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庾信大抵生活在一千五百年以前,如果说人们至今还记得他的话,那并非因为他在政治领域有所建树,或在思想领域有所开拓,而只是因为他给后人留下了一些可供赏鉴诵读的诗文。这些诗文反映着一个历史时代的文学风貌,同时在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也曾掀起过一阵波澜。庾信在齐、梁以来的南北朝文坛上,无愧为熠熠闪耀的一颗明星,但在历史的巨人面前排座次,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学家。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他出生在一个“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世族家庭。其父庾肩吾既是梁晋安王萧纲(即后来的梁简文帝)的近臣,又是一位享誉江南的诗人。庾信十五岁入东宫,随侍昭明太子萧统为讲读。梁武帝中大通三年(531年),萧统死,萧纲继立为太子,又与徐陵同为东宫抄撰学士。庾肩吾此时也在萧纲宫中,父子“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周书·庾信传》)。这时庾信刚刚十九岁,可谓少年得志。二十岁以后,历安南府行参军,转尚书度支郎中、通直正员郎。三十岁时,出为郢州(今湖北武汉)别驾,在任期间曾与湘东王萧绎(即后来的梁元帝)讨论水战平乱之事。大同十一年(545年),三十三岁,以通骑散骑常侍出使东魏,“文章辞令,盛为邺下(今河北临漳县西南邺镇)所称”(同上)。返国后,为东宫学士,领建康(今江苏南京)令。一说为正员郎,又为东宫领直,节度宫中兵马。(宇文逌《庾信集序》,以下简称“宇序”)以上是庾信的青年时期,就梁朝而言,正值“五十年间,江表无事”、“朝野欢娱,池台钟鼓”(《哀江南赋》)之时,就他本人而言,则是职兼文武,青云直上,踌躇满志,挥斥方遒之时。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年),庾信三十六岁,遭逢侯景之乱。当侯景兵临城下时,简文帝命庾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驻守朱雀航(即朱雀桥,在今江苏南京市南秦淮河上),结果乱兵刚一冲击,庾信便弃军败走。侯景陷台城,庾信沿长江西上奔江陵(今属湖北)。在战乱中,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宝二年(551年),历尽风险而抵达江陵,任御史中丞。梁元帝即位,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承圣三年(554年)四月,加散骑常侍,奉命出使西魏。这一年的十一月,西魏军攻破江陵,梁元帝遇害。自西魏出兵之日起,信即作为人质被扣留在长安(今陕西西安),时年四十二岁,从此以后再也没能回归南朝故土。侯景之乱以来,不过短短六七年,庾信却接连遭受到家破国亡的打击,成为他一生中的巨大转折期。
江陵倾覆后,西魏开始笼络庾信。初授使持节、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继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两年之内,其位望已高于梁时。周代西魏之初,庾信似有一段赋闲退居的日子,也因此而产生过田园终老的念头,但很快又被起用为司水下大夫,并预麟趾殿校书,退隐之意也逐渐泯灭。周武帝保定三年(563年),他首次离开长安出任弘农郡(今河南灵宝市北)守。大概过了一年多,复回长安任职。天和六年(571年),随北周齐王宇文宪伐齐。又过了五年,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建德四年(575年),六十三岁,周、陈南北通好,陈宣帝要求让庾信、王褒等回南方,周武帝唯放王克、殷不害等,庾信、王褒则惜而不遣。翌年,出为洛州(今陕西省商洛市商州区)刺史。大象元年(579年),入为司宗中大夫,不久因疾去职。隋开皇元年(581年)下半年,卒于长安,享年六十九岁。庾信在花甲之年失去了最后一次南旋故土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他终生的遗憾。
