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大地上的事情

第一辑 大地上的事情

大地上的事情

只是一江之隔。江北,田野里已然收割完毕,稻茬矮矬矬扎在田野里;江南的稻子还拥挤在田里,穗子有了些分量,垂下来。

江北的舅舅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烧豆棵子,豆子收完了,剩下的秆子、叶子没有用了。以前是有用的,喂猪烧锅,总能派上用场,乡下人仔细,一张纸、一根草都不会随手丢掉。现在不养猪,不烧柴火,早早烧了肥田算了。这样的事也只有舅舅这些老人想起来做,舅舅这样的老人也只有这样的事情做。

表哥家里办喜事,儿子媳妇刚刚够上打结婚证的年龄。俩孩子都是技术工人,在南京上班,挣得不算少,挣多少花多少。说生了孩子,来年就在家门口的厂里上班。莫名买了辆二十几万的车,我问,你是开车去田里吗?田就在你家后门口,再说,这一代孩子哪里还会做田?可是想买买得起就买了,根本没思量。和我身边这些在城市供按揭的年轻人比,到底他们单纯些、轻松些。

舅舅絮叨两亩花生没有收,芽在田里;三亩棉花没有摘,开得白花花。这些年移风易俗,乡下婚事简单了,还是够一家人人仰马翻好几天。舅舅、舅妈八十了,早就不做主,能做动的就动动手,不操心。养了一对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长大吃了,然后又有一堆小兔子,白茸茸的,抢豆叶吃,兔子繁殖快。女儿听舅爷爷讲红烧兔子肉,眼泪都要下来了。

江南的婆婆在村头打柿子。竹竿头带着网兜,兜住一枚柿子猛力一拽,柿子落在网兜里。村里柿子树不多,但是肯结,一棵柿子树结不少柿子,累累荡荡挂了一树。十几年前一场大水泡了几十天,树死光了。水退了起屋栽树,一阵风似的家家种桃子树。我们每年扛一蛇皮袋桃子回家,成熟的桃子很软,水分充足,稍微来不及吃就黄了烂了。看桃子没啥市场,砍了桃树种柿子树,秋天家家门口挂一树黄灯笼。我们带一蛇皮袋柿子回家。黄黄的结结实实板汉一样的柿子三五天一晒就软和了,一软和它们开始淌孬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又有人砍了柿子树种板栗树。乡下做事情总是这样一阵风,就是有谁头一年占了先,获了利,第二年也会被一窝蜂赶上来。圩埂上住了几户老人,年轻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搬到镇子上,连春种秋收也不来帮忙,让老人能做多少做多少,都是不指望田里的意思。倒是老人们舍不得荒,油菜、稻子、棉花,一年四季地忙。

我不懂稼穑。才知道江北收割了是因为只种单季稻,熟得早;江南是双季稻,第二季当然要迟些。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像一天的昼夜轮回,一生的生老病死也像四季的春夏秋冬。世上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的事情,仔细想想,都是似曾相识的旧事情。

有人站在水边垂钓,秋水沉静起来,栾树顶着泛红的冠一声不吭陪着。秋还没有到深处,大地上还是绿色领唱,不过有了深浅,显出了层次,岁月垒砌出胸中沟壑。稻田的浓绿中透出黄意,像怀孕的女子,身形略有些笨重、迟缓,容颜也略有些黯淡、失色,但是看看那垂下来的稻穗,多么充满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希望让人满心喜悦、满怀期待的呢?

时间是依靠希望,年年轮回、生生不息的。不然,为什么要在漫漫长夜等待天明?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是巴掌大,人人头上都会有一片天。

在乡下

双休日去了趟乡下,看望爷爷,他的爷爷,公公的父亲。之前婆婆打来电话说爷爷不太好,要我们把照片洗了,抽空回去一下。

过年回去已经知道爷爷身体不好,其实在这以前,他已经吃不了油腻的或者稍微硬一点的食物。大年初一那天婆婆要我们用数码相机给爷爷照了相,说要准备了。在电脑里挑照片的时候才清晰地看见了爷爷的老迈。照说人老到最后应该是比较慈祥的,但是爷爷的脸是苦着的,而且黑气腾腾,看上去有点怵。我顺便配了镜框,用报纸裹起来——给一个健在的人洗遗照总有点别扭。

看到爷爷,比冬天又瘦了一圈。村子里有人来串门,他们把照片拿出来看,都说像是像,就是画胖了。老人们总以为遗像是画出来的。他们还把照片拿给爷爷看,让他鉴定像不像。

爷爷的精神看上去还好。婆婆有点歉疚地跟我解释说,这几天爷爷又好了点,前阵子真的以为不行了。爷爷也整天说要我们带孩子回来给他看一眼。要不他们不会打电话麻烦我们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一年却不过回来个两三次,感到抱歉的应该是我们。婆婆说你们那么忙,她跟坐在堂屋里的乡亲解释,我在他们那里待过,知道他们真是忙。爷爷坐在一边,听大家说话,听不到几句,就回房间里躺着了。婆婆说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吃粥饭了,只能喝点牛奶米糊的。前几天姑姑,就是爷爷的小女儿,带了只鸽子来,婆婆炖了汤,爷爷吃了一筷子肉,胸口疼了两天。婆婆说还没有倒摊,倒摊了就不行了。她说的倒摊就是卧床不起的意思。

爷爷得的是贲门癌。过完年,婆婆和公公带他到县里看了,说就是死也总得知道是个什么病。医生没有隐瞒,告诉爷爷不用看了。爷爷问:是不是开点药吃?医生说用不着开药,回去能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爷爷就这样回来了。我问婆婆有没有治疗的打算,婆婆说,这么大岁数还治什么。不是婆婆对爷爷不好。婆婆是个很厚道的人,在乡下,像她这样对待老公公算是很好的了。放弃治疗几乎是约定俗成的,早在过年的时候,姑姑就对我说,爷爷这个病大概不太好,反正这么大岁数了,也能走了。

爷爷81岁,这个年纪去世,是算白喜事的。

年轻人都在外地打工,几个年纪大一点的邻居坐在堂屋谈着,说的都是谁谁得了什么病走了之类的话。死在他们的言谈里很自然地流出来,和说别的词没有一点点区别。这些去世的人里稍微上了点岁数的都采取了放弃治疗。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人老了,不能做事了,得了病就该等着死,花钱治疗是浪费。在乡下,钱很值钱,而命不值钱。堂屋里挂着奶奶17年前的照片,她走得仓促,照片是画的。我的女儿在门口追赶小鸡崽。堂屋门正对着一个池塘,暮春里波光粼粼,门口的树绿得很茂盛了,田里的庄稼也是绿茵茵的一片。而在昏暗的东厢房里一个81岁的老人在安静地等死。

一个81岁的老人得了绝症,应不应该治疗?我不知道。我看见他一个人慢慢走到西厢房里,拿着自己的遗照,看了好一会。我想潜意识里他一定是想治疗。在乡下,在他丧失了劳动能力之后,他依靠儿女赡养,自在地活到了80岁,并且在去年很风光地做了80大寿,他自己都觉得可以死了,根本没有理由花晚辈的钱延续生命。

我们给了爷爷一些钱,那些钱对他的意义并不大,他却很高兴。我们走的时候,爷爷站在门口抹眼泪。我们说一有空就回来看他。这话很空洞,很不善良。

下午的乡村安静得像睡眠,但是这份安静很短暂,像树荫下疲倦已极的一个盹,新的忙碌脚跟脚的就来了。我们跟婆婆说,如果打算治疗就通知我们。婆婆没有理会这个话题,只絮絮地说着手头要做的农事。她说,人不死就得做。

秋意好浓

一叶落知秋。而路边的法国梧桐已落叶如雨。

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漫长到几乎逼近我们忍耐的极限,突然抬头,秋天的脸正在凝视着我们,宁静的微凉的脸。

不知道命运是不是长着这样的一张脸,因为掌控一切、洞悉一切而不动声色的冷峻。一个意料中的电话,真的响起仍有几分突然:乡下的老人把81年的路终结在这个秋天的早晨。雨淋淋漓漓,车窗外闪过一片片田畴,晚稻穗沉得颔下首,浮织出一层柔和的淡金色。也有几亩熟透的稻子金黄金黄的,等待天晴收割。棉花开着红的黄的花,结着雪白雪白的棉朵,也在等着天晴。柿子树上挂满了青的或者土黄色的柿子,等几个日头照过,几阵霜降过,它们就该红透了,甜透了。如果说城市的秋天有点目光涣散,表情暧昧,那么乡村的秋天是清晰的、鲜艳的,也是脉脉含情的。该开的花开了,该长的叶也绿了,圆鼓鼓的豆米从豆荚里钻出来,又红又甜的山芋藏在藤蔓下。庄稼们成熟了,土地尽了本分了,有坦荡荡的凛然。

人也尽了本分,所以也是坦然的。忙碌是应当的。因为高寿,这样的忙碌更加义不容辞,“小刀戏”哭声哭气地在喇叭里念叨着,婆婆絮絮说着乡下丧事的种种繁难。再艰难的日子在她口中亦是一句话轻轻带过,平顺柔和。午后雨停了,有人将麻将桌搬到屋外,堂间让出来立刻又摆上酒,老人的灵堂也设在堂间,桌上堆着的祭品遮住了老人的遗照。大概没有人认真觉得有必要让老人的目光没有障碍地注视他们。终日和泥土打交道,看多了草木荣枯,四季轮回,乡人虽然对于死葬有着一套烦琐隆重的仪式,但是对于死本身,却要轻描淡写得多。

傍晚,夕阳飞金点翠般掠过田野、村庄,将树叶和池塘镀上一层蜡质的光泽,连同路上的小水坑和人的脸,都呈现出几分淡淡的安详。晚风一丝一缕凉起来,终于在暮色四合里凉透。幽暗的天空因为田野的丰腴而呈现出从容清旷之美。车子在唧唧虫声里撕破夜岚,这些隐藏在树木、田地里的虫子,从夏虫唱成了秋虫,在屈指可数的余生里依然一如既往,大概它们一直要唱到踏上最后一阵秋风吧。歌声水纹一样,一波一波漾过来,漾到我的耳朵里,已是浅浅涟漪,却是分明。数起来,我也将这秋虫的鸣叫听了三十多个春秋。岁月一声一声被蚀去波光潋滟的章节,现在是不是也在余波里目送流年?只是将流年里沉淀下的碎影看了又看,竟如此的陌生。如同面对曾是自己情感中不可或缺的人,如今停留在他人身边。

如果说夜晚容易使人脆弱,那么死亡是脆弱上一枚尖利的针直刺进去,居然还有犀利的痛。这死亡是青春,是爱情,是肉体。当人生以种种幻觉的形式上演,需要刺痛谢幕。其实好也罢歹也罢,人生总要过去,也总能过去,只是年轻的时候,我们不放心,把日子看得紧紧的,总以为有什么更好的会被漏掉。没有更好的被漏掉,而坏的也一定在必经的路上等着我们。这是人的本分。那么如果它漏下了,就让它自生自灭;如果它枯萎了,就让它凋零吧。年轻时的不珍惜和现在的挽留,是同等的无意义。那个不再爱的男人,一定走得义无反顾,不如在他要转身的时候撒手。稻子黄了,等待收割的镰刀;棉花白了,等待采摘的手指;柿子红了,等待嘴唇或者鸟儿吸吮。人生走到了尽头,就该有另一双翻云覆雨手来接管。又有什么是令人死不瞑目、誓不放手的呢?

