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布卢菲尔德

第一篇 美丽心灵

第一章 布卢菲尔德

1928—1945年

并不是我慧眼独具,我深知孤独有自我完善的魔力。

——华兹华斯

在纳什最初的记忆里,一定有他两三岁的时候,听外婆在位于古老的塔兹韦尔大街的房子前客厅里弹钢琴的情景,那所房子坐落在微风轻拂的山上,俯瞰西弗吉尼亚州的布卢菲尔德市。

他的父母就是在这个客厅里结的婚,那天是1924年9月6日,星期六。早上8点,在基督教赞美诗的合唱声中,蓝色绣球花、一枝黄花、多毛金光菊以及白色、金色的雏菊花篮点缀整个房间。32岁的新郎身材高大,非常英俊。比他小4岁的新娘体态轻盈,有一双深色的眼睛。她的棕色贴身天鹅绒长裙突出了纤腰和修长优雅的背部。这是她自己缝制的,也许是由于父亲刚刚去世而选择了这种深沉的颜色。她怀抱一束和房间里的花儿一样的当时时兴的鲜花,浓密的栗色头发上也别着许多花朵。这样打扮的效果相当出色,完全不会遮掩她的美貌。富有活力的棕色和金色也许会使一位皮肤比较白皙、比较典型的南方女子看上去显得苍白憔悴,但是在她身上却进一步美化了娇艳的肤色,使她焕发出一种炫目而又成熟稳重的气质。

整个仪式由基督美国新教圣公会和布兰德街卫斯理宗教会派教堂的牧师们主持,简短而朴素,只有少数几个家庭成员和老朋友出席。到了11点,新婚夫妇已经来到这座建于19世纪80年代的庞大的白色老房子那装饰华丽的铁门门口,向大家挥手告别。接着,根据几个星期之后刊登在阿巴拉契亚电力公司内部简讯上的一段描述,他们登上新郎的闪闪发光的崭新道奇牌轿车,准备穿越北方几个州做一次“广阔的旅行”。

这个婚礼的浪漫风格以及蜜月的冒险精神,透露出这对新人的某些特质。他们不再是花季少年,正是这些特质将他们与这个美国小镇的其他人区别开来。

用女儿马莎·纳什·莱格(Martha Nash Legg)的话来说,老约翰·福布斯·纳什(John Forbes Nash,Sr.)“举止得体,勤奋,非常认真,是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很保守的人”。但是他的思维非常敏捷,喜欢寻根问底,绝对不是一个平凡的闷蛋。他生于得克萨斯州,周围都是乡间上等阶级的教师和农民、虔诚朴素的清教徒和苏格兰浸礼会教友,他们是从新英格兰和南方腹地西行迁居而来的。他在1892年出生于外祖父母家位于得克萨斯州北部红河岸边的种植园,是马莎·史密斯(Martha Smith)和亚历山大·昆西·纳什(Alexander Quincy Nash)的三个孩子当中的小儿子。在人生的头几年,他一直住在得克萨斯州谢尔曼城,他的祖父母都是教师,创办了舍曼学院(后来改名为玛丽·纳什女子专科学院),这是一项谨慎适度却又具有革新精神的成就,得克萨斯州中产阶级人家的女儿们就是在这里开始学习举止仪态、定期锻炼的价值以及一些诗歌和植物学知识。他的母亲曾是这里的学生,后来又在这里任教,直到她和学院创办者的儿子结婚为止。祖父母去世之后,老约翰的父母负责管理学院,直到后来天花流行,学院被迫关闭。

老约翰的童年是在学识丰富的浸礼会教友圈子里度过的,但是却一点也不快乐。这个阴影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父母的婚姻。马莎·史密斯的讣告里提到“许多沉重的负担、责任和失望情绪,大大影响了她的神经系统和体力”。她的主要负担是亚历山大,他是一个古怪、反复无常的人,一事无成,还是酒鬼,喜欢调戏别的女子,也许是在学院关闭之后抛下妻子和三个孩子离家而去,更有可能是被扫地出门。没有人知道亚历山大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离家以及后来又有什么遭遇。不过,他在家里待了很长时间,足以令孩子们产生永不改变的憎恨之情,还在他的最小的孩子心中种下深深的渴望,从小向往成为值得尊敬的人。“他非常在意外表,”他的女儿马莎后来这样提到自己的父亲,“他希望一切都非常得体。”

老约翰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聪慧、足智多谋的女子,在与丈夫分居之后,马莎·史密斯独立养活自己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在贝勒大学担任行政人员多年,这是设在得克萨斯州中部贝尔顿城的一所浸礼会教友开设的女子学院。讣告里说她具有“优秀的行政才能”和“非凡的管理技巧”。按照《浸礼会教派标准》的说法,“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性……具备管理大型企业的能力……是真正的南方绅士阶级的忠实女儿”。她虔诚、勤奋,被形容为一个“高效而富于献身精神的”母亲,但是她终生为克服贫困、疾病和精神低落所作的斗争,以及成长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所带来的羞辱,还是在老约翰的心中留下重重创伤,也使他在日后对自己的孩子不能流露真情,而总是有所保留。