庾信生于南方而死于北方,身历四朝(梁、魏、周、隋)十帝,其阅历与感受乃是他文学创作的源泉。与此相关联,他的文化素养和性格爱好,则直接影响到他的文学风格的形成与嬗变。关于他的文化素养,我们可以举出这样明显的几点:(1) 精通儒学。宇序说他“孝性自然,仁心独秀,忠为令德,言及文词”,“若乃德、圣两《礼》,韩、鲁四《诗》”,“莫不穷其枝叶,诵其篇简”,可见他受到儒家忠孝、礼义等观念的深刻影响,因而比较注重出处大节。(2) 长于史学。《周书》本传称其“博览群书,尤善《春秋左氏传》”。我们看他的诗文用典,动辄《左传》、《史》、《汉》,间杂晋、宋史事,说他长于史学似非虚誉。又《左传》定公十年载,鲁、齐两国国君会于夹谷(今山东莱芜东南),齐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孔子指责说:“裔(边远的)不谋夏(中原),夷(东夷)不乱华。”这件事表明《左传》一书中有着“夷夏之辨”的思想,这种思想打在庾信身上的烙印,从他在北方所写的诗文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3) 文重绮艳。庾信父子与徐摛、徐陵父子因诗文并称绮艳,世号“徐庾体”。庾信对此点没有进行过直接的表述,但其创作倾向已足以说明一切。其实当齐、梁之世,骈体文学发展到极致,文学批评家如沈约、刘勰、钟嵘、萧统等,无不视辞藻华美、声调对切的作品为文学正宗,又何止庾信一人如此。“绮艳”、“清新”应该说是齐、梁以来风靡一时的文学现象。
关于庾信的性格,我们所知甚少,但有两方面的记载给人印象很深,一是说他娴于辞令,文思敏捷;一是说他恃才傲物,争强好胜。前者如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语资》中,有数条专记庾信在外交场合的应对,真的是有礼有节,妙语连珠。难怪他不论在梁朝,还是在北朝,都是外交场上的活跃人物。后者如当年西奔江陵途中逗留江夏(今湖北武汉),遇早年好友萧韶,当时韶为郢州刺史,骄傲居大,接待十分冷淡,庾信不堪忍受,使酒骂座,践踏肴馔,在众宾客面前使萧韶大感惭耻(见《南史·梁宗室传》)。又如有人问庾信北方文士如何,他答道:“唯有韩陵山一片石(指温子升《韩陵山寺碑》)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自余驴鸣犬吠,聒耳而已。”(《朝野佥载》卷六)这种横扫一切的气势固然来自南人看不起北人的传统恶习,但也和庾信恃才傲物的性格大有关系。
在了解了庾信的生平经历、文化素养与性格特点之后,再来看他的文学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艺术成就就比较清晰了。庾信在南朝的诗文留存不多,仅就《春赋》、《镜赋》、《奉和泛江》、《奉和山池》、《和咏舞》等篇来看,无非咏物写景之作,所见者既小,格调亦不免卑弱。论其思想内容,则流连歌舞,冶荡声色,这些自然无可称道。然而论其形式与技巧,则争驰新巧,颇变旧体,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对于南齐“永明”文学又是一个进步。尤其是其中某些接近于唐人律诗、绝句的诗篇,在诗歌史的发展中则属于必不可少的中间环节。至于庾信这种伤于轻艳的南朝旧作在当时文坛上的地位,也是个不可轻视和忽略的问题。《周书·庾信传》说:“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陈书·徐陵传》说:“其文颇变旧体,缉裁巧密,多有新意。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这说明“徐庾体”赢得了当时文坛的公认,并影响到了人们创作观念的改变。
庾信的后期诗文是文学史家研究的重点,一般认为他由南入北以后,诗文多写亡国之痛和身世之悲,风格则变轻艳为苍凉,因而后期作品的文学价值远胜过前期。这种说法在整体上说来、在思想意义上说来是不错的,但若评论诗文的艺术风格,以为诗与文二者并皆后胜于前则显然不切于实际。在这个问题上我非常赞同钱锺书先生的卓见,他在《谈艺录》中说:“子山词赋,体物浏亮、缘情绮靡之作,若《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皆居南朝所为。及夫屈体魏周,赋境大变,惟《象戏》、《马射》两篇,尚仍旧贯。他如《小园》、《竹杖》、《邛竹杖》、《枯树》、《伤心》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至其诗歌,则入北以来,未有新声,反失故步,大致仍归于早岁之风华靡丽,与词赋之后胜于前者,为事不同。”这段话告诉我们,评价庾信在艺术上的追求和贡献,评价庾信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能截然以南北划分界线而判其优劣的。
