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
性明法师灵塔就位仪式,是在性明法师圆寂两周年后才在摘星寺正式举行的。
说是仪式,其实不过是邀法师生前的几位要好的僧侣和朋友开一个小型座谈会,啜一杯清茶,诵几遍《心经》。我想,这正是性明法师自己的意思。心月无形,我自常宁,这是性明法师生前所作的一句偈子。那一年我首次拜访他,临别时因我的索书,法师以此偈书赠于我。现在,这偈子就挂在我案桌的右墙上,而性明法师却寂灭了。这很能使人联想到佛教中关于生命的有形和无形的记述。
我这次上山,一是参加性明法师灵塔就位仪式,再就是同性明法师的弟子佛智师共同商议出版性明法师诗歌总集《心月集》事。这是法师生前就议定好了的事,当时法师还特别嘱附,让我为《心月集》作序。他自认为我这位方外忘年交是这世上最理解他的人及他的诗的人,所以才把如此重担压在我的肩上。只是这几年出版业的萧条,一个和尚的诗集,能够赏鉴并有勇气接受的出版家实在是太少。直到最近的不久,一家出版社才答应以半自费的形式出版《心月集》。倘法师在世,不一定能接受此种被动的出版条件,但事已至此,只好认同了这铁定的现实。可以告慰法师的理由也是有的,六祖慧能说过: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出世法从来就随世间法的变化而变化,尽管它在很大程度上仍潜移默化地左右着世间法的变化。
轮到我认真去处理这件事时,我却突然又觉得手足无措了。法师在时,我总是不急,心想有什么不懂或不明白的,坐一趟车,问一下法师也就是了。然而待到法师在突然间离我们而去,我才真正感到,我还半点没读懂法师及法师的诗。
性明法师一辈子效法弘一大师,尽管很多有学问有修行的出家弟子要追随在他的足下,但是他从来不肯收留其中的任何一位。他居无定所,一辈子闲云仙鹤,真正是天上地下,四海为家。而到了晚年,他却一改往日习性,不仅收留了象佛智师这样在佛学上平平,修行上也无特别之处的青年僧人为自己的传承弟子,并且接受了外埠一位大居士的布施,在摘星崖建造了这座寺庙安居下来,直到圆寂也不曾离开。
有人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摘星崖地处偏僻,环境幽雅,最适合修禅者居住。当然这只是一种俗家的理解。
我想起一年夏天我去找他。当时他不在寺里,我沿着寺外潺潺而动的溪水一路拾景西下,当溪水绕过一座兀立的山崖后,溪水陡然开阔,明净的河滩上满是孩子们的欢笑声和泼水声,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性明法师赤着足,裸着上身,正同一群牧牛童在戏水捉虾。我参加了他们的游戏,那天尽管我们未曾捉得一只小虾,但我们似乎都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小虾。这充满了大自然无限生机的图画长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令我难忘,那洋溢着无穷生命力的欢笑声曾长久地激动着我,使我感受到一种勃发的生命的欢欣。
那么,在河滩里同孩子们戏水捉虾的性明法师就不够宁静吗?同老农们的聊天,闲云野鹤样四处游荡,象蓝天浮云般飘逝无定的性明法师就不够宁静吗?