生活在充满痛苦的家里,老约翰很早就从科学技术王国里找到了安慰和坚实寄托。他进入得克萨斯农业与机械学院,钻研电子工程,1912年毕业。美国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久,他就应征入伍,大部分时间是在法国第144步兵军需师担任中尉。他返回得克萨斯州的时候,没有继续为通用电气公司工作,却想在得克萨斯农业与机械学院给工程学专业的学生上课。以他的背景和兴趣而言,他当然很有希望投身于学术工作。不过,即便真有这样的希望,最后也是一无所获。那个学年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同意接受阿巴拉契亚电力公司(即现在的美国电力公司)在布卢菲尔德的一个职位,而他在那里一待就是38年。到了6月,他住进了布卢菲尔德的出租屋里。

玛格丽特·弗吉尼亚·马丁(Margaret Virginia Martin),被人亲切地称为弗吉尼亚,与老约翰订婚时拍摄的照片显示,她是一个笑容迷人、生气勃勃的女子。她穿着入时,身材苗条,有一段记录将她誉为“当地最有魅力而又最有教养的年轻女子之一”。她喜欢交际,精力充沛,与沉默而保守的丈夫相比,她更加奔放,没有那么拘谨,而且在儿子的生活中扮演了更加积极的角色。她的活力和影响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多年以后,她的儿子约翰已经步入而立之年,病情相当严重,家里发出一份通知说她由于一次“精神崩溃”而被送入医院治疗,他却拒绝相信,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1969年,他以同样的怀疑态度接受了她去世的消息。

和自己的丈夫一样,弗吉尼亚也是在一个推崇教会和高等教育的家庭里长大的,不过两者的相似之处到此为止。她是深受欢迎的医生詹姆斯·埃弗里特·马丁(James Everett Martin)和他的妻子埃玛(Emma)侥幸养大的四个女儿之一,他们在19世纪90年代初期从北卡罗来纳州移居布卢菲尔德。马丁一家是当地一个富裕而有影响力的家庭。经过多年的积累,他们在城里有了许多产业,最后,马丁医生放弃医生的工作,专心经营自己的房地产投资项目,并且积极参与民政事务。有些记录说他曾经做过邮政局长,另一些记录则说他做过这个城镇的市长。马丁夫妇的地位没能保护他们的孩子免遭不幸——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在婴儿期就夭折了;弗吉尼亚是第二个孩子,12岁时得了猩红热,治愈之后却发现一只耳朵完全聋了;她的一个弟弟在火车意外中丧生,而她的一个妹妹死于伤寒。不过,总体而言,她的成长环境仍然比老纳什的困境好得多。马丁夫妇同样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要求女儿们都能接受大学教育。埃玛本人就由于从田纳西州一所女子学院毕业而显得与众不同。弗吉尼亚起先在马莎·华盛顿学院读书,后来转到西弗吉尼亚大学,学习的科目包括英语、法语、德语和拉丁语。当她初次邂逅自己未来的丈夫时,她已经做了6年的教师。她生来就是当教师的料,而她后来也将这种才能传给了她的天才儿子。和丈夫一样,她见识过自己家乡所在的州那些小城镇以外的世界。结婚之前,她和布卢菲尔德的另一名年轻女教师伊丽莎白·谢尔顿(Elizabeth Shelton)花了几个夏天的时间四处旅行,还在不同的大学旁听课程,其中包括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夏洛茨维尔的弗吉尼亚大学。

新婚夫妇蜜月旅行回来后,就和弗吉尼亚的母亲和妹妹们住在塔兹韦尔大街的房子里。老纳什继续在阿巴拉契亚公司工作,经常驾车在州里巡视设在人迹罕至地区的电力线路。弗吉尼亚没有回去教书。在20世纪20年代,和全国大多数学区一样,默瑟县的学校系统也设有婚姻屏障,女性教师一旦结婚就会失去工作。不过,与她被迫辞职无关的一点是,她的丈夫坚信自己应该养活妻子,并且使她从此不需要工作。他认为妻子不得不工作维生是件丢人的事情,而这种想法也是他自己的成长历程留下的问题之一。

布卢菲尔德(1)得名于遍布四周山谷、即便到了今天仍然沿着大街小巷盎然生长的蔚蓝色的菊苣。这个边远小城由于四周起伏的群山蕴藏了丰富的煤而逐渐兴起,这片山区被誉为“弗吉尼亚州或西弗吉尼亚州可以找到的最荒芜、最粗犷、最浪漫的地方”。诺福克—西部公司凭着一股“平庸和无知”的劲头,在19世纪80年代修建了一条从罗阿诺克通往布卢菲尔德的铁路,在广阔的波卡洪特斯煤矿最东面跨越阿巴拉契亚山脉。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布卢菲尔德一直是贫困的边沿地区,犹太商人、非裔美国建筑工人和塔兹韦尔县的农民在这里辛勤谋生,那些经营煤矿的百万富翁大多数住在6千米以外的布拉姆韦尔,他们和经历战争的意大利、匈牙利和波兰移民劳工,以及约翰·L·刘易斯(John L.Lewis)(2)、矿工联合会代表坐在一起,就合同的细节进行谈判,这些谈判通常导致流血的罢工和资本家封闭工厂。在赛尔斯(John Sayles)的电影《马特万》里就有这样的描述。