夜凉如水。漫漫回忆里渐渐浮出一点酸痛的暖意。总有些疾首的苦楚,经年不消,在记忆里发酵,酿成醇酒,流满这个夜晚。无论怎么不贴心知意,天长日久的也暖成了与生俱来的一部分。那就留着吧,对于人生,撒手和牵手只是个姿态,并没有实际意义。

路灯将城市的夜照亮,但是城市仍然有黑夜。就像清洁工人总是在人们经过之前将落叶清洁干净,但是凋敝的枝头依然透露出秋天的行踪,越来越消瘦的秋天。月亮盘桓树头,无论人间离合,它就要圆了。桂花流淌出的芬芳将空气搅拌得又稠又甜,炒板栗的锅沙沙转动,滚烫的糖炒板栗很快就把牛皮纸袋焐湿了,在手里寒湿地沉重着。

秋深了。

都是记忆里闪烁的名字

车过长江大桥。到了和县。路牌标识着:雍镇、五显、铜闸、陶厂……这些在童年记忆里熠熠闪光的名字,今天真切地掠过,仿佛失散的青梅竹马,经年后路遇,没有执手相看的泪眼,没有心潮起伏的慌乱,竟然只是相对一笑,从眼角纷披如菊花的皱纹里,依稀索求当年的模样: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你在这里,在离我并不远的地方各自经历人世。

雍镇。雍镇是热闹喜庆的,它的玉带糕很有名,也许只是在那一片地方有名,童年岁月,我们的世界很小。每年春节,家家有玉带糕传来传去。将十六开纸拦腰折成正方形,也许大一点?像几米小画册大小,透明的玻璃纸包着,正中一块大红油纸上烫金字:雍镇玉带糕。两边对联似的写着:香招云外客,味引洞中仙。后来才知道很多民间食品都会印上这副对子,甚至老实本分的小饭店。二十几年前用玉带糕来拜年比用方片糕要体面。因为玉带糕里有核桃、芝麻、红绿丝,比干乎乎的方片糕有料。还有过端午节,雍镇人喜欢组织划龙舟,四邻乡镇不远几十里跑到雍镇去看龙舟比赛,那叫一个人山人海。那一天,我们个个晒得红头涨脸,为夏天开了个猝不及防的头。

雍镇有味道,有温度,是玉带糕甜得发齁的味道,是五月大太阳下看龙舟比赛的热度。

五显。我的外婆有个亲戚嫁在这里,和外婆一般年纪,辈分却小得多。她常来看望外婆,胖胖的老妇人,永远带了含糊的谦卑的笑,永远穿着灰色的大襟褂子,脚上是黑色布单鞋裹着半大解放足,永远是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边不上五分钟就打瞌睡。外婆跟她絮叨,絮着絮着,她的呼噜声就起来了,轻微的老猫一样的呼噜声。15瓦灯泡是昏暗的,一左一右两个老妇人,一大半身影都淹没在黑暗里。仿佛过了大半的人生,只有她们自己看得分明。外婆叫她的名字,问,你睡着了?老妇人立刻坐直了,赶紧接话,二奶,我听你在讲。然后很快松弛并伛偻下去。

铜闸。铜闸是外婆的娘家。还有很多亲戚,都是很远很远,远到四时八节他们不必来看望外婆。他们是来的,挑着担子上街来,卖田里收割出来的东西,山芋或者花生。花生要值钱得多,山芋两三分钱,简直半卖半送。如果是男人上街,他们会挑整庄的山芋、花生,留下来送给外婆。粉红色的山芋像老鼠堆在屋角,淡金色的花生呢,在簸箕里摊开,留着年底做花生糖。妇道人家会将没有卖掉的山芋、花生丢下来。有一次,一个亲戚临走将半篮子卖剩的花生送给外婆,那花生太寒碜了,又小又瘪,好多土坷垃。外婆要我们帮着剥出来。她是个厉害的女人,虽然脸色有点难看,仍然到菜市称二斤肉招待人家。

陶厂。陶厂人大多数姓陶,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汪家大姐就嫁在这里。她很漂亮,有着修长的身材和水汪汪的眼睛,下班以后就坐在院子里绣嫁妆,那些枕头、床单都是自己绣出来的。她嫁的男子姓陶,那时住在她家里,大概是个远方亲戚。清瘦的国字脸,会修理无线电。我家那台咏梅牌收音机没有声音了,他拿个起子鼓捣几下,外婆就能听刘兰芳声音嘣脆地说《岳飞传》。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在一个单位上班,上班的时候是一起的,但是一前一后保持着一两尺距离,不说话。结婚后,汪家大姐就跟他一起去陶厂定居了。他们一直很要好,是我们那个镇子里人人羡慕的一对。

还有姥桥、林头、清溪……漂浮着旧日子和旧人物,流淌下去,渐渐散落,不再有。当我固守着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渐渐忘却故乡之近,记忆之远。

再往前是含山县。和县或者含山县,我们都在巢湖市的怀里打滚。此行的目的地是含山县的运漕镇,一个我整整待了14年的小城,一个我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当车子终于临近这片在想念里浸泡得无比柔软的土地,逼近这段烂熟于心的情结,我忽然不敢抬头,不敢张望,我怕这么多年来的惦记是场莫名其妙的误会,怕这些在记忆里如星辰闪烁的名字,从此后永不再来,也不纠缠。

回运漕

上次回运漕是六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旅程如出一辙:在没有空调的中巴里颠簸着、闷热着,几乎昏昏欲睡了,然后就到了。近得出乎意料,无论我回去多少次,下意识里总是觉得运漕离芜湖很远。

真的不远,远的是心里那段距离。我希望它是远的,因为我希望故乡是一个远到愈珍重愈迟疑的地方,不仅别人无法涉足,我也不可以轻易触及。我在漫长的路途上一步步终于走出它的视线,这漫长现在看来只有一步之遥,我走了,并没有走远。

运漕是依着运漕河云集起来的一个小镇,据说当年曹操和孙权打仗,为方便运送粮草,曹军挖出了运漕河。镇子里积古的老人家将这个典故口口相传。有时候走在芜湖的街头,忽然会想我现在是在孙权治下。

无论历史是怎样,现在的运漕真的是一副没有根基的模样。这是个安徽境内司空见惯的小镇。白亮亮的新城不知天高地厚地立在路口,灰尘和垃圾也大模大样地四处乱窜。青石街巷、木制楼房的旧城已经几乎全部堙灭,残存的带着摇摇欲坠的暮气,但是那里面仍然一户一户住着人,人气把房子硬撑着。20年前住的房子还在,比20年前离开时低矮,比六年前看到的更加破旧。20年前这里住着三户人家,二十多个人里一半是小孩,每天都是闹腾腾的,现在人迹零星,偶尔进出陌生的面孔。我很想从他们的脸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三户人家先后搬走。最早离开的是我家,就像一颗牙松动了,后面接着都要掉。记忆中一院子的凤仙花、洗澡花荡然无存,包括我们二十多年前从河边搬来铺院子的石头,现在的院子是水泥的,没有鸡,没有花,没有声音和颜色,只有阳光从天空中投下炽亮的光,水泥地上的热气从鞋底往上爬。怎么连穿堂风都没有?正是我们在过道里睡午觉的时候,屋檐下的筲箕呢?睡醒了,我们要就着咸菜吃上一大碗水泡饭的。厨房的窗户怎么能这么脏,结了蜘蛛网。有人从楼上探出头来,问,你找谁?顺着墙看上去,斑驳的墙面刹那闪回旧日的影子。我说,不找谁。我听到我的声音还没有浮到那人跟前,就被太阳烤化了,落了一地。

正午的街道没有什么人走动,很多人家的大门黑洞洞地张着嘴巴。我被吃进去,又被吐出来。

运漕有条河,运漕还有个小有名气的酒厂,曾经是大多数运漕人就业的地方。我们整天泡在酒糟的气息里,在运漕生活大概是个人都该有点酒量。河沿和路上常年晒着酒壳子,就是发酵后被弃置的谷子外壳,它们湿漉漉地从酒厂出来,摊在地上滚烫地冒着热气,晒干了可以用来烧大灶,运漕有很多人家是烧灶的。酒厂后来不行了,现在空气中没有酒糟的气息,地上没有酒壳。与我有关的日子停留在了从前。

我却是惦记的。运漕于我,是家乡,更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唇红齿白地拉着手长大,分离了念念不忘地记挂着,忽然打个照面,我们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时间的脚印。因为不常见面,这脚印如此清晰,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隔着20年的光阴呢。

隔着20年的光阴,我仍然保留着家乡的口音,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家乡保留的东西。无论我们彼此被时间践踏成什么样子,我仍然要说回运漕而不是去运漕,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我们不会说去家里,我们说回家。

去黄池

这个黄池是当涂县的黄池,芜湖县也有个黄池,两个黄池隔了条水阳江。

暮春时刻,江面狭长,三条船首尾连接,就成了桥,就从芜湖县的黄池到了当涂县的黄池。芜湖县人告诉我,当涂的黄池是正宗的黄池,他说的正宗,主要指的做豆腐干子。黄池的干子小有名气。小地方就是这样,看到什么东西容易生利,大家就一窝蜂上,做干子又不难,身边是水,脚下长黄豆,到了秋天,乡下人挑了黄豆来街上卖。一样的黄豆一样的水,做出来的干子差别也不大,但是混出来的世界却大不同。有的混到了大码头,有的面目全非回到乡人桌上。

过了桥是条街,窄窄的水泥路逶迤过去。摊铺从门面房里伸出来,花花绿绿的衣服、鞋袜。药店够年头,木头门楣上的铁牌子写着“公房”。百子柜倚墙而立,老得一肚子话懒得说。这里早先是两层小木楼,如今大多改成水泥砖瓦。残存几幢木楼,凭它旧了,我是喜欢的。伸过手去,木板与掌心接触有温热的肌肤之亲。小街短短几百米,左右看看就到了头。其实街没有到头,是摊铺到头了,繁华落幕,然后街道白晃晃、空荡荡地延伸下去。

