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谢其章

先来说说这个书名的来历,或许有的读者会觉得眼生。

1951年冬,我家从上海迁来北京,在西总布胡同住了一年不到,就搬到了西城太平桥按院胡同。按院胡同离齐白石故居跨车胡同很近,这么一说,地理位置大家就清楚了。齐白石故居仍旧在原地,按院胡同却拆得光光的,成为金融街的一微小部分。按院胡同,明代设“巡按察院衙署”在胡同里,叫来叫去,胡同就叫成了“按院胡同”,按即“巡按”,院即“察院”。请注意“巡按使”,是个官称,这里有了个“巡”字吧,接下来要说到“巡阅使”,也是个官称。绕来绕去,如今取这么个“书肆巡阅使”的书名,其实是很有历史渊源的,作者诸位相当于过了一把官瘾。

说起这个书名,除了和按院胡同沾点关系,还和寒舍收藏的一本老画报《大众画报》沾关系。1934年11月这期画报,有两个版面,一个版是叶恭绰《我的读书生活》,另一个版面是赵邦铄文章《书坊巡阅使》,和咱这个书名一字之别。赵邦铄开头说道:“这倒不是一个政府任命的官差使,更不要误会叫你去当什么委员,这是你自己叫自己做的一件好差使——叫你常常去巡阅书坊。”

赵邦铄称:“书坊巡阅使的足迹应该遍及中外书坊,旧书摊,报摊,街头书贩子的书架,甚至报馆的门口,以及一切有书陈列的地方。”

赵邦铄文章非常精彩,我忽然想,何不拿来“代序”,岂不大妙?虽然事实上不能够这么做。

这书由我来编,编书不是第一回,组稿却是第一遭,先从朋友圈找作者。向朋友约稿好比向朋友借钱,谁个好意思不借?当然也有朋友不买账,苏州黄恽称“不弹此调久矣”,任凭我邀三请四,就是不写,我只好解嘲:“老子当年主编《文艺复兴》向锺书贤弟约稿,也没这么费事!”其实我一点儿不恼,觉得他说得妙,自己不也是久疏战阵了么,潘家园旧书摊十多年没有逛过了,现在靠“忆往”混日子。

组稿过程除了像地主催佃户租子似的催稿有点烦人之外,更多的是类似“先睹为快”、“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愉快。想起一个作者就打电话或发短信,请求人家赐稿。有的作者是很熟的朋友,我的语气几乎就是“限期交稿”,不那么熟络或德高望重的作者,如陈子善、韦力、虎闱、止庵、艾俊川、胡洪侠几位,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在大家都给我面子。

韦力先生乃当代富可敌国的藏书家,他的藏书虽不敢称空前,但绝后似乎是可以说的了。韦力很忙,但是却第一个交稿,还问我写得成不成,需要不需要图片。

胡桂林兄是我最早结交的书友,好几年前他淡出了书圈子。我始终记得他说的一句话“书友之间,相谈为乐”。胡兄的文章流露着对往昔书友之情的怀念,并轻微地批评我:“故友之间已进入不见长思念、相见亦无事的境界了。”

柯卫东兄与我相识也很早,那是1997年初春,东单旧书店,是日天气好像就是现在谈虎色变的雾霾。那天在书店的还有赵国忠兄、赵龙江兄,我们一起抢旧书。由于他俩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我跟别人说起二赵,简略为“东赵”“西赵”。与二赵相识稍早,是在地坛体育场还有地摊的时候。上个月,我们几个相约去海淀中国书店淘书,十几年没来了,这次也许是最后向“书肆巡阅”历史告别吧。果然,他们或多或少买了几本,我则一分钱没花出去。

我们在津津乐道地炫耀自己的藏书成果时,总是忘记“老婆”的宽容。十几年前北京广播电台采访我,我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她们虽然不支持你买书,但是她们包容你。你自己想想,你老婆天天往家买衣服,你受得了么?”柯卫东写道:“如今我有五六千册藏书,妻子总威胁说要趁我不在家时让收废品的都拉走,但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感觉是一致的。