不过,到了20世纪20年代,布卢菲尔德的地位已经发生改变。因为刚好处于连接芝加哥和诺福克的铁路线上,这个城镇开始成为一个重要的铁路枢纽,引来了一批属于富有的白领阶层的中层管理人员、律师、小业主、神职人员和教师。拥有花岗石办公大楼和商店的真正意义上的市中心开始建立起来。漂亮的教堂也出现在城镇的各个地方。带有漂亮小花园的房子整洁舒适,木槿花围绕,星星点点散布在小山上。小镇渐渐有了一份报纸、一家医院和一个养老院。包括私立幼儿园、舞蹈学校及分别为白人和黑人设立的两个小型学院的教育机构日益兴旺。广播、电报、电话、铁路乃至汽车逐步消除了这里与外界隔绝的孤立感。

小纳什后来用并非只有讥讽的语气说布卢菲尔德不是“一个学者社区”。这里的忙忙乱乱的重商主义、新教徒的值得尊敬的品格以及小镇独有的欺下媚上的风气,自然难与培养出冯·诺伊曼和维纳的知识分子乐园布达佩斯以及英国剑桥相比。不过,随着纳什的成长,小镇还是拥有了一个相当大的团体,他们对科学很有兴趣,具备工程学方面的才能。和老约翰一样,他们是被这里的铁路、设施和矿业公司吸引而来的。他们当中有些人起初是为公司工作,后来变成高中或两所浸礼会教派学院之一的教师。在纳什的自传文章里,他将“学习世界的知识,而非眼前这个社区的知识”描述为“一种挑战”。但是,布卢菲尔德实际上还是为一个喜欢寻根问底的心灵提供了相当不错的有利环境,不可否认这是一种脚踏实地的环境;纳什后来成为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数学家,并且形成实用主义的个性特征,看来仍然与他在布卢菲尔德度过的岁月不无关系。

新婚燕尔的老约翰夫妇更像是努力奋斗者。他们绝对是美国新兴的向上攀登的中产阶级的成员,结成紧密的同盟,致力于为自己建立财务保障,在这个城镇的社会金字塔里谋求一个值得尊敬的地位。和布卢菲尔德那些更加富有的居民一样,他们也成了圣公会教徒,不再停留于自己青年时代去过的正统派教堂。与西弗吉尼亚州大多数家庭不同的是,他们同时还是坚定的共和党人,但没有注册成为党员,因此可以在政党预选中给一个民主党堂兄弟投票。他们积极参加社交活动,加入布卢菲尔德新建的乡村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后来取代新教徒的教堂,成为布卢菲尔德社交生活的中心。弗吉尼亚是几个女子读书、桥牌和园艺俱乐部的成员,老约翰是慈善互助会的成员,还是工程学学会会员。后来,他们惟一有意避免的中产阶级做法就是将孩子们送入私立中学。按照女儿的解释,弗吉尼亚是“一个公立学校思想家”。

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年代,老纳什在阿巴拉契亚公司的工作一直保持稳定。与他们的邻居和在教堂认识的朋友相比,尤其是和小业主相比,这个年轻家庭的经济状况要好很多。老纳什的薪水尽管说不上优厚,却胜在非常稳定。节俭的个性也帮了大忙,所有涉及金钱支出的决定,无论数目多么微不足道,也要精心考虑;通常情况下这些决定总会撤销、推迟或者削减。在那些日子里,既不能办理银行按揭,也没有养老金,哪怕对一个正在逐步晋升的全国最大公司的年轻的中级管理人员也是如此。过去,如果两人出现争执——他们很少在孩子们面前这样做——弗吉尼亚总是责怪丈夫,说他很可能会在她比他先去世的情况下娶一个年轻女子,让这个女人恣意挥霍掉她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钱。(实际上,他们的积蓄还是相当可观的。尽管老纳什比弗吉尼亚早去世大约13年,尽管老纳什住院治疗的花费高昂,弗吉尼亚却几乎没有动用她的资金,最终可以将一份信托基金留给她的孩子们。)

尽管老纳什夫妇开始为人父母的时候仍然寄居在埃玛·马丁拥有的一套出租屋里,但很快就可以搬到自己的朴素而舒适的房子里了,这房子带有三个卧室,坐落在城里最好的地区之一——乡村俱乐部山上。老纳什以低价从附近一个阿巴拉契亚煤矿加工厂买来的这幢房子,部分由矿渣砖头建成,外表看来与散布在山上的煤矿家庭的豪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过它距离俱乐部所在的山顶只有几百米的路程,是根据当地一位建筑师的设计建成,拥有当时小城镇中产阶级梦想得到的一切舒适和便利条件:一个起居室,弗吉尼亚的桥牌俱乐部可以在这里举行符合时尚的聚会;壁炉、内置式书橱、带有早餐区的整洁的小厨房,以及星期天举行有鸡肉和鸡蛋饼的晚餐会的餐厅;一个真正的地下室,以后如果需要雇用住在家里的仆人,这里也可以改装成一个女仆的房间;两个孩子各有自己单独的卧室。

