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

工友送来一张纸条,说有两个自称为学生的来访我。纸条上明明写着两个人名:一个万华清,另一个是展鸿图。我细看了两个名字后仍觉得茫茫然,万华清倒还熟识,且曾于一年前见过一面,那时他正在一个小县城中作一个小学教员,至于展鸿图则完全陌生,更不敢相信我曾有这么一个学生,然而我是很喜欢接见一些少年人的,无论是直接关系,或间接关系,甚至毫无关系而只指着我的名字来闲谈的,我都很诚恳地接待。我喜欢听一些少年人的告诉:关于他们的快乐,关于他们的悲哀,或关于他们的梦想,他们是常常告诉我许多绮丽梦想的。他们大半是初入社会的新战士,他们几乎满身是创伤,然而他们又满心是花朵。他们常使我照见我的过去,或许是多少成年人的过去,并使我看见摆在一般少年人脸前的多少不同的道路。譬如万华清君,我一看见这个名字,我立刻就想象出一副忧郁苍白的面孔来,因为他总是为了自己的出路问题而愁苦着。今次见面,我倒希望能看见他脸上有些快乐的颜色,而那位完全陌生的展鸿图君,我却在想象中替他担了一场忧心,我惟恐他也是一个为了出路问题而方在愁苦着的少年人。等到工友把万、展两君请到我的书斋中时,我才知道我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

万华清君的面色先使我感到不安。较之一年之前,他现在更显得苍白,更显得憔悴了,而且也更多了愁惨。他的一双多思的眼睛变得更大了些,高起的颧骨也更高了些,二十岁的人已生了颇浓密的胡髭,蓬松的头发好像已有三月不曾修剪,那不是黑色,也不是黄色,却是为尘垢所污而变为灰褐色的了。当一年以前我们相遇时,不必问他,我就猜出他是一个小学教员,现在也不必再问,我就看出他大概已经不是什么小学教员了,他的衣履都已经失了作为一个小学教师应有的整齐与清洁了,虽然他的简单朴素却是较前尤甚。

“你是从哪里来呢?”我问万君。

“从家乡来。”他谦逊地答。

“你现在作什么事呢?”我又问。

“我已经失业很久了。”

很明白地,当他迟迟回答我这话时,他显得局促不安起来。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可以继续,我也感到了不安,而且也感到一些抱歉的意思,只是不能说出。我转过头来招呼那位陌生的来客,他当然就是展鸿图君了。

“展君大概是华清的同乡吧?”我这句问话尚未说完时,展君就很恭敬地站起来了,他以一种非常练达的态度,从容不迫地说到:

“先生已经不认得我了,算起来已经是三四年的光景啦,和先生分别后就不曾再见过。我是×县小学第十八班的学生,我到校不久,先生就离开了×县,所以跟先生上课的日子并不久哩。”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自称为我的学生了。我搜索我的记忆,才渐渐地对于这个少年人的面孔觉得有些熟悉,而且“展鸿图”这个名字,也渐渐觉得并不完全陌生了。

比较起万华清来,展鸿图却完全不同,他们两人可以说正好作了对比。

展鸿图的年纪大概也在二十左右吧,却很难断定,因为从他的面色看来,还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坚实而红润,在物质上,一样地在精神上,仿佛都得了很适当的营养;而在他的表情上,或者说在他的举止上,却又显得是一个二十以上的人了,那仿佛是为了某种必须的条件,他学得稳重了一些,学得练达了一些,虽然仍不能完全脱掉一个少年人的稚气。至于他的衣履呢,虽然不曾令人看出有故意打扮得整齐漂亮的意思,却又决不能令人看出讨厌的地方,我只能说他的整洁漂亮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而且觉得这个少年人正在一种很好的运途中,而他的前途还正光明而远大,但我始终还不能猜定他的职业是什么。

“你呢,展君,大概早已离开学校了吧?”我问展君。

“学校的大门早在我的面前关住了。”展君带着豁朗的笑容回答。“小学毕业之后,就有两条岔路摆在我的前边,家庭方面呢,因为经济困难,而且又需要助手在田间做活,便愿我抛开书本去锄地;我自己呢,却依然做着另一种迷梦,只认为小学毕业之后应当升入中学,中学毕业之后应当升入大学,而且当时看见许多同学都争着升学,就是为了一时的兴致,为了要同别人一样,便决定升学,至于为什么必须升学,将来一步一步毕业之后又将如何,当时是一点也想不到的。所以我就糊里糊涂地升入一个省立中学去了。”

“那么你一定是由中学毕业回来了?”我因为听了展君的谈吐而觉得有趣,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插嘴发问。