街头街尾两家卖豆制品的店,是一家开的。加工厂在街头店铺的边上,一条小街插进去,空气中渐渐浮起热乎乎的味道,不知道这是黄豆发酵的味,还是干子蒸制的味,或者是酱的味。厂子里有人走动,门口树荫下一对青年男女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吃冰棍,女孩子紧紧贴着男孩子的后背,一条胳膊搂着男孩子的脖子,另一只手不时将冰棍送到男孩子嘴边,男孩子两只手扶着车把手。我不免多看两眼,女孩子的眼睛挑衅似的直视过来。在下午的太阳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我朝她笑笑,她倏地收回目光,耳语了一句,男孩子发动摩托车,这么窄这么曲折的小街,他竟骑得一溜烟。

在街头的干子店里坐了会。店面很大,很空。这是目前黄池做干子做得最好的,注册了商标,也是所谓的最正宗的。店员是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低眉顺眼的,面目不清。不知道为什么,小镇的女子年轻时光鲜水灵,嫁了人,生了孩子,青春的底色黯淡后,人就淹没在混沌的背景。买了干子、酱,还有绿豆糕,灰绿里泛出微微的黄,一枚枚沉静如中国画角落里的钤印。麻油香可坐不住,早忙不迭地到处跑。嗡嗡的人声在店外飘浮,店里,几个人站着、坐着,却如同空地,只有售货员手下算盘声脆生生地滚来滚去。

绿豆糕有点面,大概加多了蚕豆。干子,酱油还是多得吓人,像是苦大仇深,到今天依旧沉冤莫雪。越吃越咸,或者是我的胃口越来越淡?黄池是别人的家乡,扯得上的关系是我给江对面一个当年挑黄豆卖的人家做了媳妇。可是江南的小镇大抵是差不多的,我的家乡是几十公里外一个叫运漕的小镇,一样新旧交替的房子,拥挤的店铺,残旧的木楼,还有比记忆里多得多的灰尘和垃圾。运漕的酱坊也做干子,圆圆的香干子一面有蒲包的压痕。比黄池的干子要软要淡,尽可以白嘴吃。秋天的时候,也有乡下亲戚挑了黄豆来卖给酱坊,圆鼓鼓的豆子一路活蹦乱跳跑进缸里,几粒调皮的溜到外面,有的一笤帚扫出来,有的就此杳无音信。

又想家了。乡愁太重,像压得板板的黄池干子,有些硬,有些咸。我的想念轻盈而温柔,是一粒小小的淡金色的黄豆,它在失落的日子里蓬头垢面地想念深碧的豆荚,软软的秋阳,以及一只握着它的暖暖的手。

郭外

周末去南陵,在酒池肉海中泡了一天。虽然我没有喝酒,但是晚上回来,坐在车子里,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和烟味,混合在一起,持久地散发着令人眩晕的气息。

清楚记得有次饭局,一个朋友指着他身上的羊毛衫说,回家不拿到阳台上吹个三两天烟酒味根本散不掉。我不喜欢酒气烟味,一直不喜欢,不过是年轻的时候比较能够忍受,现在胃口浅,容易倒。

到了南陵已经是十点多,热得厉害,直接就奔了酒店,一顿饭吃到三两点钟。说到小格里去看看,未到小格里,就开始落雨;到了小格里,雨越下越大,我们躲在一间小亭子里,等雨小一点,雷停了好往青草更深处漫步。逼仄的亭子里骤然拥挤了几个人,真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亭子顶上的茅草披下浅浅的刘海,亭子里有两条木头椅子,不够坐;亭子外面有一地南瓜藤子,开着黄色的花朵,张开肥硕的绿色叶掌。同行的小MM伸出手来,是肉乎乎的包子手,几个女的撑着伞在雨地里无聊,都把手伸出来,居然都是包子手。有人是九龙大包,有人是生煎包子,我们都笑起来。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真好,愿意暴露自己的不好,也可以看到彼此的好。这是年轻的时候做不到的,年轻的时候,光顾着孔雀开屏一样把自己漂亮的一面露出来,也光顾着看自己开的屏了,哪里有心看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风景,除了自己,到处都是风景。

就这一点来说,我喜欢岁月的积累。

雨下得不依不饶,撒酒疯似的。天是铅灰色的,一时半会看不出有雨收风住的兆头。已经拔脚准备雨中游小格里了,才走出几步,又撤了回来。雷声就在头顶,不严厉,但是也不肯姑息。头上三尺有神明,我恪守内心的敬畏。

我喜欢湖光山色,喜欢小格里的天光云影,但是不会向大自然挑战。那是年轻时候的勾当,或者是酒后的率性。

我们在雨中回程。一出格外(这个名字有意思,小格里是在里面,格外就在外面),从标志牌边进入公路,雨立刻就小了。公路两边是稻田,将要成熟的稻子是黄色的,因为雨水,因为还没熟透,这黄带着一些绿意,还没有金黄灿烂到飞扬跋扈。有将要成熟的稻田,自然有刚刚长成的秧青色的稻田。这秧青色真好看,莽苍苍的绿,厚沉沉的绿,又是毛茸茸的绿,隔着马路,隔着窗玻璃,我几乎可以看到挂在叶片上的雨珠,晶莹透亮地闪烁着。都知道马路边的树木是不能看的,蓬头垢面不说,这个夏日滚烫的下午,已然晒得蔫头耷脑,奄奄一息。但是这场骤雨一如甘露灌溉,每棵树都是抖擞挺拔。还有一排数株美人蕉,开着橘红色的花,它们是无意间落在路边,然后就自生自灭地活下来了,开出来了,笑起来了。

想起一句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绿树就在眼前,有成片有不成片,在我是风景,在村人,是阴凉,是屋梁;青山,一抹黛色在黄衫翠羽的农田边。黄衫翠羽是非常好看的搭配,黄衫翠羽的霍青桐,与白衣飘飘的陈家洛。很多年前,我看《书剑恩仇录》,在炎热的暑假,躲在蚊帐里,电风扇呼呼吹着热风,霍青桐喜欢陈家洛,陈家洛喜欢香香公主。这个世界都站在香香公主身边,因为她那么柔弱、那么纤细,整个世界都觉得霍青桐应该牺牲自己的感情成全自己的妹妹和陈家洛。

可是我知道,这个叫霍青桐的,喜欢穿黄衫插翠羽,擅长骑马驰骋的女子,看上去独立强大,可以无底线忍耐,可以舐自己的血,可是她的心也是柔软的,她的爱情也是娇嫩的,她也是血肉之躯,剑刺进去的时候,会流血,会痛,会死。

跟她的妹妹是一样的。

为什么这个世界就看不到呢?这个世界看不到我们的内心,或者不愿看到我们的内心,而有一天,我们也宁肯选择远离内心世界,远离那些来自记忆深处的疼痛,感情深处的梦想和身体深处的希望。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用过一个笔名就叫郭外,也是南陵人,他不弄文字很多年了,偶尔会联系。我跟车上的朋友们说,多年夫妻成朋友,多年的同事也成了朋友。那多年的朋友会成为什么?多年的朋友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都清楚彼此的内心。

还有人清楚自己的内心,不知道是不是该悲欣交集。

春天在绽放

春天来了,我的小小的女儿用稚嫩的嗓音唱:春天天气真好,花儿都开了,杨柳树枝对着我们弯弯腰,蝴蝶姑娘飞来了,蜜蜂嗡嗡叫,小白兔儿一跳一跳又一跳。

握着她软软的小手在野地里走。我们一起去挑野菜,采桑叶,田野里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她的小手在草丛里寻找,拽断的野菜溢出绿色的汁水,清新的香味在空气里飘浮。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也许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草没有枯透,暖日和风就来了,它们就微笑着、叹息着返青了。就像爱情,就像希望,就像绝境里的坚持,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在一秒钟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多坚持一秒。然后,峰回路转;然后,豁然开朗;然后,草色遥看,看到春天。

这个春天,迎着清峭的晨风,看到前几天还拢着花苞的白玉兰绽开了,天鹅一样洁白而凝重地憩在树枝上。樱花也开了,一树一树的粉红像细雪覆盖,美食街上那株樱花,几天的工夫就开得满脸春色。边上鸟笼子里一只鹩哥儿天天对着行人叫“小芹”,犹如呼唤它的情人。上班路上,还可以看到墙头伸出的泡桐枝桠。泡桐的花是紫色的,紫色的忧伤的花朵,当它开放,犹如打开一把把紫色的伞。泡桐的叶子像手掌,粗糙的坚实的大手,从高处遥遥地伸过来,我握不住它的手,握不住岁月的手。仰望它一天的花朵,两句诗从心里慢慢流过:“人生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这个春天,温习杜工部的诗。停留在他最缱绻缠绵的两句:“人生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我想我半辈子的心情都纠缠在这些纸质的深情上:“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些文字花朵般点缀在记忆的年轮之上,年轮上一道道春天已经漶漫,花朵却依旧明艳,仿佛那个执着的郑人在买椟还珠。梳理着它们,有些依然珍藏,永不能忘,有些落下,头发一样连根断了,我的记忆删繁就简,就像我的青春一样。长长的发丝缠绕在手上,在春风里风筝一样飘散。如果它们落下,它们就会像树苗一样返青。我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埋着春天的种子。有的种子,像铁树,千年也会开花;有的种子,是古莲,只在乐府歌谣里流浪。

绽放的是春天,没有绽放的是怀念。

这个春天,有人写文章:春暖花开,我们恋爱;有人说,春天到了,喝酒;还有人在念他刚刚写出的诗:“把你温软的小手放到我的手里,把你的热泪注入我的心里。春天是个情人,我们一起私奔。”

这个春天,这个温柔的春天,这个短暂的烟花般的春天,当它一点一点地收藏成记忆,把记忆紧紧地抱在怀里吧,犹如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忧伤,又恐惧,怕它走,怕它留,怕这样的幸福太奢侈,怕这个世界不会懂。

只说流年

又是岁末,在越来越深的寒意里,凋敝的伤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浓雾。人被湿漉漉的冷包裹成一枚错过季节的蚕蛹,永无出头之日地窒息。若是少年的时候,又会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满怀热望写下新一年的计划。但是已经有好多年不这样了。对自己说,做眼前的事,喝杯子里的酒吧,不要苛求自己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许诺去看旧地的桃花。诺言温暖了一个冬天,但是春天真来的时候,还是和一树繁花失约。桃花灿烂,可是真的与我有关吗?错过,是错吗?而且,我怎么知道自己能够坦然面对零落成泥的尴尬?明白自己依然如此计较,患得患失。

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站在江边,希望看到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西湖雪那样孤远的景致。很冷的夜晚,是古诗里的风头如刀。

清明节,去老家给父亲上坟,已经整整20年了。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一棵银杏树。不忍父亲离我们这么远,怕动了迁坟的念头。但是家乡的老人说,不要迁。每一次来上坟我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但是今年,跪在草丛里,看着字迹漶灭的墓碑,我的父亲在那一抔土里从中年走向了老年。只是心酸。

初夏的中午,膝盖酸痛着,已经这样酸痛了一个星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想看看这个人生活的环境,想知道每天走过的路,看过的树,尘土和琐屑组成的日子。真的身临其境,不是意料之中,却也不是意料之外,熟悉又陌生。站在树下,是香樟树吗?想了想,又想了想,像在等一辆车或者人。