不论他们怎样被迫节俭,纳什一家总可以保持衣冠整洁。弗吉尼亚有漂亮的衣服,大部分是她自己缝制的,而且可以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等到他们搬进自己的房子,她还请了一个清洁女工,每星期来一次。弗吉尼亚一直有自己的汽车,基本上是道奇牌的轿车,当时这个牌子即便在中产阶级家庭里也不是寻常之物。当然,老约翰有公司配备的汽车,通常是一辆别克。老纳什夫妇是一对忠诚的伴侣,志趣相投。

1928年6月13日,差不多就在父母结婚之后第四年,小约翰·福布斯·纳什出生。他第一次看见日光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布卢菲尔德疗养院,这是坐落在中央大街上的一家医院,现在早已改作他用。除了这个再次显示纳什夫妇惬意的生活状况的细节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弗吉尼亚冬天怀孕的时候有没有得过流行性感冒?有没有其他并发症?分娩的时候有没有借助外力?虽然病毒感染子宫或者一个细微的分娩伤害可能与他后来的精神病有很大关系,却没有任何记录或回忆表明确实存在类似的伤害。所有仍然健在的人都记得,那个大个子的金发婴儿看上去很健康,出生不久就在塔兹韦尔大街马丁家房子对面的圣公会教堂接受了洗礼,并以父亲的名字命名。不过,大家都比较亲切地叫他约翰尼(Johnny)。

他是一个奇特的小男孩,孤僻而内向。有一种观点一度盛行,认为虐待、忽略或抛弃使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不指望从人际关系中寻求满足,从而形成精神分裂症气质。但是小纳什显然不符合这种现在已经受到怀疑的说法。他的父母充满爱心,母亲尤其如此。根据许多小时候与众不同、并且受到孤立的杰出人物的传记,一般人可以想象,一个内向的孩子可能对试图闯入的成年人作出的反应,就是进一步退缩到自己的秘密世界,要不就是那些使他顺从的努力反而激起他要按自己的方式行事,那些冷漠的总是嘲弄人的伙伴也可能引发同样的后果。但是,纳什童年实际上在许多方面都同当时美国小镇有教养阶层的模式一致,这暗示他的气质可能是天生如此。

正如他对外祖母弹钢琴有清晰的印象所表明的那样,小纳什幼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母亲、外祖父母、姨妈和亲戚家的孩子们陪伴下度过的。他出生后没多久,老纳什一家就搬到了高地大街的一所房子里,只要步行就可以很方便地来到原来的塔兹韦尔大街,弗吉尼亚继续到那里做客,甚至在1930年生下小纳什的妹妹马莎之后也是如此。不过,到了小纳什七八岁时,姨妈们就开始认定他是一个书呆子,有点古怪。马莎和其他孩子骑木马、用老式旧书做纸娃娃、在“几乎有些吓人却非常漂亮的”阁楼玩过家家或者躲猫猫,小纳什却好像总是坐在客厅里埋头读书或者看杂志。在家里,尽管母亲一再要求,他却对邻居的孩子不理不睬,宁可独自留在室内。他的妹妹将大部分的闲暇时间花在游泳池里,要不就是玩橄榄球和儿童足球游戏,或者挥舞长而易断的树枝,加入到其他孩子那里,用沙果打仗。但是小纳什却躲在一边,玩他的玩具飞机和火柴盒做的汽车。

尽管当时小纳什看起来不是什么神童,但却是一个聪明、好奇的孩子。他的母亲一向是他最亲密的人,认为让他受教育应该成为自己充沛精力的一个基本落脚点。“母亲是一个天生的教师,”马莎这样说,“她喜欢读书,喜欢教学,并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主妇。”弗吉尼亚积极参与父母—教师联合会活动,并且自己教小纳什,直到4岁那年将他送进一所私立幼儿园。后来,她作出安排使他可以在小学低年级跳一级。即便在这段时间,她还在家里辅导他。到了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就让他去布卢菲尔德学院读英语、科学和数学。老纳什对自己儿子的教育没有施加这样明显的影响。与弗吉尼亚相比,他和孩子们的关系不那么密切,但他还是和孩子们分享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星期天例行驾车外出检查电力线路的时候带上小纳什和马莎。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回答小纳什不停提出的有关电、地质、天气、天文以及其他技术领域和自然界的问题。一个邻居记得,老纳什和孩子们说起话来总是把他们当做成年人看待,这位邻居说:“他从来没有给过小纳什一本涂色图册,而是给他许多科普书籍。”

