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树的情谊

人和树的情谊

那年,我曾祖母得了重病,找一个有名的郎中开了个方子。一味药到处配不到,听人指点,六爷背着家里人进了地势险要的麻山,结果,在悬崖边不慎失足,掉下去,挂在了半山腰一棵横生的树桠上。六爷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大约是晌午时辰。仰头只见一线天光,望下去深不见底。六爷想,这下完了,死定了。

那年,六爷二十一岁。六爷第一次和死亡离那么近。

挂住六爷的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野树,枝根虬曲,藤条蔓生。那棵树就这样抱住了六爷。六爷当时口鼻流血,但他却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采到的那株草药还拴在他的裤腰带上。六爷想,糟了,老娘的药方怕是配不全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六爷就落下泪来。

六爷费力地慢慢倚着树干坐稳。然后,他试图从悬崖往上爬,但一看到那光秃秃刀削般的岩壁,他就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六爷用左手去摸烟,这时才发觉左手软绵绵地耷拉着,不听使唤,甩一下,听得到骨头摩擦的声音。六爷怔了一下,粗鲁地骂了一声,用右手掏出烟来,点燃。

六爷把烟抽完,巨大的恐惧就像山一样压下来。六爷哭出了声。

没有人听得见六爷的声音,山谷里一片死寂。六爷的声音一出口,就空荡荡的散了。

天慢慢暗下来,深谷里偶尔响起野兽阴惨的嗥叫。

六爷就这样在悬崖边的树上度过了第一个夜晚。第二天早晨,下了场暴雨,六爷淋成了落汤鸡,又冷又饿。幸好,他的口袋里还剩有半个红薯饼。

六爷想起了卧病在床的老娘,未过门的媳妇,大哥大嫂。六爷想活下去。有两次,他好像听到了人声,好像还有大哥的声音,但他努力一凝神,那声音就消失了。

就这样,六爷在悬崖上又挨了一天。

第三天,六爷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但是,求生的愿望仍然强烈地支撑着他,虽然那已经越来越渺茫了。天亮以后,他在树梢的叶丛中意外地发现一个鸟窝,里面躺着几枚鸟蛋,六爷好不容易把它弄到了手,在牙齿上磕开,小心翼翼地喝了下去。

为了躲避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蛇,六爷差点摔了下去。还好,那条蛇对六爷并没有什么兴趣,它昂着头望了六爷一眼,然后,从六爷的腿上绕过,稍稍停留了一下,就顺崖跑了。

到第四天,六爷便完全绝望了。那时,他全身乏力,已经虚脱,只是头脑仍然清醒。

六爷恨那棵树,它为什么不让自己痛痛快快地死呢?六爷想,反正是死,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除了死,六爷似乎已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的念头一次次盘绕在六爷心头,慢慢长大,直到完全填满了六爷的思维。

他抽着最后一根烟,想,自己这一辈子除了争强好胜,没有做多大的坏事。那年打土匪,打死了一个,其中他踹了一脚。他有点后悔,土匪也是人,何况那个土匪当时已经下跪求饶了。不过,后来,他的脚痛风了好久,他觉得这样也算是扯平了。

这时,六爷坦然了。他念叨了一遍亲人的名字,就对自己说:“好了。”

就这样,最后,六爷轻轻地一翻身,就向深不见底的山谷摔落下去。那棵树呻吟着,伸出枝丫奋力拽了他一把,但没有拉住。六爷说,那一瞬,他听见耳边的风呜呜地叫,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畅快极了。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说起来难以置信,一个猎人发现了六爷。猎人先用脚尖翻过了六爷血肉模糊的身子,轻轻踢了踢,发现他还没有死。也许是山谷里葱茂的林木和满地堆积的枯枝败草救了他。猎人仰头看看云缠雾绕高不见顶的悬崖,目瞪口呆了好半天,说:“天哪!”。

猎人把他驮了回去。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六爷才还原了人形。

六爷的这段传奇经历作为民间轶闻载入了我们那里的县志,第273页,有据可查。

每谈起这段往事,六爷都要说一句:“我这条命是捡来的。”

后来,六爷娶妻生子,耕田牧羊,终其一生。据说,原先争强好胜的六爷自那以后变得异常豁达和宽容,乐善好施。日子过得很不淡,也很满足。

六爷带着族人,把他的宅院和周围的荒山种满了树,现在,那里是有名的绿海林区。

六爷活了九十岁搭一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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