这是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心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江南的秋天是淡金色的,美丽中几乎生出了神圣。侧过头看窗外的阳光,阳光下舞动的衣裳有幸福的味道。对于生活,我们懂得让步;对于幸福,我们放宽了尺寸。在对自己的纵容中懈怠了岁月。

今年的冬天来得迟,却仓促,像一夜长大的青春,像沉淀下的事突然从水底冒出来,叫人猝不及防。以为已经放下,放下等同忘记。但是相同的一幕重现眼前,才知道自己的耿耿于怀。但那又怎么样,我说,我没事。是真的没有事。痛,是只潜伏在记忆里的小兽,总会在某个不可知的时候蹿出来啮咬我的快乐。不过现在,它吃饱了,会放过我一阵的。

我也知道,所有的温暖都是暂时的。不能相信永远,因为没有永远。我还知道心冷成冰,忽地热了,会碎。

所以有的心注定流浪,在这个城市。

这不是我的城市。我生活了十年,是的,一个几乎涵盖了我所有生活的城市,依然是我的远方。我依然只是路过。路过,然后忘掉,被别人忘掉或者忘掉别人。

但是总有点什么,人或者别的会存在心里。这些东西让我们的回忆可以不断被咀嚼。

因为珍重之心。

好在我已是海晏波平,风清月明。经过了岁月,遗忘或超脱,是对自己的厚待,是放手。放手吧,我们不言悲喜,只说流年。

空城计

还记得那年这样的春深时节,我们到乡下看桃花。很散的一片桃树林,迟了点,新绿的叶子长得蓬蓬勃勃,桃花剩了不多,倒有一地斑斑点点的粉白、粉红。我喜欢这样落英缤纷的情景,你知道,桃花开在枝头的时候真的不耐看,又单薄又孤苦,有点风吹就下雨似的,落得人心里发紧。真的落在地下,衬着草地反而繁丽鲜明得多。我们去的桃园是红土的,红土、绿草、浓或淡的落花,简直可以入画了。

没有入画,也是记忆里鲜明的一页,青春一样的颜色和气息。花开花落,春去春又回,人生免不了的风云散,各漂流。断断续续的联系,终于没了消息。“如此,八年过去了,春天又来了……万物又在开花,飞舞,而且恋爱了”,屠格涅夫在《贵族之家》里写的句子,我们都爱过的美好文字。

打来电话是很久后的事,他在电话线那头说,你好不好?是长途,贴着耳边亲近出一点温度,可是时间令我们遥远。回答:还好。想温柔一点的,结果只是刻意放低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冷漠。却是感他的情,居然找到我的电话,居然只为了问候一声。当年,当年很遥远,我们不曾有恩,也没有怨。如果一定说牵挂,也只是一点少年的欢愉。我的心不曾停留在他青春的眷念上。少年心事当拿云,也是我知道他的眷念细若游丝。

可是当年也有一缕眷念是我的真,又浓又重。即使今天想来,还觉得沉。

他说,未有盟约,但是总有牵挂。

夜里想这句话,哑然失笑。同样的话可以有两种效果,最真的惦记和最假的调戏,互相的言语调戏。如果两人说的都是真的,一定是尘埃落定后千言万语的沉默,爱的千言万语。可是为什么我打出“爱”这个字的时候会心生酸楚?如果是假的,也许这里没有如果,现代男女的油嘴滑舌,我宁肯相信是假的,至少心怀戒备地先就认定是假的了。假的也有好处,说明我们已经不能互相伤害了,无论人生或者情感的走向是怎样,无论我们的言语是何等缱绻,你都不会是那条我必去的路上潜伏的伤口了。也许,你根本不在轨道上。

只是我不能解释为什么仍然这么难过。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第二天上午,细雨如麻。我还喜欢“心乱如麻”这个词和这个词后迷乱、纠缠的感觉,可是今天这样的情绪也已经可遇而不可求。私下里我是多么痛恨今天的冷静和距离,即使我有着靠近他、拥住他的冲动,仍然会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给出最安全陌生的距离。我不知道是情火冷却成今天冰冷的琉璃,怕它一触就碎,或者我已经不再怜惜自己,执意将她放逐在旧日的暖意之外。

暮春的雨渐渐收住,阳光明媚地照在淋湿的路上,像庞德诗中那些湿漉漉的花朵,像我此刻的心绪。要下班了,办公室里有位同事放开嗓子唱了句:我站在城楼四处望。是京剧,诸葛亮的《空城计》。他站在城楼四处望,望见了司马懿的兵马席卷而来,而他自己的身后,是一座空城,没有设防的空城。

少年的心事,青春的情怀,如今岁月底片上隔河相望的影子,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丝丝缕缕的旧日,填塞着光阴的空城。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剩下这样的一座空城。

从前

周二,去四褐山。当然,四褐山不远,就在芜湖,一块钱的公交,3路车。

有段时间我经常坐3路车。我的弟弟在四褐山工作,还有弟妹。那时候他们也住在四褐山,节假日,我经常去,尤其是后来母亲去帮他们带孩子。最初他们住集体宿舍,我也去过,他们在电炉子上烧菜给我吃。他们给了我那段日子里最基础的体温。

结婚后他们先租房子住,租房子免不了搬家,直到孩子出世。后来厂里分了房子。不过现在这房子卖了,他们也搬到市中心来了。等他们搬到市中心来,我反而去得少,虽然在客观上的距离更近了。

四褐山于我是亲切的,从十几年前,原因当然是弟弟妹妹在四褐山。那时候我还在跟四褐山面对面的裕溪口。裕溪口中心地段造了个公园,迎面的门上有一副对联:一弯江水绕园去,四合山光扑面来。不是很工整,意境也欠,但是很贴。江水,在裕溪口这里可不是柔软成了一弯,哪里还有大江奔涌的气势。四褐山、四合山的,我们经常混用。对于这个小公园来说,说四合有点夸张,因为公园小,不盈一握,也就算被一弯江的臂膀揽在怀里了。

当然是四褐山。有年,咱们这里评选芜湖十景,后来还做了明信片,就是四褐山。而且,说真的,我觉得褐和赭正好对上,一个色系。这才像是一家人。

四褐山光没有扑面,咱们芜湖有什么山可以扑面而来呢?那么强势。去年去太平,黄山脚下,青山隐隐水迢迢,那才叫扑面而来呢。黄山归来不看岳,咱们芜湖就是水软山媚,从遗传到包装,和黄山走的不是一个路子。赭山也不过是80米的海拔,整个的跟个土包一样。因为是自己家的,总是高看一些,人情如此,原也应当。

都是从前的事与记忆,淡远了。

我到四褐山去拜访一位老人,他就住在当年我弟弟的房子后面。走过弟弟家原来的房子,厂里的房子,抬头可以看到阳台,外面挂着件橘红色的羽绒服。以前有很多次,我站在阳台上,看外面宿舍区的马路,路上的行人,路边的广玉兰。抱着孩子的,拎着菜的,工厂的宿舍区总是给人一种家居的悠闲散淡。那时我还经常将羽绒服带到弟弟家洗,洗完了搭暖气片上,熏得胖乎乎的。

空调还在,常年搁上面的梅花不见了。是我带来的一盆梅花,花开得很小很少,但是香。本来放在我家里,自从买来那个冬天开过之后,拒绝再开,叶子倒是肯长。舍不得扔,就带到弟弟家。也不知道弟弟怎么伺候的,到了冬天就开花,几朵淡黄色的梅花不咸不淡地粘在苍灰色枝梗上。安静虚空,只有香气是真实的。

我们家的花总是长不好。以前也买过许多,长着长着就死了,阳台上剩了一堆空花盆。死心了,看到再旺势的花也不掏钱了。

倒是弟弟,泼泼洒洒养了一阳台花花草草。上周送来一盆兰花,有六七个箭。去年秋天他送来一盆虎皮兰,再三叮嘱不要浇水。开始一直没有浇的,根本就忘记浇水这茬事。最冷的三九天里,忽然勤快起来,兜头一盆水,完了还很显摆地跟弟弟报告这事。他面无表情说了两个字:完了。那段时间我天天将虎皮兰搬到阳台上晒太阳,末了,还是眼看着它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黄了、软了、烂了。

弟弟接着送来一盆芦荟,这回我打定主意绝对不浇水。

这盆兰花是他家里箭最多的,去年,也是这样的春天,他也送来过一盆兰花,四个箭的,开完了,搬回去。

开了,谢了,搬来,搬去,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人间。想想,还是安心的。

在客厅里,听96岁的老人说起他的从前。他的淮安口音,有时候我听不懂,他的儿子、女儿就解释给我听。我想他的从前,有好多只在他的记忆里,还有的,植入另外的生命,他的儿女们,记忆在此延伸,以另一种形式。

晚上回家,打电话给弟弟。清明到了,我们一起去乡下看看父亲吧,父亲在油菜田与麦地里沉睡了二十多年,怀抱着我们的从前。

故乡清明

清明前几天,就在家里说,清明节给老爸上坟。去年冬至母亲和哥哥一家去的,我和弟弟没去。这些年大多数情况下每年都会去,不是很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大多数是我和弟弟一家,当然还有母亲一起去,也就是在父亲的坟前烧点纸,站站,望望,前后十来分钟,然后到村子里一户本家亲戚家打个招呼。亲戚是老夫妻俩,奶奶偏瘫,虽然恢复得好,但是只能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跟我们笑。爷爷不经常在,出去田里干活了,或者看人家打牌去了。我们站着说几句话,带点东西,感谢他们照顾父亲。

要是父亲还活着,也就是这个爷爷、奶奶的岁数。父亲辈分小,我们回家,多是我们的长辈。不过现在村子里也没有什么直系亲属,父亲家里人丁本身就很单薄。奶奶在父亲八岁的时候去世,爷爷在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和叔叔先后去世。父亲14岁出来,在外面闯荡了30年。父亲是一本书,在我们未成年的时候,零星地告诉过我们一些片段。我们兄妹三个现在有时候说起父亲的事,是有些出入的。不知道是父亲还是我们的记忆出现的问题。

父亲那一辈的人,见到的也日益少了。好像也没有必要考证,父亲他们的过去,渐渐消失了。

有时候也不想回去,心里有点懈怠。尤其是母亲一回去总要我们去另外一个隔了二三十里地的村子看望姑姑。母亲认为,父亲就这一个妹妹,而且没有子女,我们这些侄男侄女的不去看看,说不过去。我们是觉得,清明前后,农村正是忙的时候,我们去真是给人家添麻烦,放下手里的活,又是烧,又是煮,我们也吃不了什么,他们却什么都不能少。每次拗不过,去了,总是看到给姑姑、姑父添乱。我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也许我们还没有法子想象老人的心理。