在学校里,小纳什的年少无知和社交障碍远比他拥有的任何特殊的智力更加明显。他的老师认为他是一个学习成绩低于智力测验水平的学生。他们说他做白日梦,要不就是唠叨个没完,不注意听老师的教导,这成了他和母亲之间出现某些争执的重要原因。他四年级的成绩报告单显示,数学和音乐成绩最糟糕,评语指出他需要“加倍努力,改变学习习惯,遵守规章制度”。他握笔的姿势就像拿着一根棍子,字体歪歪扭扭,有时还要用左手写字。老纳什坚持要他只用右手写字。弗吉尼亚终于把他送去参加当地一所秘书专科学院开设的书写课程,在那里他学会写一种印刷体,并且学会打字。弗吉尼亚的剪贴簿上有一张剪报,上面的照片显示他在9岁或10岁的时候,和一排排十几岁的女孩坐在一个教室里,他的眼睛正向上翻,看上去一定是感到非常无聊。在整个高中时代,人们都在抱怨他的字体,说他老在课堂上讲话,甚至“垄断了班级的讨论”。

他最好的朋友是书本,他对自学总是乐此不疲。纳什在他的自传文章里间接提到自己的爱好:

我的父母给了我一部百科全书,叫做《康普顿插图百科全书》,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通过读这本书学到了很多东西。在我们家或者外祖父母家还有其他具有教育价值的书籍可供我阅读。

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晚饭后,老纳什会来到起居室旁边的小小的家庭娱乐室,这里只有一个卧室走廊那么大,他在桌边坐下。小纳什可以趴在收音机前面,听古典音乐和新闻报道,要不就是读那部百科全书,钻研家里堆放的早已磨损的《生活》和《时代》杂志,并向他的父亲提问题。

他最热衷的事情是做实验。约莫在12岁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一个实验室。他笨手笨脚地修理收音机,电子器件胡乱摆了一地,还做化学实验。他的一个邻居记得他曾经摘下家里的电话听筒,不知怎么摆弄一番,电话铃居然响了起来。

尽管没有亲密的同伴,他却喜欢在其他孩子面前表演。有一次,他用通电的电线缠住一大块磁铁,握在手中,要让大家看看他能“承受”多大的电流而不退缩。又有一次,他念上一段古老的印第安咒语,据说可以使人免受毒叶藤之害。他当着十几个小男孩的面,把毒叶藤的叶子包在其他植物的叶子里,一口吞下去。

一天下午,他去看刚刚来到布卢菲尔德的一个流动演艺团。他和一帮小孩围聚在一起看一个穿插节目。只见一个男人坐在一把电椅上,两手各握一把剑,火花在两把剑锋之间迸射、飞舞。此人用挑衅的口吻问台下有没有人敢试一试。小纳什当时只有12岁,走上前去夺过两把剑,表演了同样的把戏。“这没什么了不起。”当他回到孩子们那里时这样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其中一个孩子问。“静电。”纳什平静地回答,接着开始给大家进行详细的解释。

小纳什不喜欢同龄孩子的游戏,也没有要好的朋友,让他的父母深感忧虑。尝试让他变得更加“全面发展”是这个家庭的重要工作。不管他的明显的自行其是是他的气质问题或是由他的父母试图改变他的天性而引起的,结果是他退缩到自己的秘密世界中去。马莎经常和小纳什吵架,她记得:

纳什永远与众不同。[我的父母]知道他不同寻常,也知道他很聪明。他总是要按自己的方式做事。母亲坚持要我帮助他,把他引入我的朋友圈里。她要我给他介绍女朋友,她是对的,但是我并不十分乐意向大家介绍我的有点古怪的哥哥。

纳什夫妇敦促儿子参加社交活动的劲头,就和他们教育他学习一样,可以说不遗余力。先是让他参加童子军营和礼拜日读经班,然后是在沃德舞蹈学校上课,还加入了“奥尔登协会”,这是一个致力改善其会员举止礼仪的青年组织。直到上高中,外向的马莎和朋友们玩的时候,还努力把她的哥哥拉进来。放暑假期间,纳什夫妇坚持要求小纳什出去打工,其中一项就是在《布卢菲尔德每日电讯报》工作。为了将他送进这家报社,“他们没等天亮就早早起床,”马莎说,“他们觉得帮助他全面发展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有着像纳什这样的大脑,这件事就显得更加重要了。我的母亲和父亲不想让他终日留在屋里,醉心于自己的爱好和发明。”

小纳什没有公开反抗,他非常认真地去了童子军营、舞蹈学校、读经班,后来也接受了由他妹妹按照弗吉尼亚的意思安排的约会。不过,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取悦父母,特别是取悦他的母亲,结果既没有结交朋友,社交才能也没有任何长进。他仍然认为那些让同龄人感到兴奋和好玩的东西,比如从事体育运动、去教堂、在乡村俱乐部跳舞、拜访亲戚家的孩子,都很令人厌倦,只会妨碍他集中注意力看书和做实验。马莎记得有一次弗吉尼亚要求他和全家一起出席阿巴拉契亚电力公司举办的晚宴。小纳什去了,不过整个晚上都在搭电梯上上下下。电梯显然把他迷住了,直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坏了,弄得他的父母很尴尬。他在暑期打工的时候,也有办法自得其乐。纳什的一个同学回忆说,纳什曾经在布卢菲尔德一家供应优质纯银制品的公司工作,某天突然擅离岗位,长达几个小时,后来才发现他原来躲在一个角落里装配一个设计精巧的老鼠夹子。在一个舞会上,他将一堆椅子推进舞池,和椅子跳舞,而并不试图去邀请一个姑娘。

