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矿工从矿底上来时,虽然脸上蒙了一层煤灰,还是可以看得出他脸色苍白,这是因为他在下面只能呼吸到污浊的空气,很快他的脸就恢复了血色。在一个初到矿区的南方人眼中,目睹几百名矿工下班后从矿底鱼贯而出的情景会令他大为惊奇,并觉得有点恐怖。他们的脸看上去筋疲力尽,凹下去的部位上堆满了煤灰,神情野蛮而凶残。但在别的时候,当他们洗干净脸时,他们看上去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这是在地底下长时间弯腰劳动的自然反应,但大部分矿工个头并不高,而且衣服又厚又不合身,无法展现他们壮健的身躯。矿工们最明显的特征是鼻子上有蓝色的疤痕。每一个矿工的鼻子上和额头上都有蓝色的疤痕,这些疤痕会伴随他们,直到坟墓。矿底的空气中飘扬着煤灰,这些煤灰会进入伤痕,接着皮肤愈合,形成蓝色的斑点,看上去就像是文身,而事实上这的确是文身。一些上了年纪的矿工额头就像洛克福干酪一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矿工一上到地面,就会漱一点水将喉咙里和鼻孔里的煤灰冲出来,然后回家,至于洗不洗澡则因人而异。根据我的观察,大部分矿工喜欢先吃饭,然后再洗澡,如果我是他们,大概也会这么做。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矿工带着“克里斯蒂吟游诗人”[1]式的脸庞坐下来喝茶吃东西。他的整张脸都是黑色的,只有嘴唇是红色的,一边吃着东西,嘴唇周围就变得干净起来。吃完饭后,他会打一大盆水,很有技巧地开始洗澡,首先洗他的双手,然后洗胸膛、脖子和腋窝,接着洗前臂、脸和头皮(煤灰在头皮处积聚得最厚),然后他的妻子拿着法兰绒毛巾洗他的背。他只洗了上半身,肚脐里仍积着厚厚的一层灰,但就算这样,只用一盆水就将上半身勉强洗干净也需要一定的技巧。我发现自己下了矿井回来后,得用整整两盆水才能洗干净,光把眼睑上的煤灰清洗干净就得花上十分钟时间。
某些规模比较大、条件比较好的公司在矿口安装了淋浴设施。这可是优厚的条件,因为矿工们不仅可以每天舒舒服服甚至有点奢侈地洗干净身体,而且每人有两个储物柜,可以将下矿井的衣服和家里穿的衣服分开。这样一来,他从矿底上来,看上去像个非洲黑人,但不消花二十分钟,他就可以穿得整整齐齐,坐车去看足球比赛。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开采现场很快就会挖空,因此,一旦矿井转移了地方,公司不一定会再花钱建造淋浴设施。我找不到确切的数字,但似乎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矿工能在矿口洗澡。或许,绝大多数矿工的下半身一周至少有六天是黑漆漆的。在自己家里洗个全身澡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烧开水很奢侈,而且在小小的起居室里,除了厨房和几件家具外,还有老婆、孩子和狗在那里,根本没有空间好好洗个澡,就算用脸盆盛水擦身也会弄湿家具。中产阶级的人总是喜欢说,即使有条件洗澡,矿工们也不愿意洗,但这是在胡说八道,因为事实上,只要矿口有浴室,几乎所有的矿工都会去洗澡。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仍然相信洗澡会“导致腰痛”。而且,那些矿口的浴室由矿工们自己的福利基金在负担支出。有时矿业公司会补贴一点钱,有时基金得承担所有的成本。但直到现在,布莱顿经营寄宿旅社的老太太们仍在说:“如果你给那些矿工们建浴室,他们只会拿来放煤”。