更让人难以揣摩的是,就在摘星寺大殿落成的当天夜里,性明法师却神秘地失踪了。没有人能说出他失踪的原因,无法追寻到他隐去的足迹。他的眠床上那床薄薄的棉被还留下他的睡姿,他的衣物印章等一物未少,他的案桌上还留有一幅墨迹未干的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阔,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显然,他的归去不是毫无心迹的。他去追寻他的心月,追寻他生命的圆满去了。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他终于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
是夜,我宿在摘星寺那散发着木质清香的西寮房里。四周万籁俱寂,参加性明法师灵塔就位仪式的人都走了,空寂的摘星崖只剩下我和佛智师两人。空山野寺,偶尔从山谷里吹来一阵山风,掀动摘星寺檐角的风铎,发出一阵阵“丁令丁令”的响声,仍使人感到这世界流动着生命的汁液,使人感到这自然的阒静中孕育着不安和躁动。
我睡不着,拥着被推开窗棂,一股清新的山风带着甜丝丝的气息向我扑来。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暗蓝的天空缀着几颗明亮的星,星星神秘地眨着眼睛,仿佛在引人去探索那无际的星空中关于生命和人生的奥秘。
出自清末翰林家庭的性明法师早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不久,国民革命暴发,性明法师仰止中山先生,投笔从戎,追寻国民革命的曙光,于黄埔军校步兵科六期毕业,由上校教官而至授少将军衔。从“丈夫安得雌雄剑,叱咤天外看龙眠”的世俗眼光来看,性明法师可谓人生快意了,然而此后不久,他却突然弃官出走,遁入空门。
当时,有多少人为他惋惜。的确,他本可以在尘世间干一番伟业,有一番作为的,然而世俗的眼光无法窥探一个高层次生命的存在意义。一个自然的生命当其完成了某种特别的启悟之后,一个真实的精神生命就诞生了。自然赋于一个生命物欲的本能、名利的本能和宦海浮沉的本能,而一旦生命脱离了这自然的属性,生命的意义即得到一次飞升,那么,他会更接近自然,一个本来面目的自然;他会更获得生命,一个有着高度精神层次的更具意义的生命。
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那么清纯,那么圆融。我索兴披衣起来,到寺前那片绝崖之上的平地上散步。一抹白绫般的雾气缭绕在不远处的摘星崖上,摘星崖如一尊巨大的卧佛永恒地处在一种大自然的意境中。风将那团雾气向我推送而来,当经过我的时候,它像一只顽皮的小鹿攸忽间便钻入山涧,不复寻见了。“清风习习月儿圆,却愿夜夜伴君眠”。当云隐夜月或月初月末时,性明法师是那样焦躁不安,而一旦月圆之夜,他竟又是那样乐而忘返。显然,性明法师是把月亮当作一种生命的实相而加以追寻加以崇拜。诚然,佛教并不一定都将月作为生命的实相,例如香花,例如微笑,例如一只茶杯的碎裂或一声剧烈的雷声,而性明法师的追求却更体现了一个中国人特有的审美意识和思维方式。
然而他也有困惑的时候。“曲寒千古调,清碧月如初”。这月月以清寒柔澈的曲调抚慰了千古的月,她究竟起自何时,又将休于何时呢?生命的形体毕竟是有限的,当有限的生命形体消灭之后,而月却依然清碧如初,人(岂止是人),该是何等悲哀!
生命是如此,爱情呢?我曾读过性明法师年轻时写过的爱情诗,那种激荡的情绪,甚至露骨的两性相悦的描写,真正是美艳至极。那些显然是受《金瓶梅》和《西厢记》影响至深的诗句,可惜我不能将它们收入《心月集》中。
无从知道法师年轻时的爱情生活,晚年呢?可惜我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切入讳莫如深的法师的心灵深处,那将成为永远的秘密存在那座只有法师的衣冠、却并无法师灵骨的灵骨塔内。
月终于升到正空,山崖下的雾气在变浓,霎时,那集结的浓雾在我的脚下如倒海翻江般地作巨浪奔腾。忽然,那云雾间现出一团巨大的光环,仿佛那一轮月跌落进这雾海云浪之中,然而它却比真正的月更灿然而柔润,象隔着一层清澄的泉水;又仿佛天上的彩虹倒挂长天,那么五彩缤纷,那么令人神往。
佛光!我明白我看到什么了。都说佛光只在白天出现,而此刻,摘星崖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佛光——水月。“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天涯”。我明白性明法师有着怎样的发现了,我看到了一幅奇异的图画:两年前的某一个夜晚,一个一生为寻求生命实相而苦苦求索的人终于寻到了他所要寻求的生命实相,他以他全部的赤诚,以他全部的爱,张开双臂,迎着她走过去,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