弗吉尼亚一直用剪贴簿记录她的孩子们的生活和成绩。其中一本有一篇已经褪色发黄的文章,作者是某个帕特里(Angelo Patri),是从一份报纸上剪下来的,上面有她用钢笔写的字句、线条和圆圈,显然反映了她对孩子的希望和担心:

古怪的小花样和怪癖影响一个人的成长。要想完全压制它们,按照时钟、年历和教条行事,直到个人迷失在众人的模糊的灰色地带,这在我们的历史上还从未办到过……生命——生命的灿烂本质——并非能够通过听从另一个人的规矩而达到圆满。毫无疑问我们拥有同样的饥渴,只不过它们是针对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季节出现……打开你自己的日程,跟随它进入正午,你自己的正午,否则你就只有坐在外面的一个大厅里听钟声的份儿,永远没有机会去到足够高的地方,敲响你自己的钟声。

小纳什的数学才华最初是在他小学四年级时显露出来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算术成绩只有B-。老师告诉弗吉尼亚,说他不懂怎么做功课,不过母亲很清楚孩子绝对已经找到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他总是想用不同的方式做事情。”他的妹妹马莎评论说。更多类似的例子随之而来,特别是在高中阶段,当老师好不容易才做出一个勉强、冗长的证明,他常常可以告诉大家,其实只要两三个绝妙的步骤就能解决问题,干脆利落。

纳什的祖先没有显示任何数学天才的迹象,数学也没有弥漫在他的家庭气氛中。弗吉尼亚喜欢写作,老纳什虽然对科学技术的最新发展很感兴趣,却并不精通抽象的数学。纳什想不起来有没有跟父亲讨论过自己后来的研究工作。马莎对晚餐桌上讨论的回忆只限于一起研究单词、儿童读物和时事新闻。

纳什第一次接触数学可能是在十三四岁左右,当时他得到一本名为《数学大师》的杰作,作者是贝尔(E.T.Bell)(3),他在自传文章里提到了这段经历。贝尔的这本书出版于1937年,可能使纳什第一次窥见真正的数学。这是一个由数学符号和诱人秘密组成的神秘王国,与学校里教的那些霸道而沉闷的算术和几何法则没有任何联系,甚至也与纳什在化学和电子实验当中进行的有趣而非常琐碎的计算无关。

《数学大师》是一些生动却未必精确的人物传略,它的神气活现的作者是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一名数学教授,宣称自己对把数学家形容为“不修边幅、全无常识的梦想家”的“数学家的传统形象的荒谬谎言”非常厌恶。他向读者保证说,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数学家是一个具有非凡活力,甚至有些冒险精神的群体。他通过描述早熟婴儿、如同怪物一般迟钝的教育权威、极度的贫困、充满嫉妒的对手、爱情故事、忠实的支持者以及各种各样的夭折现象(有些是由决斗引起的),试图证明自己的观点。为了维护数学家的声誉,他甚至在回答“有多少大数学家是性变态者”的问题时,给出了“没有”的答案。“有些人终身未婚,通常是由经济能力不足所致,不过大多数人都有美满的婚姻……在这里讨论的数学家当中,惟一一个可能引起弗洛伊德主义者兴趣的是帕斯卡(Pascal)。”这本书甫一问世就十分畅销。

真正使贝尔讲述的故事引人入胜,而且具有学术诱惑力的精髓,在于他对数学问题的生动描述,这些问题曾在他记录的人物年轻时激发起他们的研究热情。贝尔还用活泼的语调保证说,有一些艰深而美妙的问题可以由业余爱好者(具体而言就是14岁左右的男孩)来解决。引起纳什注意的是贝尔描写费马(Fermat)的文章,费马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同时也是17世纪法国一个绝对因循守旧的执法官吏,他的一生“平静、刻苦、平淡无奇”。费马与牛顿、笛卡儿分享了发明微积分学和解析几何的荣誉,不过他的主要兴趣却是在被称为“高等算术”的数论。数论“研究普通的整数1,2,3,4,5…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些数字在我们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会说了”。

在纳什看来,试图证明有关素数——那些除了自身和1以外没有其他因子的神秘整数——的“费马大定理”的过程带来了一种方法上的顿悟,像爱因斯坦、罗素这样的数学天才,都曾在青少年时代经历过类似的具有启示性的时刻。爱因斯坦这样回忆他12岁那年初次了解欧几里得几何的“奇观”:

这里有一些说法,比如一个三角形的三条高线交于一点,尽管并不明显,却可以得到完满证明,从而使一切疑问变得没有理由。这样一种透彻性和确定性给我留下了难以描述的印象。

纳什没有讲过自己成功证明与费马大定理有关的一个问题的感受,这个问题说的是,如果n是任意整数,p是任意素数,那么,n自乘p次所得乘积减去n,得到的差可以被p整除。不过他在自己的自传文章里提到了这件事,着重描述了初次接触费马大定理后取得具体成果、发现和体会了自己的智能的激动心情——就像从无人留意的图案或意义中发现奇迹,这个时刻使他终生难忘。这种激动对于许多未来的数学家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贝尔讲述了成功解决费马留下的一个难题怎样引导德国著名数学家高斯(Carl Friedrich Gauss)在自己具备同样天才的两个领域里作出了选择。“正是这个发现……引导这个年轻人选择数学而不是哲学作为自己一生的工作。”

尽管证明费马大定理的念头令他神往,上述经历仍未使纳什的脑子里产生他本人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数学家的想法。虽然他读高中的时候已经在布卢菲尔德专科学院选修了数学,并且在大学四年级时已经对数论很有研究,他仍然相当坚决地准备跟随父亲的足迹,做一名电气工程师。直到他进入卡内基工学院之后,由于他已经掌握足够的数学知识,可以免修大部分的入门课程,纳什的教授们才开始告诉他,说数学对于一些出类拔萃的人来说是一个现实的职业选择。

1941年12月7日,日本人对夏威夷的珍珠港海军基地发动袭击,那时纳什在高中一年级正读到一半。几天后,纳什和莫普(他这样称呼自己的妹妹)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怎样用5.6毫米口径步枪射击。父亲驾车将他们带到山脊上,电力公司在那片草木丛生、积雪覆盖的松林里砍伐出一片宽阔的空地。他指着山脚下被煤烟熏黑的乌云盖住的小镇,用他同孩子们说话时一贯的温和、拘谨的语气告诉他们说,在打到他们群山环抱的西弗吉尼亚家乡以前,日本人不会甘心停步,因为只有摧毁这里的运煤列车才是破坏美国战争机器的惟一办法。

他说,一支5.6毫米口径步枪只是用来打松鼠的,你不可能用它打死哪怕一只鹿或一头熊。不过,对于妇女和儿童,它比重型枪枝更易于掌握。他们实在没有选择余地。日本人不会满足于炸毁列车,他们还会进攻城市,把人们聚集起来,杀死所有平民,甚至对他们这样的学生也不放过。如果你学会用这支枪射击,你也许可以阻止某个企图追踪你的人,以便让自己有时间找到藏身之所,躲在那里等待军队前来营救。多年以后,当纳什在某个地方看到入侵者的秘密符号,并且认定只有他自己才能保卫整个宇宙的安全时,就会焦虑成疾,持续几小时或几天发抖、流汗、失眠。不过,在那个明朗的12月下午,当他碰到那支步枪时,却非常兴奋和快乐。

战争的消息如同雷鸣一般掠过布卢菲尔德,一节又一节满载燃煤的车厢隆隆驶出西部波卡洪特斯群山的煤田,为战争机器提供40%的维持运转必需的燃煤,部队的运兵车则挤满了水手和士兵,他们是来自艾奥瓦州和印第安纳州的圆脸的农场青年、来自匹兹堡和芝加哥的轮廓分明的工厂工人。战争将这座城镇从大萧条的睡眠状态中惊醒,并且振作起来。仓库和街道拥挤不堪,各种各样的废铁投机者和工于心计者大发横财。工人突然短缺,任何人只要想工作就能得到工作。布卢菲尔德的十几岁的少年在火车站转悠,参加战争债券宣传大会[影星加森(Greer Gar-son)也出席过一次]。他们在学校里加入收集马口铁罐头的活动,用他们在学校买到的整本整本的10美分邮票购买战争债券。这场战争使布卢菲尔德许多男孩迫切渴望快快长大,以免战争在他们还没有达到应征年龄的时候就结束了。不过纳什的妹妹记得他可不这么想。根据一个同学的回忆,他当时沉迷于用稀奇古怪的动物和人类的象形文字构造密码,有时这些密码被用以表达《圣经》里的句子:尽管有钱人高高在上,光彩夺目,威严庄重,我却郑重宣布自己不会妒忌他们。

对于一个具备学术天才,却又缺乏社交才能或体育兴趣,没能和同在一个城镇的同龄人融为一体的少年来说,青少年时代并不轻松。住在乡村俱乐部山上的男孩和女孩让纳什跟随他们在树林里徒步旅行、探索山洞、捕捉蝙蝠。但是他们发觉他的言谈、举止以及坚持要背上背包的行为实在令人莫名其妙。“他比一般人更容易被取笑,就是因为他太奇怪了,”住在纳什一家对面的雷诺兹(Donald V.Reynolds)说,“他觉得值得尝试的东西,我们认为非常疯狂。我们叫他‘大智囊’。”有一次,邻居的几个男孩引诱他参加一个拳击比赛,他挨了一下打。不过,因为他的个子非常高大结实,不惧怕打架,这个玩笑最后变成十足的以大欺小的场面。他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显示他比别人更聪明、更强壮、更勇敢的机会。