父亲去世已经27年了,非常艰难的日子过去了,时间也淡漠了彻骨的痛楚,现在想着父亲,心底是温柔的。他将自己定格在44岁,这个年纪离我们越来越近。记忆里一直保持着的是他中年的样子。父亲的照片在哥哥家,当年是用工作证上的一寸照片翻拍的,他在粗糙的像框里,笑得很温和。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很严厉。看着他的笑,久了,令我心酸。是很温柔的心酸,温润地铺泻在心底,水银的感觉,湿湿地泛着银光。有时候,这些银光结了冰,冰冷砭骨;有时候,是一片温良的月光。很多记忆,宁愿永远不要触及,不要再回头想,让它们被时间过滤掉。

清明前后,是油菜花盛开的时候。车子在乡间的道路上,两边是油菜花金色的波浪。蚕豆也该开花了,还有苜蓿草,散乱着红色的花。去看望父亲,是春天的一件心事,并不沉重。我们就这样成了当年父亲那样的中年人,要照顾老人的情绪,要关注孩子的成长,自己的心情来不及细细体会,宁愿没有感觉。中年,越来越多的是一种无言的疲惫。

穿过一片片农田,圩里的农田都不是很大,田间的小路软软湿湿。春天是软软湿湿的,微风拂过,一地清明。

那个疾行的女人

立秋之后没有几天,气候就分了早晚。早晨,天上会有点雾蒙蒙的感觉,阳光和热量不是那么猛烈到人有被灼伤的痛感。而晚上,风微微地吹拂过来,带着温和的凉意,一点润湿的清凉。想起有人说过,男人的眼睛比较适合雾蒙蒙的,显得高深莫测;而女人的眼睛比较适合湿润的,显得水灵。

秋天的眼睛,不复那样尖锐明亮了。光阴蔓延成汪洋的缓慢优美,就像生命从青春最华美的高音降落,开始舒缓从容起来。这一早一晚的,像两只眼睛轻轻一眨,一天就过去了。

早晨的时候,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浓荫,草地上、树木边锻炼的人,他们动作缓慢悠闲,像电影的慢镜头舒展开来。一个老女人很急速地走来走去,在那些慢动作的人中间显得特别紧张。荷塘上弥漫了一层淡淡水汽,荷叶一团团的碧绿着,是远看,近了已经有着憔悴枯黄的狼狈样了。一个中年人划着只我们这里称作腰子盆的仅够一个人用的小木船在水面上游荡。已经有好几天看见这一幕了,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捞菱角还是摘莲蓬?塘里没什么东西,不值得这么费工夫。

太阳出来的时候,人渐渐散开了。划着小船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

傍晚,太阳落了山,又有人聚集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早上的那一批。散步的比站在一处锻炼的人要多,看上去他们的情绪也比早晨散淡得多。和早晨一样,他们大声地说着话,谈论天气或者菜价。那个头发乱乱的老女人照例在这个时候竞走一样地疾行,走好几个来回。天天如此,除非哪天雨下得太大。曾走近了看过她,一个头发花白的六十多岁的女人,穿着褪色厉害的衣服,风掀动她的头发和衣服,她什么也没有感觉似的,就那么低着头走,来来回回,不看周围人一眼。

一立秋,白昼明显就短了。傍晚只是下午和夜晚中间一个急匆匆的过客,脚步快得跟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女人差不多。显得几分疲惫的树、草淹没在了暮色里,人也拖着有点疲软的步子回家。灯,路灯和人家屋里的灯,就越来越明亮清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璀璨分明起来。想起小时候学过的郭沫若的诗《街灯》:你看那天上的明星,好像路上的街灯,你看那街上的路灯,好像天上的明星。小时候不喜欢这样的诗,长大了还是不喜欢这样的诗,因为它不能感动我或者让我震撼;但是,会越来越多地想起,念一遍,顺便想起过去的一些琐碎,就像走过一段夜路后回头,路灯将那段路连缀成一整段,有轻有重的一整段,一些铭刻的记忆黄黄地闪烁着,有朦胧的暖意。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的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一直想弄清楚这是乔伊斯还是普鲁斯特的文字,但是一直弄不清。他们一个写了《追忆似水年华》,一个写了《尤利西斯》,都是我阅读经历的梦魇。年轻气盛的时候想好好读读这些东西,想让自己尽可能地高深起来,但是终于没有读下去,逼着自己也没有读下去,书怎么样借来的,又怎么样地还走。

有时候会怀念那些在书店和图书馆挥霍时间的日子,曾经如同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头也不抬地走着自己的路。谁说过,消遣生命的最好方式是旅行和阅读。无论阅读者或旅人,他们的经历都是生活旁观者的经历。站在窗前,阅读着眼前的日子,心在过去的泥泞里跋涉。虽然光阴的流淌中我不过是没有峥嵘的顺水推舟,然而这一颗心,跳动着,忽然生出了一点倦意。

草木精神

夏日炎炎,蚊子猖獗,作为家庭主妇,三餐茶饭,四季衣裳,桩桩件件都要打理,虽然老大地不乐意,双休日也得抽掉懒筋挂上帐子,换上席子。生活无非是种种重复,太阳底下有什么新鲜的?将去年秋天收藏起来的蔺草席子再度翻箱倒柜找出来,用热水烫过,放到太阳下晒。当然这不是老一辈人爱惜物事的做法。蔺草席子不能用水湿透,否则容易腐烂,最好是用三四成湿的热毛巾擦。但是现如今谁打算一床席子睡一辈子?还是用热水烫来得省事,清洁得彻底。幸好周日闷热归闷热,倒没有烈日炎炎,要不然一暴晒,把一床席子的死亡进度又加速不少。

热水烫过的席子铺在阳台栏杆上,草木的清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离开土地已经多少个日夜?它的骨子里依然保有植物的体味。植物的气息对我有种杀伤力,走过刚刚割刈的草地,总要驻足呼吸新鲜的强烈的青草气息,让整个内心都被绿化。山川草木的慰藉是因为我们血脉里从远祖的承袭,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习惯,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

夏夜,将凉床抬到院子里,挂上天长日久发黑而且再也洗不干净的夏布蚊帐,摇着龇牙咧嘴的芭蕉扇。夜深了,嘈杂的人声都静下来,肚子上觉得凉,翻个身,拽一条越洗越软的老布床单,继续睡。这是我们的童年,我们的记忆,也是我们的安慰。

那个时候蔺草席子是绝对不会用热水烫的,每晚用热水抹一遍。即使用到疏松欲散,也要勉强再支撑一夏。也有可以用热水烫,烫得越多越好的篾垫子,用竹子编织而成,比草席凉,也比席子使用寿命长。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篾垫子比我们年纪都要大,破损的边用布条包起来缝上,不然会划破皮肤。用久的篾垫子被汗水浸过无数遍,热水烫过无数遍,表面呈现出油光锃亮的红黑色。这样的垫子睡起来更凉,几乎具有古董的意义。也就越来越没有竹子的气息,热水激出来也是人的味道,汗的气息,肉的气息,跟《桃姐》中桃姐对杰生说的那样:腥气。

人间烟火的气息,说到底,脱不了人的腥气,不好闻,也不干净。最好闻最干净的是植物,草木精神。

周六送女儿上课,短短一个小时不值得来回,到侨鸿去躲清凉。一进商场,扑鼻而来花香,是真正的花朵清香。这一日侨鸿在做促销活动,每户柜台前都奢侈地簇拥着一大捧白色的百合。商场中人很多,购物的女人和等着女人的男人,浓郁的花香中一干环肥燕瘦的女人们试衣服、挑衣服,姹紫嫣红,洋溢着生活的乐趣,虽然未必是自己的乐趣。

年纪越大,可以感知的乐趣也越来越少,就像一个酒精过敏的人,不能酩酊,犹闻酒香。尤其是在花香中静下来,那些美丽衣裳里暗藏的棉的气息、丝的气息、阳光的气息、花朵的气息、时间的气息,从女人手指尖滑过传递出来,幽凉中一如艾米丽·狄金森的诗:总有另一片天,晴空长宁如洗,艳阳如约而至,划开彼处幽暗。

总有另一片天。有多少人生能够灿若玫瑰?百合的香,蔺草的香,衣香,酒香,世间种种迟早烟消云散。不是消极,往深里想有点索然而已。那就不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吧。长夏至,花事好,且趁开到酴醾前。

无为之地

周末去了一趟无为。如果我曾经去过无为的话,那么已经有快30年不曾踏上无为之地。

这个句子意思有点拧巴。是这样,我的童年包括青少年的一段时间都是在运漕度过的,而运漕和无为只隔着一条运漕河。30年前,到了枯水的冬季,一条渡船横在运漕河上,就是一座现成的桥梁,我们从船这头走到船那头,就从运漕到了无为,具体应该是无为的凤凰桥。

我一直不肯定是不是凤凰桥。这一次问了无为人,证实凤凰桥和运漕隔河相望。

凤凰桥是记忆里非常熟悉的名字,我想我一定去过,在童年。夏天,瞒着家人和邻居姐姐一起坐渡船到河对岸。汛期的运漕河水面宽阔,水流迅疾,不安全。我们和外婆一起生活在小镇运漕,外婆娘家在无为铜闸,当外婆的父母兄弟一一谢世,外婆偶尔也会去一趟娘家,非常偶尔,以至于我都不记得她有没有带我去,或者说她带我去的是不是无为。

美国作家威拉·凯瑟说:作家笔下素材大半离不开15岁前的经历。我从来没有写过无为。听说过,阅读过,但是它很遥远,离我心灵的距离很遥远。这并不奇怪,童年的记忆里,除了运漕,无为、和县这些不断路过的地方都是遥远的。距离,不能产生温度,但是会保持美好。我对它们一直心存好感。

车子过大桥,可以看到油菜花已经将绽未绽,嫩黄嫩黄,衬着油菜叶子的嫩绿嫩绿,是记忆里乡下女孩子的健康和清纯,过些日子,它们就会铺天盖地洪水般汹涌。最灿烂的时候其实也是即将凋零的时候,所以它们的韶华胜极里隐藏着一种凄凉。车子疾驰而过,道路两边高大的行道树应当是白杨,不然不会长得这么笔直向上。此处的冬天虽然不那么肃杀,这些树还是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干干净净的枝干,巨大的手掌般伸展在天宇之下。近处虽然没有绿意,但是远远的可以看出一团团绿雾笼罩在树上,一定是枝干上星星点点萌生的绿芽,汇聚成一团团绿雾萦绕树端。草色遥看近却无,乡村的景物总是令人亲切,因为它们住在我15岁之前的记忆里。

和中国目下很多小城市一样,无为也在拆着、建着,崭新的建筑物到处都是,像乡下人穿了簇新的衣服到城里走亲戚,总是有点局促。残砖断瓦到处都是。几年前我回运漕,所见也是这样,小镇拆与建的力度与规模比不上县城而已。它们的建让我喜悦,一如它的拆让我惋惜和怀疑。我不知道它们会建成什么样,但愿拆的人知道。

