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杨瑞春
在哲学教授眼中,西方文明固然值得学习,但传统才是一个民族的力量所在。
问:我们现在看到一些传统文化复兴的趋势,在西方文化冲击如此猛烈的今天,这是为什么呢?
汤一介:因为每个国家在经济发展以后,都要寻找他自己的传统。这不属中国独有,不少国家都是如此,比如以色列经济越发达越强调犹太教的地位,而马来西亚建国之后,又推行本已不太流行的马来语作为官方语言,都是这种情况。一个国家要立国,要建设一个强大国家,就必须要找寻自己的根,它的根是什么?不是别的,就是自己的文化传统。
问:我们看到传统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为什么如此强大呢?
汤一介:因为这是几千年来积累下来的东西,想要改变当然是很难的。
传统中的有些东西乍看起来是不好的,但深究起来却未必,比如说春运,大家都要回家过年,不仅造成了交通问题,而且还带来了社会治安等问题,但实际上,人们都去寻求自己的家,这也是凝聚力,是一个国家凝聚力的基本方面。
传统文化对于中国人来说总体上是个积极因素,它可以增加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凝聚力,增强自信心,才有力量吸收别人的东西。建国后我们有相当长的阶段全盘吸收苏联的东西,在与苏联破裂之后开始自闭,不敢吸收别人的东西,就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传统不自信,而在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重新学习西方的东西。当然,传统中有些东西仍然在阻碍我们的发展,比如我们受专制主义的影响一直很深,人治大于法治,而政治体制改革的步伐也显得非常缓慢。比如目前的地方保护主义,与我们历史上长期地方割据势力起作用也很有相似之处,再比如我们历史上的政治监督机制很差,这也是我们的坏传统,到今天依然造成很多弊病。
所以对于中国来说,怎样发扬好的传统、去除坏的传统依然是个大问题。特别是,如何能够把它落实到操作层面上去。
问:在我们的印象里,上个世纪的种种思潮,更多是在讨论传统文化中的弊端,我们似乎一直处于“破”的过程中。
汤一介:今天看来,我们的传统上个世纪的时候被破坏得太厉害了,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当然有不可抹杀的很大的功劳,破除掉很多旧传统、旧风俗、旧习惯,但同时也带来了很多副作用。1949年以后,特别到了“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批林批孔”,对传统伤害更大。今天,有些东西看起来有恢复的趋势,形式的东西恢复容易,但传统的精神接上来是非常不容易的。从学术界来说,就可以看出来,我们国家50年来没有出现真正的国学大师,今天我们比起冯友兰、熊十力、胡适他们是没法比的,他们是中西根基都很强的人。
当然,我们今天谈继承传统不仅仅是要了解几部经典,而是要予以现代的诠释,适应现代生活的需要,而今天我们大多数学者没有这样的学养。
问: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很多人担心各个民族的传统会受到很大冲击,您对此是怎么看的?
汤一介:在我看来,经济全球化应该意味着所有国家的经济都要发展,而这种发展反而会促进不同民族文化的发展。我们不敢设想,是不是在更远的未来有着所有民族的大融合,但21世纪前半叶我看不太可能出现这种趋势。
问:您的观点与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中的观点非常接近。
汤一介:亨廷顿认为文明之间会有冲突,但他解决的方案是错误的,他把文明分为西方和非西方,他认为,要保持西方文化的主导地位,有两条路,一是要挑起儒家文化和伊斯兰文化之间的冲突,二是要把非西方文化国家纳入到由西方控制的组织中。这是错误的,而且也是行不通的。那么怎么解决呢?孔子几千年前就说过“和而不同”,《国语》中也说过“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就是说和谐才能创造新的东西,如果完全一样就不行。文化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应该在和谐的交流中间互相吸收,使各种文化都得到良好的发展。
问:我们的文明是一个五千年没有中断的文明,那么它自我更新的能力有多强呢?
汤一介:在隋唐时代,佛经曾经数十百倍于儒经的数量,民间佛教的力量非常强,包括像王维、柳宗元这样的知识分子都是信佛的,但经过三四百年,理学建立起来了,它吸收了佛教文化中的许多因素,于是新儒学又统治了中国八百年。我们吸收佛教文化几乎用了一千年的时间,而吸收西方文化,我们从19世纪算起也只有两百年,要真正消化它,成为新的中国文化是需要经过长期复杂的文化融合过程的。融合外来文化,建立适合自己的文化传统,这不是每个民族都能做到的。很多民族没有这种文化的力量,也许传统文化就消失了,而中国这么一个大国,有五千年的优秀文化传统,怎么会中断呢?
问:我们的传统对于今天的社会有哪些现实意义呢?
汤一介:我认为儒家哲学在处理人和人的关系上面很有作用。他讲“仁,人也”,讲“亲亲为大”,讲仁爱,要从热爱自己的父母、子女出发,但并不停留于此,要推己及人,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提倡的“忠恕之道”对于调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有好处。儒家并不一般地反对每个人得到应得的利益,但应取之有道,还强调“天下归仁”,如果真正做到每个人自觉地以仁爱之心遵守社会制度,那么这个社会就稳定了。这自然关系到社会的稳定。他强调,一个社会除了其他的东西,还应该是一个道德社会,靠刑律的惩罚是远远不够的,我觉得这仍然是有现实意义的。
而在我看来,道家的思想在治国方面甚至是国际关系方面很有用处,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就像烧鱼,你老翻就翻烂了,而统治者也不要老去折腾人民,追求的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朴”的境界。国际关系也一样,强国不要老去折腾弱小的国家,干涉小国,越干涉越好不了。
现在国际的问题一是和平问题,一是发展问题。刚才说的就是和平问题,在发展问题上,最重要的就是环境问题,而道家崇尚自然,强调“道法自然”,就是不要过分破坏自然。这是合于环境保护问题的。
所以,我们传统文化不仅对中国是有用的,而且对整个世界也都是有用的。我们经常提倡“拿来主义”,这在今后仍然是很必要的,我们还要不断吸取其他文化中好的东西。但是,现在我认为也应该提倡“送去主义”,我们的文化传统一直不强调“送去”,在贫弱的时候不能送去,在很强盛的时候也没有送去,比如说汉唐时候,中国学习印度的佛学,有法显、玄奘去取经,但是却没有把中国文化主动地传到印度去。西方从16世纪就通过传教士传播文化到中国,后来又通过强国力量强制进入中国,我们吸收他们吸收得很快,从进化论、实用主义、尼采的唯意志论、马克思主义、德国古典哲学、分析哲学,到后现代主义全都进来了。同一时期,我们也派出了大量的留学生到海外去学习,但是我们主动输出自己的文化太少了,我们自己并没有有计划、有系统地去传播我们的文化,我觉得到“送去主义”的时候了。
问:那么我们应当如何重建我们的传统?
汤一介:首先,我们应有个自信心,在重新重视发挥我们文化的内在精神的基础上,充分吸收其他各民族的优秀文化,使我们的文化“日日新,又日新”,以适应现代人类社会发展的要求。
原刊于《新闻周刊》第4期,2001-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