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赋
庾信赋以《哀江南赋》为冠,本篇为亚。二者在主题思想上有相通之处,但艺术构思迥然不同。本篇赋的前半写景赋物,处处从小园落笔,寄情于“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自然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企慕。不过在繁笔正写闲适之情的同时,却又反笔插入“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等语,写出当时心境的恶劣。赋的后半则由此拓转顺落,引发出一番既是家国之恨,又是乡关之思的感慨,凄怆无奈,哀痛至深。从赋中所写的情景看,作赋的时间当是入北初期,很可能在周闵帝元年(557年)春季,此时西魏已禅位于周,江南陈霸先取梁而代之的形势也已显现端倪,而庾信在魏、周交替之际又似乎有一段赋闲退居的生活,穷愁潦倒乃至于疾病,故而赋中既以“非有意于轮轩”、“本无情于钟鼓”自我宽解,又以“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自哀自怜。他的这段退居生活,我们在《寒园即目》、《幽居值春》、《卧疾穷愁》、《和张侍中述怀》等诗篇中也可以得到印证。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1]。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2]。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3]。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4]。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5]。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6]。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7]。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8]。桐间露落,柳下风来[9]。琴号珠柱,书名《玉杯》[10]。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11]。犹得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12]。拨蒙密兮见窗,行欹斜兮得路[13]。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14]。草树混淆,枝格相交[15]。山为篑覆,地有堂坳[16]。藏狸并窟,乳鹊重巢[17]。连珠细茵,长柄寒匏[18]。可以疗饥,可以栖迟[19]。区兮狭室,穿漏兮茅茨[20]。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21]。坐帐无鹤,支床有龟[22]。鸟多闲暇,花随四时[23]。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24]。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25]。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26]。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27]。枣酸梨酢,桃榹李薁[28]。落叶半床,狂花满屋[29]。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30]。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31]。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32]。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33]。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34]。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35]?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36]。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37]。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38]。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39]。燋麦两瓮,寒菜一畦[40]。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41]。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42]。