上文我们已谈到了庾信的诗文独步江南的情况,那么他在北方文坛又处于何种地位呢?《周书》的作者令狐德棻有如下的描述:“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笼于一代。是时世宗(周明帝宇文毓)雅词云委,滕(宇文逌)、赵(宇文招)二王雕章间发,咸筑宫虚馆,有如布衣之交。由是朝廷之人,闾阎之士,莫不忘味于遗韵,眩精于末光。犹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王褒庾信传论》)令狐德棻的祖父令狐整是北周大将军,德棻之生距庾信之死仅差两年,所说应属可信。既然北周朝野宗仰王、庾如嵩岱、溟渤,则表明当地文风也处在王、庾的领导之下,在当时的一场南北文化的大融合中,南方文风的影响明显占据了上风。在这种情势下,庾信赋风之变及诗风仍沿南朝余绪,二者皆不足为怪。
要完全了解一个人,还离不开对他所处的社会背景的分析。庾信在北朝的生活情景,概括起来就是《周书》本传中的两句话:“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所谓“位望通显”,指北周统治者给予他的礼遇很高,他在北周又有着显赫的声名。这两点在前面介绍生平仕履与北周文坛情况时已经说到过,除此之外,在他的诗文作品中也可以找到直接的证据,如奉答赵王诸诗以及滕王为作集序之类,都可说明他在北方与昔日在南方一样过着怡荡富贵的生活。对于这样的生活,他有安之若素的一面,甚至对北周王室充满了感戴之情。如《咏雁》诗:“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粱俱可恋,飞去复飞还。”诗中流露的贪恋心理是不言而喻的。又如《谢滕王集序启》:“溟池九万里,无逾此泽之深;华山五千仞,终愧斯恩之重。”他在北方的这种心态,归结为受宠若惊并不为过。在受宠之余,他何以又“常有乡关之思”呢?粗略说来,这种“乡关之思”的思想根源出自三个方面:(1) 中原汉民族意识。例如,《拟咏怀》之七:“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拟连珠》之二十三:“盖闻性灵屈折,郁抑不扬,乍感无情,或伤非类。是以嗟怨之水,特结愤泉;感哀之云,偏含愁气。”这里的“汉”、“胡”之分,“非类”之说,以及“恨心”所在,“怨”、“哀”所生,即是庾信汉民族意识的流露。在当时北方各民族的融合过程中,庾信的内心痛苦实际上也浸染着历史的血泪。(2) 南朝世族的门阀观念。从《哀江南赋》中缕述家族历史,强调“以世功而为族”,“用论道而当官”,“家有直道,人多全节”,可看出庾信的门阀观念十分强烈。因而一旦家国俱破,流离异域,他必然会产生出这样的感受:“惟忠且惟孝,为子复为臣。一朝人事尽,身名不足亲。吴起尝辞魏,韩非遂入秦。壮情已消歇,雄图不复申。移住华阴下,终为关外人。”(《拟咏怀》之五)对于自己出仕北朝亦会感到赧愧不已:“倏忽市朝变,苍茫人事非。避谗犹采葛,忘情遂食薇。怀愁正摇落,中心怆有违。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同上之二十一)(3) 江南故土之情。南北方气候不同,景物有殊,庾信四十二岁后始入北方,在自然环境上的不适应,加上亲属友人的暌隔,也会常常引起他对江南故土的怀念。所谓“秦中水黑,关上泥青”,“雪暗如沙,冰横似岸”(《哀江南赋》),“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小园赋》)之类,无疑是在经过了南北方的对比之后,庾信对北方所得出的恶劣印象。至于庾信对江南故人如徐陵、周弘正、王琳、萧永等人的怀思吊念,也应该看作是这种乡土感情的一种宣泄。
