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
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就百合做过如下的记载:
“早晨听到门外传来卖花翁的声音,出去一看,只见他担着夏菊、吾妻菊等黄紫相间的花儿,中间夹着两三枝百合。随即全部买下,插入瓷瓶,置于我的书桌之右。清香满室。有时于蟹行鸟迹之中倦怠了,移目对此君,神思转而飞向青山深处。”
夏季的花中,我最爱牵牛和百合。百合之中尤爱白百合和山百合。编制百花谱的许六翁,一口咬定百合为俗物。然而,浓香艳抹的红百合,又怎能包括清幽绝伦的白百合呢?不要把我当作似是而非的风流人物吧。身处于人如云事如雨的帝都中央,处于忙里更忙、急中更急的境遇中央,心境时常记挂着春芜秋野之外的事物。对于一个不事农桑的人来说,买花钱就是我的活命钱。
我自从买下这瓶百合花,白天作为案旁密友,夜里拿到中庭,任凭星月照耀,夜露洗涤。早晨起来打开遮雨窗,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此君。一夜之间,减少了几个蓓蕾,增添了几朵鲜花。我从井里打来新水浇灌。水喷洒着花叶,带着粒粒露珠,随后放置于回廊之上。绿叶淋水,青翠欲流;新花初放,不含纤尘。日复一日,今天蓓蕾,明朝鲜花;今日残花,为昨天所开。热热闹闹开上一阵随即衰落,花座渐次向梢头转移。看吧,六千年世界的变迁,从这支百合的盛衰上,也可表现出来。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房州山的那个时候。夏还是浅浅的。我没有人相伴,时常一人孤独地登上海边的山岭。镜之浦平滑如明镜,浮着一两点小船。矶山的绿色同海色相映照。四周阒无人声,只有阳光充溢天地。矶山渐次没入海面的部分,略显突兀,露出岩石的肌肤。坐在这座山岩之上,白日亦可入梦。这时,一阵香风悄然而过,回头一看,一枝百合正立于我的背后。
对花沉思,想起游相州山的那个时候。这地方即使一抔黄土也包含着历史。在倚山茅屋旁边,陡峭的石壁之上,幽深的古老洞穴里,古代英雄长眠的地方,细谷川流经之地,杉树荫下,小竹园里……随处都能看到白色的花朵。有时遇到背草的儿童,草篮上也插着两三枝。有时走在蛙声如鼓的田间小路上,猛然抬头,发现前面有饭粒般的青山,遍山萱草丛生,犹如山岳女神的头发,其间到处点缀着无数山百合,简直像自己亲手簪上去的。无风时,天鹅绒般的绿毯上织满了白色的花纹。一阵风吹来,满山茅草,绿波摇荡,那无数白花,宛若水面上飘动着的浮萍。
对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时候。山间早晨雾气冷,单衣更感肌肤寒。路越走越窄。山上松锥繁密,山下细竹丛生。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裳。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看时,一支山百合夹在细竹丛中开放。趟着齐膝的露水将花枝攀折。花朵如一支白玉杯,杯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
对花沉思,想起那高洁的仙女面影。清香薰德,永葆洁白之色。生在荒草离离的尘世,而不杂于尘世。她虽然悲天悯人,泪滴凝露,面对忧愁,但时常仰望天日,双目充满希望的微笑。她生在无人知晓的山中,独自荣枯,无以为憾。在山则花开于山,移园则香薰于园。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清雅过世,归于永恒的春天。这天使的清秀面影,不正是百合花的精神所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