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层 《红楼》女儿

【分引】

《红楼梦》雪芹真书版本,以一百零八回大书,写了一百零八名女儿,故名之曰“脂粉英雄”——此乃有意地与《水浒传》的一百零八名“绿林好汉”构成工致的对仗,可谓并驾齐驱,是中国小说史上一大奇迹。

雪芹以此为历来女儿吐气申冤,寓意至为深刻。

诗曰:

一百八名平半分,英雄好汉对成文。

绿林红粉真奇话,吐气申冤史未闻。

“脂粉英雄”

“脂粉英雄”这四个字是一部《红楼》的主题,也是雪芹写作的精神见识、襟怀叹恨。讲《红楼梦》,先要从这视角和感受层次来启沃仁心,激扬情义。

“脂粉英雄”,是为了与“绿林好汉”作对子。本来可作更“工稳”的对子是“红粉佳人”,雪芹嫌它用得太俗了,而且也词不副意,易生误解,故尔加以小小变换,遂觉气味气象、文采文情,迥然不同,一洗凡俗。

这是一个绝大的语言创造。

说“语言”,指的是“文学语言”,并非“日用”或“文件”,可以到处采用。并且,这不只是词句的事,是一种见识、感受的“宣言”——若在西方,恐怕早就有人说成是“主义”了。

雪芹又自谦,说这些“异样女子”不过是“小才微善”,并不“动天动地”。

有些人一见“英雄”二字就想起武侠小说。拿刀动斧,催马上阵,勇冠三军……是英雄。别的——尤其女人,哪儿来的英雄——连“性别”都辨不清了,可笑可笑!

这是俗见,自己不懂,反笑别人。

英者,植物的精华发越;雄者,动物之才力超群。合起来,是比喻出类拔萃的非凡人物。

若说“性别”,那“巾帼英雄”一语早就常用了。女词家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怎么也“雄”了呢?

在雪芹笔下,女儿各有其英雄之处。

然而,为何又突出“脂粉”二字?妙就妙在这里。

雪芹之意:水才是女儿之“质”,但“质”亦待“文”而更显其美;故孔圣早即示人以“文质彬彬”之大理了!很多人至今还弄不清这层关系。

所以,“脂粉”者,是女儿们助“质”的“文”——所谓“文饰”者是矣。

女儿质美,然又必待“粉光脂艳”方见其美,文质相得,两者益彰。

故女儿一起床,第一件事是梳妆。平儿哭后,必须立刻“理妆”,否则不能见人。而平儿此时方知怡红院中的脂粉皆是特制,果然考究异常。而“粉光脂艳”,则是姥姥一见凤姐的重要印象——深识其美不可及!

园中女儿都要买脂粉,由管事的外购来的皆是劣品,不能用,白浪费钱;必须打发自己的人去买,方才可用。

你看,脂粉之于女儿,功用大矣。

是故,读《红楼》须明“脂粉英雄”之丰富含义、重大怀思。

书中谁当居“脂粉英雄榜”?太多了:凤姐、探春、湘云、平儿、鸳鸯、尤三姐、晴雯、绣桔、小红,应居首列。她们的才情识见、勇毅坚刚,令人礼敬。

从这儿“走进”红楼,便悟只此方是书的主题,书的本旨,书的命脉,书的灵魂。

这些“脂粉英雄”却隶属于“薄命司”!

《红楼梦》伟大悲剧在此——绝不是什么钗、黛争婚“掉包计”。

讲《红楼》人物论,探佚这些人物的后文结局,研究作者如何表现她们的高超笔法,都必须把握这个中心,方有衡量标准。

《红楼梦》的妇女观,与《金瓶梅》的妇女观,一个是天上星河,一个是厕中秽水。

《红楼梦》原书的精神世界,与伪续后四十回的精神世界,一个是云里鹓,一个是草间腐鼠。其差异距离之大,已无法构成什么“比较”——因为纯属“两个世界”。

诗曰:

堪怜腐鼠成滋味,同挥脂粉英雄泪。

梦窗也是多情种,七宝楼台谁拆碎。

湘云是“脂粉英雄”

第五回“幻境”中湘云曲文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独“舒序本”“英豪”作“英雄”。我从“英雄”。

人或有疑:为何不从众而独取这个,哪如“英豪”通顺?岂不违众?

我说:不然。请听我的道理。

湘云后来收了葵官,给她男装作小童之状貌,又与她取名叫“韦大英”。

这是何意?盖明喻“惟大英雄为本色”一语,自己喜爱英雄气概。所以是“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若“英豪”,转为泛泛了。

或疑:女子怎么会用上“英雄”二字?太罕闻了。

我说:君不见秦可卿向凤姐托梦,说的就是:“婶子,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此正雪芹的独创,极是重要。怎么反倒疑它“不通”?

还有一个参照:脂砚透露,佚文有“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个回目。此是“名词”变用为“形容词”之例。

大凡雪芹第一用自创的字法句法,就有人不许他独创自铸伟词,定要乱改,把伟词拉向一般化的庸言常语。悲夫!

若问:何以见得湘云英雄?

例证不少。

如,独她敢批评林黛玉,直言不讳。

如,薛宝琴刚一来,就告诫她:太太屋里少去——那里人都是要害咱们的。是直指赵姨娘一伙。

如,她听邢岫烟寄顿在迎春房里,受委屈,有难言之苦,以致天冷了,反要典当衣服换钱应付婆子丫头们——立即气愤不过,站起身,要去质问迎春。宝钗立即喝住劝止。以致黛玉笑她:“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

这不是英雄本色是什么?又何疑之有?

我劝那些总以为自己高明、雪芹的“语文水平”还不如他的人们:还是虚心一点,多向雪芹学习学习,别忙着充当修改《石头记》的“先生”“老师”。

雪芹时常有意运化成语,偏要改动其中一二字;有时是力避俗套陈言,出一点新意——均为腐儒下士之辈“不接受”,提笔就改,改“回”那个千篇一律的腐俗处,还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建了功勋。

“甲戌本”上的孙桐生的大笔浓墨,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明真相者,警惕上大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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