“哪里能够毕业呢!如果已经毕业,我现在就不干这一行了。”他仿佛很惋惜自己似地急忙回答。“到底是为了经济困难,而且说实在些,更为了自己的天资不近于研究学问,不到一年工夫,我就毅然决然地退学了。这次退学,倒不像升学时那样糊涂,是自己很确切地打算过的:一则觉得太累苦了家庭,对不住父兄,如不再读书而作些别的事业,反倒可以帮助困苦的家庭;再则自己认清了自己,也许作点别的小事业比读书的结果还更好些,总之,我说一句实在话吧,我当时是忽然明白了一种道理:就是一切事业都一样可贵,一样的有可作为,并不限于读书一种;读书,也只是一种准备罢了,何况像许多青年人只知一味地升学升学,累坏了家庭,还糟践了自己。不过,哈哈哈……”

他不曾把话直爽地说出,却用了高大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了。我很懂得他发笑的原因,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他的辩解紧接着就来了。

“哈哈,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读书上进,自然也有好的,譬如先生你——”

下面话又被他的笑声打断了。

当展鸿图君这样连珠似地谈论之际,那位万华清君是依然沉默着,忧郁着,当然,他对于展君的事情是明白的,所以也并不像我那样特别感到兴趣。他有时也装出一些笑意,然而那笑容底下却明明地藏着一种难言的苦痛。至于我对于展君的议论感到兴趣的原因,也并非只是为了好奇,实在是我近来也正有着像展君所说的那种感想了。我离开了大学之后,到这个中学来做教师,已有一年半的光景,这学校中有五百个少年朋友,我差不多已经知道其中有三百个小朋友在演着悲剧了。这些少年朋友的家庭多半是困苦的,有些父兄是勤俭刻苦的农人,有些是劳碌如牛马的工人,还有些则是典卖产业,或高筑债台,才能来供给这些少年人的学费。这些作父兄的当然还想不到现代的社会制度或教育制度诸问题上去,顶可怜的,却是他们还有一种类似的迷信,他们总以为他们的儿子毕业之后立刻就可以有很好的事情可作,或者更明确些说,他们还希望他们的儿子会得作官发财呢。至于这些少年人本身呢,他们当然是要哭着叫着地要升学,要读书,然而他们在学校中却为周考,月考,季考,年考,毕业考,会考,升学考,以及其他种种难关所逼迫,学业失败还在其次,最可惜的是早已把身体弄得失了健康,当然更谈不到活泼的精神了。我眼见有多少十七八岁的孩子都垂头丧气,害得神经衰弱症,他们就连到操场上打球的时间也没有,虽然学校明明定有运动时间,然而他们仍旧把运动时间用在了读书上,但是这样的结果在功课方面却还不一定是胜利。每到暑假年假,常见多少学生偷偷伏在案上涕泣,我心里觉得悲痛极了。我明明知道,在这几百少年人中.有多少人是可以作很好的农夫,有多少人是可以作很好的工人,更有多少人可以去作好军人,好商人,好邮差,好警察,好办事员,以及其他一些同样重要,同样有意义的职务,然而这几百人却做着一个梦,他们只认定读书是唯一的道路,只认为升学是最美的事情,于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结局便是一幕悲剧。近来,特别是近半年来,为了环境的逼迫,为了事实的需要,有许多少年朋友已经把一张毕业文凭看得并不重要了,有许多人不等到毕业便离开了学校,他们各人捉住了各人所最喜欢的机会,有的到海上去作水手,有的到空中学驾飞机,有的穿了绿衣服为人送信,有的穿了黑衣服在街上维持秩序,也有的到种种不同的机关去学习应用技术去了。其初,我还对于这些少年人感到惋惜,我觉得,他们年纪轻轻的,还正在需要父母、师长替他们料理生活的时候,他们便已勇敢地去自谋生活,实在觉得他们太稚弱了,太失助了,便觉得这个社会真是一个不慈的社会。但从此以后,我屡次接到这些离校的朋友来信,他们都来诉说他们的快乐,他们都来预告他们的光明前途,并说,他们虽然也碰了些钉子,吃了不少苦楚,然而他们承认他们所得的代价,他们说比较在学校所学的踏实到万倍,而且把从前的孩子梦也完全打破了。他们现在也不再做梦,却是正在切切实实地计划着各人的事业了。我读了这些信自然是快乐的,然而也还是悲痛的,我的快乐与悲痛的泪交织地流着,我佩服我们这些少年人了。当我很热诚地为这些朋友们回信时,我除却为他们祝福外,我已无话可说,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向他们说话的资格了。今次我听了展鸿图君的谈论,自然也是欢喜的,我禁不住急忙问道:

“那么你现在是干什么呢?你还不曾告诉我你的职业呵。”

于是展君便又变得十分谦恭的样子,仿佛不愿说明似的,笑着说道:

“我吗,哈哈,先生一定猜不到,我作了洗衣局的老板啦,说实在些,我现在是一个洗衣匠了。”

说罢之后,他又哈哈大笑。

展君因为不明白我心里的意思,还不愿意明白说出他的职业来的那种神情,我是完全看出来了,这使我又觉得不安,实际我是等于受了一点侮辱一样了,我实在不愿意人家把我看成另一种人呵。我当然得把我的意见说明,我说明我对于展君的同情,并很不客气地说出一些鼓励的话来。这时候展君才能很坦然地告诉我,他的洗衣局的情形。他从中学退学之后,在家里作了半年农人,因为由几个旧同学的商议,便决定到省城来作洗衣的生意了。其初,他们还聘一个师傅,后来他们连师傅也不用了,他们自己是主人,他们自己也是工人,除却正式的洗衣工作而外,他们把其他对内对外的事情分担着,展君自己呢,则担任着在外边招揽生意。他这次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把学校中的生意都接过去,惟恐我不认识他,所以才托了万华清君作为介绍,他说他过去所学的一点化学知识,现在也居然应用了,不过还须继续研究;他说他现在正访求关于消毒染色漂白等事的书籍,总希望自己局里洗出来的衣服能比别家洗得好些,至于价钱当然要特别公道。他又说他们的生意是相当旺盛的,只是住处偏僻,房间太少,正希望在明春能开出几家分局,他还想组织一个洗衣工会,把这件事业作得更有社会性一些。我听着他的计划,看着他说话的态度,我几乎忘记了他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人,我只觉得他已是一个很有希望,很有前途的事业家了。

展君把话说完之后,我们之间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中,仿佛展君还在暗暗地计划着他的生意。至于那位万君呢,因为我同他是比较熟识的,所以我还不曾同他谈过多少话,他自始至终是在那里沉默着,而且愁苦着。现在我就应当问问万君的情形了。

当我在×县小学教书的时候,我还记得万君是一个颇聪明的学生,特别是他的国文程度尤在其他学生之上。但他的脑力实在并不很好,所以对于数理一类功课,他都感到困难,尤其是算术,他简直怕得厉害,因为怕,所以也就更不喜欢用功了。然而他始终抱着一种幻想:他想继续升学,继续读书,他想作一个学者,或者更确实一点说,他想作一个文学家。然而他的家庭是非常困苦的,他虽然曾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向家庭求得了升中学的许可,而且他居然也在一个省立中学卒业了,然而他的功课却终于未能学到好处,他只是在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梦境中玩弄光景罢了。他在中学卒业之后,也像其他中学生一样,只希望能继续升入大学,然而这却是万万难能的事,即使他的家庭给了他空头允许,他也无法可以弄到学费了,于是无可如何,退出了中学,也就如同退出了一个绮丽的梦境。他到一个小县城中作了一个小学教员,也就是走入一个最不诗意,最实际,最缺乏梦的色彩的场面中去了。他乃感到了幻灭,他乃感到了生之厌倦,不到一年工夫,失业的痛苦又把他打到万劫难复的深渊里去了。他在困苦的家庭中住了半年有余,不但不能给家庭帮忙,而且更给家庭添了累赘,直到如今,他还是寻不到职业,而他又没有勇气跳到另一条生路上,像展君鸿图那样作一个洗衣匠,或作类似洗衣匠之类的工作。他苦闷着,他寻不到出路,而他的年龄,他的体力,都给了他以改弦更辙的阻碍。

“半年来的家庭生活怎样呢?”我问万君。

“苦恼极了!”他答。

“想谋的职业可有头绪吗?”

“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唉,我为什么还要问这些话?我既不能立刻为他想出办法,我也就不必多问了,虽然我对于万君也同样抱着同情,并有着愿为之助的心思,然而我也只有以沉默作为劝慰了。

以后我们又谈到了许多旧日的学友,他们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又使我温习了一遍我的往日。当展、万二君告辞的时候,已是日落黄昏。当然,展君是要回到他的洗衣局去的。当我问到万华清君的去处时,他说他也要同展君一路同去,因为他还没有一定的归宿,他只好暂住在展君的洗衣局里。

他们一路走了。在暮色苍茫中,我目送着他俩的背影,眼前尚描画着两个不同的面孔,一个是快乐的,光明的,另一个却是愁苦的,暗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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