艾俊川、韩智冬几位,认识十五年往上了,平日里见面多是在潘家园(现在则是于微信互通音问)。韩智冬家离潘市很近,走着就到了。有一天逛完书摊,他邀我参观他的书房,说了一句很受听的话:“老谢值得请来看看。”此次编书,韩智冬稿子交得很早,但是直到昨天夜里他又发来“修正稿”,已修改了N稿,气得我回复他:“您真是曹雪芹转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啊。”不是嫌麻烦,而是我电脑技术不灵光,稍有折腾,即出故障。艾俊川,书友们一致拥戴,学问好,谦谦有礼,他与孔庆东同为哈尔滨高考状元,孔大家知道,艾则温文尔雅。

与陈晓维相识整十五年,2004年布衣书局在东单新开路胡同租了个小二楼的底层,据说这楼原是张治中将军故居。那时布衣书局给我的感觉有两个老板,前台老板是胡彬(网名“胡同”或“三十年代”),后台老板是陈晓维。那年他们请我去做个访谈,完事要给二百元“车马费”,我说算了,不如折成书钱,把这十几本台湾《传记文学》给我得了。晚上在胡同东口的一家小馆吃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晓维,他不怎么逛潘家园,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都是饭局。几年前,陈晓维的处女作《好书之徒》在中华书局出,他打来电话让我给写个序,我开玩笑:“你能不能找个更体面的人?”(此话出自英国电影《野鹅敢死队》,瑞弗托孤福克纳,福克纳回答的)序写了,也印在书里了,姜德明先生和止庵先生说序写得不错,得到他们的表扬,足够了。

虎闱(陈克希)先生任职上海旧书店的核心岗位,一个“掌刀的”。陈克希为人诚恳,这种品质令我诧异,因为我在首都的中国书店经历的几位“掌刀的”,都让我打心眼里觉得“惹不起,离不开”。陈克希担任执行主编的《老杂志创刊号赏真》,拿出的是上海旧书店的库底子,该书美轮美奂,既展示民国期刊的风采,也显示上海旧书店的“不小气”。陈先生稿子的内容,用新闻术语来说,要算“独家秘闻”了,也只有他写得出来。

老一代的文化人有过域外淘书的美好回忆,我们这一代在这方面亦不逊于前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超越了前辈呢。本书中有几位作者有过专程的“域外淘书”,履踪所至,近则韩日,远则欧美,港台地区对于他们而言只能算作“郊游”。他们购买力之强,他们涉猎之广,吾等实望尘莫及。我一直属于“穷逛派”,清朝某笔记载某人好买书却无钱,便自嘲“生成书癖更成贫,贾客徒劳过我频……始叹百城难坐拥,从今先要拜钱神”。最近听说闻一多诗集《红烛》、《死水》两万元私下成交,买家即本书某作者。一掷万金为买书,今天似为寻常之事了。

书名里的“书肆”乃涵盖了新书店、旧书铺,甚至地摊等一切售卖新旧古今图书之场所。当然,今天的“书肆”必须与时俱进地加入网络书店,但是电子书不为本书所接受。这些作者深爱的是纸质的图书,从长远的眼光看问题,他们在做的是一项抢救工作。

我自己写的书,已经出版了的有二十几本,编的书,出版了六本,成绩看似不坏。我活了多半辈子,一无是处,就有一个优点,自知之明。这些写和编,前面要加“所谓”,或者头上加引号。这本《书肆巡阅使》,倒不必加所谓也不必加引号,可是要说明一句,少了李世文先生的大力帮忙,该加还是要加的。

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编书伤心史。1992年认识了成都龚明德先生,龚先生看我处境潦倒,想着帮我一把,他说你可以把民国刊物里文人逛书摊淘旧书的文章归拢归拢,编个集子,挣点稿费,他去找出版社。我还真的找出了七八十篇,当时复印机不普及,托了人到学校去复印。人家刚开始还挺客气,以为顶多复印个二三十张呢,谁知复印了三小时,好几百页,人家那脸子就不好看了。处女编(书名《书鱼重温录》),转了好几个出版社,龚先生拼尽全力,事终未成。2003年春,吴兴文先生知道了此事,热心地推荐给出版社,几乎就要出成书了(已三校),再次石沉大海。

如今编罢《书肆巡阅使》,仿佛轮回似的,想起了三十年来与书与人的种种说不尽的故事,自归自地圆满了。

谢谢这本书的所有作者朋友。

2019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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