据说当年无为是曹操驻军的地方,这位军事家在这里连着吃了几个败仗,心下沮丧,感叹:此乃无为之地。从此这里就叫了无为。而运漕的成名是因为运漕河,运漕河是曹操为了运送粮草人工开挖的河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十万驻军每天都要埋锅造饭。传闻是否属实,需要历史学家论证。倒是无为这个名字带着些以毒攻毒的意味,大有来头的样子。

无为匆匆半日,连感觉也是蜻蜓点水,来不及伸展到记忆深处。有余裕顺道回一趟运漕,没有成行。不是近乡情怯,而是心里明白: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就算我们像从前一样快乐,现在也已人事全非。

南陵南陵

这个标题抄袭陆川的《南京!南京!》,没有顺道抄袭一下感叹号,因为没有那么激昂的情感。到目前为止,南陵,是我相对于芜湖其他几个县比较熟悉一点的地方。加两感叹号,实在是白激动。

“新春走基层”,上周走到了南陵开发区,骤然降温的一天。到南陵的次数多,南陵文风盛,以前经常举办笔会,有时只是几个笔友在南陵聚一下。谈文学,很严肃、很古典、很感动,也有点二。现在这样的活动少了,随着文学回到正常轨道。也不能说正常,现在的文学走到了另一端,这一端是偏离还是正常,我闹不清。活动少了,文章少了,文人,文人不少,哪里都不少。

说文人,南陵离不开杜牧的南陵水面漫悠悠。抬眼边上就是白茫茫一大片水,一根根黑色木棱般不规则隔开,是泥巴小径。说是径,其实不能走人。这里是奎湖,水当然格外多,映出雨灰的天,白亮亮的。

油菜花开了,比起上周的无为,尽管短短几日,势头又上一层。春天就是这样,不来则已,一来铺天盖地。居然在南陵开发区里看到了一小片桃林,矮矮的,开着稀稀落落的桃花,镶着红色边缘的叶子尖尖地从树干里冒出来,油润润,像娃娃们伙食很不错的嘴巴。等全面发展起来,用地这么紧张,这片桃林也不会不问结果,只悠哉悠哉地开花了。因为找一家企业,我们的车跟着前车,拿不定主意地连掉了几次头。南陵开发区一共是16平方公里,我们心里稳笃笃的,反正就在这16平方公里转悠,还能迷路?

迷路虽然不会,到县城中心,还是有点陌生。知道在发展,无论如何,飘渺的想象跟不上发展的脚步,尤其我没方向感,给我一个弋江镇我也能把自己丢了。真把自己丢在南陵倒不怕,好歹能找到一两个熟悉的名字。十几年过去了,认识的人都在,但是交往越来越少。人就是这样,交往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最后,是不想说,也是无话可说。有的人,看上去就两三步的距离,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完。走不完挺好,一辈子都在走,永远走不到,一辈子都可以不走,不走也就两三步而已,要是走完了,那就真的完了。

当所有荒芜都成为往事。这句话虽然很诗意,也很可疑。青春是葳蕤的,葳蕤过后当然是荒芜,而所有荒烟蔓草,其实最后,都会被时间一把火给燎了。不要跟我扯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是生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你看着芳草碧连天,跟你半根草的关系都没有。人,要服输,要服气。

青弋江畔柳拂桥。我们经过的是什么桥?就当是柳拂桥吧。尽量地想,人生有很多可以很诗意,尽量地不想,人生有很多原来很可疑。不是小杜的豆蔻梢头二月初,有大把时间体力来寻根问底探疑,扛住事实,连绿叶成荫子满枝都没份了,干瘪得一点想象力都容不下,一点承受力都没了。还是诗意地看待吧,这是江湖智慧。虽然我没有闯过江湖,奎湖够畅想的了。

为什么陆川会重复南京南京?万语千言无法表尽,只能两声重复作为情绪的出口,字字千钧啊。这样一想,南陵南陵,于我没有历史的荒芜情感的羁绊,只有叠加的诗意。多么诗意的诗意。

雨过查济

据说人死以后,他的灵魂会将他一生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一定会再来查济,拾取前生遗失的脚印了。

查济是深锁在泾县怀里的一个村子。多年以前,我曾去过,从此念念不忘。

那次去查济是雨天,连绵的细雨。初秋时节。烟雨暗千家。

我们顺着那条名叫许溪的小河上行。这个村子是沿溪流而筑,河水清澈见底。村里人常年在这条河边洗涮,即使是雨天,也有妇人在水边洗衣服,清亮亮的棒槌声将午后岑寂的查济敲得有声有韵。据说在最兴盛时期这里曾有108座桥,108座祠堂,108座牌坊。当然现在只剩下据说了。

因为连日的雨霖铃,许溪流得有些急了,高高低低过去的时候会碰到一些石块,就哗哗作声起来。溪边茂密肥厚的绿色里绽开许多花,红红白白,在江南初秋的细雨中格外醒目。女儿红缠绵其间,这里的女儿红真多。还有晚饭花,没开,拢着清秀的花朵,显得单薄。沿着溪边青白的麻石路,拨开点缀岁月的姹紫嫣红,我们走进查济的断井残垣,走进查济深埋在历史尘埃的心里。无比忧伤。昨天的历史是它今天的荣光和心伤,明天,我们都没有看到它明天的方向。

没有看到明天的还有我们。我们没有明天可以安慰了。

轻雨如愁不绝,寒意一缕缕凝聚。许溪路一号,我们走到了这个小小村落的尽头。窄窄的门楣上瑟瑟着几束细草。半掩的木门,很旧很厚,推开时吱呀作声。院子一角,几只老母鸡单腿立着,将头反插在翅下,一动不动。门角横着竹竿,一件蓝布褂子滴着水。我们是探头看院中那几丛硕大浓烈的美人蕉的,美人蕉红的、橙的花舒展开来,在密织的雨网中明艳出一袭幽怨。花的芬芳,雨的清凉,还有乡村生活的安宁平和,忽然温暖了我的寒意。雨水从伞边成串落下,一把又湿又沉的伞。我们一定走得太久了,将这样的细雨如丝走成了水流如注。一场漫长的苦苦挣扎终于走向了尾声。心痛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都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们都累了。我们将包袱卸在了查济。

查济实在说不上大,只是我们早已身心俱疲了。我们坐在厚岸村查济街道许溪路一号的门口,问一个走过的农人:那水边开得雪白的是什么花?玉簪吗?农人说不知道。它一直长在那儿,还真没想过是什么花。一定是查济的历史太久了,那些花也开得太久了,所以没有人会在意了。所以查济这样的地方非常适合用来怀旧,因为久远,因为破败。它与别的村落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曾经有一段历史,虽然今天只剩下一两座大夫第的旧房子或倾了半截墙的祠堂。因为有史可循,反而有一份别的村子望尘莫及的悲哀和苍凉感。当然对于徽派建筑、徽州民居这样的词而言,它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我知道没有多大意义的,但是我仍想留一点什么下来。我怕时间久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看见人家大半人高的院墙上,自生自灭着一棵棵瓦松,借着墙头一点点泥土长得敦敦实实。拔了两棵,想带回家栽,却在下车时忘在车里了。不知道那两棵瓦松生根在哪一块土地上,注定的,我将诺言和期望留在查济,而查济什么也不肯给我带走。

一生的花开尽了,一世的梦做完了。一生一世的情与爱随水飘逝。现在,我站在查济的秋雨中,如一枚慢慢枯萎的草,将它生命里的青碧托付给风声和鸟鸣后,轻轻地轻轻地匍匐在地。

夜宿南屏

夜晚容易使人脆弱。

我走在南屏的夜色里,将自己慢慢融进高高的马头墙、深深的小巷、冷冷的青石路。乡村夜晚无一例外地安宁,还有就是如水的月光。南屏的月光是我曾见过的最好的月光,也是离去后最怀念的月光。只有在这里你才真正理会什么叫月光如水和月光如洗。这样的月光下千里共婵娟才无怨无悔。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地方,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的月光了。这一次的重来南屏,大概就是心里割舍不下南屏的月光吧。要不,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上一次来南屏是什么时候?三年抑或五年?好像前世今生那么长。风景是可以唤起记忆的。你以为忘记的,其实都一一储存在你的心里,那么旧地重游就是一根导火索了。

在这一片徽州古民居中,我的最爱是南屏。西递最出名,也最热闹,可真是与我无关的热闹。满街是流动的人,观光客与小贩的嘈杂让这里的商业气稠得化不开;宏村呢,比较适合凭吊吧,然后撩拨起一些廉价的赞叹匆匆离去;只有南屏,寂寞的南屏,安静在一角,随意去几个旧迹走走,在小路上停停,或者在某个角落坐坐,消消停停地盘桓一天两天,丝毫也不会厌倦。南屏曾拍过一部很有名的电影叫《菊豆》,虽然老杨家染坊是张艺谋来新建的,你尽可以当古物来参观。墙上还贴着几张电影剧照,演小天白的演员就是这个村的,你若想见,也可以找到的。只是当年的圆脸娃娃,如今已长成个抽条的少年了。想一想,七八头十年的光阴汹涌而去,离我上次来也隔了好几个春秋了。世界上最经不起的怕就是时间了。

可世界上最永恒的也只有时间。上次来我还坐在南熏别墅的绣花床上照了张相:旧式的红木床,阴暗的光线,斜坐床边的女子。像极了陈逸飞油画的风味。再来,一切依旧。床还在,那面据说当年的主人花大价钱买来的穿衣镜也在,照样模模糊糊的,照不清人,美人靠还是不能靠,木头朽了。南熏别墅如今的主人也在。昔日的豪奢到今天只是一座破败的无人居住的空房子,一掷千金的子孙是个衣衫破烂的独身老人。我坐在南熏别墅的门槛上,不知道想做什么,只是不想动身。想第一次来和这一次来,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我的脆弱也毫无意义。我看着夜色一丝一丝地落下来,慢慢地密了、浓了。然后是月光,它的出现是一下子全部涌出的,像千丝万缕的乍现,将原先弥漫成一个整囫囵的夜色穿透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似的。于是地上、墙上都亮了。

眼睛有些酸酸的,想流泪的感觉。因为旧事旧人旧情,这些旧东西在这个旧地方如鱼得水地活跃。我以为已经习惯了时间和往事,任它流失亦无动于衷的。原来未必。强求的一段情,强要的一个人,求而不得,要而不能。后来是放弃,全部地放弃,只有放弃。如果说强求令人疲惫,而当放弃,令人松弛的全部放弃后,为什么仍然酸痛不已?月光落在我的胳膊上,凉凉的,像一层霜,像一件衣裳。

在南屏的夜中漫游,有灯光一星半点地从门中逸出,人就有了踏梦的迷蒙。虽是繁华过,如今破败了,但是南屏好就好在既不是供人凭吊的废墟,也不是给人怀念的纪念馆,这里是熟悉的人间烟火,让过客有恍若回家的温存,遥远的家。暖暖的回忆在心头一一漾过,眼泪终是没有流下来,怕一发不可收拾,也怕从此后永无宁日。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刚刚放下粪桶的农妇,解下头巾扑打着身上的灰尘草屑。她的心是热的,她的愁苦是清晰的。可是我没有机会开始另一种人生,即使是重新开始。