昔草滥于吹嘘,藉《文言》之庆余[43]。门有通德,家承赐书[44]。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虚。观受厘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45]。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46]。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47]。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48]。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49]。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50]。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51]。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52]。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53]。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54]。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55]。
【翻译】
在一枝树杈上,巢父就获得了安家的处所;在一把葫芦里,壶公就找到了容身的地方。何况管宁的粗劣床榻,破成洞也还可以坐;嵇康的打铁炉边,既暖和又可以安眠。为什么一定要高阁重楼,像是南阳樊重的宅第;画栋雕窗,像是西汉王根的王府?我只有几亩大的一处房舍,在这里听不到车马的喧嚣,权且用来随俗度日,遮挡风雨严寒。我的住所即使靠近集市,也不会像晏婴那样追逐需求的便利;即使坐落在京城,也只希望像潘岳那样享受闲居的安乐。再说黄鹤自警是为了逃离人们的危害,决不会自愿去乘坐华贵的马车;爰居迁徙是为了回避海上的灾害,并不是想要谋求人们的祭拜。在流寓生活中,如能像陆机兄弟有个栖身之地,像韩伯舅甥不计利害得失,那么就算是蜗角蚊睫一般的狭小空间,我觉得已经足够安居乐业的了。
于是我从官场逃出来,在小园中自得其乐。正当新桐发芽,清露晨流,柳枝摇曳,惠风和畅的季节。在园中弹弹琴,读读书,也是让人惬意的。园中有棠梨、酸枣树,但没有楼台馆阁。斜着看有八九丈长,横着看有几十步宽。园中栽有两三行榆树柳树,又有百余棵梨树桃树。拨开茂密的枝条才能见到窗子,横竖走去都可以成为道路。鸣蝉有密叶遮蔽而不受惊扰,野雉不必担心罗网陷阱而自由自在。青草和绿树混为一片,长短枝桠交互伸展。有山不过像一筐土堆成,有水不过是个小土坑。水下的龟鳖因为地盘小不得不窝连着窝,孵雏的鸟鹊也因为可作巢的树少不得不巢叠着巢。园中的草地上拥挤着串串的果实,架上的葫芦累累沉重而拉长了脖颈。园子里可以找到充饥的食物,也可以嬉游歇息。有几间高矮不一的房屋,草做的屋顶已经透风漏雨。屋檐低矮得碰到帽子,门框狭窄得侧身碰到眉毛。帐幔朴素引不来白鹤,床榻陈旧垫脚的只能是神龟。鸟儿幽闲自得,随意鸣啼;花儿自开自落,四季随心。唯独我心如历陵久枯的大树,发如睢阳待染的一团素丝。虽然不是夏日,也有所畏惧;虽然不见秋风,也有所悲伤。
园中有一寸二寸的小鱼,有三竿两竿翠竹。云气覆荫着丛生的蓍草,金精滋养着秋天的菊花。酸枣酸梨,山桃山李,枯叶布满床头,落花堆遍屋地。我称这里是山野人家,也就是齐国愚公的山谷。让我尝试一下隐居在园林,因为很久以来就曾向往退出官场的生活。园门虽有却常关闭着,我的心已经与外世隔绝。偶尔有些来往的,不是荷丈人那样的隐者,就是披裘公那样的高士。空闲的时间,我或是阅读葛洪的医书,或是研究京房的卦辞。但是看到忘忧草不能使我忘忧,见到长乐花不能让我长乐。鸟儿不能饮酒而偏让它饮酒,鱼儿不愿听琴而偏让它听琴,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样违背他们的本心呢?
再加上南北方气候寒热不同,我感到不能适应,肯定会因为抑郁不乐而折损寿命,因为长年愁苦而积成疾病。在住宅四角埋上大石以镇鬼怪,挂上明镜以照精灵。我如同庄舄一样因思乡而病倒,又如同魏颗的老父一般病到昏乱欲死。暮色笼罩了空荡荡的房屋,我看着全家老老少少,真感到对不起受苦的儿子,也对不起勤俭的妻子。家里只有两瓮麦子,一畦秋菜。风吹得大树不停地摇动,低沉的云层使天空变得一片昏暗。空空的粮仓上聚集着吵闹的麻雀,懒妇们的耳边响起了秋蝉的悲鸣。