无聊和慢慢发展的青少年特有的进攻性格,渐渐让纳什学会搞恶作剧,偶尔也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用古怪的小漫画描述他不喜欢的同学。他后来告诉麻省理工学院一个数学家同事说,在他年少之时,曾经一度“喜欢虐待动物”。有一次他用装配式玩具做了一张摇椅,通上电,想让马莎坐上去。他还对邻居一个小孩搞过同样的恶作剧。布卢菲尔德商会主席沃克(Nelson Walker)给一名报社记者讲过下面的故事:

我比纳什小两岁。有一天我路过他在乡村俱乐部山上的房子,当时他正坐在门前的阶梯上。他叫我过去摸他的双手。我向他走过去,当我碰到他的手时,突然受到我生平经历过的最强烈的一次电击。原来他不知怎么早就把电池和电线藏在身后,所以他自己不会受到电击。可是当我碰到他的双手,就感到奔腾的火焰穿透全身,直把我惊得灵魂出窍。之后他只是微笑,我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些恶作剧偶尔也会让他陷入困境。他在高中化学实验室里曾经造成了一次小爆炸,结果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接受训斥。另外一次,他和其他几个男孩没有遵守宵禁的规定,被警察逮住了。

大约15岁时,纳什与街道对面的两个男孩雷诺兹和柯克纳(Herman Kirchner)开始鼓捣土制炸药。他们聚集在柯克纳家的地下室(他们把那里叫做“实验室”),在那里造出了钢管土炸弹和黑色火药。他们还利用钢管和弹丸制造火炮,一次,用它射穿了一块厚木板,击中后面的一枝蜡烛。一天,纳什拿着一个烧杯走进实验室。“我刚刚弄出了一点硝化甘油。”他非常激动地宣布。雷诺兹不相信他的话,叫他“走到下面水晶岩那儿,把烧杯扔在峭壁上,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纳什照做了。“幸运的是,”雷诺兹说,“它没响。否则他就一定会把整个山坡炸飞了。”1944年1月,这种研制炸药的游戏以令人害怕的方式告终。柯克纳当时正好是一个人,打算制造一个新的钢管土炸弹,结果炸弹在他的膝盖上爆炸,导致动脉断裂。在闻讯而来的救护车里,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雷诺兹的父母在当年秋天就打好包袱,把他送进了寄宿学校。至于纳什,他的父母也许知道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研制炸弹的游戏,也许不知道,不过这次事故确实提醒了他们,儿子的实验可能给家里带来危险。

他实际上已经长大了,却没有结识一个密友。在他懂得怎样通过自己的学术成就改变父母对他的举止的批评时,也学会换上冷漠的坚硬外壳,武装自己,抵御旁人的排斥,并且运用自己的过人智慧进行反击。鲁宾逊(Julia Robinson)是美国数学学会首位女主席,在她的自传里,认为许多数学家在小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丑小鸭,没人疼爱,与他们那更加平常、更加顺从的同龄人在一起从来不能愉快相处。纳什明显的优越感、不友好的态度以及偶尔出现的冷酷无情,是他应付彷徨和孤独的方式。他和其他孩子缺乏发自内心的真诚交往,使他不能“明确了解自己在整个人群中的实际地位”,这种认识能帮助那些具有较多社会交往的孩子避免感到过分软弱或过分有力。如果他不信自己是值得疼爱的,那么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就是一种很好的补偿。只要他仍然有可能取得成功,就可以保全他的自尊心。

纳什选择了传统的逃避小城镇生活局限的道路:他在学校里的成绩很好。在弗吉尼亚的鼓励下,他选修了布卢菲尔德学院的课程。他贪婪地读书,大部分是未来派的幻想小说、科普杂志和真正的科学著作。“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解题高手,”他的高中化学老师后来这样对《布卢菲尔德每日电讯报》说,“只要我在黑板上写出一道化学题目,所有学生就会纷纷拿出铅笔和一张白纸,而纳什一动不动,他会用双眼盯着黑板上的方程式,接着很有礼貌地站起来,给我们讲出答案。他可以在自己的头脑里解答这个问题,从来不用拿出铅笔或纸。”少年时代的这种思维实验(Gedan-ken experimentation)有助于形成他后来解决数学问题的方式。他的同龄人越来越佩服他了,在战争不断从科学家中造就英雄人物的年代,纳什的同学们深信他已经成为下一个英雄的候选人。

上到高中最后一年,纳什跟两个同学威廉斯(John Williams)和劳坦(John Louthan)比较合得来,但是还算不上死党,他们两人都是布卢菲尔德学院教授的儿子。三个人一起乘坐公共汽车上学,纳什辅导威廉斯做拉丁语的翻译作业。威廉斯回忆说:“我们被他迷住了。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差不多是这样吧。我记得我们从来没有去过纳什家,很大程度上我们的交往只限于学校。”他们三人还经常想出各种各样的诡计逃课。在SAT(4)测试推广之前,大学招生人员遵循惯例来到高中,邀请学生参加他们的入学考试。“我们花了好多个早上来做这些测验。”威廉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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