夜来一场雨,淋湿了整个村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到得呈坎,已是向晚天气。路边有半大的孩子捧着粗瓷碗埋头吃饭,他的眼睛从碗上翻出来看,没有表情。在我,这是个熟悉的地方,人就从容了许多。同伴是第一次,眼睛东张西望,一时还收不回来。

有人跟上来问要不要住宿,喋喋不休的絮叨平白就有陷阱的怀疑。拒绝一个,又跟上来一个,最后停宿却也不是预计的那家。这里的住宿价格、条件相差无几。引我们进来的那个干瘦的男人,不是很热络,反而让我觉得安心。丰腴的女主人正在灶堂口添草把子,面对意外的客人,她的忙碌里多了殷勤的味道。灶间换了十来岁的女儿,女主人去了菜地,男人特意放慢了语速宽慰我,菜地就在附近,很快。

回忆拥挤在心里,我没有觉出饿。立秋之后还是燥热,坐在木楼前堂里倒很阴凉。女孩子端来冰凉的井水让我们洗脸。前堂面对着小院子,院子里乱蓬蓬的洗澡花开了一地,还有美人蕉,娇红嫩黄的繁忙。皖南人家爱种芭蕉,森森然带着些许幽怨,却也多了点古雅和神秘的气息。灶间飘来了米饭的香,一种缓慢的安静慢慢地铺在我的心中,把那些尖锐的伤感一一抚平。男人说是新米饭。

眼见着天就黑得严丝合缝。暮色淡化了呈坎的世俗,凸显了它迥异于我们身边那些普通乡村的诗意。高且深的老宅子,窄窄的小门投出昏黄的光影。也有门黑洞洞开着,没有灯光,想是一家老小都在外面。有人乘凉,偶或举起巴掌啪啪打蚊子。转了几条巷子,行人就稀少了,本来也不是旅游季节。虽然关于呈坎的记忆都缘起于暮色里,此刻忽然觉出无趣,所谓的旧地重游和旧梦重温都是这样危险,一不小心就成了无聊的自作多情。

早早地躺下来。夜晚的皖南渐渐凉透了。木格窗外是一方深蓝深蓝的天,和一钩饱含秋意的下弦月。最美丽的夜空都在童年的乡村,而最深刻的情感都在青春时光。风轻轻穿过院子里的树,窸窸窣窣如同穿丝绸裙袂的女子在走动。呈坎老而荒,芭蕉丛里该有个俏丽的花妖狐魅款款而出吧。想起《聊斋》里的一个故事:俊秀后生独住荒村,一个美丽女子夤夜敲门自荐枕席。男欢女爱,你侬我侬。忽然一天两情缱绻后那女子与男子决绝,因为她虽然现在还很爱这个男人,但是觉得很快就要不爱了,她非人类,断不能凑合的,所以在感情最浓烈的顶点决意离开。他眼睁睁看着她在灯笼的光芒下走远。

夜色里灯笼有嫣媚而混沌的光芒,照在我们的快乐和失意上,恍若春梦。中国人说喜相逢,全然不计较前因后果。四周墨汁般安静,如同那个目送爱人远去的男人的眼睛。一场多么艳丽的欢喜,空欢喜。那一瞬间的灰心有没有击倒这个男子?从此后他还有没有梦?

同伴絮絮地计划着明日的行程,终于睡熟。我也曾从她的新鲜和憧憬里走过,此刻却要打叠起层层倦意。日子耐不住咀嚼,也是流水不腐。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情感,慢慢成熟视无睹,这是人之常情。只要记取初见时的喜悦,有眼前人可以满心郑重,有眼前情可以肆意挥霍。其余的谁能做得了主?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势必不放手。

这一股土气息、泥滋味

拿阜阳的美食来说事,其情状有点像跟一个50岁的女人谈昨天的情人节,可以说的很多,但是意义不大。至少到现在为止,阜阳的食品还停留在自产自销、自得其乐的阶段,看不出发扬光大的前景。当然一方水土养成一方的饮食习惯,阜阳也有它自己的特色。特色这玩意你不能说好或不好,这是和天时、地利等自然因素及非自然因素多年来血乳交融形成的。对他而言那就是美食,并津津大嚼以为佐证,你有啥好说的?

说说对阜阳饭店的印象。若干年前去青岛,在阜阳换火车,小饭店里吃午饭。我已经忘记吃的什么,可能什么也没吃,因为那饭店的卫生状况很不乐观,即使女服务员很热情地擦了好几遍,我们依然不敢放下胳膊,结果是有人写毛笔字似的一直悬着手腕吃了顿饭。不过地球人都知道,不跟车站保持安全距离的饭店都不能代表该城市的实际饮食水平。

阜阳是安徽省人口最多的城市,也是全国重要的劳务输出基地,奇怪的是四散在各地的阜阳人并没有将各地的食俗嫁接回家乡。虽然在阜阳,什么过桥米线、巴将军火锅也落地生根了,但是外来品种大大少于本地。他们基本上还在沿袭着传统的饮食习惯,不时微调一下。阜阳农业品资源丰富,饮食也打着深刻而恒久的农业文明烙印,比如很著名的格拉面,阜阳的朋友是当成特色美食介绍的,面宽酱浓,很壮观,很实诚,各位慢用,我还是免了吧,尽管我对这碗弥漫着土气息和泥滋味的面条很有好感。不要认为土气息和泥滋味太俗,到了一定程度,大俗即是大雅。

在阜阳街头走的时候,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没有芜湖那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卖吃的,精致的零碎的小吃,而不是果腹,虽然他们的饭碗、他们的酒杯、他们的馒头都比芜湖的大,他们的女人能够连吃三个馒头、两碗干饭,并且半斤酒下肚根本没有感觉,比较有燕赵侠士之风。阜阳不助长女人们这些零碎的小家子气。

我对阜阳有很好的印象。因为认识一个阜阳的女孩子,真的不太相信那么个灰扑扑的地方会出那样一个山明水净、宅心仁厚的女孩子,所以一说到阜阳,我就想到陕西米脂——我这个南方人心里厚朴的土地,盛产干净而厚道的人。假如有得选择,我宁肯选择北方的女孩子做我的同事或者朋友,我的智商对于南方女人的曲径通幽缺乏理解力和幽默感,当年纪越来越大,我只愿意接受直白的人或者人生。

对于食物的爱好也是这样吧。当我的味蕾和我的心都越来越不敏感的时候,居然会越来越宽容,粗粝简单的食物制造出的效果也许是味同嚼蜡,但是也有种酣畅的朴实的快乐。所以对于阜阳的枕头馍,我敬重有加,尽管那份好感仅仅停留在意淫阶段。一个两三斤重的馒头我实在不敢问津。没有办法,人生有很多欲望基本上也只能意淫一回了。

在阜阳还是能够找到一些归属感的,比如面蚕豆。逗留阜阳的日子,街头一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棉袄的老头,拎着看不出颜色的大腰篮,腰篮里就是面蚕豆。那乌黑的颜色和浓厚的八角味道让我想起了家乡,家乡早晨有大娘走过青石巷子,拖着清亮的尾声叫卖“五香蚕豆”。忽然的乡愁涌上了心头,像手里的蚕豆那么暖,又那么浓。

如果不离开,你怎么知道思念的滋味?

看小说有点奢侈,像满满地来一碗白米饭,能如此不计较卡路里。是孙惠芬的《致无尽关系》,这个题目是照着池莉的《致无尽岁月》来的。池莉的小说题目比较可爱,是她文章的味道,现实,诙谐,调侃,里面又有些湿润的空间。孙惠芬的小说,文字不是很出挑,但是细细看下去,有很丰厚的生活,一层黄土一层高粱的感觉,也许可以用千层饼来形容。实在的内容,朴实的卖相,还有就是饱腹的效果,绝不是花头经。

有时候会吃这种千层饼。饼子一层一层薄薄的,虽然是死面擀成,但是层次多了,层次里有葱花,味道就不单调了 ,尤其是在锅里。也许不该叫锅,有点像铛这样的东西,乡下大灶上的锅盖那么大的平底锅,很浅。浇一层香油,就是我们这里的菜籽油,将面擀成一个大大圆圆的饼放进去,一层有芝麻,是小白芝麻。贴油的一面很酥,不贴油的一面也是黄的,很香。一般跟做锅贴一样会撒一点水吧?不知道是不是会翻个身,否则不贴油的这一面不会那么又硬又焦脆。等一锅饼从生到熟的时间并不久,但是我不太好意思那么傻呆呆地看。从小,就被教育了不要盯着吃的东西看,太馋相。这里原来该是个菜市场的,也许叫公安街?前阵子做芜湖地理的版面,看到一些图片,把芜湖的一些老街道认识了一把,但是很快就忘记了,因为,毕竟我没有在这块土地上从小长起,从第一缕根须长起。我们没有共同的记忆。这是不是遗憾?

其实不是。人的一生如果能生于斯、长于斯、殁于斯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遗憾,如果不离开,你怎么知道思念是什么?而现代社会,流动才是大趋势。

孙惠芬的《致无尽关系》,就是写给家乡,写给家乡亲人的。她那里还不能叫故乡,故乡这个东西必须是离开得比较久,比较彻底,回归比较不频繁,也比较缺少回归理由。小贞,就是小说里一家报社的记者,住在离家乡一百来里的城,一两个月回一次。过年是肯定要回去的,因为祖厝在那里,母亲以及哥嫂等亲人都在那里。像一棵巨大的老榕树一样,她和她的丈夫,即小说中的“大庆”是老榕树伸出去比较远的触角。时不时的,老榕树要缩回这几根触角。

这样的家乡,没有故乡的诗意,即思之入髓。故乡是云,是水,是鸬鹚,是野花。它丰盈着你的思念,也在思念里柔软贴心。而家乡是什么?家乡就是老榕树那些理不清、扯不断也碰不得的根须,有哪一根伤了、坏了,都会让你心疼牵挂,也让你无奈,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即使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纠缠在一起,甚至是缠绕到你的身上,让你不舒服,让你窒息,让你动弹不得。你不能置之不理,不能伸手拨开,更不能剪断,即使你手上就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即使你不得不将剪刀伸向自己。