事实上,矿工们会定期洗澡。这着实令人惊讶,因为除了工作与睡眠,他们剩下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如果你以为矿工们每天只需要工作七个半小时,那你就想错了。七个半小时指的是挖煤的工作时间,但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我们还得加上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一小时路程是罕有的事情,大部分矿工要花三个小时在路上。此外,大部分矿工得花费不少时间去矿井和从矿井回家。在工业区房屋很紧缺,只有在那些经营煤矿的小型村落,村民们围矿而居,这些地方的矿工才能住得离上班的地方比较近。我所在的矿镇规模要大一些,几乎每个矿工都得搭巴士上班,每周大概得花半克朗[2]在车费上。我住过的一户人家丈夫上的是早班,从早上六点一直到下午一点半,半夜三点四十五分他就得起床,下午三点多才能回到家。我住过的另一户人家有个十五岁的小男孩上晚班,他晚上九点钟出门,早上八点钟才回来,吃完早饭就马上睡觉,一直睡到下午六点,他的闲暇时间每天就只有四个小时——如果扣除洗澡、吃饭、穿衣等时间的话,他的闲暇时间更要短得多。
当矿工的班次时间发生改变时,他的家庭生活也必须随之进行调整,而这是特别累人的事情。如果他上的是晚班,他回到家是吃早饭的时间,如果他上的是早班,他回到家是下午;而如果他上的是午班,他回到家时正好是半夜,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希望回到家的时候能好好吃一顿正餐。我发现威廉·拉尔夫·英格牧师[3]在他的著作《英国》中指责矿工们饮食无度。根据我的观察,我得说矿工们其实吃得很少。我居住的家庭那些矿工吃得还没有我多。许多矿工说,如果工作前吃太多的话,他们根本干不了活。他们带去的食物只能称之为点心,通常是面包抹油和冷茶。他们将食物放在一个名叫“便当盒”的扁平马口铁罐子里,然后将它别在腰带上。当矿工三更半夜才回到家时,他的妻子一直在等候着他;但如果他上的是早班,他就得自己准备早饭,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显然,早晨上班之前见到女人不吉利这个古老的迷信仍在流传。在以前,有这么一个说法:如果矿工在大清早就遇到女人,他可能会被叫回去,当天没有活儿干。
在我来到矿区之前,和很多人一样,我一直以为矿工们的收入很丰厚。有这么一种不靠谱的说法,说矿工上一次班可以挣到10或11先令,你可能会进行一番简单的乘法运算,得出矿工的周薪有2英镑,一年挣150英镑的高工资这个结论。但矿工上一趟班能挣10到11先令是不实的说法。首先,只有在矿底下的“挖煤工”才能获得这个报酬;而“计日工”——在矿顶工作的人,报酬要低一些,通常只有8或9先令一个班次。此外,在很多矿场,“挖煤工”是计量报酬,按照他实际挖了多少吨煤获得工资,而这取决于煤矿的质量。如果机器出现故障或出现“断层”——煤层出现了岩石——他就得有一两天挣不到钱。不管怎样,我们不能设想矿工一周能工作六天,一年能工作五十二个星期。总会有一段时间他处于失业状态。1934年英国矿工,包括男女老少,平均每个班次的工资是9先令1又3/4便士。[4]如果真能一直有活儿干,或许矿工的年收入可以达到142英镑一年,或每周2英镑15先令。但他的真实收入要远远低于这个水平,因为9先令1又3/4便士只是工作状态下一个班次的平均收入,却没有把失业的日子计算进去。
我这里有五张1936年初约克夏矿工的工资条,即五个星期的收入情况(这五个星期不是连续的)。平均计算起来,矿工的平均周薪有2英镑15先令2便士,上一趟班能挣到9先令2.5便士。但这些是冬天的工资条,几乎所有的煤矿都在全天候运作。春天一到,煤矿贸易就会减少,越来越多的矿工会“暂时停工”,而那些名义上还能上班的人每周也会有一两天没活儿干。因此,150英镑或142英镑显然高估了矿工的年收入。事实上,1934年英国矿工的平均收入只有115英镑11先令6便士。具体的收入水平因地而异,苏格兰的平均收入高达133英镑2先令8便士,而达勒姆的平均收入不足105英镑,每周只有2英镑。这些数字取自约克夏巴恩斯利市长约瑟夫·琼斯先生撰写的《煤斗》一书。琼斯先生补充道:
“这些数字涵盖了童工与成年工人、高工资人群与低工资人群的收入……因特别原因的高收入、管理人员的收入、其他高收入岗位和加班所得的额外收入也计算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