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从三一小学到会春一小
我的小学教育基本上是在长沙完成的。从三一小学到会春一小,经历了两个时代,两种性质不同的学校。
我之所以选择进入位于北正街的三一小学,一是因为学校与我在大巷子的住所距离很近;二是因为这是一所教会学校,在长沙的小学中最为有名,而母亲又是一个基督徒。所谓“三一”,是指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基督教规定,耶稣复活节50天后,每个星期日都叫“三一主日”。那时三一小学有一处特别的建筑,就是始建于1905年的基督教堂。教堂平面布局为十字形,花岗石结构,弹弓式石库门,葵花格窗棂,红色平瓦屋面。辛亥革命元勋黄兴曾在此避难,现大门内墙上仍保存着1912年黄兴题写的碑文。学校有一门特别的课程,叫“主日学”;有一位特殊的教师,就是一位姓刘的牧师。我进三一小学时刚5岁,没有正式接受过洗礼,至今也不懂基督教的教义,但对礼拜天上主日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牧师会向我们讲很多宗教故事,比如耶稣如何诞生在马厩里;同学还化装表演一些宗教剧,那长着双翅的小天使的造型着实让人喜爱。没有正式受洗礼的同学也能领到一些五光十色的小画片——这对小孩子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入教的师生则进教堂祈祷完毕,可以从牧师那里尝到一点面包和葡萄酒。平常的日子,教会还会免费发放一些奶粉和救济粉,这是在其他小学享受不到的待遇。
我在三一小学感到最为恐怖的事情是上体育课。那时小学生都被编为童子军,要接受最初级的军事训练。童子军的军服很是神气:帆船帽,打领带,系皮带,还佩戴一只铁水壶,一捆救生绳。但操练起来却很是辛苦。我最可悲也最可笑的缺点是从小不辨左右,教官下令向左转,我有时却转向右,教官以为我故意捣乱,就使劲在我屁股上踹上一脚。教官穿的是大马靴,踢在我的小屁股上,很是疼痛。母亲知道后更是心痛,就苦口婆心教诲我:“记住,那个有牛痘疤的胳膊是左胳膊,另一边是右。”从此,每当转弯的口令一下,我就赶紧盯住那只种牛痘之后留下疤痕的手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政治运动颇多,有人说我“右”,有人说我“左”;还有人说我平时表现像左派,运动降临则可以被划归右派——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折中之后,无非是个中间派。我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被归到什么派。
三一小学时代最美好的回忆是春游和秋游,目的地是被毛泽东用“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加以形容的岳麓山。那时从城里到岳麓山,必须先坐船到橘子洲头,再换船登山。橘子洲是湘江河心一条狭长的沙洲,全长约5千米,宽约百余米,洲上林木葱茏。正是因为湘江中间有这样一处细长的沙洲,湘江才变得风姿绰约,婉转缠绵。登上岳麓山,可以参观挂有“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对联的岳麓书院,可以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修建的爱晚亭小憩。这座别致的山亭原名红叶亭。“爱晚”的典故,取自唐代诗人杜牧的七绝《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小憩之后,奋力攀登山顶的云麓宫,沿途可以瞻仰辛亥革命先烈黄兴和蔡锷墓,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先烈“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的感染。这种精神就是我理解的湖湘文化的精髓。有人说湖南人有一种天生蛮性。鲁迅在他的绝笔《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曾这样描写黄兴(克强):“黄克强在东京作师范学生时,就始终没有断发,也未尝大叫革命,所略显其楚人的反抗的蛮性者,惟因日本学监,诫学生不可赤膊,他却偏光着上身,手挟洋瓷脸盆,摇摇摆摆地走入自修室去而已。”我想,这种湖南人的蛮性,也就是一种倔强、霸蛮、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性格。春游归来时,我们都会采上大把大把的杜鹃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真有“待到山花插满头”的景象。后来旧地重游,乘汽车穿越湘江大桥,十几分钟车就停到了爱晚亭脚下。我在感叹现代交通工具便捷的同时,当年充满诗情画意的情调也就荡然无存。
在三一小学就读期间,我保持有一种特殊的记忆,那就是长沙解放前夕和解放初期的政治氛围。那时国统区通货膨胀严重,我就目睹过老百姓用大捆大捆的金圆券去抢购大米、抢购食盐的场面。家里也不时遇到国民党部队的滋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一群国民党的官兵来强行住宿。他们撤离时,院子里处处都会留下狼藉的大小便。有一次,我还看到了审问逃兵的场面。那个逃兵原是农民,麻脸,审讯他的排长把打着绑腿的脚踏在板凳上,大喝一声:“拉出去毙了!”只见那个逃兵面如土色,脸上的麻子坑似乎都吓得鼓了起来。我还见过国民党抓壮丁的“盛举”:一队队从乡里抓来的穷人,被粗铁丝穿过锁骨,一串串拉在街上行走。我不知道这样的士兵怎么能够打仗。我至今仍然认为,当时的国民党政权如果不在大陆崩溃,实无天理!