总之,庾信作为一个文学家,身历四朝,中经丧乱,虽然终生未能跳出狭小的仕宦生活圈子,但毕竟社会阅历丰富,加以文学修养深厚,在艺术上孜孜以求,因而使他的作品文情并茂,华实相扶,在南北朝进入隋唐之际,蔚然成为一代文宗。综观中国文学发展史,骈文至庾信而处于鼎盛期,入唐则古文运动兴起,骈文衰微;诗歌至庾信则处于过渡期,古体渐趋律绝,入唐则律绝风行。庾信其人可谓上集六朝精华,下开唐朝风气,在文学史上是一位继往开来的历史人物。即使只就庾信晚年在诗文中写入“乡关之思”而言,与当时南北流寓的士人相比较,他也是其中最值得肯定的一人。
有鉴于上述的种种认识,我们为庾信编成了这个选集,借以反映庾信的文学道路、创作特色和艺术成就。关于本书的选目,事先曾确定了五项原则:(1) 以晚年作品为主,兼收早作,这样做既符合庾信现存作品的实际情况,也可以从创作道路上反映全人;(2) 以辞赋为主,以诗歌为辅,突出庾信诸体作品中以赋为最的特点;(3) 文不收墓志碑铭,诗不收郊庙歌辞,因为此类诗文虚饰板滞,缺少真实情感和文学价值;(4) 限于本书的篇幅,文以《哀江南赋》为主,诗以《拟咏怀》为主,此二篇足以代表庾作的峰巅,其余则尽量考虑题材与体裁的多样性,以避免思想内容过于重复、表现手法过于单纯;(5) 所选诗文侧重于表现庾信的文学色彩,以还其文学家的本来面目。不知这五项原则是否恰当,也不知现有的选目是否很好地贯彻了上述主观意图,但愿选者的眼光不致扭曲了庾信的真相,而造成一个新的“文人浩劫”(鲁迅《“题未定”草(六)》)。
一则因为历史久远,一则因为时过境迁,为古人的诗文作注原本就十分艰难。特别是像庾信这样的人,博览旁通,爱“掉书袋”,为之作注,其困难可以想见。好在清人吴兆宜、倪璠已笺注于前,我们可以去伪存真,再根据近年研究成果加以补充订正,融会个人见解,力求臻于完善。不论摘引旧注也好,或是汲取最新研究创获也好,其中也只能体现着作者独自的赏鉴水平和理解能力。在注释方法上,本书首先考察庾信以前诸书,说明本事来源,然后解析此处所指,间或串讲句子大意,务期明白透露作家用意而后已。一般性语词则不烦旁证,留待译文中予以解决。
关于本书的译文,编者深感吃力而不能讨好。这里有两层原因:一是古代诗文本不宜译成现代汉语,一是庾信的骈文简直无法与现代的任何文体对译。对于前一个问题,朱光潜先生论之甚详,他说:“诗不但不能译为外国文,而且不能译为本国文中的另一种体裁或是另一时代的语言,因为语言的音和义是随时变迁的,现代文的音节不能代替古文所需的音节,现代文的字义的联想不能代替古文的字义的联想。”(《诗论》)他举例说把《诗经》“杨柳依依”译成“杨柳还在春风中摇曳”,“只是不经济不正确的拉长,‘摇曳’只是呆板的物理,而‘依依’却带有浓厚的人情”(同上)。我体会朱先生的意思是说,直接诵读古人诗文所能产生的联想和韵味,通过现代汉语的译文是无论如何享受不到的,或者译文能给人以另外的享受,但那已不关乎古代作家的事了。对于后一个问题,我感到骈文如同诗歌,感情的表达是跳跃的,语言的使用是朦胧的,远看如雾里群峰,连绵未断;近看则谷壑交错,横绝难通。要想把全篇一气贯通,句句理顺头绪,扣紧作者的情思,难矣哉!再具体到逐个句子来说亦是如此,因为事典自身有多个侧面,使事造句又讲究变化,所以有时即使明白了本事的来源和此处的用法,也还是捉摸不透作家的立意所在。如《哀江南赋》“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二句,译文是贴近李、苏的身世遭遇来说好一些,还是切合李、苏别诗来说更好一些?又如“苏武之一雁空飞”与“苏武有秋风之别”(《小园赋》),二者的情绪有何不同,译文又如何加以区别?这些确实是让人颇感踌蹰的。我在译文方面虽然花费了几倍于题解、注释的力气,但仍认为距离“信”、“达”、“雅”的要求不啻十万八千里。现在的译文充其量只是注释的延长,倘能及于“信”字之门已属万幸,“达”、“雅”是无从谈起的。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说明,本书所选诗文分编为上下两卷,各卷篇目的编次大抵以作品年代先后为准。鲁迅先生论及文集时曾说过:“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且介亭杂文·序言》)这个选集虽有编年而失于完整,其作用恐怕主要是“有益于揣摩文章”而已。
承全国高校古委会《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将本书列入选题,并审读指正,谨此深致谢忱。
许逸民(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