因为顺着那些根须,你会找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并且最终找到你自己。

过年了,“贞子”和丈夫“大庆”拖着儿子,带着一车的年货回家。然后在哥哥、嫂子、公公、婆婆、叔叔等等的关系里小心翼翼并焦头烂额。她的回归是安慰性质的,因为解决不了已经存在的问题,也不要他们来解决。但是回来和不回来是不一样的,贞子和大庆在密布的亲情矛盾网里穿梭,要做到面面俱到,伤害了任何一位都会是连锁反应,也要做到自己毫发无伤,毕竟你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你在另一种生活里已经根深蒂固,你不会为了一次短暂的回归而伤害自己的根本生活。中年夫妻,都是很容易在处理彼此之外的亲人的问题上产生矛盾、激化矛盾。中年,可真不能自己给自己制造矛盾了。不过有了前十几年夫妻的磨合,基本上能够做到配合默契。你要说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也许都会觉得对方对对方家更加地上心,对自己家是应付。虽然自己不觉得自己对对方家有问题,通常会认为自己是尽量迁就对方的。这迁就是种敷衍,敷衍本身就是轻慢,即使你从头到尾将所有的时间、精力乃至金钱都花在对方家里,往往也没有落个好,谁还看不出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要解释,不要跟对方解释,也不要求对方解释。没有用的。没有什么办法,只有让对方这样认为下去,他的认为是对的,而你,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除非你不是你。因为你跟它血脉相连,有的时候你挤也挤不出眼泪,有的时候你泪流成河。故乡或者家乡,都是我们的泪腺。真的是没有办法。

人活到最后,就是个无奈。这点无奈也是你跟人生撒的娇,真的,那是世上最疼你的,有时候最疼也是最伤,说不出的暗伤。

看《致无尽关系》,虽然知道这些是令人抓狂的关系,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关系呢?家乡就不是家乡,而是故乡,“家”成了“故”,你会失落多少东西你知道吗?那些亲切的温暖的热乎的烦恼与喜悦,承载你的岁月的床、灶、碗,你今生今世的证据,全都没有了。当家乡被抽去了血肉,只有一个单薄的灵魂,在风中飘荡,跟着风追啊,追啊,终于眼睁睁看着它绝尘而去,越走越远,终于遥不可及。你说,那里有你的故乡。是的,那里有我的故乡。

家乡结束,故乡升起,在天的那边,安静忧伤,不再干扰你的生活,却让你的内心从此不得安宁,你的心灵、肉体不再完整。

踏歌深巷中

所谓的旧地重游大概是最能撩人心绪的吧,以为怀旧是割舍不了的一截愁肠,而你遗忘在每一个角落中的回忆随时都可能穿过时光与记忆的阻隔,以从未有过的璀璨令你不能逼视。

洞开的门前,放着一张方凳,上面是一个塑料盘儿,盛了红澄澄的柿子,九只。门口没有人,门内堂间幽暗冰凉,似乎也没有人。走过去是这样,走回来也是这样。被冷落的柿子火一般燃烧着,在中国画澹泊苍凉的底色上鲜艳欲滴。

这中国画是泾县,陈村,流落民间,仿佛每一笔都有来历,是过去的,带不来又回不去的过去,现在提起,仍不失风流。

去泾县陈村桃花潭当然是第一次,第一次总归是好的,可以处处留情,又时时都有着新鲜与好奇。但是在走向桃花潭边的踏歌古岸时,一路逶迤的卵石路,走来,清空的足音久久不散,瞬间竟有着似曾相识的恍惚。

这里的街道就是巷子,横一道竖一道,没有经纬但有头绪,窄且深。两边是旧楼房,两层。下面一层砖砌的,青灰色,高而硬的线条,透着一种自卫且拘谨;上面一层是木楼,收束不住了,放松了,大概因为底层的坚固,可以高枕无忧吧。旧了的枣红色,还有几处残存着木雕,刻着祥云如意的图案,耐得住时光与人心的打磨。尽管上上下下都是水渍、苔痕剥蚀过的,但那一副忽视时光的样,如它脚下平躺的石子路一般倔强。

这些路是由拳头大小的卵石铺就,中间一道侧置呈一条线状,两边则毫无章法地散乱着,浅灰深黛地一路铺过去,是条逼仄的小路,在两边楼房的挟持下益发地瑟缩。连那颜色也是收敛的,那灰是浅的,那黛是深的,好像岁月与雨水已将它一点年轻的幻想与稚气冲走,剩下的是去芜存精的沉淀,心静风轻日暖,在日子灰色的底色上反射出钝钝的光芒。

令人奇怪的是这些路被人踩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是有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梦想般百转千回仍旧不肯放弃。遥想年代更替,一代代的子民从这条路上走过:浣衣的少女、杖藜的老者、牵牛的农人、垂髫的童子、扶剑的侠客,软软的绣花鞋、厚厚的千层底、粗陋的草鞋、风尘仆仆的皮靴,还有赤足的步子,无声无息走过。那是日子轻轻浮过的声音,躬耕纺绩,生生不已。而如今来来往往的是浮光掠影的游客,皮鞋踩在上面是心不在焉的咯咯声,脚心有深一点浅一点的硌痛。现代的柏油路走得太多了,平坦的马路骄纵了我们的双脚,扼杀了脚与路之间的喁喁私语。所以如今走在这古老的我们祖先走过的路上,竟会如此生疏。也许该脱下鞋,像少年时代光着脚跑过田埂一样,让圆润冰凉的石头抚慰我们被紧紧包裹的双足,它们已经忘了泥土与石头的滋味,忘了脚板与路面亲吻的温柔,迷茫如梦。

那是一个阔别多少年的梦,在他乡捡回还是刚刚醒来?是路,是日子,是踏在上面清寂的足音?那足音是叩醒了旧梦还是开启了新梦的门?这梦的主人夜半未回抑或沉睡不醒?醒了的只是脚下的卵石路,被多少人踩在脚下,又看着多少人冰消雪逝?冷冷地看那些踏石而过的歌者、那些南柯里人迟迟不醒。偶或醒来,窗外一片迷蒙曙色,翻个身,继续接上个梦,总是不肯醒来,也真的能接上,中间或多或少有些错位,但梦是要做下去的。沉浮悲欢地走着,又有什么不能走过呢?突然,灰败的墙角,断砖残瓦垒成半人高,里面开着爆竹花,一大蓬红得触目惊心,无拘无束,好像回笼觉正沉沉地睡着,猛一睁眼,已是一片灿烂明朗,吃了一惊,全醒了。

爆竹花是很平常的花,开得久且壮,没有节制与章法,庸俗无谓,也是意外的满心喜悦。叫人发愣的是这么普通的草花,开在这里却是生活最朴实、最贴切的味道。枝头垂下渐渐红透的柿子,墙角久久开放轰轰烈烈的爆竹花。它开得让人想家,远在乡村的老家。离家的日子太久了,无根的日子太久了,尘世中的梦做得太久了。草屋、水牛、炊烟、光脚板,那就是生活,开着爆竹花等柿子由青变红、由涩变甜的生活啊。

惘惘岁月中所有嫣媚的回忆一瞬间全部苏醒,杂沓的脚步突然消匿。犹如少女时代的第一个吻,不知回味了多少遍了,现在想起仍是心乱如麻。

江春入旧年

年,是在徽州度过的。年初一的中午,太阳热乎乎的,是记忆里迄今为止最暖和的一个春节。我们的车从九华山路出发,落脚在太平湖,然后以太平为中心,辐射出各种路线。呈坎、唐模、潜口、江村、屯溪……出发之前,终于从书柜里掏出了两本关于徽州的书——《中国古村落——徽州》和《徽州古刻书》。前一本是2000年买的,里面夹着两张曾经徽州之行留下的宣传单。后一本是方维保和汪应泽两位作者2004年送的。无论是行走在徽州的大地上,还是穿行于徽州的文字里,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沉浸徽州古村落。特意选在过年,是为了避开平时太熙攘的人流,也是为了访一访大山深处的乡风民俗年味儿。

住在太平湖边,早晨雾很大,一片浓稠苍茫在湖面涌动不息。昨晚停得满满的江苏、上海牌照的车子已经出发了,我们迟疑着还是决定动身去呈坎。果然,车子一驶出太平湖景区,雾就没有了,阳光洒下一道道金黄,天是蔚蓝的,白云一层一层纱一样。远处是山,近处也是山,我们在山间逶迤。徽州的村落散落在群山深处,看着不远,要身临其境,也不近。

车子盘山驶过,白墙黛瓦在一片山清水秀中脱颖而出,木雕、砖雕、石雕,镂刻着精致的传说。因为过年,路上的车和村落里的游人都少了许多,也许因为这里还不是商业氛围浓得化不开的西递宏村?半掩的木门里,是一户正在吃饭的人家,他们对于游人探寻的目光早已经视若无睹。门口停着外地牌照的车,麻条石一条一条铺垫出回家的路。过年的景象除了这些车,大概就是门上的新对联了。据说徽州人常年在外讨生活,难得团聚,所以过年的风俗很鲜明。我们是想来看看此地民俗,但是,旅游业已经把这些老村落里的老习俗收拾得所剩无几。猫从脚边一钻而过,狗摇着尾巴不慌不忙,连它们都习惯了陌生人的来来往往。

呈坎是风水之地,据说这里的建筑都暗合风水,我们看不出究竟。和宏村西递一样,呈坎的街巷边也是水流不息。有女人在水边洗衣服,看上去流水并不够清澈。那女人跟我们解释过年人多,水浑了,平时水是很清的。她说的人多应该不是游人,而是归人,需要在此地生活用水的。呈坎是扬州八怪之一罗聘的祖籍,也是朱熹的祖居地。何止呈坎,山林深处的徽州走出去很多名人,经商为官,从这里走出第一步,即使现在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步。

没有看到什么民俗,唱戏、舞龙灯此类文化活动都没有看到,除了有的路口小店里花花绿绿的糖果糕点呈现出新年走亲访友的特供色彩,在徽州就是看房子。每个老村落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时间遗忘的老房子。老的宅子虽然古意盎然,却也风尘仆仆,被旅游线路让开的新宅子倒是有住户进进出出,他们视而不见地兀自行动。房子是要人住的,没有人气息顶着,老宅子显得颓废。我们看的最多的老房子是祠堂。几乎每个徽州的老村子最宏伟的建筑都是祠堂,而且动辄几百年历史。呈坎的罗氏宗祠、唐模的许氏宗祠、江村的江氏宗祠,不像那些老宅子,陈旧黯淡的门窗楼宇传递出依稀的烟火气息。祠堂高大空阔,冷峻森严,动辄需要仰望,因为被一代一代地膜拜过,即使现在只剩下粗壮的柱子,高高的门槛,依然笼罩着一种肃穆与庄严。

晚上,沿着太平湖漫步。这是一个安静温暖的新年夜晚,远处隐约有一两星灯火闪烁,鞭炮声单薄寥落,仿若远离尘嚣。无法想象,冬日里如此平静的湖水深埋着一个小镇,但是路的那一端,另一个小镇依然静静生息。头上,是久违的星空。在城市被建筑物分割的天空被灯光侵蚀的星光此刻完整地呈现出来,和记忆深处一样深邃璀璨。一千多年前的除夕,唐朝诗人王湾羁旅镇江,写下一句诗:“江春入旧年。”旧年依稀在目,春日已经萌动,时光更迭,岁月迢递,不可留,不可止。

读书导航