与此相对照的是长沙地下党无处不在的活动。我的语文老师汤懿德就是地下党员。在她的影响下,我写了一篇作文,批判“为富不仁”的社会现象,得到了好评和高分。65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汤老师取得了联系,共同回忆了这一温馨往事。还有一次我在校外一处草坪嬉戏,周边无人。这时有一位大哥哥模样的人笑眯眯地走过来,教我唱两首歌,一首叫《山那边哟好地方》,另一首叫《谁养活谁》。这两首歌的旋律我至今不忘,让我懂得旧社会阶级对立的存在,使我在朦胧中向往一个光明幸福的境界。如今想来,那些中共地下党员的工作都做到了我这个毛孩子身上,那新政权的建立当然是指日可待。
让长沙老百姓切身感到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是解放大军入城,我印象最深的是第四野战军的军容风纪。那些战士大多是东北人,真是像红高粱一般淳朴可爱。跟国民党部队的作风相反,他们真正是纪律严明,一进门就帮着挑水、扫院、抱孩子。他们改善伙食时,也请我们这些孩子去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南方人吃饺子,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这使我懂得了一个粗浅的道理,老百姓之所以拥护革命,是因为革命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利益。
长沙解放后,因为外公迁到唐家巷务农,我们母子随之迁到郊区,我也由三一小学转学到了位于麻园岭的会春一小。跟三一小学的气氛截然不同,会春一小不是贵族学校而是平民学校。学校的教学条件极差,学生是周边农民和贫民的子弟。南方冬天阴冷,学校既无暖气,也无火炉。学生的手脚大多生了冻疮,又痒又痛。为了取暖,几乎每人都拎一个罐头盒,用钉子在底部钉几个窟窿,烧上一块木炭,抱在怀里取暖。如果木炭快灭了,就把罐头盒甩一甩,好比杂技舞台上的耍流星。
我给会春一小师生留下的唯一好印象是热爱劳动。有一天早上,学校黑板报上出现了一幅彩色粉笔画,画面上那个小学生头戴草帽,肩挑一担菜,说明词是“热爱劳动的陈漱渝”。这也是我在学生时代受到的唯一一次隆重表彰。那时我母亲在郊区种菜养猪,进城卖菜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肩头。我年纪小,又要走远路,只好少挑一点;不会看秤,母亲就把蔬菜捆成小捆,按捆论价。长沙的菜农卖完菜都有在茶馆吃包子的习惯,而我卖完菜就直接上学,把箩筐暂时寄存在教室的角落里。令人遗憾的是,随着生活境遇的改变,我早把少年时代这唯一的优点丢到爪哇国去了。
我在会春一小只读完了六年级第一学期。那时长沙的学校半年招生一次,允许跳级。母亲因劳累而无暇管我,我就自作主张报考了由“雅礼中学”改名的“解放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