当年我托先辈的福荫,在梁朝的宫廷里滥竽充数。我的祖父可以和建有通德门的郑玄媲美,我的父亲和伯父也和读过王室赐书的班嗣、班彪同样博学。我有时在玄武阙陪坐,有时到凤凰殿听讲。曾经像贾谊在宣室受到召见,又曾像扬雄待命赋写诗文。不料山崩地裂,河流枯竭,冰消雪散,石碎瓦解,大盗侯景篡权作乱,江南故国陷于灭顶之灾。我回国的平坦大道一下子就被摧毁,变得像三危山、九折坂一样的艰险难行。如同燕太子为荆轲在易水饯行,又如同李陵在匈奴为苏武送别,我从此有去无回,只能长留在异国他乡。关中的山川风月使我满怀凄怆,陇头流水一类的歌曲更让人痛彻肝肠。这里严寒多雪,完全不同于故国江南。人的一生很快要过去了,我已开始进入晚年。虽然不想洗雪以往遭遇的不幸,但还是丢不开南归故乡这个意念。可怜我既不能像雀雉入淮海而发生变化,又不能像金丹在土釜中一连九转。我如果无法如愿回到南方,最后也只好在北朝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了。看来昏暗的天意就是这样的,对纷乱的人生我只有叹息而已。
注释
[1]“若夫”四句:这是说有一枝一壶能安身即可,羁旅之人,别无他求。若夫:句首语气词。巢父:即许由,上古隐士。三国蜀谯周《古史考》:“许由,夏常居巢,故一号巢父。”壶:壶卢,即葫芦。壶公:传说中的神仙。《后汉书·方术传》载,费长房见市中有一老翁卖药治病,摊头悬一壶,市罢辄跳入壶中。
[2]“况乎”四句:这是说对日常生活要求不高,有一床一灶可供起居就行了。管宁:三国时高士,字幼安,北海朱虚(今山东临朐县东南)人。常常规规矩矩跪坐在一木榻上,历时五十五年,榻与膝盖接触的地方都磨成了洞。见晋皇甫谧《高士传》。藜床:藜枝制出的坐榻,喻简陋质劣。嵇康:三国魏文学家,字叔夜,谯国铚(今安徽宿州市西南)人。性绝巧,爱好打铁。在宅中大树下引水环绕,夏天在树下打铁。见《晋书·嵇康传》。
[3]“岂必”四句:这是说并不企求豪华的住宅。连闼(tà榻):门户相连接。樊重:东汉光武帝刘秀的舅父,南阳湖阳(今河南唐河县西南)人。善经商,有田产,“所起庐舍皆有重高堂阁”。见《后汉书·樊宏传》。赤墀(chí迟):涂饰丹漆的台阶。青琐:门窗上饰以青漆的连环形花纹。王根:汉成帝的舅父,封曲阳侯,宅第中起土山高台,高廊阁道,赤墀青琐,类似汉宫中的白虎殿。见《汉书·元后传》。
[4]“余有”四句:这是说现有住处可以怡然度日。伏腊:夏天的伏日和冬天的腊日,在秦汉时为祭祀节日。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páo袍)羔,斗酒自劳。”(《汉书·杨敞传》)这里说自己也能在敝庐中斗酒自劳,故称“拟”。
[5]“虽复”四句:这是说虽然居住在京都,但不想争利于市,争禄于朝,只想过闲居生活。晏婴事见《左传》昭公三年载,齐景公要为晏婴(齐大夫)更换靠近市场的住房,晏婴说:“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这里反用其意。潘岳事用其《闲居赋》:“虽吾颜之云厚,尤内愧于宁(宁武子,见《论语》)、蘧(蘧伯玉,见《论语》)。有道吾不仕,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也。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身齐逸民,名缀下士。陪京溯伊,面郊后市。”
[6]“况乃”四句:这是说不愿在北朝做官。黄鹤戒露:黄鹤生性机警,至八月白露降,流滴草叶上发出声响,鹤便高鸣相警,迁徙避害。见晋周处《风土记》。轮轩:达官贵人所乘的车。《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爰居:一种海鸟。《国语·鲁语》载,爰居为避海上大风,飞到鲁国东门外停留了三天,国人祭之。钟鼓:这里指祭祀。梁江淹《杂体三十首》:“《咸池》(黄帝时的乐曲)飨爰居,钟鼓或愁辛。”
[7]“陆机”四句:这是说自己是流寓之人,只要有个小小的角落就足够容身了。陆机:晋文学家,本吴人,晋灭吴,与弟陆云同赴洛阳,住参佐官舍中,瓦屋三间,云住东头,机住西头。见《世说新语·赏誉》。韩康:即韩伯,字康伯,长社(今河南长葛)人。其舅殷浩对他十分赏爱,后殷浩被黜,迁于新安县(今河南渑池县东),伯随之。见《晋书·殷浩传》。这里庾信以陆机、韩伯为喻,点明自己的羁旅身份。蜗角:喻极小。《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蚊睫:喻极细。《晏子春秋·景公问天下有极大极细》:“东海有虫,巢于蚊睫,再乳再飞,而蚁不为惊。”
[8]“尔乃”二句:这是说自己脱离政事,隐遁于小园。窟室:地室。《左传》襄公三十年载,郑国的伯有喜好喝酒,造了地下室,夜里在内喝酒奏乐。凿坯:穿墙而出。《淮南子·齐俗训》载,春秋时期,鲁君闻颜阖贤,欲用为相,使者前去迎接,颜阖凿穿后墙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