“素馨田畔路”所指为何呢?这得从素馨斜说起。据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素馨斜“在广州城西十里,南汉葬美人之所。有美人喜簪素馨,死后遂多种素馨于冢上,故曰素馨斜。至今素馨酷烈,胜于他处。以弥望悉是此花,又名曰花田”。由此可见,“素馨田畔”与紧跟其后的“金屋藏娇”是两个很能给人带来美感的典故。

“金屋藏娇”就不再啰嗦了,汉武帝小鬼精灵,愿得表姐阿娇为妇,允诺金屋藏之。如果说“金屋藏娇”表露了钟情之至,“素馨田畔”则写出了透骨酸凉。美人萎谢,徒留香冢;金屋成墟,谁吊遗踪?

生前已不可为,死后又当如何?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的未了之愿、难酬之志会得到满足与补偿吗?

“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死后也是一样的幽暗晦昧。“漆灯续焰”颇有些灵异,明代张岱的《夜航船》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沈彬有方外术,尝植一树于沈山下,命其子葬己于此。及掘,下有铜牌,篆曰:‘漆灯犹未灭,留待沈彬来。’”沈彬是个有道术的人。他在沈山下种了一棵树,死前吩咐儿子将自己葬于此地。其子遵照他的遗愿,在沈彬指定的那棵树下掘土置棺时,发现土中有一铜牌,上面写着“漆灯犹未灭,留待沈彬来”十字。漆灯,是以漆为燃料的灯,古人常用于墓穴之中。据冯浩《史记正义》注引,“帝王用漆灯冢中,则火不灭”。

“蔗节生苗”应当不难理解,蔗苗繁盛,这是见惯不惊的一种自然现象。然而词人却说,非但传说中的漆灯不能继明,就连极普通的蔗节也不再萌发新苗。是这样一种生机全灭,是这样一种悲恸绝望。

为什么复兴之梦会成虚成空呢?“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寸阴”形容时光短促,“抔土”字面上的意思是一捧土,诗文中时常引申为坟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是骆宾王在《讨武氏檄》中所爆发的一声有如惊雷的诘问。对于热衷于翠绕珠围的君王,忠臣义士的节烈面孔那是既乏味又无趣。行乐追欢唯恐不及,哪还匀得出多余的心思来图谋江山社稷?明朝亡后南明亦亡,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两次国破,希冀的火光才微微一现便被粗暴的手指生生掐灭。丧钟鸣响,更漏已尽,在夜的最深处,是否依然有人守望着那一座还魂无术的荒墓,再浇上一杯以心血酿成的烈酒?

“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词人在暗夜中忧然自语。“门前流水”始见于《旧唐书·方伎·一行传》:“初,一行求访师资,以穷大衍,至天台山国清寺,见一院,古松十数,门有流水。一行立于门屏间,闻院僧于庭布算声,而谓其徒曰:‘今日当有弟子自远求吾算法,已合到门,岂无人导达也?’即除一算。又谓曰:‘门前水当却西流,弟子亦至。’一行承其言而趋入,稽首请法,尽受其术焉,而门前水果却西流。”

这仿佛是一个有关修行的励志故事,但却不止于此。僧一行行遍万水千山求访名师,出乎意外,名师竟也在胸有成竹地等待他的到来。“门前水当却西流,弟子亦至。”这位心算专家当真料事如神啊,此言一出,僧一行即刻“惊艳”登场。一个得承衣钵,一个喜收高徒。功德圆满,令人称奇。

然而一行自一行,金堡自金堡。在“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的恶劣环境下,金堡等待水流向西岂不如同“等待戈多”一样荒诞不经毫无价值?唐王隆武与桂王永历何尝拿他当回事呢?那年他才年过而立、血气方刚,“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去追随这两个无德无道的昏君,救国复明不成,反倒差点因之失去生命。即令如今已为方外之人,当日蒙冤经受的那场酷刑仍然不肯放过他衰朽的躯体,“龙钟如许,过头拄杖,缓步难前”,如此一幅惨不忍睹的自画像便是他忠君爱国的回报?!

“愚忠”“迂腐”,有人或许会如此评判。换成时新一些的形容,则可冠以“二百五”“蛋白质”等朗朗上口的骂名。然而我们能够轻轻松松地作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有此资格作出这样的结论吗?我们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爱错了人,表错了情,却决不可以承认自己爱错了国,表错了爱国之情。对金堡而言,无论出世入世,不管身在何方,故国家山始终都像素馨美人一样珍留于心、不离不弃。此词最令我们感动之处,也正是词人这片滔滔长流的爱国之心、爱国之情吧。今人动辄即言“学会放弃”,却不肯细加思量,哪些事物是我们放弃不得、放弃不起的?真已一去不回头了吗,那个为了理想而一拼到底的年代,那个为了所爱而万死不辞的年代?

“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谁还询问着故乡的消息,在冰天雪地的清晓?谁还守护着光明的憧憬,在月隐灯灺的元宵?休言此意无人会,独自憔悴感风霜。三百年前的那一夜,三百年后仍将伤透伤心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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